第七章

「多謝。」
他笑了。過去我提到他的笑很美,肯定總有二十次了;他笑得是那樣適意,真摯和迷人,恰恰反映出他那優良品質的坦率和誠實的一面,可是我還要再提一次,因為現在他的笑除掉上述的種種以外,還含有一種淒慘和溫柔的味道。
「他們都是在芝加哥附近同一個村子裡長大的,從小就認識。」
「你還是喝下這勞什子,」我說。「它可能給你提示一個話題。」
我在旅館開了一個房間,第二天早上,又到警察局去。先在候見室等了一段時間,然後由人請我到警察局長的房間去。我看見拉里,神情嚴肅而且不自如,就坐在我昨天坐的椅子上。局長興高采烈地和我招呼,彷彿我是個多年失散的弟兄似的。
這下面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在友好的沉默中吃完午餐。我叫了咖啡。拉里點起菸斗;我點起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他感到我的眼光朝著他,將我看了一眼;他自己的眼睛閃出頑皮的神氣。
「噢,已經寫完而且印好了。我開了一張贈書的名單,你在一兩天內當會收到。」
「我和她並不熟;是在芝加哥碰見她的,那時,她還是個女孩子。後來她在芝加哥和一個有身分的人結了婚。一年多以前,通過她和我共同認識的一些朋友,才重又和她見面。」
「很好,我親愛的先生,你的朋友極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有責任問他的問題。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已經有一年零六個月沒有見到過這個可憐的女人。他敘述了自己在上星期的行蹤,以及那個女人房間裡他那張照片的由來,講得都非常令人滿意。照片是在迪納爾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飯時,剛好放在他口袋裡。我從薩納里收到的關於這位年輕人的情況報告非常好,而且我,並不是我想賣弄,本來就善於識人;深信他不可能幹下這種勾當。而且我不揣冒昧向他表示同情,一個童年的朋友,而且在一個健康和有種種教養的家庭長大的,竟會墮落到這種地步。可是,這就是人生。現在,親愛的先生們,我的一個下屬將陪二位上停屍所去,在你們證實死者之後,就沒有你們的事了。去吃一頓好午飯吧。我這裡有一張土倫最好餐館的卡片,只消我在上面寫幾個字,餐館老板就會盡力招待。經過這番折騰之後,來一瓶好酒對你們兩位都有益處。」
「恐怕你得單獨負擔這筆喪葬費呢,」他說。「我沒有錢了。」
「這句詩,局長先生,是龍沙一首膾炙人口的詩的頭一行,他的作品以你這樣有文化教育的人肯定是熟悉的。我錄了這句詩因為我有把握她知道這首詩並且會連帶想起下面的詩句,這一來,說不定使她感到自己過的那種生活,別的不說,至少是不檢點的。」
他乖乖地遵照我的話喝了。
「我餓了,我沒有吃早飯。」m.hetubook.com.com
「貝萊太太是個很誠實的女人,而且品行不錯,」局長說,「可是,她認出這個女屍的理由可能是我們不知道的;反正我覺得應當找一個和死者關係比較密切的人來證實一下。」
「你可看得出這是何等樣人?」
「這是我們在這女人的東西裡面找到的唯一一張照片。他們之間什麼關係?」
「沒有了。」
「這使人想起劍橋大學那些冬烘先生一次歡樂的聚會。」
「這本書是在她房間裡找到的。請你看看上面寫的話,你當會懂得你們的關係絕不是如你自稱那樣的泛泛之交。」
「請先生記著,如果有什麼差遣,隨時吩咐好了。路遠毫無關係。」
「我在學校裡顯然讀過龍沙,可是,我的事情非常繁忙,你提起的那些詩句早已被我忘了。」
「他住在薩納里。」
他這時的的確確充滿善意了。我們跟隨一個警察走到停屍所。這地方的生意並不興隆。只有一張板上停了一具屍體。我們向著屍首走去,看守人把頭部的遮布揭開。那形象很不好看。海水已經把燙彎曲的銀灰色染髮泡直,而且濕淋淋地粘在顱骨上。臉腫得厲害,看上去使人毛骨悚然,但是,毫無疑問,是索菲。看守人把遮布又拉下一點,給我們看了那道一直割到兩邊耳朵下面的駭人刀痕;對我們兩個來說,還是不看見的好。
