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這一點你錯了。他能夠有偉大感情,這一點沒有人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他是一個孤獨的人兒。我想他渴望愛情,但他從來都無法激發愛情。」
查理看完了文章,顫慄著。他不知道是羅勃貝格獸|性的叛逆和無情使他害怕,或者西蒙用以描寫凶手惡化不正的心的這部作品之冷酷風味,使他更害怕。這種描寫是他自己的發明,這是真的。但是那種窺進如此邪惡的深處,而發現到愉悅的本能,是多麼可怕啊!西蒙俯身窺進貝格的靈魂,就像一個人俯身於可怕的懸崖邊緣,而你會有一個印象,認為他所看到的,使他充滿了羨慕之情。查理不知道他如何得到那印象(因為在那小心的句點及那半輕率的諷刺中,並沒有什麼暗示),認為西蒙寫的時候問他自己,西蒙.費尼摩,是否有勇氣和膽量去做這樣一件驚人、殘忍和無益的事情。查理嘆息著。
「我沒有想到,你和你的蘇俄朋友現在所處的狀況,會引致你們相信暴民統治是一件偉大的成功。」
莉迪亞繼續說下去,好像查理沒說什麼。
查理很想吃吃笑出來,但他看到莉迪亞是嚴肅地在講述那時的情景。
「那麼你也哭了?」
他已經說出一句重要的話,而他不知道。
「沒有確切地告訴過我。」
莉迪亞的眼睛閃爍著嘲笑的表情,但,像往常一樣,裡頭有一種悲哀的神情。
西蒙把羅勃貝格比作一個射鷓鴣及野雞多年的獵人,因為在技術的運用裡已經找不到娛樂,所以渴望一種具有危險因素的運動,所以就轉向大獵物了。沒有人能說出他什麼時候開始沉迷於謀殺的念頭裡,但可以猜想到的是,這個念頭是漸漸地占據他的腦海的。像一個藝術家受到靈魂需求表達的重壓一樣,他知道要一直到放下包袱,他才會找到平和,所以貝格感覺到藉著殺人,他會滿足自己。殺了人後,已經充分地表現了他的個性,他就會安靜下來,然後安定下來,跟莉迪亞過一種無聊的體性生活,他的本能就會得著滿足。他知道那是一種怪異的罪過,他知道他是以頸子在從事冒險,但,引誘他的就是罪過的怪異性,而冒險使他認為,這種企圖很值得。
「記住,假如他知道他令人討厭的話,他也不會惱怒的。他會很好奇地想知道理由。他沒有虛榮心。」
「他是特務機構的頭子,蘇俄實際上的主人。他對整個人口的生死有無限的權力。他殘忍得可怕;曾監禁、折磨、殺死了數以千萬計的人民。最初我好奇,西蒙對這樣一個可惡的人竟然有興趣,他似被他迷住了,然後我猜想到了理由。那就是當他為其工作的革命爆發時,他要扮演的角色。他知道警察之主人就是國家之主人。」
這是個莉迪亞不容輕率的問題。她臉色陰沉地對著他。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查理說,「我敢說,他有一些人們寧可希望他沒有的特性,但是他有偉大的特質。無論如何,關於他,你可以說一句話:假如他不寬恕別人的話,他也不寬恕自己。兩年沒有見過他,他的變化很大,我禁不住發覺到,他的個性更使人印象深刻了。」
「他要加強和加深他的性格。他要為他期望有一天被召喚去扮演的角色做準備。」
查理對政治不感興趣。雖然像他父親一樣,他有寬大的看法,有溫和的社會主義傾向,而其傾向並未超過慎重的限制之外,對這些,他雖然不知道,但他的意思是,只要它們不要干涉到他的舒服和收入就好了,所以他倒準備把國家的事情留給那些辦這些事的人;但是他不能讓莉迪亞這些激人的問題,留著沒得到答案。
「我敢說,西蒙犯有像我們其餘的人一樣的錯誤。我們應該對他容忍,因為他沒有過過很快樂或自在的生活。我想他很渴望感情,但人們在他的個性裡發現一些討人嫌的成分,使他無法獲得感情。他敏感驚人,不會影響到普通人的事物卻會徹底地傷害到他。但是我想,他的內心深處是仁慈和慷慨的。」
莉迪亞以一種悲劇的強烈感情說著,使查理有點慌亂。她是一個執拗的女人,她不能看輕事情。她這種女人甚至要求你把鹽傳過去時,都會給你一個印象,認為那並不是件好笑的事。查理嘆了口氣,認為自己必須加以體諒,因為她已經墮落了,可憐的東西;但是,前途真的那麼黑暗嗎?
