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慈母的家

衛塔里斯一邊說,一邊把八個五法郎面值的錢幣往桌子上一擺,巴貝蘭一下子全劃拉到了口袋裡。
我跟在他身邊走著。幸虧他走起路來不緊不慢。照我看,他倒是隨著我的步子走呢。
當然,為了實現我腦海中的這一計劃,我必須在洋薑發芽時特別留意。所以我每天都要走到種洋薑的小角落裡進行觀察。我真是急性子,似乎覺得洋薑根本沒有長。
也不知怎麼搞的,媽媽不在家,使我又擔心起來了。昨晚她沒有說要到村裡去呀。下午我們也要到那裡去的,她怎麼不讓我們陪她一道去呢?我們出發之前她能回來嗎?
「現在談生意吧!」
「一路平安!」巴貝蘭喊了一聲。
她三步併作兩步,仿佛急於回家。
我們走的那條路,成「之」字形沿山盤旋。每到一個拐彎處,我瞥見巴貝蘭媽媽的家變得愈來愈小,愈來愈小。我過去常走這條路。我知道,只要走到最後一個拐彎處;然後在平坦的高地上再走幾步,那就一切都完了,什麼也瞧不見了。展現在我面前的將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留在我後面的,是直到今天我還在那裡過著快樂的生活的家,說不定我要和它永別了。
必須跟隨衛塔里斯走了,他緊緊拉住我的手腕。
「看來他們是說假話,你的腿根本不行呀!走這麼點路,就累成這個樣子,這樣下去,我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他回屋去了。
我走到長滿青草的山頂護牆上坐下,卡比緊緊守著我。
他一下子就發現了那頂白色女帽。
將來做出這道新鮮菜的,就是我雷米,我將成為家中有用的一員。
我沒有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遙望巴貝蘭媽媽。可她沒有抬頭,不知道我們是近在咫尺呀!
我是在去年夏天採集並栽種這些植物的,今年春天它們就該破土而出了,早熟的品種甚至沒到冬末已開始發芽,其他的也在陸陸續續跟著出土。
我在屋子周圍徘徊,尋找,巴貝蘭問我想幹什麼。
這些花究竟是怎樣開出來的呢?
和圖書想掙脫,他卻緊緊地攥住我。
我正跪在地上,兩手支撐著,用鼻子聞聞洋薑。猛然間,我聽到有人不耐煩地喊我的名字,那是巴貝蘭在叫我。
我放聲大哭起來。
沒有一個人回答我,我的喊聲淹沒在嗚嗚的哭聲中了。
他的手拉住了我的胳膊。
衛塔里斯解開結,瞧瞧裡面的東西,一看有兩件襯衫和一條長布褲。
我不吱聲,向四下張望。
有時候,心比最敏銳的眼睛還能看得清、看得遠:我認出了這是巴貝蘭媽媽。是她,肯定是她,我意識到這是她。
他第一次鬆開手放了我。
當然,這不是個美麗的花園,園內沒有石子鋪的小道,沒有用墨線丈量過的花壇,沒有奇花異草,過路行人是絕不會透過用剪刀修剪過的荊棘朝裡觀望的。然而,它樸實自然,而且這裡面有著屬於我個人的成績和本領;這是我的東西,我的財產,我的傑作;是按照我的意圖,根據我的想像去佈置的。當我談到它的時候——每天有二十次之多,我總是稱它為「我的花園」。
園子不大,可對我們來說,卻是無價之寶,因為它養活我們,除小麥外,差不多給我們提供了全部食物:馬鈴薯、蠶豆、白菜、胡蘿蔔、蘿蔔。因此,那裡已找不到一塊白地。儘管這樣,巴貝蘭媽媽還是劃給我小小的一角。在那裡,我搜集了無數花、草和苔蘚,那是我每天上午沿著樹林或籬笆放牛的時候採集的。下午,我總是隨手將這些花花草草雜亂無章地一株株栽在我自己的小花園裡。
「沒有。我在聖母院咖啡館碰見幾個朋友,出來時天太晚了,我們明天再去一趟。」
值得慶幸的是,上山需要很長時間。我們爬呀爬呀,終於爬到了山頂。
我先向衛塔里斯,然後又向巴貝蘭伸出雙手求援,他們都把頭扭向別處。我覺察到衛塔里斯捏住了我的手腕。
「卡比!傑比諾!」他喊著。
「找媽媽。」
我們已翻過了山頭,再也看不見山谷,再也看不見我們和-圖-書的家。遠處淡藍色的群峰直插雲霄,我的視線消失在虛無縹緲的天空中。
一種隱隱的不安使我提心吊膽;我並不明白我面臨的危險是什麼,但我預感到有著一種危險。
「媽媽!巴貝蘭媽媽!」