「兩位先生,希望你們滿意。辦得很不錯吧?」
「把我載到我的旅館,好嗎?」
「她擺明是讀過一點書的。我們在她的房間裡找到若干偵探小說和兩三本詩集。有一本波德萊爾,一本蘭波,還有一本英文詩,一個叫艾略特寫的。他出名嗎?」
「地址呢?」
現在是動身的時候了。我們走到拉里停車的廣場,汽車已經很破舊了。我們開到停屍所。喪葬承辦人沒有虛報。什麼事情都辦得井井有條;在那片光華耀眼的天光下,狂風把墓地的柏樹都吹彎了,給殯葬添上最後一點恐怖氣氛。各事完畢以後,承辦人恭敬如儀地和我們拉手。
「我們當然在查訪。我們到她常去的酒吧間問了一些人。她可能是被一個水手出於妒忌殺害的,而水手的船已經離開港口了,也可能是當地一個流氓搶她身上的錢而殺死她。看上去她身邊總帶有不少的錢使那hetubook.com.com些歹徒會看上她。也許有些人認為某某人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在和她交往的人中間,除非為了自身的利益,誰也不會說出來。像她那樣跟這批壞蛋朝夕相處,得到這樣的下場是完全意想得到的。」
「他現在在哪裡?」
我一眼看出是拉里。他穿著游泳褲,照片是新近拍的,據我猜想,大約就是前年夏天他和伊莎貝兒和格雷在迪納爾避暑時照的。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是想說我不認識,因為我從心裡不願意這件可恨的事情牽連到拉里,可是再一想,倘若警察局查出是拉里的話,我的否認就會使他們疑心到我認為這裡面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
「你寫的書怎樣了?」
「現在去喝杯酒吧,」我說。
「你沒有把你的錢送掉吧?」
「嗯,反正是你自己的錢。現在你自由了,白種人而且滿二十一歲。」
「什麼船?」
「這不關我的事情,」他答,接著眼睛霎了一下:「而且我絲毫沒有觸犯足下的意思,根據我打聽到的這個女人的癖好,敢說你也不是她會看中的人。但是,你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顯然不會稱呼為美人兒。」
「我就打電話到薩納里,叫人把他帶到這兒來。可能從他嘴裡問出點名堂。」
「很不錯,」我說。
「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看來這個麥唐納女人的名聲很壞,酗酒,吸毒,一個爛汙貨。她不但經常和船上下來的水手睡覺,還和當地的流氓睡覺。你這樣年紀和身分的人,怎麼會和這種人混起來?」
「我敢說達雷爾先生和我都願意很快得到批准。」
「我沒有時間讀詩。反正我不懂英語。可惜的是他如果是個好詩人,為什麼不用法文寫詩、使得受教育的人都能讀他。」
我本來想告訴他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根據我鑽研幾百本偵探小說的經驗,對待警察還是客氣的好。
我根據警察局長的外貌斷定他是懂得吃好菜的,所以把拉里帶到局長告訴我的那家飯店。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叫了攤雞蛋和煎龍蝦,然後把酒單要來,仍舊遵照局長的話,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來時,我給拉里倒了一杯。
我不由而然覺得警察局長大約認為這可能是個嫌疑犯,真想笑出聲來。我斷定,拉里會很容易證明他和這件事情無關。我急於想知道的是關於索菲的悲慘結局的詳情,但是,局長告訴我的只比我知道的多出一些細節。兩個漁夫把屍體撈到。當地的警察告訴我屍體一|絲|不|掛,其實是聳人聽聞。凶手把三角褲和奶罩都留下了。如果索菲的衣著和我看見她時一樣,那麼,凶手只要剝去她的長褲和緊身衫就行了。由於查不出她的姓名,警察就在當地報紙上加上一段描寫。有個女人在一條小街上出租房間的(法國人叫它做臨時房間,客人可以隨意把女人或者男人和*圖*書帶去睡覺),見報後就上警察局來。