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彈得很好,」莉迪亞說,「但俄國的立場是什麼呢?」
馬遜太太微微地笑了。
「不好,維尼西亞,」李斯里說,「你可以說我有點市儈,但我不喜歡那顏色。那身軀的粉紅顏色,就像你每晚往臉上塗到我阻住你為止的雪花膏顏色。」
「是的,我想你說得對,李斯里,我有敏銳的鑑別力。」
「你今天早晨要到羅浮宮嗎?你是來巴黎看畫的,不是嗎?」
「不會,我們不會忘記的。我們馬上就會看到他的作品。但是我要說的是,你必須接受劃時代的畫風,記好,我認為沒有人能否認,那是一幅傑作。當然,就以一張畫來論,是無法受到讚美的,但它已經得到一種特徵和一種想像的質性,這些都是無與倫比的。你不這樣認為嗎?李斯里?」
「我要帶你到一個地方。那地方並不使人輕鬆,但可能很有趣。有一個俄國女人在那兒唱歌。」
「那張畫真的對你顯示了什麼嗎?」
「我正在想。你知道,我一生有志於藝術。我的雙親都很有藝術氣息,我的意思是說,有一些人可能甚至會說他們是自炫的智識分子,而他們渴望著我的妹妹和我,能夠對藝術有真正的欣賞力;我想我們是有的。雖然我花了工夫,受到裨益,但似乎還沒像你瞭解的那麼多。」
他們跟那些新朋友熱烈地握手後就走了。然後他們坐進一輛出租汽車。莉迪亞疲倦地往後一倒。他快樂而深情,拉起她的手握著。他們靜靜地開著車子。
為了充分享受美好的天氣,他們走到熱鬧的聖米契爾林蔭道,他們走到盡頭時就轉到盧森堡花園。他們坐下來小談著,懶散地看著護士們,啊呀!她們不再穿戴著一個世代以前的長緞飄帶,拖著嬰兒車了。年老的女士穿著黑衣服,帶著小孩子,邁著穩重的步子,年老的紳士厚厚的圍巾一直圍到鼻子上,一副思想凝重的樣子,在那兒走來走去。他們以友善的心情看著長腿的男孩和女孩四處跑著、玩著遊戲。那時一對年輕的學生走過去,懷疑他們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麼。這似乎不是一個公共公園,而是左岸人們的私人花園,景色有一種動人的親密感。但是無力的太陽冷冷的光線同時又為它加添上一層憂鬱,因為在隔開大城市喧噪的鐵門內,有一種特異的不真實空氣瀰漫著花園。你有一種感覺,覺得那些在礫石道上走著的老年人,那些叫聲吵鬧的孩童,就像鬼魂在幽靈般地走著,在玩著幽魂般的遊戲,他們在黃昏時就會像香煙般消溶於即將來臨的黑暗中。天氣變得很冷了,查理和莉迪亞,一對沉靜的友伴,漫步走回旅館。
「有什麼事情使你不安嗎?」
「為什麼?」
「去你的。」
「你喜歡這景色嗎?」莉迪亞笑著說。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像之一。提香,你知道的。」
「但是下一次單獨跟我在一起。」那個剛跟他跳舞的女孩子說。
他們在「街區」吃飯。莉迪亞對查理這個人並不感興趣,這點他也注意到了。她領受他的友誼就如同你在船上幾天的工夫中,領受一個跟你同船的人之友誼而被迫與他親近,但是你並不去管他是哪裡人,他是哪種人;他上船時來自何處,而在到達港口跟他離別時,他又回到同樣地方。查理足夠謙虛,不會因這而不高興,因為他情不自禁地體認到,她自己的煩惱和為難大得把她的注意力都併吞去了;而現,竟要他談關於自己的事,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告訴她,他的藝術愛好,他長久隱藏在心中要成為藝術家的願望,而她贊成他的常識之見,終於勸服他寧去喜歡商人確實的生活。他以前從沒看過她這麼高興,這麼通人情。她僅從狄更斯、莎克萊和H.G.威爾斯懂得英國的家庭生活,所以聽到她只知外表的「灣水」地方的繁榮而嚴肅的家庭裡,人們是怎麼生存時,她感到很好奇。她問他關於他的家和家庭的事。這些都是他喜歡談的話題。他微笑著嘲笑似地諷刺,談起他的父母,這種諷刺,莉迪亞看得很清楚,只是他用來隱藏他對他們的那種親愛的崇敬之情。他沒看到這一點,只是勾出一幅深情、快樂的家庭的令人愉快圖畫,家庭裡面的人謙恭地生活在適度富裕的環境裡,彼此之間,與世界之間都相安無事,不怕會發生什麼事來影響他們的安全。他所描寫的生活,既不缺少優雅也不短欠尊嚴;既健康又正常,而且由於有智識上的興趣,也並不完全是物質的。做一家之主的,質樸又誠實,既沒有野心也不羨慕別人,準備按照他們的智識程度為國家、為鄰人盡他們的責任,這其中沒有害心也沒有惡意。假如莉迪亞看到他們的良好性格、厚道、令人舒服的自我滿足,是依賴於產生他們國家的那種建立長久而秩序井然的繁榮;假如她隱約想到,像小孩子在海灘上建城堡一樣,它們可能在任何時候被浪潮沖走的話,她也不讓她的臉上露出跡象。
「而你真的喜歡那張?」她帶著一種溫和的驚嘆語調說。
他們成一排的站了幾分鐘,馬遜太太狂熱地注視著那兩幅裸體畫,然後轉向孩子。
查理考慮了一會兒。
「你為什麼這麼說?」
「我們現在走好嗎?」她說。
「那就是你喜歡你的朋友西蒙的道理了,不是嗎?」她笑著說。
「一點也沒有。」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笑著。