「當然。」她回答,聲音冷酷。
「罪過不會有代價的。」柔柔說。
查理放下文章。他覺得西蒙實在做得太過分了,他可以在不可控制的憤怒時刻裡,想像他自己犯了謀殺罪,但他無論如何費力去想像,也想不出做這樣事情的一個人——如西蒙所說的,不是為錢,而是為運動——因為他被一種破壞的力量所驅使去維護自己的本質。西蒙真的相信這個理論有些價值?或者,只是他認為這樣才會使文章發生效果?查理英俊的臉上雖然微皺著眉頭,但還是繼續看下去。
「使人害怕,我應該這樣說。」
「沒有。」
「他準備要等。列寧不是也等嗎?你仍然認為英國是由不同的其他人組成的嗎?你認為正在不斷地意識到權力的貧民會讓你所屬的階級擁有其特權嗎?你認為一個戰爭,不管結果失敗或勝利會造成任何情形,都不會造成社會的動亂嗎?」
假如能避免的話,查理不打算被捲入政治的討論之中,但是還有一件事他不能不說。
莉迪亞正以一種放任的興味注視著他,但是當他回答她的問題時,她皺起眉頭。
「告訴我關於熱金斯基的事。」他有點結巴地說著這個難唸的名字。
「我並不驚奇。他並不看重錢。無論如何,這顯示他能採取無私慾的行動。」
「假如她不想回來,就讓www•hetubook•com•com她走好了。」
「我認識了西蒙幾乎十五年了。我想我是徹底的瞭解他的。我現在卻覺得,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你穿了一件不同的上衣。」查理說,他已經準備好克服心裡的不悅。
但是,現在,西蒙在文章裡緊隨著他的觀點繼續說,羅勃貝格已經汲盡了他從少數幾種惡行裡所能汲到的樂趣。有一次在監獄等待審判時,他跟一個老囚徒交上了朋友,他著迷般感興趣地聽著他講的故事。那個人是一個竊賊,特別精於偷寶石,他講了一些他的「勳績」的興奮往事。最先,記下獵物,然後耐心地注意,以便發現她的習慣,以及檢視房屋;你不僅要找出寶石所藏的地方,找出如何進入房子的方法,還要想出,必要時有什麼機會趕快脫逃;等到每件事情都辦妥當後,還要長時間等待機會來臨。常常,在你決定要獲致一件東西的時間和你最後終於可以去試一試的時間之間,要經過好幾個月。這就是貝格放棄計畫的道理;他有所需的膽識、敏捷以及鎮靜,但是他從不會有偷竊前那種對複雜事情所具有的耐心。
「你聽過熱金斯基嗎?」
查理在他絲絨的座位上不安的移動著,因為使他很悲傷的,這也是他已經發覺到的情況。「他過著一種不尋常的生活,你知道。他一天工作十六小時。他的居住環境的骯髒和不舒服簡直無法形容。他訓練自己一天僅吃一餐。」
「你吃過了?」
「是的,這是我唯一的一件好衣服。我想假如你必得讓人看到,你跟我這樣一個看起來像小盪|婦的女人在一起,這對你是很失禮面的。終究,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在美麗的衣服上的最低要求是,在他跟一個女人走進一間大飯店時,人們不會說:他怎麼能跟一個邋遢女人一起來?她身上穿的,看起來好像是做雜工的女僕丟棄的衣服。我至少要設法為你增一點光。」
「你很傷感。不準備自己獻出愛情的人,怎麼能期望激發愛情?儘管你認識他好幾年了,我還是懷疑,你是否像我一樣瞭解他。他常來『後宮』;他不常找女孩子陪,所以他是出於好奇而非欲望而來的。夫人使他很受歡迎,一部分是因為他是一個新聞記者,她喜歡跟報界搭線,一部分是因為他時常帶一些外國人來喝大量的香檳酒。他喜歡跟我們交談,他腦中從沒想到,我們覺得他令人討厭。」