她原是警察局的耳目,警察常要她報告誰上她的客棧來,和來了幹什麼。我上次碰見索菲時,她剛被碼頭附近的那家旅館趕了出來,因為她的行為實在太不像話,連一向馬虎的旅館主人都忍耐不下去了。這以後她就找到上述的那個女人,在她的房子裡租下一個臥房,另外加一間小客廳。一間房間一夜租出去兩三次,賺的錢比較多,可是,索菲出的價錢很大,所以那女人就答應租給她,按月計算。這個女人現在到警察局來,說她的房客有好幾天沒有回來住宿了;她原也不放在心上,以為她暫時去了馬賽或者維爾弗朗什,因為英國軍艦最近開來了,這件事對沿海岸一帶的老少女子都具有吸引力;但是,她讀到報上關於死者的那段描寫,覺得可能是她的房客。警察帶她去看了屍體,她稍微遲疑一下,就聲稱這是索菲.麥唐納。
「是一個作家,」我大膽說。警察局長的兩撇濃眉毛稍稍抬一點起來,我想他認為幹我這一行的人,行為都是不大檢點的。「而且生活不靠稿費收入,」我又補上一句,企圖抬高他的身分。
「你認為有可能捉到凶手嗎?」
他有半晌沒有作聲。我注意到他眼睛裡那種詭詐神情。
拉里從我們離開警察局上停屍所,除掉從停屍所回來時聲稱他認出屍身是索菲.麥唐納外,一句話也不說。我領他上碼頭那邊,和他坐在從前和索菲坐的那家咖啡館裡。外面正吹著一股強烈的北風,平時波平如鏡的海港到處點綴著白色浪花。漁船輕輕搖曳著。陽光朗照;和每次刮北風時一樣,眼中望去的任何物體都異常清晰耀眼,就好像從望遠鏡中特別對準了物體眺望,給人以一種震撼心弦和生命在顫慄的印象。我喝了一杯白蘭地蘇打,但拉里始終沒有碰我給他叫的一杯。他鬱然坐著,一聲不響,我也不打攪他。
「她的埋葬事情呢?」
「經過這一切之後,你還能這樣說嗎?」
「如果驗明正身,你們承認是死者的朋友並且願意負擔喪葬費的話,你們將會得到批准。」
局長聳聳自己寬闊的肩膀。
「不,我並不怎樣想罵你。我只是盤算,如果你像別人一樣結婚生子,生活方式會不會變得更正常些。」
警察局長頭抬了起來,顯然感興趣了。
「自由這個字眼用得很對。我一生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感到快活和更無牽無掛了。我到達紐約時,他們會付給我工資,這錢將能夠維持到我找到一個工作。」
我又禁不住想說我不知道,但是,仍舊認為這一來只會把事情弄別扭。法國警察也許有許多毛病,但是,他們的組織體系卻能使他們很快就查出一個人來。
我記得拉里告訴過我奧古斯特.科泰把自己鄉下的小房子借給他住;我聖誕節回來時,曾經寫信給他,邀他到我家和-圖-書來住一個時候,但是,不出我所料,他謝絕了。我把他的地址告訴了警察局長。
我沒有作聲;我不懂得對這些古怪的評述該怎樣看待。
「西里.甘乃夏常說沉默也是談話,」他咕噥著說。
「除掉等我的船開到之前必要的用度外,全送掉了。」
「她那時還是個孩子。告訴你實在話,我從來沒有想到當初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樹下讀詩時,這個瘦骨嶙峋的小鬼蘊藏著靈魂美的種子。」
我不由得感到詫異的是,在這個當口,他竟然不提伊莎貝兒。他不可能忘記曾經和她訂過婚。人們只能設想他把訂婚的事看作是兩個沒有成熟的年輕人糊裡糊塗幹出來的蠢事,毫無道理。他絕沒有想到伊莎貝兒一直在苦戀著他,這件事我深信在他腦子裡連個影子都沒有。
「現在太遲了。我碰到的有可能和她結婚的女子只有可憐的索菲。」
我對他這話也沒有可說的。局長請我明天早上九點鐘之後來,那時候,他當會和「照片中的這位男子」見過面,底下就由一個警察領我們去停屍所看屍首。
在這以前,我一直弄不懂他怎麼會把我和索菲聯繫在一起,可是,現在,他把一本書推到我面前。
「可是,如果屍體已經被認出是誰,你們找我來做什麼?」
「名氣很大。」
「我完全願意,」我回答。接著,他這句話的含義觸起我。「你難道真的做了不成?」
想到這位局長在讀艾略特的《荒原》,我真樂了。突然間,他把一張照片送到我面前。
「你要是想罵我是個大傻瓜蛋,你就只管罵吧。我一點不介意。」