馬莉絲佳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醜陋而陰鬱,容貌瘦削像男人,皮膚是棕黃色的,黑濃而成弓形的眉毛下,一對大而灼熱的眼睛。她用沙啞的聲音,竭盡肺部的力量,唱出一首狂野、不快活的歌曲。雖然查理不懂俄文,但是一種冷冷的感覺直向他的背脊襲來。唱完,大家高聲地鼓掌。然後她用法文唱了一首傷感的民謠,是一個女孩子為她翌晨就要受刑的愛人發出的哀鳴,這首歌引起了觀眾的狂熱之情。她唱了另一首俄國歌曲作結束,但這只是暫時的結束。這一次她唱得很有生氣,她的臉部失去了悲傷的色調而呈現一種粗魯如野獸般的歡欣表情,她的聲音深遠而刺耳,有一種愉快的特質;你的血液被激動了,你禁不住高興至極,但同時你也被感動了,因為在酒神似的歡樂底層裡,含有徒空傷悲的眼淚之淒涼。查理看著莉迪亞,發覺到她嘲笑的眼神。他溫和地笑著。那個冷酷的女人的音樂裡,有一些東西他現在才曉得是他無法瞭解的。另一陣爆發的掌聲在音樂終了時接著響起,但馬莉絲佳好像沒有聽到的樣子,沒有一點答謝的表示,她從椅子站起來,走到莉迪亞這邊。兩個女人用俄國開始談話。莉迪亞轉向查理。
「我帶來了一些羅勃過去喜歡的曲子。我彈得很糟,而阿利克西家也沒鋼琴。你會彈嗎?」
「他們看起來有點兇惡。」查理說。
「你不專心。」
「對我好,為我彈點修曼吧!」
「你這樣說太好了。」他冷冷的回答,放開她的手臂。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有點毅然對抗地問。
他注意著。她彈得很差,但儘管這樣,她彈出了一些他沒看出的東西。雖然很費力,她還是設法顯出感情的騷動和憂鬱的尖酸,她用一種激動血液的野蠻活力注入舞蹈的韻律中。但查理感到為難了。
「你知道,實際上那張畫讓我瞭解了一生。」
https://m.hetubook.com.com「假如你給她一杯香檳的話,她要喝的。」
「我們不要忘記讓他們看馬奈,維尼西亞。」
「我真的這樣認為。」
他很高興。他知道他已按照作曲家的心意彈了,並且是以他彈奏時所喜歡的爽朗、靈巧的直截痛快彈的。
「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我既令人厭倦,又無味、又容易觸怒人家。你不太喜歡我,是嗎?」
查理不大清楚要說什麼。
「你跟他講什麼話呀,囉嗦,」她叫著說,「馬莉絲佳是革命以前一個尊貴公爵的情婦,每個人都曉得的,她有價值百萬計的鑽石,但是布爾什維克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她化妝成農婦逃走。」
「斑鳩們玩得正高興。」
她緊緊地挨著身體跳著,身體散發著強烈的香水味,但強得不足夠隱藏她晚餐吃過大量蒜頭的事實。她媚惑地對著查理笑。
「我常常想,人們應該先看那張畫。」她說,「它使你對羅浮宮保持正常的心情。」
「讓我們合作。」
莉迪亞的聲音顫抖著,眼淚湧流出來。她不耐煩地把眼淚擦掉。
「是的。」
「哦,我不很喜歡,說真的。」
「只要能令人輕鬆愉快,什麼地方都隨你便。」然後他想起雙親到巴黎時,經常有但卻很少達到的願望:「沒有很多英國人的地方。」
「我想可以。」他說。
「但願我們能熱誠地互相瞭解。」
「我們不要在這裡花太多的時間,維尼西亞,」他說,「否則我們吃午餐會遲了。」
他們沉重地走過一大張一大張的油畫,穿過一間又一間的房間,因為莉迪亞有點認不得路;但最後她在一張小畫前面停下來了,這張小畫,假如你沒有一直去尋找的話,可能會忽略掉。
莉迪亞掙開查理的手臂,跟那胖主人走到一邊,注意聽他所說的。查理可以看到她受驚的樣子。主人顯然是試著在指出一個人給她看,因為查理看到她伸長著脖子;但跳舞的人太密,擋住了視線,她看不到。一會兒之後,她跟著主人到地窖的另一頭去。她似乎把查理忘了,查理有點惱怒地回到桌旁。兩對男女舒適地坐在那兒,享受他給他們的香檳,他們熱烈地跟他招呼。他們彼此之間現在都變得很熟絡了,他們問他,他跟他的可愛朋友幹什麼。他告訴他們事情的經過。其中有一個矮胖的人,紅光滿面,留著很好看的鬍子,襯衫的頸部開口露出毛茸茸的胸部,因為熱氣窒人,他把外衣脫掉了,捲起襯衫的袖子,可以看到手臂上到處刺著黥黑。他跟一個可能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那女孩子有一頭滑溜溜的烏髮,從中間分開,在頸後梳成一個饅頭狀,臉上塗著粉,死樣的蒼白,朱紅的嘴唇和眼睛塗著厚厚的馬斯卡拉膏。那男人用他的肘輕推著她。
「那麼,你為何要為這費神?」
「你們英國人多幸運呀!」她說。
「對不起。我累了。走吧!」
「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他咕噥著。
「好,讓我們起床,然後就去。」
「你是一個可人兒。」她叫著說。
地位改變了。如他所期待的,不是他帶路,講解一些會增加每張油畫興趣的知識,同情地把她的注意力引向他喜歡的傑作;而是倒過來,由她來引導了。很好。他早就準備把自己交託給她,看看到底情形會怎麼樣。
她牽起他的手繼續走著。忽然他看到了〈蒙娜麗莎的微笑〉。
她認為這是一個很妙的笑話,樂隊停了,他們回到座位時,她還向聚集著的同伴重複著這個笑話。他們都認為這笑話很有趣,那個矮胖、胸部長毛的人用力拍著他的背。