在這個世界上,羅勃貝格發現他自己非常地自在。他比大部分的居民階級都高,受教育也較多,他享受某種特權。他的魅力、他的安然的態度,和他的社會地位吸引了同僚,同時也使他們防備起他來了。他們知道他是一個惡徒,但是真夠奇怪,他是好家庭的男孩,一個有著體面雙親的年輕人,但他走的路有點差錯。他主要都是一個人工作,沒有黨羽,保守自己的祕密。他們認為他看不起他們,但是當他去參加一個音樂會而熱心地談著,儘管他們也能談一些,但他卻還懂得表演,這時他們就對他有深刻印象了。他們不曉得,跟他們在一起時,他感到極度的自在。在他母親的家,跟他母親的朋友在一起時,他感到孤獨、感到壓迫;他因可敬的生活太閒散而生氣了。在他偷了一輛摩托車被判刑時,曾在稀有的談心時刻裡告訴柔柔說:
但是他快樂地笑了。他想起父親、母親和蓓西。他們第二天就要離開特里.馬遜家人,幾天玩樂和歡笑的興奮日子以後,他們會感到疲倦,但會很高興回到他們明亮、風雅而舒服的房子的。「謝謝上帝,他們是高尚的常人。跟他們在一起時,你在什麼地方。」
但時間漸漸晚了;莉迪亞就會回來,他不願意讓她等,孤獨可憐的東西,自己一個人在那間骯髒的房間裡;他把其他的剪報和那篇文章塞進口袋,然後走回旅館。他其實不需要自我焦惱,莉迪亞並不在那兒。他拿起《曼斯菲爾德莊園》(這本書跟布萊克的詩是他帶著的唯一兩本書)開始看了。書中這些態度美好的人們經過一百多年後,似乎仍然跟你今日所遇見的任何一個人一樣活生生的。在這些人之間走動是件快樂事,在他們有秩序的生活過程中,有一種優雅的自在,而他們所遭受的劇變也不會嚴重得使你苦惱。灰姑娘是一個可怕的一本正經小姐,而迷人王子是一個怪異的賣弄學問青年,這是真的;你禁不住要希望她一本正經的心不要迷戀上這一個夜遊子,而希望她去接受那個動人而有機智的壞人的求婚,這也是真的;但是你也放任地接受珍奧斯汀,回報良知和懲罰輕浮的決心。沒有什麼可以減少她溫和的諷刺和刻薄的幽默所給人的愉悅,這種愉悅使查理的心不再想到那個他似乎也奇異地捲入其中的墮落和犯罪的故事。他離開了那骯髒、無生氣的房間,幻想中看到自己在一個舒暢的夏天晚上,坐在一株大蘋果樹下的草地上;從花園外的田野裡飄來了乾草味。但是他開始感到飢餓而看起錶了。時間是八點半,莉迪亞還沒回來。可能,她沒有意要這樣的吧?如果這樣就離開他,不說明也不說再見,她就不親切了,想到這種可能性使他有點生氣,但是,他還是聳了聳肩。
「人性需要一點瞭解。」他振作起精神。
她已經換了衣服,現在穿著一件黑絲衣服,顯得很樸素,但剪裁得很好,很合身,使她清澈的皮膚顯得更細嫩,並且加深了她眼睛的顏色。她戴一頂黑帽,形狀很漂亮,上頭有一根羽毛,看起來比那頂老黑氈帽更https://www.hetubook•com•com合適。漂亮的衣服在她身上會發生效果,她風雅地穿著,以一種優美的自信姿態走動著。她看起來不再像一個女店員,而像一個高貴的年輕女人,比以前查理看到的更漂亮;但她給人一個印象,好像沒以前那麼好玩:假如她以前給人的印象是一個知道如何照顧自己的可敬女工,那麼她現在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時髦的年輕人,能夠完全地使一個大膽的年輕人不致越分。
「你似乎從罪過裡得到很美妙的事物,」羅勃笑著說,「但那並不是錢,那是興奮和權力。那就像從高處潛水一樣。水看起來可怕地遠,但你就是潛進去了,而在你升到水面時,天呀!你感到非常的高興。」
「哦,好吧,不要緊,我不吃了。好難捱的一天唷!阿利克西喝醉了;他今天早晨跟保羅吵架了,因為昨天晚上他沒回家,保羅把他打倒了。伊娃吉尼亞哭了,不斷的說:『上帝因為我們的罪而懲罰我們。我活著看到我的兒子打他父親。我們還要遭到什麼事啊?』阿利克西也哭了。『什麼事都完蛋了,』他說,『孩子不再尊重雙親。哦,蘇俄,蘇俄!』」
「你還沒吃嗎?我吃過了。」