就是那本索菲在書店櫥窗裡看見的我的小說法文譯本,她要我在上面寫幾個字的。我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寫了「Mignonne,allons voir si la rose,」因為是提筆就想起的。這當然看上去太親熱一點。
「我們還是去吃點東西吧,」我說。「我們兩點鐘要到停屍所。」
我有把握他在喪葬費用上會得到回扣,可是,我滿口感謝他。在他竭力表現得必恭必敬,送我出門之後,我立刻就找到名片上的地址。喪葬承辦人既活躍又一本正經。我挑了一口棺材,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貴的。他主動提出替我向他熟識的一家花店訂購兩三個花圈——「免得先生履行一項不愉快的義務,並且出於對死者的尊敬,」他說——約好柩車於次日兩點鐘到達停屍所。他告訴我,對墳地用不著操心,一切他都會安排好的,又說「想來太太是新教徒吧」,所以如果我同意的話,他將找一位牧師等在公墓那邊,於下葬時為死者祈禱。所有這一大套使我不由得佩和_圖_書服他的辦事能力。但是,由於我和他素不相識,而且是個外國人,如果請我肯惠然給他預先開一張支票,敢說我是不會介意的。他說出的數目比我指望的要大一點,顯然是準備我還價;可是,我一聲不嘀咕,掏出支票本來,開了一張支票給他;當時看得出他臉上顯出詫異的樣子,甚至於有點失望。
我把那首詩的第一節背了出來,滿知道他在我提到這位詩人之前,從來就沒有聽到這個名字過,所以一點不怕他會想到這首詩的最後一節絲毫不帶有勸人學好的味兒。
「我在薩納里住的房子的鄰舍負責一家貨輪在馬賽的辦事處,貨輪的航線往返於近東和紐約之間。他們從亞歷山大城打電報給他,說一條開往馬賽的船有兩個水手生病,在亞歷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兩個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應把我弄上船。我把自己的舊雪鐵龍送給他做紀念。上船之後,我除掉身上的衣服和一個手提包的東西外,便別無長物了。」
「我完全理解。這可憐的女人遭遇太慘了,能夠越早安息越好。你的話使我想起我這裡有一張喪葬承辦人的名片,他收費公道,而且辦事俐落。我將在上面寫幾個字,叫他辦得更周到些。」
「她有個可愛的靈魂,熱情,超脫,慷慨。她的理想是高尚的。甚至到最後她尋找自我毀滅的方式,也具有崇高的悲劇味道。」
過了一會,我看看錶。
「他是個美國公民,叫勞倫斯.達雷爾。」
「你假如認為我是她的情人,那你就錯了。」
「當時你為什麼不和她結婚呢?」我問。
「可是,這張照片拍了沒有多久,想來是在法國北部或者西部一個海濱休養地。查出究竟在什麼地方並不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上土倫警察局報到時,立刻被引進警長的房間。警長坐在桌子後面,長得又粗又黑,臉色陰沉沉的,看上去像是科西嘉島的人。也許習慣使然,他懷疑地看了我一眼;可是當他注意到我(為了防而不備)佩在領孔上的勳章時,就假意地一笑,請我坐下,滿口打招呼,說是驚動我這樣一個有身分的人,實在出於不得已。我也同樣客客氣氣回答,說是只要能夠替他效勞,我是不勝榮幸之至。接著我們就談起正經事情來。他又恢復到先前粗魯而且相當傲慢的神情,看看放在面前的文件,對我說:
我詫然望著他。
「我想盡快趕回薩納里。」
我謝過他。當我們走到公墓門口時,拉里問我還有什麼事情要他做的。
開著車子時,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到旅館時下車,兩個人拉拉手,他就開走了。我付了旅館帳,拿了手提箱,雇一部計程車上火車站。我也要趕快離開。
我們回到局裡。局長沒有空見客,我們只好把應當說的話告訴一個助理。他丟下我們,不久就拿了證件出來,我們帶了證件去交給喪葬承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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