「不,我不再彈任何曲子了。」
他們大步踏向馬奈的偉大圖畫。
查理注視著曲譜,是俄文寫的,有些他熟悉。
「它在那兒,」他叫出來,「我得停下來,好好的看一看。我來羅浮宮必得要看它。」
李斯里.馬遜看著他的錶。
「你一定被罪惡糟蹋了,這個漂亮的小英國人。」她咯咯地說。裹著黑色,但卻灰濛濛的天鵝絨禮服的柔軟身軀蠕動著。
「我知道,那是適合你的音樂。就像你,健康、舒服、健全。裡頭有新鮮的空氣、陽光以及松樹的佳音。聽到這音樂使我受益不淺,跟你在一起也使我受益不淺。你的母親一定很愛你。」
「要我告訴你嗎?善良、純潔、簡單,愚蠢的善良。」
「我並不宣稱你的祖父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馬遜太太帶著謙虛的自信說著,就像一個雖懂得他所談的東西,但卻不自負的人一樣,「但是他知道什麼是好的。我所知道的都是他教我的。」
「一張畫縱使對我不很重要,也可能是很重要的。」
看完後,他們去吃午餐。
很快地,薩克斯風手站起來,把椅子往前挪移。莉迪亞談到的那個俄國歌星,手中拿著吉他走上前來坐下。座中響起了一陣掌聲。
他們站在〈女僕〉面前。
「哦,是的。柴丁絕不是一個壞畫家。我母親很看重他。我很喜歡他的靜物畫。」
她笑。
「大笑話,哈!」
「我惹惱你了嗎?」
「跟貝格的太太在一起,假如那不是罪惡,會是什麼?」
「不要憂慮。你對畫的看法跟我不同,這是很自然的事。你年輕、健康、快樂而幸運。你並不笨。除了一些其他娛樂外,畫也是你的娛樂之一。看畫時給你一種溫暖和滿足的感覺。到畫廊裡走一走,是消磨無聊時間的妙法。你還要什麼呢?但是,你看,我卻老是窮,時常沒飯吃,有時候孤獨得可怕。食物、飲料和伴侶是我的財富。在我工作時,如果我的僱主嘮叨不休地抱怨,使我不能專心時,我總在吃午飯的時間溜進羅浮宮,那麼,她的責罵就變得不算什麼了。我母親死後沒人陪伴我,只有羅浮宮能安慰我。在審判之後羅勃關在監獄裡,而我懷孕的漫長日子裡,我想,假如不是可以到那兒的話,我會發瘋而自殺的。在那兒,沒有人認識我,沒人瞪著我,可以單獨跟我的朋友在一起。那就是休憩和平和,那給我勇氣。能幫忙我的,倒不是偉大知名的世界名著,而是較小較難懂,沒人注意的畫,在我注視它們時,我感到它們也很高興。我感覺到,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每件事都會過去的。耐心!耐心!這就是我在那兒學得的。我感到在世界的懼怕、苦難和殘忍之上,還有某種東西能幫助你去忍受這些,某些比所有的這些還偉大、還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的精神和他所創造的美。今天早晨我指給你看的小畫竟會對我有這樣大的意義,這真的很奇怪嗎?」
她選了一曲。那是查理從未聽過的鋼琴民謠及土風舞改編曲。看到封面上用堅實、雄渾的筆跡寫著羅勃貝格的名字時,查理嚇了一跳。莉迪亞注視著,不講話,然後翻動樂譜。他看著他要彈奏的作品,心中想著莉迪亞正在想什麼。她以前一定像她現在坐在他身邊一樣,坐在羅勃的身邊。為什麼她要叫他彈奏這些曲子來折磨自己?這一定會喚起她短暫快樂及跟隨而至的痛苦的傷心回憶。
這架鋼琴亟須調一下音。是一架豎鋼琴。鍵盤因經歷久長的年代而發黃,因為很少有人彈,鍵盤都不靈活了。裡頭有一只奏鋼琴用的長凳子,莉迪亞坐在和_圖_書查理身旁。他把一張他知道的斯克利亞賓(蘇俄作曲家)的作品放在架子上,和了幾下音,試一試以後就開始彈了。莉迪亞跟著記號為他翻譜。倫敦的好大師們查理都拜學過了,而且他很努力的學。他曾經在學校的音樂會演奏過,以後在劍橋也演奏過,所以他有了信心。他奏法輕鬆而愉快,他從彈奏中得到很大的快樂。
「好了,你帶領我,指給我看你喜歡的畫。」
「你想去哪裡?」莉迪亞問,「蒙特馬特?」
她爆笑出來,兩隻臂很快地伸向他,圍著他的脖子,吻著他的兩頰。
「再彈別的嗎?」莉迪亞說。
「我想,可能那時已經超過正常人吃午飯的時間,而他因飢餓就昏過去了。」
「現在我們走上前去仔細檢視一番。」
這似乎是參觀畫,的一種奇特的方式。畢竟,他們沒有看瓦特奧斯,或者佛拉哥納茲的畫,他的母親必得要問他,是否已看過了〈搭載維納斯〉。有人曾經告訴她,人家已經把這幅畫洗淨了,她要知道顏色怎麼樣了。
「喲,算了。」
「嘿,豈有此理,那是達文西最馳名的畫。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畫之一。」
「那有趣、可愛的老人,以這些簡單的物體,以他畫家絕妙的感情,為他心中的博愛所動,竟會造出美得壓服你的東西,這不是很奇妙嗎?這就好像,可能是無意地,他幾乎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只求告訴你,假如你僅有足夠的愛,假如你僅有足夠的情,你就能夠在痛苦、苦惱和冷酷之中,在世界之中,在世界的萬惡之中,創造出美來。」
他們四個人開始數,但他們得不到一個相同的結果。他們又立刻走到「大畫廊」裡去了。
「哦,那是一張很好的畫,畫得很漂亮。當然,這畫並沒有告訴我們一個故事,也許這就是你的意思。」