起訴重建了這個謀殺故事,裡頭有似乎真實的成分在。顯然柔丹喜歡羅勃貝格,他請他吃飯,他幫他賭馬,他借給他錢,這些都是證明。最後貝格同意來他的公寓,而為了使兩者一起離開酒吧不引起注意起見,他們安排好,一個先走幾分鐘後,另一個再走。他們按照計畫見面,而既然門丁那晚確實未允許任何要見柔丹的人進門,顯然,他們是一起進去的。柔丹住在第一層。貝格仍然戴著他漂亮的手套。當柔丹在忙著拿威士忌和蘇打水以及從他的小廚房帶進蛋糕時,貝格坐下來抽一支菸。柔丹在家時老是穿著襯衫,他脫下上衣,放上一張唱片。那是一架便宜的老式留聲機,沒有自動換片裝置。正當柔丹放一張新唱片時,貝格走到他的背後,好似要看看那張唱片是什麼,然後用刀插向他的背部。他辯護說,他沒有力氣插|進像驗屍時所顯示的那樣猛烈的一刀,這很荒謬,他體格很強壯。打網球時認識他的人,證實他正打的推力很有名。他從沒有得過錦標,那並不是由於體力不足,而是由於某種心理上的弱點,摧毀了他勝利的意志。
「你今天下午做了些什麼?去看過畫嗎?」
但是當他考慮到耗損莉迪亞的愛情,那種她所擁有的行動之因的愛情,她所擁有的思想的靈感的愛情,就像交響樂的伴奏,使她每日生活悅耳的五線譜有了深度及意義,每當他考慮到這裡時,他只能以一種幾乎是可怕的敬畏之情逃退,就像他看到森林著火或者河流氾濫那樣,驚恐地,但卻是心盪神逸地逃退。這是他的經驗無法抗衡的事。和這比較起來,他知道他自己的小愛情事件只是微不足道的調情,而那時常為他有點無聊的生活帶來魅力和輕鬆的感情,只不過是一個男孩子的傷感而已。在那平凡單調的小女人身軀上,竟會有容納如此強烈熱情的餘地,真令人費解。不僅她所說的,使你發覺到那種熱情,同時,也會直覺地在那種使你保持一定距離(儘管她對待你的親密)的冷淡裡感受到,你可以在她透明的眼睛深處看到,在她不知道你在看她時的嘴唇的嘲蔑裡看到,你可以在她唱歌似的聲音的低語裡聽到。那不像查理熟悉的文明化感情,其中有些野性和粗蠻的成分,儘管她穿著高跟鞋、絲機、上衣以及裙子,莉迪亞似乎不是今日的女性,而是一個有基本本能的野人,在她靈魂最黑暗的深處埋伏有進化為人類的猿性。
可能,西蒙繼續在文章裡說,假如環境還沒提供貝格命中註定的犧牲品的話,他僅僅玩弄著這個念頭就能滿足了。他可能時常在跟他的酒友喝酒時,就考慮到殺他的可能性,而後又放棄這個念頭,因為困難太大,一定會被發覺,但是在機會把他跟特地柔丹連結在一起時,他一定感到這是他要找的人。他是一個外國人,交遊很廣,但沒有親近的朋友,自己一個人住在一條死巷裡。他是一個惡徒,跟運毒有關,假如有一天有人發覺他死了的話,警察可能會認為,他被謀殺是盜夥間吵架的結果。假如他們不知道他的個性習慣,他們一定在他死後確實四處去找出,並且很可能認為他是被某一個需要多於他準備給的錢的暴徒所殺。在一大堆可能殺他的暴徒、敲詐之徒、毒品販以及卑下之徒中,警方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凶手,而無論如何,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外國人,他們會認為他離國了。他們會詢問,但假如沒有馬上得到結果,他們會把案子擱置下來。貝格曉得柔丹喜歡他,而他就像一個釣魚的人玩弄一條鱘魚一樣玩弄他。他約他,然後又去赴會。他許他一半的諾言而又不遵守。假如柔丹認為他被愚弄而脫走的話,他就運用他的魅力去勸導他,叫他要有耐心。柔丹認為追的是他,逃的是對方。貝格暗暗地笑著。他跟蹤他,就好像一個獵人每日跟蹤森林中一隻膽怯有疑心的野獸,等待著機會的來臨,曉得儘管那野獸有本能的戒心,終會落入他手中的。而因為貝格對柔丹沒敵意,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所以他能夠毫不受阻礙地專心於追逐的愉快。當最後,事情完成了,這小賭馬徒躺在那兒不動時,他既不害怕也不悔恨,只是感到一種強烈而致迷惘的激動。
「他幾乎沒有把我們當人看,他看不起我們,然而他還是要找我們作伴,他跟我們在一起時很自在。我想他感覺到我們的墮落太深了,他可以顯露他的本性,然而在外面的世界裡和_圖_書,他必須常常戴一個面具,他麻木得出奇。他想,他跟我們在一起時,可以任取所欲,而他問我們的問題,都使我們害羞,他從不知道,他多尖刻地傷害了我們。」