我趕緊回屋。
衛塔里斯大概識破了事情的真相,他也上了護牆。
我們剩下的最後一隻母雞,在肥料堆上跑來跑去,當然牠不像原來那樣大了,要是我對牠不熟悉的話,我肯定會把牠當作一隻鴿子的;在房屋的盡頭,樹身佝僂的梨樹映入我的眼簾,我一直是拿它當作木馬來騎的;小溪猶如一條白色的緞帶,點綴著綠色的草地;小溪旁,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挖掘的引水渠,用來帶動我親手製作的磨坊的水輪。真可惜!儘管我付出了辛勤的勞動,這個水輪卻始終沒有轉動過。
我馬上起身站到護牆上,沒想到卡比縱身一跳,跳到了我的身邊。
頃刻間,卡比像一條牧羊狗,放棄了領頭狗的職務,走到我的後面。
她一走到籬笆門前,立即推開門,匆匆地穿過院子。
「怎麼?你們沒有碰到他?」
「啊,先生,我求求您!」
水仙花已經舉起淡黃色的花|蕾,丁香的枝頂上已經開出紫色的小花|蕾,報春花從捲著的葉片中間探出頭來,含苞欲放。
「你怎麼啦?」衛塔里斯問,「你瘋啦?」
儘管山高路遠,景物仍然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清晰可辨,只是已經變得很遠很小了。
一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暗自思忖,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為什麼又把我帶了回來?可是現在他最後幾句話一下子驅散了我的亂成一團的腦海中的疑慮。既然我們明天還得去村裡拜見村長,那麼巴貝蘭沒有接受衛塔里斯的建議是肯定的了。
突然,在從村子到家裡的那段路上,我遠遠地望見有一頂白色女帽,在樹叢中若隱若現。
我坐在護牆上,用淚水模糊的眼睛尋找著巴貝蘭媽媽的家。
「走吧,雷米。我們走吧,孩子。」衛塔里斯說。
「在m.hetubook.com•com這兒呢,」巴貝蘭指了指四個角打成結的藍色毛巾包回答道。
此刻,我的好奇心又油然而生。
「啊,求求您!」他那同情的話語給了我鼓舞,我說,「放我回家吧!」
必須開步走了。
我總是懷著這樣的好奇心,每天來這裡仔細觀察。
唉!一切都完了!
「孩子想他的巴貝蘭媽媽,」衛塔里斯說,「不應該這麼打他,他有良心,這是棵好苗子。」
她是在找我呀!
啊!可憐的家!當我邁出門檻的時候,我仿佛覺得我身上的一塊肉被割了下來!
「行,孩子。」
兩隻狗立即圍住我,卡比在後,傑比諾在前。
我開始聲嘶力竭地呼喚:
「他沒有別的東西。」
儘管巴貝蘭威脅我,倘若我能和巴貝蘭媽媽單獨相處片刻,我還是想把我的疑團告訴她。可是整個晚上,巴貝蘭沒有離開過家一步。結果直到我上床,也沒有出現我期待的機會。
「不!我要跟著巴貝蘭媽媽!」
「讓我歇一歇好嗎?」我央求著。
「沒有見到他。」
「啊!你讓我煩透了。」巴貝蘭大發雷霆,嚷道,「如果要用棍子才能把你攆走的話,我就不客氣啦!」
「你無論如何也不能賴在家裡了,」巴貝蘭狠狠揪著我的耳朵說,「跟這位先生走,或者去孤兒院,二者任你挑選!」
「我要是問問孩子,他準保不這樣說。不過,我沒有閒功夫,我不想再費口舌了,該上路了。走,我的小乖乖。他叫什麼名字?」
「她到村裡去了,午後才能回來。」
「我們當時談妥的可不止這些東西,」衛塔里斯說,「您得把他的衣物給我,這裡盡是些破爛。」
巴貝蘭從不用撫慰的目光瞧我,我為了避開他的視線,來到了園子裡。
像第一次一樣,我又徒然地呼喚起來。
我們將有一盤新鮮的菜,取代吃膩了的馬鈴薯,也可以讓巴貝蘭媽媽減少一點因賣掉可憐的露賽特所帶來的苦惱。
我清楚地感覺到,我不可能從巴貝蘭那裡得到救援和憐憫,於是我hetubook•com•com向衛塔里斯奔去。
但是,第二天等我起床時,卻不見巴貝蘭媽媽的影像。
可是,我的呼喚聲消失在空中,既不能傳下去,也不能壓住小溪潺潺的流水聲。
「媽媽!媽媽!」
可是,他抓住我的胳膊,要我上路。
我向四處張望,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見任何可以求助的人,路上和附近的牧場上空無一人。