「你不需要向純潔的孩子暴露凹室的祕密,」維尼西亞一本正經的說著,同時又粗陋地微笑著,「但是我從不會宣稱殷格雷斯是一個偉大的顏色家:不管怎樣,我認為藍色是一種很可愛的顏色,我常想,我會喜歡一件就像那樣的晚裝。蓓西,你會認為太年輕嗎?」
「來,」她說,「我指一些畫給你看。」
「你這樣大,這樣壯,這樣英俊,我忘記你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了。」她嘆著氣,「你還沒為生活做準備,有時我注視著你時,感到一陣劇痛。」
雖然查理熟悉這個有名的畫廊,以及他從母親處得來的有用知識已經很久了,但是有莉迪亞在身邊,他現在卻帶著像一個新的網球手進入網球場時的信心進入「方形沙龍」。他很渴望把他喜歡的畫指給莉迪亞看,並且準備好,要為她說明到底裡面有什麼令人崇羨的東西。但是使他很驚奇的是,他發現房間裡已經重新排列過了,而他自然要讓她先看的蒙娜麗莎畫像也找不到了。他們只在那裡停留了十分鐘。查理跟他雙親去時,他們在那房間待了一小時,甚至他的母親還說,他們還沒挖盡寶藏。但是〈戴手套的人〉還在原來的地方,他很溫和地帶她上前去。他們看了一會兒。
但甚至他回答的時候,也知道他回答得拙劣。他開始模糊地微微感到,莉迪亞是什麼意思了,然後他心中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感到藝術上有一些東西他還沒學到。但很幸運地,他還記得母親所說的關於馬奈的〈奧林匹亞〉的事。
當端來咖啡給他們的女侍拉起窗簾時,從庭院透過房間的白日,看起來已經像剛消失掉的早晨那麼灰白和蕭瑟;他們踏上街道時,看到天氣忽然變了,感到很驚奇。天氣仍很冷,但太陽很明亮,雲彩高掛在天空,呈白色而發亮。空氣有一種使你的血液興奮,如霜似的刺|激性。
查理禁不住咯咯笑出來。
「傻瓜,我從沒想到。何況,我並不生氣。」
但查理對他自己所講的話,所給她的印象有點驚奇。在他敘述的過程中,他第一次從一個觀察者的觀點看到自己。一直到現在為止,他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沒問問自己是否有什麼意義,就像一個在舞臺上背臺詞的演員,從來沒有到舞臺前看過戲,因此對所演的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他悟察到他們全家人——他的父親、母親、妹妹、他自己,從早到晚在忙著,覺得日子不夠長來讓他們做他們想要做的;但是當你去看看他們一年又一年所過的生活時,卻使你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感到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做了什麼事。這就像一齣喜劇一樣,裡頭背景美好,服裝漂亮,對白伶俐,演技精湛,使你過了愉快的一晚,但一星期以後,卻一點也不記得裡面的事了。想到這,使查理有點窘困,但說這使他不安,就太過分了。
莉迪亞投給他頑皮的一笑,這種笑他以前在她嘴唇上看過一、兩次。這使他驚奇,但同時又使他同情。驚奇,因為這一笑很奇異地剛好符合他的想法:他知道她的性格;同情,因為這一笑使人想起,儘管她有悲劇性的歷史,她還是有興致勃勃的情緒及娛人、逗人的惡意心境。
「我毫不猶疑地,」她繼續,「要說,我認為這是他所曾經畫過的人像畫中最好的一幅。當然,我們無法拿它與提香或甚至馬奈的人像比。」
「我不介意。」她說。
馬遜太太對這個問題思考了一會兒。
「沒有。時間晚了,而且熱氣難耐。」
馬遜太太說完,就走進房間,她的丈夫在她身邊,而查理和蓓西在他們後面一、兩步的地方跟著,在到達她覺得可以讓她的兒女好好看到,她特別要他們讚賞的兩幅畫的恰當地點時,她帶著勝利的姿態停下來,就像一個變戲法的人從帽子裡抓出一隻兔子一樣,她叫道:
「是的。他們大部分都在監獄待過,沒有待過的也會進去的。如果發生吵架的事,開始丟杯子或者拔出小刀時,站在牆邊,不要動。」
「假如你生我的氣,為什麼不打我?」
她搖頭,柔和體貼地對著他微笑。
「當然,你有敏銳的鑑別力。」她的丈夫說。
他想了一會兒。
「當然。」
「能像你那麼年輕,那麼熱情,多可愛。」莉迪亞說著,微壓著他的手臂,假如她壓抑住啜泣,他不會注意到的。
莉迪亞往前走,查理跟著她。他對其他的畫都投以漠然的一瞥。查理被她所說的話困惱著,他拼命地去想,她內心在想什麼。她對著他感到有趣地微笑著。
「好了,開始。」
不久主人拍著她的肩。
「當你碰到像這樣的傑作時,」馬遜太太說,「你不能做別的,只能張著嘴,豔羨著。其餘的,如同哈姆雷特所說的,就是沉默。沒有人,甚至雷諾,甚至艾爾.葛雷柯,曾經畫過那樣的肌肉。注意看那右乳,那是一樁可愛之奇蹟。人們只有透不過氣的份兒。甚至我那不能忍受現代畫的可憐父親,也不得不承認那個胸乳畫得很好。很好嗎?我問你。現在,我猜你在人像四周圍看到了一條黑線。你看到的,查理,不是嗎?」
「現在,這兒是〈戴手套的人〉,」馬遜太太說,「你們先看維隆尼斯,我並不感抱歉,因為他的畫倒真的把提香的特異優點表現出來。你記得我說維隆尼斯沒有靈魂;你只須去看看〈戴手套的人〉就可以看出那靈魂是提香有的靈魂。」