他轉回西蒙的文章。顯然,西蒙寫的時候費過工夫,因為文體比他的審判報導還優雅。這篇文章是以超然的態度,使用諷刺寫成的,但是在超然之下,你會感覺到他以困惑的好奇心去考慮那個既不受制於良心的責備,也不受制於結果的恐懼的人之性格。那是一篇機敏的小散文,但是太無情了,使你讀了定會有不舒服之感。西蒙在試著盡量褒揚他巧妙的主題時,忘掉考慮到具有感情的人類;而假如你微笑(因為裡頭並不缺乏機智),微笑也會帶點不舒服。看起來西蒙是到過紐里的房子,而為了給人一些貝格所住的環境的印象,他以酸刻的幽默描寫著那間他走進的平淡、悶熱而虛飾的房間。裡頭有兩套客廳家具,一套是路易士昆茲式的,另一套是帝國式的。路易士昆茲式的木頭是雕刻的,敷成金色,並且蓋著小粉紅花的藍色絲布;帝國式的是裝飾著淡黃色的綢緞。房屋中間有一張雕刻得很精緻的金色桌子,桌面是大理石做的。顯然這兩套家具都是買自位於聖安東尼林蔭道,一家製造批發時代家具商店,並且是在第一個主人要賣掉時,以拍賣的方法買來的。你在移動兩個沙發椅以及那些椅子時都得小心翼翼,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你舒服地坐著。牆上有沉重的金框框著的大油畫,顯然是從拍賣處買來的,因為它們也沒有欣賞之用。
「目的是什麼呢?」
「顯然地,你不大喜歡可憐的西蒙。」
西蒙接受這種起訴的觀點。他認為他們所得的事實很正確,而他們對於柔丹要那年輕人來他的公寓,所列舉的理由也正確,但是,他相信,他們認為貝格是因為他知道柔丹當日賺了錢而謀殺他,這一點是錯的。第一,他買手套這件事就顯示出了,他在曉得柔丹那晚會擁有一筆大錢之前,就已經決定這個行動了。雖然錢沒有找出來,西蒙卻相信是他拿去沒錯,不過這只是順便提起:有錢可以拿,他就高興地去拿,但是這並非他謀殺的動機。警方宣布,他偷了五輛到六輛的車子;他卻從未想賣掉,有時候幾小時,最多幾天後就拋掉了。他偷車是為了需要時的方便,但主要還是要練習他的大膽和機密。他用他發明的簡單手法去偷竊東西,帶給他的利益很小,那只是訴諸他幽默感的惡作劇。要完成這種事,需要他喜歡施用的迷人魅力。想到在他急駛著車子時,這些女人卻啞口無言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張著人嘴,會使他吃吃地笑。總之,這些行為都是一種運動的形式,而每次他圓滿成功時,心中就充滿自我的滿足,就如同在打網球時,藉著靈巧高球或壓球來贏得對手一分時的感覺一樣。這給了他自信心。假如走私毒品進入法國的勾當,似乎終究會被發現的話,那麼做這種事是靠冒險、冷靜,以及很快下決心的能力,而不是大筆利潤的引誘,就像攀登岩壁一樣;你必須站穩腳,注意你的頭;你的生命繫在你的神經,你的力氣,你的本能上;但是在你克服了所有的困難而達到目的,那種可怕的緊張過後的解脫感是多麼美妙,那種勝利感是多麼令人沉醉!真的,對收入菲薄的他來講,他已經從僱用他的經紀人身上得了一大筆錢;但那是一點一點來的,帶莉迪亞上夜總會及到鄉村遊玩或者在柔柔的酒吧跟他的朋友在一起,就把錢花光了。每次被抓到時,身上總是一文錢都沒有;而被抓只是一個意外事件而已;他所想出偷他僱主的方法,巧妙得使他可以無限期逃脫處罰。這一次犯罪,又好像是為了好玩而不是為了利潤。他坦白地告訴律師說,經紀人太相信他自己的聰明,所以他禁不住要愚弄他一下。
「那是悲劇最尖酸的部分。無論如何否認,我們心中都明白,不管我們遇到了什麼事,我們都值得。」
「沒有,我去看西蒙。」
「我不喜歡你的朋友西蒙。」她說,「你從他身上看到了什麼?」