我們的腳下,是我們剛才穿過的山谷,山谷裡散落著一片片草地和樹林;再往下,就是養育過我的媽媽的家,孤零零地坐落在那裡。
這一切都依舊還在原來的地方放著,我的獨輪小車,我用彎曲的樹枝做成的犁,我養兔的籠子,我的園子,我那可愛的園子。
我頓時猜到了巴貝蘭對我的打算:衛塔里斯前來領我。為了不讓巴貝蘭媽媽保護我,巴貝蘭一早就把她打發到村裡去了。
在園子的這一小塊土地裡,我種了一種蔬菜——洋薑,那是別人送給我的。洋薑幾乎是我們本村不知道的一種蔬菜。有人對我說,洋薑的塊莖比馬鈴薯要好,有朝鮮薊、蘿蔔及其它好幾種蔬菜的味道。我懷著美好的希望,要讓巴貝蘭媽媽大吃一驚,所以我對這一件禮物沒有走漏一點風聲。我把洋薑種在我的園子裡,在它長出莖來的時候,我可以讓她相信這是一種花兒。然後等洋薑成熟了,在一個晴朗的日子,我要趁巴貝蘭媽媽不在家時,把洋薑刨出來,還要親自動手去煮。怎麼煮?我不太懂。但憑我的想像,這樣的小事是難不倒我的。當巴貝蘭媽媽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我將給她端上一盤。
但是,我也總是懷著比好奇心更加強烈的感情,也就是說以一種焦急的心情,去注意觀察我園子的另一部分。
這時,我看見他的目光垂落在卡比身上,他向牠送了個眼色,卡比即刻心領神會。
巴貝蘭一定放棄了與那個帶狗人所作的那一筆交易了。
「走,雷米,拿上你的小包兒,你在前面走。卡比,往前走!開步走!」
我俯下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呼喚和圖書
我那可憐的花朵,誰去看它開放?還有那些洋薑,由誰來吃?大概是巴貝蘭,可惡的巴貝蘭。
「包裹在哪兒?」衛塔里斯問。
我看見衛塔里斯和他的一群狗出現在壁爐前,我感到萬分驚愕。
衛塔里斯一刻也沒有放開過我的手。
我入睡了,心想且到明天再說吧。
「嗨,」我們一回到家,巴貝蘭媽媽就問,「村長說些什麼來著?」
她再次穿過院子回到路上,向四面張望。
「得了,我的孩子,」衛塔里斯和藹地對我說,「你跟著我,不會不幸的。第一,我從不打孩子;第二,你將有我的十分有趣的徒弟作伴。你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你越向著他,他叫喊得越厲害。」
「你歇也歇過了,」他說,「該上路啦,孩子。」
「雷米。」
要在林間認出我媽媽的家是件再容易也沒有的事,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一縷黃色的炊煙正從煙囪裡升起來,筆直地在寧靜的空中越升越高,直到我坐著的山頂。
「可憐的小傢伙!」他低聲嘆息道。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路,我將永遠看不見這一切的一切了。
「啊,先生!」我喊著,「求求您,別把我帶走。」
巴貝蘭媽媽在屋子裡沒待多久就出來了,她伸著胳膊,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裡跑來跑去。
「怎麼樣?」衛塔里斯問,「咱們上路吧?」
那是巴貝蘭媽媽,是她的帽子,是她的藍裙子,的的確確是她呀!
我們相距很遠,我只能認出這是頂白色的女帽,宛如春天裡一隻淺色的蝴蝶,在林間飛來飛去。
或許是對往事回憶的一種錯覺,或許就是真的,這縷炊煙給我送來了晒在柴禾上的橡樹葉的清香味,我們整整一個冬天都燒這種橡樹葉取暖。我仿佛仍然坐在火爐旁我的小板凳上,兩隻腳擱在熱灰上面。冷風從煙囪裡鑽進來,煙灰飄到我的臉上。
走了幾步,我回過頭去。
「巴貝蘭媽媽!」
這一舉動終於使我恍然大悟:卡比是我的看守,我要是稍有逃跑的動靜,牠就會跳到我身上,咬我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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