「那麼,你為什麼不跟這英國人跳舞,你喝了他的香檳酒,不是和圖書嗎?」
「但那沒什麼關係。殷格雷斯可能是世上最偉大的圖案家。我不知道人們怎麼能注視著這些堅定、可愛的線條,而不會感覺到,他們是面對著一個人類精神最偉大的表現。我記得父親曾告訴我,有一次他跟一個從朱利安來,而從沒看過這張畫的同學來這裡,當他的眼光落到這張畫時,他被線條的美麗所驚倒而致真的昏過去了。」
「使人發愕,是不是?」他說著,深情地壓了壓她的手臂。
他們發出懇切接受的低語。酒拿來了,查理倒滿了幾杯,傳到桌子各處去;預祝康健的敬酒聲和杯子相碰的聲音不絕於耳。
「哦,好吧!」
「但是我對藝術一點也不懂。」
「柴丁的畫,」他說,「是的,我以前見過。」
「你彈得很好,你的技術卓越,但這並不表示你能彈俄國音樂,你不會彈俄國音樂。為我彈一些修曼的曲子,我相信你能彈。」
「不要太俄國,太感情兮兮了。」
「兩瓶,還有幾個杯子。可能這些先生女士們也會允許我敬一杯的。」
「看呀!」
「樓下有一架鋼琴,現在大廳裡沒人。我們下去吧!」
「為什麼?」
「好了。」奏完時,他說著。
查理承認他看到。
「這就是它對你全部的意義嗎?真使我傷心。」
「她是我的姊姊。」查理輕鬆愉快的說。
空氣中有火花,使你覺得,你可以抓在手中讓它像噴泉的水一樣溜過指縫。對查理習慣於倫敦罩霧的遠方和柔軟的朦朧的眼睛來講,這景色似乎驚人的透明。它以優雅的清晰勾勒出建築物、橋樑、河岸的欄杆的輪廓,但線條好像是一隻敏感的手畫出的一樣,柔和而優美。天空的顏色,石頭的顏色,顏色太柔和了;是十八世紀嫩筆畫家筆下的顏色;那無葉樹,苗條的樹枝,在藍色掩襯之下,微呈紅紫,在美妙的變化中重複著一種精緻錯綜的款式。因為查理看過就像那種景色的圖畫,所以他能毫不驚奇地理會,只會有一種親愛、瞭解的認識;美麗並不因其怪異而折損他的欣賞力,也不因期不期望而迷惑了他,只是使他充滿著熟悉的歡樂之感,就像一個鄉下人幾年離鄉之後,再次看到他家鄉親愛、落後的街道的感覺一樣。
他們駕車駕了一段很長的路,車停時查理一看,他們是在碼頭。一對巴黎聖母鐵塔在多霧多星的晚上襯托之下,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們在一條暗街上走了幾步,然後穿過一窄門,下了一截樓梯後,使查理很驚奇,他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有石牆的大地窖裡;大得足夠坐十個或十二個人的木桌從石牆上凸伸出來,桌子的兩旁都有長木頭椅。熱氣使人窒息,空氣是一片灰色煙霧。一群密集在一起的人,在桌子留下來的空間中,和著憂傷的調子跳著舞。一個穿著襯衫,衣冠不整的侍者為他們找到兩個位置,記下他們要的東西。坐在各個角落的人好奇地注視著他們,互相耳語著。查理穿著剪裁得很好的英國藍斜紋嗶嘰,莉迪亞穿著黑絲服,戴著好看有羽毛的帽子,這跟其餘的人實在成了強烈的對照。男人們既不戴衣領也不打領帶,戴著帽子跳舞,嘴唇下吊著菸屁股。女人們沒戴帽子,誇張地塗著粉料。
「他是一個有名的老糊塗,」李斯里.馬遜說,「他活到九十九歲,還要靠瘟疫來殺了他。」
「好。我們就去看殷格雷斯和馬奈。」
在快活、抖動的燈光下,雷內街原有的髒汙消失了,灰色、粗陋的房子不再有平常那種卑鄙沮喪的樣子,卻有一種圓熟的親切,就像窮困中的老婦人,因為不期然的陽光照在河那岸的新而高貴的建築一樣,向她們熟悉地微笑著,她們就不再感到那麼孤獨可憐了。他們橫過聖傑門蓓雷廣場,看到公共汽車、電車、不顧一切開快車的計程車、卡車以及私人汽車,一片混亂的現象。莉迪亞挽著查理的臂,就像愛人,或者一個雜貨商和他的妻子在星期日的午後散一散步一樣,他們臂挽著臂地閒逛著,時而停下來看看賣畫店的窗子,就這樣走到狹窄的塞納河街了。然後他們走到碼頭。在那兒,巴黎白天所有冬日的美景,突然在他們面前出現,查理歡悅地輕聲驚嘆著。
「你是說開頭是:『這裡是全世界的盡頭碰頭的源頭。』那篇嗎?幾年以前,我還記得;現在我恐怕已經忘掉了。」
「是的。」
「看,我才沒看到,」她勝利地叫出來,「我以前看到,我知道有一條黑線在那兒,但是,我保證我不再看到了。」
「真可惜。」
查理被認為是一個會說笑話的人,並不感到不高興,能夠成功算是不錯的。他曉得作為一個聲名狼藉凶手的妻子的愛人,在這兒還是一個人物呢。他們催他再過來。
「那關係到的只是你。就你而論,一張畫的意義,就僅僅是它對你的意義。」
「我們散步吧!」莉迪亞說。
「那麼你為何還要擔心我?為什麼不把我趕到街上去?」
「我常試著去數〈卡那的結婚〉裡有多少人物,」李斯里.馬遜說,「但每次數的都不同。」
「這似乎是看這張畫的一種可怕的自負方式。」
他覺得這是一次不公平的回嘴。
「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對那幅畫所產生的感覺。」她嘆了一聲說,「達文西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我想每個人都得承認。」
他見譜就彈奏得出,曲子並不難。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並沒有丟臉。彈完了最後一個鍵,他等著一句讚美。