「你被他騙了。你認為他有你的好性情和不自私的體恤,我告訴你,他是危險人物。熱金斯基是狹窄的理想主義者,他為了他的理想,可以毫不疑懼地把國家毀了。西蒙甚至還不止這樣,他沒有心腸,沒有良知,假如情況發生了,他會毫不猶疑,毫不悔恨的犧牲你——他最親愛的朋友。」
查理知道身處在愛裡是怎麼回事。他知道,愛使你對所有的人友善,他知道,你願意為你所愛的女孩子做世上的一切事情,他知道,你不能忍受傷害她的思想,他知道,你禁不住要懷疑她在你身上看到了什麼。因為,當然,她是絕對地美妙,而假如你對自身誠實的話,你會被迫承認,你不能為她盡力。查理認為,假如他這麼感覺的話,其他人也必須這麼感覺,因此羅勃貝格也必須這麼感覺。無疑的,他熱情地愛著莉迪亞,但是,假如愛使他充滿一種什麼感覺——查理對他想到的那兩個字躊躇起來了,因為想到那兩個字,他幾乎感到窘迫而臉紅了——好了,一種神聖感,這真奇異,他會犯邪惡可怕的罪。他身上一定有兩個人,查理迷惑了,這幾乎不能說是奇異的事,因為他才二十三歲,而較老、較聰明的人已經無法瞭解,一個惡棍怎麼能像一個聖人那樣純潔而無私慾地去愛,而假如莉迪亞的丈夫完全沒價值的話,莉迪亞現在還可能以全心全意寬恕的忠誠,去愛她的丈夫嗎?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關心他們的感情浪潮向他襲來。
她似乎很驚奇。
他想,她真的可能會因為使他等得那麼久而抱歉。但顯www.hetubook.com.com然的,她再也沒想到其他什麼的。
查理笑了。她真的有些令人覺得可愛的地方。
查理笑了。
她笑。
「從小孩子的時候我就認識他。我們上學、上劍橋時都在一起。他一直都是我的朋友。為什麼你不喜歡他?」
但莉迪亞想到,查理對沒有看見過的人,不會感興趣。她不知道,當她在告訴他她朋友的事時,他正不安地告訴自己,假如他猜對西蒙心中的意思的話,那麼,就是像這樣的命運,在為他,為他的父親、母親和妹妹以及他們的朋友準備著。莉迪亞改變話題。
「上帝呀!我捲入了什麼樣的漩渦呀?」查理說。
查理靜下來。他知道得很清楚,西蒙以他不能滿足的好奇心,會使人們深深的感到窘迫,並且在他發覺人們厭惡他的追問時,他只會驚奇和嘲笑。他非常願意赤露他的靈魂,他從沒想到別人的保守是由於謙恭,而不是如他所想的,由於愚笨。莉迪亞繼續說:
「好了,我們最好出去找一點東西給你吃。我想你一定很想大吃一頓。」
「你必須記得,恩主和受恩人在施捨的觀點上是容易不同的。你真的期望用武力來讓搾取你利益的工人對你感恩嗎?你以為他不知道,他把你賜給他的好處歸於你的害怕,而不是歸於你的慷慨嗎?」
「西,跟我談到很多關於他的事。阿利克西早年是一個律師,一個原則公平的靈巧律師,他曾經在一次審判中為熱金斯基辯論。但熱金斯基還是把阿利克西當作反革命分子逮捕,送到亞歷山卓維斯克服了三年刑,這就是為什麼西蒙這樣急著要我帶他去見阿利克西的原因之一。但因為我不能忍受讓他看到那可憐、破產的人已經深陷到怎樣的窮困程度,所以就拒絕了,他給了我很多問題叫我去問他。」
他沒有再等的理由,所以他就出去吃飯,在腳夫的桌子上留言,告訴她他要到什麼地方,這樣如果她回來的話,她就可以去找他。職員們以一種信任親近的態度對待他,好像他們自然確知他的戀愛事件,而從其中得到一種替代的滿足,查理弄不清楚這是使他高興呢,還是使他得意,或者使他生氣。腳夫微笑著,顯得很仁慈,在櫃檯的年輕女人也很興奮、好奇。查理想到,她們如果知道他跟莉迪亞的關係是那麼的純潔時的那種震驚,他就咯咯笑了。他自己一個人吃完飯回來,她還沒回來。他上去房間繼續看書,但是現在他必須費心留意了。假如她十二點鐘以前不回來的話,他決定放棄她,出去縱情遊樂一下。把一個禮拜的精華消磨在巴黎而得不到一點快樂,實在荒謬。但是十一點一過,她開門進來了,提著一個小而粗陋的手提包。
「或者你認為他要在自身之內,檢視善良之感情到底是什麼?」
「然而,他會做出你想不到的事。我們其中一個女孩子忽然病了。醫生說她必須馬上開刀,西蒙把她送到一間療養院,這樣她就不需要到醫院而付出開刀的費用;她病好後,他就把費用付清,讓她回家休養。而他從沒跟她上過床。」
「已經十一點多了。」
「他告訴過你什麼角色嗎?」
「你多英國人啊!你一定要在同樣的時間吃飯嗎?」
「但是,誰是熱金斯基呀?」查理問。
他們高興地出發了。他喝了一瓶威士忌和蘇打水,抽著他的菸管,莉迪亞吃了十二個牡蠣、一個牛排和一些炸馬鈴薯。她大談她找俄國朋友的事。她很關心他們的境況,除了孩子們賺的一點小錢外,他們都沒有錢了。保羅總有一天會厭倦了他的工作,然後躲進巴黎曖昧的夜生活裡,在他青春美貌都消失時,如果幸運的話,在一間聲名狼藉的旅館裡當一名侍者了之。阿利克西喝得越來越兇,甚至偶然找到了一個工作,他也不會去把握。伊娃吉尼亞不再有勇氣抗拒圍攻她的困難了,她的心已經冷了。他們每一個人都沒有希望了。
「我只能告訴你阿利克西告訴過我的。他說他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眼睛的力量;他有一種奇異的天賦,眼睛能夠在你身上盯很久的時間,如玻璃般的瞪視,加上張大的瞳孔,可怕極了。他非常的瘦,在獄中患過肺病。身材高,不難看,五官端正。他的心絕對專一,這就是他力量的祕密,他的性情冷酷、無味;我想他從來沒一刻專心耽溺在快樂的享受裡,他所關注的唯一事情是他的工作;他日夜工作著。在他事業的顛峰期,他住在一間小房子裡,裡面除了一張桌子、一個舊窗簾,以及窗簾後的一個窄鐵床外,別無他物。據說荒年時,他們送給他吃的是高尚的食物,而不是馬肉,他就叫人拿走,要求跟分給特務機構的工作人員相同的限額食物。他為特務機構而活,如此而已。他沒人性、沒同情心也沒有愛,只有盲信和恨。他深仇極恨,可怕極了。」
「你使我全身毛骨悚然,親愛的。但是你知道,英國不像蘇俄;我想西蒙要當英國的獨裁者還得等相當長的日子囉。」
既然查理不願在莉迪亞面前讀西蒙的文章,他在跟朋友分手後就到「圓屋」要了一杯咖啡,坐下來開始讀了。他很高興讀到有關謀殺和審判的記述,因為莉迪亞的不同敘述使他迷惑。她告訴他這個那個,不按照發生的順序,而是按照她感情的支使敘述。西蒙的二篇長文章首尾一貫。雖然查理從莉迪亞得了一些他不知道的細節,西蒙卻成功地構成了一個他容易瞭解的生動故事。他寫的幾乎如同他講的一樣,文體是流利的新聞體,但是他很有效地處理題材,把他所描寫的事情背景顯現出來。你得著一個貪慾、動亂世界的邪惡印象;在那個世界裡,那些惡棍、毒品商人、賽馬賭徒,以及賽馬情報員過著黑暗而冒險的生活。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城市人口的糟粕,靠機智過活,互相懷疑著,假如對他們有利的話,就準備要出賣他們最好的朋友。他們慷慨、隨和、輕鬆地冷嘲著人生,甚至還高高興興的,雖然有危險和變遷,他們似乎仍然享受著那種使你不離目標,使你感覺到真正的生活的存在。每個人的手都在防備著鄰居,但這種強加於你的機靈,卻令人興奮。在這個世界裡,一個人為了一件小事會射殺另一個人,但他卻也準備冒著不小犧牲,帶著鮮花和水果到醫院給第三個病著的人。那種西蒙巧妙地使之環繞著他故事的氣氛,使查理感到一種奇異的不安。他所知道的世界,和平快樂的表面世界,像一個美麗的湖,裡面映著有斑紋的雲彩以及長在沿岸的楊柳,在這世界裡,無憂無慮的男孩子划著獨木舟,如孩子跟他們在一起,手指頭拖曳在柔軟的水面上。想到底下,就在底下,危險的雜草搖動著觸鬚要陷害你,以及各種奇怪的現象,可怕的事物,有毒的蛇,有著怪異下顎的魚,在從事不停而隱藏著的戰爭,想到這些真令人害怕。從文章各處,查理得著一個印象,認為西蒙已經著迷地探進這些祕密的深處,他問自己:使他以一種冷嘲的任性去觀察這些歹徒和惡棍的,是唯一的好奇心或者某種可怕的吸引力?