他們走著,左右瞥著牆上的畫,但沒有馬遜太太認為值得停下來看的畫。
他們進入「國家沙龍」,但馬遜太太在門口停住了。
「嘿,我已經看了一幅了。我感到快樂而平靜。假如我再看另一幅,我會得到什麼?」
「但你似乎對藝術的感受很強烈,我認為藝術實在是感情的事。我又不像不喜歡畫。我從畫中得到極大的快樂。」
「你彈奏起來就像在倫敦一個星期天的午後,人們穿著最好的衣服,在空曠的廣場散步著,希望那時是午茶的時間。但這並不是這曲子的意思,這是農夫們悲嘆著生命的短暫和艱苦的古老歌曲,是金穀滿眼的廣大田地和收穫季節的集聚勞力,是盡是櫸樹的偉大森林,是和平和豐裕君臨地球時工人們一生的思家之愁,是使他們暫時忘記他們的命運的狂野之舞。」
「我確實這麼想。」他回答。
第二天他們起床的時刻對他們講還很早。他們在床上吃早餐,每個人拿一個盤子。早餐後,查理抽著菸斗,看著「郵報」,莉迪亞嘴唇銜著一根菸在洗著手。你看到他們個人忙著個人的事,會認為他們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其最初的熱情已經減縮成一種平易的友誼。莉迪亞塗著她的指甲,把她的指頭伸放在被單,等著乾去。她向查理頑皮的瞥一眼。
「不好讓你的心靈負擔著很多令人迷亂的印象。」她告訴丈夫,「最好他們集中在真正重要的作品上。」
「你的父親不可怕嗎?」馬遜太太笑著問,「好了,讓我們看〈奧林匹亞〉五分鐘,李斯里,然後我就準備走了。」
「事實上,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應該說些關於一張畫的什麼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而你呢?蓓西?」
查理開始發覺她有點令人惱怒;他無法理解她在www.hetubook.com.com挖苦什麼,但是他是性情良好的青年,他不想發脾氣。
但要避免見到那兩幅面對面掛在牆上的保羅維隆尼斯的油畫是不可能的。
他向侍者打手勢要一瓶香檳;然後瞥了坐在桌子的六、七個人,又改變他的主意。
侍著帶來兩瓶他們要的啤酒,莉迪亞要他叫主人來。一會兒之後,他來了,是一個大塊頭,裸著身體像是一個肥胖的祭司,他馬上認出了莉迪亞。他精明而懷疑地看著查理,但莉迪亞向他介紹說是她的朋友後,他就熱情地跟他握手,並且說很高興見到他。他坐下來,跟莉迪亞低聲談了幾分鐘。查理注意到他們鄰近幾個人在注視著這個情景,他看到一個人在眨眼。顯然地,他們對情形的正常感到滿意。舞跳完了,原來坐在桌旁的人回來了。他們敵意地看著這兩個陌生人,但主人向他們說明他們是朋友,於是其中一個人,滿臉兇相,臉上有剃刀的傷疤,堅持要敬他們一杯酒。不久,他們就聚在一起歡笑地談著。他們顯然是急著要使這個年輕的英國人有賓至如歸之感,坐在他身旁的一個人向他說明,雖然同伴們看起來都有點兇,但他們都是心地良善的人們。他有一點醉。查理已經克服了初來時的不自在,開始好好的玩樂起來了。
「我們要為你找一個女孩子。你為什麼要跟俄國人混在一起呢?你要的是這個國家的酒。」
「我們今天不要為了波幸的畫費神,」她說,「你必須來羅浮宮看他的畫,而無疑的,他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但他是一個畫家的畫家,不是一個外行人中的畫家,我想你還年輕,無法欣賞他的作品。等到有一天你們兩個都大了,我們會來看看他的。我意思是說,要徹底瞭解他的話,你們必須有點世俗的味道。現在我們要去的房間是十九世紀的。但我認為,我們也不必為了德拉克羅伊克斯的畫費神了。他也是畫家的畫家,我不希望你在他的畫中看到我所看到的;你必須相信我,他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畫家。他不是低賤的顏色家,並且有很強的浪漫感。還有,你不必為巴比絨派費神了。在我年輕的時候,他們很受崇拜,但那是在我們瞭解印象主義派之前的事,而且,當然,我們還不常聽到塞尚或馬蒂斯的名字;他們的畫沒有價值,大可忽略。我要你先看殷格雷斯的〈女僕〉,然後看馬奈的〈奧林匹亞〉,這兩張畫位置放得很好,互相面對著,你可以同時欣賞,做一個比較,然後下結論。」
「但是你不是要再看一些畫嗎?」
「我想他們不大喜歡我們的外表,」查理說,「我們似乎吸引了不少注意。」
「我還是個女孩的時候,總要花幾小時的時間看著它。那是一張使你夢想的畫。我個人認為,它比在羅馬那張維拉斯奎滋的教皇像還好,你知道,因為它更具有啟示性。維拉斯奎滋是一個偉大的畫家,我承認,他對馬奈有很大的影響,但是,我在他畫上看不到愉悅是提香所有的——靈魂。」
只要莉迪亞喜歡的話,她就會變得嘴巧。查理帶著一種不同的微笑重新坐回他的座位。修曼事實上是他最喜歡的作曲家,心裡也懂得很多。他為她彈了一小時,每次他要停下來時,她就催他繼續下去。櫃檯上那個年輕女人很好奇,要看看誰在彈鋼琴,她探頭進來看了看,回去時,她帶著一種詭詐、卑鄙的微笑悄聲兒地對腳夫說:
「一談到老大師的問題時,我不介意承認,我有點市儈氣,」李斯里說,「但不可否認的,他們的畫使你茫然無知。你能記得那篇培德的作品嗎?維尼亞西?他老是中肯而無誤。」
「但,畢竟參觀歐洲偉大的畫廊是紳士教育的一部分,人們談到林布蘭和提香等等畫家時,你如果不插幾句話的話,看起來就有點傻傻的樣子了。我並不介意告訴你:你不會找到一個比你母親更好的嚮導的。她很有藝術氣質,她知道真的東西,她不會讓你在拙劣的作品上浪費時間。」
查理敏銳地轉過頭。以前沒人在圖畫上問過他這樣的問題。
他們都變得友善而快樂。查理此時正是感到再快樂沒有了,但是他還得跳舞,樂隊再次演奏起音樂時,他拉起莉迪亞。地板上馬上擠滿了人,他注意到很多好奇的眼光盯著他們;他猜想莉迪亞的身分已經傳到這群人之中了,這使她成為這些惡徒及他們的女人眼中的有趣目標,查理感到有點窘迫,但她似乎不覺得有人在看她。
那幾天,羅浮宮的展覽品還沒重新排列過,使人們更容易探險而進,得到精神上的裨益,而「方形沙龍」裡面有馬遜太太認為值得孩子注意的畫。他們進入那個房間時,就一直往那張達文西的〈蒙娜麗莎的微笑〉走去。
「這是一幅拉斐爾所畫的畫。」他記得一首在土耳斯唸過的法文詩:「處女,永存以及美麗的昨日。」
「那麼,你彈比較好。」
「是的,沒錯。你是哪一行的?」
他們上床睡覺,幾分鐘後,查理聽到莉迪亞規則的呼吸,知道她已經睡了。但是他太興奮了睡不著。今天晚上使他很高興,使他極端地機敏。他把整個晚上的事想了一會兒,想到他回家要講的偉大故事,他咯咯地笑了起來。他扭開燈要看書,但是他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布萊克的詩上。雜亂的念頭掠過他的心中。他關掉燈,不久就陷入輕淺的假寐狀態,但不一會又醒過來了。慾望使他興奮著。他聽到旁邊睡著了的女人的安靜呼吸,一種奇異的感覺激動著他的心坎。除開在「後宮」的第一個晚上外,沒有其他對莉迪亞的感情曾觸動過他,假如有,只有同情與仁慈。就性|欲來講,莉迪亞一點也不能吸引他。幾天來,他整天都在看她,他甚至認為她並不漂亮;他不喜歡她方形的臉,高高的顴骨,以及她平長在眼窩裡發青的眼睛。有時候,他實在認為她真的平凡而不美。不管她所採取的生活——為了什麼奇異、不自然的原因——她就是給他一種,使他要悶死的無生命之尊嚴感。她對性|交的淡漠使人發冷。她對那些用金錢在她身上尋求歡樂的男人,都以輕蔑和厭惡對之。她對羅勃的熱情之愛給了她一種冷淡之情,使她遠離壓制慾望的人類情感。但是除了查理沒有想到的之外,他自己是很喜歡她的;她有時候愁眉不展,幾乎常常是冷淡漠然;不管他為她做什麼,她都認為那是她的權利。我們大可說,她不要求什麼。如果她對於查理的為她盡力而為,表示了一點褒獎,而不是感激之情的話,這就已經是很優美的事了。查理感到不安而懼怕,認為是在愚弄他。假如西蒙所說的是真的,她是在妓院裡賺錢要幫羅勃逃走的話,那麼她只不過是一個無情的騙子而已。他想到她正在他的背後笑他單純時,他的臉就羞紅得發熱。不,他並不愛慕她。他越想到她,就越不喜歡她。但就在那個時候,他被占有她的慾望逼得透不過氣來幾乎要窒息了。他那時想到的她,不像每天看到的她,有點單調,像主日學校的教師,而像他第一次看見的她,穿著囊袋似的土耳其褲,藍色的頭巾亮閃著星星,兩頰擦著粉,睫毛塗著黑色的睫毛油。他想到她苗條的腰,清淨、軟柔、色如蜜的皮膚,以及她小而堅實的乳|房,上頭有玫瑰色的乳|頭。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他的慾望變得https://m.hetubook.com.com不可控制了。這是一種極度的痛苦。畢竟,這是不公平的;他年輕、力壯、正常,為什麼有機會時,他不該玩一玩呢?她就躺在那兒要你玩,她自己也會這麼說的。假如她認為他是一條髒豬,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在她身旁已表現得很好,他應該值回一些東西作為報酬。她安靜呼吸的微弱聲音,聽起來令人奇異地興奮,也加速了他的呼吸。他想到他的嘴壓著她的時,她柔軟的唇的感覺,以及當他手中握著她的小乳|房時的感覺;他想到,她躺在他臂中的柔軟身軀的觸覺,以及他的長腿壓著她的大腿時的感覺。他扭開燈,試圖驚醒她,然後下床。他對著她俯下身子。她仰臥著,雙手交叉在乳|房前,像墳墓上的石頭人一樣;眼淚正從她閉著的眼睛裡流出來,嘴唇因悲傷而扭曲著。她在夢中哭了,看起來像一個小孩躺在那兒,臉部有一種無望的苦痛表情,因為小孩不曉得悲傷像其他的東西一樣,總會過去的。查理喘了一口氣。這睡著的女人的不幸,看來使人不能忍受,他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慾望都被壓服他的憐憫之情所撲滅了。白天時,她一直很快樂,很容易開口說話、跟人作伴,在他看來,好像她脫離了(至少暫時地)那種他曉得是潛伏在她本質深處的痛苦;但是在睡覺時,這種痛苦又回來了,而他知道得很清楚,是什麼不快樂的夢使她心神迷亂。
「我的記憶力不像以前了。我們去看拉斐爾的畫,好不好?」
「但你曾注意看過嗎?」
「當然。它顯示了所有種類的事物,但我想,我無法說得比培德好。他寫了一篇關於它的文章,選集裡都可以找到。」
「對你重要。」
「我必須承認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彈虛調,硬要踏出大低音,認為這樣就較可以得著俄國的氣氛。」她彈完時,他尖刻地說。