查理的眼睛閃動著。
「我很餓。」他有點生硬地回答。
「哦,我累得很,」她說,「我身上帶著一些東西。我洗一洗臉,然後我們出去吃飯。」
查理嘆息。他知道西蒙對別人的感情遲鈍得驚人,他給她看那篇無情的文章,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完全出於誠摯的願望,要看看她的反應,要發現她個人的知識對他奇異的理論,會證實到什麼樣的程度。
查理有點顫慄。他終於瞭解到,莉迪亞為什麼要告訴他關於這個恐怖家的事情了,而事實上,在她所描寫的這個邪惡的人,和他驚奇地發覺西蒙就要變成的那個人之間,有多麼接近的相似處,真使人驚退。他們之間有相同的苦行禁慾,對生活的愉悅之事物有相同的冷漠,相同的工作能力,可能,還有相同的殘忍。查理溫和地笑了一笑。
「現在,我不要再假裝什麼了。我希望我父親活著,他會把我趕出去,那麼,我會自由地去過我喜歡的生活。顯然地,我不能離開母親。我是她僅有的人兒。」
「他冷酷、深謀而無人性。」
「他跟我談了很多。他要找出我所能告訴他,有關俄國革命的事情,他要我帶他去看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亞,親自問他們。你知道他報告過羅勃的審判。他設法要我告訴他所有他想知道的事。他跟我上床,因為他認為這樣可以叫我告訴他更多的東西。他寫過一篇關於我在床上告訴他的文章。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懼和恥辱對他都不算什麼,那只是把靈巧的和輕率的字串連起來的場合。然後他拿給我看,看看我喜歡不喜歡。我永不會寬恕他的。不會。」
「你知道,他們離開俄國已經二十年了。很久以來,他們一直在期盼著情形會改變,他們可以回去,但是現在他們知道沒有機會了。革命竟使人民這樣的困苦;他們現在沒事可做,他們這一代,除了死之外,沒事可做。」
查理把剪報放回口袋,他的眉頭費力地皺著,試著要把現在所知道有關羅勃貝格的事組合起來,以便得到一個確切的印象,知道他到底是哪一種人。說他是一個沒有價值,社會極想逃避的無賴倒很恰當;這當然對,但是這個判斷太簡單太總括,並不令人滿意;查理心中萌生一種想法,他想,可能人比他所想像的還要複雜,假如你只說,一個人這樣那樣,那你並沒有說得很深遠。羅勃有對音樂,尤其俄國音樂的熱情,這種熱情對莉迪亞來說是很不幸的,因為這將他們倆連結在一起。查理很喜歡音樂,他知道音樂給他的快樂,那種半是感覺上,半是智力上的快樂。當他耽迷在那種襲擊耳朵的可愛韻律時,他強烈地欣賞著作曲家用以產生其念頭的巧妙。他以前可能從未探求過那是什麼,一旦他探求著要去發現,他聆聽一首偉大的交響樂時的感覺到底怎麼樣時,那麼對他來講,那似乎就是一種合成物,包括有感情、興奮,同時也包括有和平,對別人之愛及一種為他們做一些事的欲望,一種求善的願望及一種處於善中的快樂,一種令人快活的懶散和一種有趣的超然,好像他正漂浮在世界之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而假如你必須把這些感覺合而為一,給它一個名字的話,那麼你會給它的名字是「快樂」。但,羅勃貝格聆聽音樂時得到的是什麼呢?顯然的,不是這樣的。把音樂給予他的感情認為邪惡、無價值而揮之以去,這不公平嗎?在音樂裡,他可以解脫纏附在他身體的惡魔,不可能是這樣嗎?那種惡魔比他自己還強壯,以致他既不能夠,也不願意,從驅使他去犯罪的力量裡解脫出來,因為犯罪是他歪曲的性情的表現,因為把自己投進跟法律與秩序之力的敵對裡,他認識了他的個性——在音樂裡,從那種逼人的力量中發現到和平,而在一會兒的天堂似默從的休憩中,好像穿過雲彩的縫隙,看到愛與善的幻景,不可能是這樣嗎?
「你說起來好像我們沒為工作階級做過事情。你似乎不知道五十年來,他們的情況已經改變得面目全非了。他們工作的時數比以前少,工資比以前高,住的房子也較漂亮。看,我們正在我們的地產上儘快、儘節省地把貧民窟除掉。我們已經給他們養老金,而在他們失業時,給他們足夠的東西過活。他們上學免費,住院免費,現在我們正要開始給他們薪水照付的假日。我真的不認為英國的工人還有很多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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