她沉靜下來,久久地注視著那幅小畫。查理也注視著,但卻帶著迷惑的表情。那是一張很好的畫,他以前從沒真正地瞥它一眼,他很高興,莉迪亞引起了他的注意力;這張畫真的奇特感人,但以前他在裡頭卻看不到她所看到的東西。奇異、反覆無常的女人!她竟會在公共的畫廊裡哭,這真是令人很窘迫的事,這些俄國人就是使人處境為難,但是誰會想到一張畫會那樣的感動人呢?他記起母親的故事,說他祖父的一個同學在第一次看到殷格雷斯的〈女僕〉時昏過去了;但那是十九世紀的事,那時人們都很浪漫而多感。莉迪亞兩唇帶著愉快的微笑轉向他。他看到她,從眼淚轉為笑聲,竟那麼突然,感到很為難。
桌子另一邊的一個女人聽到他講的話。
「非常喜歡。」
「他們認為我們是觀光客,要和我們頑抗。但是不要緊,我認識主人。」
吃完飯後,他們就坐計程車到河另一邊去看電影。那是馬爾克斯兄弟所演的影片,他們為絕妙的小丑的放肆幽默逗笑得前俯後仰;他們不僅笑格羅拙的俏皮話及哈潑的喜劇性窘態,他們還為彼此的笑而笑著。電影在午夜結束,但查理太興奮了,無法安靜睡覺,他問莉迪亞是否要跟他去一個能跳跳舞的地方。
「我想,它實在跟我沒有什麼關係。」
他們上街買了一些東西,然後在河另一旁的碼頭一家飯店吃了午飯,莉迪亞跟通常一樣,很有胃口地吃著。她喜歡圍繞在她四周的人群和嘈雜地穿越道路而過的車子。她心情很好,好像她所經驗過的強烈感情已經洗滌淨了她的精神。她興高采烈地談著瑣碎的事情。但查理卻若有所思。他發覺要打發掉那種感染他的不安寧,是不容易的事。她不太注意他的心情,但是他心中的煩惱在他臉上反映得很清楚,最後她禁不住為之所動了。「你為什麼這麼沉默?」她露出一絲仁慈、同情的笑容問。
「不,媽,一點也不。」
他們四個人站在那張畫面前,尊重地注視著那個一本正經而又患著性飢渴的女人的動人微笑。馬遜太太沉思了好一會兒後,轉向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她眼中有淚珠。
「是的,你說得對;畫得很好,是用憐憫與愛畫成的;這不僅是一片麵包和一瓶酒;那是生命的麵包和基督的血,賜給那些飢渴著需要它們的人,由牧師在一定的場合施捨;那是受苦的男人和女人每日的食品。它是那些只求平靜地生活、自由地工作,吃著他們簡單的食物別無他求的窮人們之麵包與酒。那是被輕視者和被遺棄者的呼聲。它告訴你,不管人類犯什麼罪,他們的心地還是善良的。那麵包和那酒是溫和者和低下者歡樂與痛苦的象徵。它們要求你的憐憫和感情,告訴你它們跟你有一樣的血和肉。它們告訴你,生命短暫而艱苦,而墳墓冷清且孤獨。那不僅是一片麵包和一瓶酒;那是人類在地球上的命運之神祕,人渴求一點小友誼和一點小情愛的神祕,人看到,甚至這個渴求都被拒絕時的忍從之謙恭。」
他們到達房間時,莉迪亞從她的手提包裡拿出一疊鋼琴曲譜。
查理對羅浮宮瞭解甚深,因為每次他的雙親在巴黎待幾天(讓維尼西亞到那小裁縫匠那裡做衣服,他衣服做得跟皇家路和坎波恩路花費很貴的裁縫店一樣的好)時他們一定在這兒帶回他們的小孩。李斯里.馬遜公然承認他喜歡新畫,不喜歡舊畫。
「活著不很可愛嗎?」他叫出來。
但是他覺得比剛才更不想睡了,想到還要上床,真不可忍受。他放下燈罩,使燈光不會打擾莉迪亞,然後走到桌旁裝菸管,點起來抽。他把窗簾拉起來,坐下來看到天井那邊去,除了一個亮著燈的窗子外,都是一片黑暗,呈現一種兇惡的氣象。他懷疑,是否有一個人病著躺在那間房屋,或者只是像他一樣睡不著覺,在沉思著生命的迷茫。或者,可能一個男人帶了一個女人進去,他們的色|欲平緩下去了。正滿足地躺在各人的臂彎裡。查理抽著菸管。他感到無聊而平淡。他沒有想到什麼特殊的事。最後,他上床睡著了。
「這就是馬莉絲佳,」查理那個喝醉的朋友說,「再也找不到像她的人了。她是一個委員的情婦,但是史達林把他殺了,假如她沒有想辦法逃出蘇俄的話,他也會把她殺掉的。」
「值得看一看,」她說,「你的祖父對它們評價很高。當然,維隆尼斯既不靈巧也不深奧。他沒有靈魂。但是他確有一種作畫的才賦,你一定記得,現在還沒人能以和諧而自然的圖樣將這麼多的人物排列起來。僅僅為了畫中人物的生命力,以及為了維隆尼斯畫這樣巨幅的畫所需的生理精力,你就一定會崇羨他的。但是,我想除了這一點,還有其他的理由。它們真的給你一種,那時期豐富多彩的生活的印象,給你一種愛享受及異教精神的印象,這種精神是光榮如日中天時貴族的威尼斯特色。」
「當然,」他對著自己說,「她是蘇俄人,要體諒她。」
「我不會彈,」她回答,但是她側著身子移近他,取代了他的位置。
查理又叫了一瓶香檳。他絕沒醉醺醺的,但是他很高興,他正在拼命地品味著人生。莉迪亞回來時,他正在跟他的新朋友談笑著,好像他已經認識了他們一生的樣子。他跟她跳了第二支舞,注意到她的步法跟他不一致,就微微地搖了搖她。
「也許我知道吧。但那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像不到。」
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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