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難道這可能嗎?」她突然抬起頭來說道。
「根本沒有任何經歷!常言說得好,我是自由自在活下來的,也就是說,我是孤身一人,完全是隻身一個人,孤伶伶的,您懂得什麼是孤伶伶嗎?」
「別,別,別!千萬別這樣!您說下去吧,現在我一句話也不插了。」
「『上戲院?奶奶怎麼辦呢?』
「唉呀,納斯金卡,納斯金卡!您是否知道您使我和自己和解了多久?您是否知道,我現在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把自己想得那麼壞了。您是否知道,我也許不再為我過去犯過罪、在生活中有過過失而傷心了。因為這樣的生活本身就是過失和犯罪。您不要認為我是在誇大其辭,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萬別這麼想!納斯金卡,因為我有時候感到那麼悲傷,那麼愁苦……因為我在這樣的時刻裡開始感到我永遠也無法過上真正的生活;因為我已經察覺到我失去了同真正的現實的任何接觸,失去了任何感觸的能力;還因為我咒罵過我自己,因為在荒誕的不眠之夜以後,我也有一些非常可怕的清醒時刻!這時候,你會聽見你四周的轟隆聲,人群在生活的旋風中飛舞;你會親耳聽到、親眼見到人們是怎樣生活的,他們是在實實在在地生活。您會看到:生活不是為他們訂做出來的,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像夢,像夢境一樣消止,他們的生活總是不斷更新的,總是永遠年輕的,它的這一小時與那一小時總是不同的,而膽怯的幻想卻是那麼令人喪氣,單調到了粗鄙的地步!幻想是陰影的奴隸,思想的奴隸,第一塊突然遮住太陽並用愁苦壓迫著(那麼珍惜自己的太陽的)真正彼得堡的心的雲彩的奴隸,而愁苦中的幻想算是什麼幻想呢!你會感覺到,它終於感到了疲倦,在永無休止的緊張之中永不衰竭的幻想正在逐漸衰竭,因為你在不斷成長,正在慢慢地放棄自己以前的理想。這些理想正在化為灰塵,變成碎片。如果沒有另一種生活,那就只好用這些碎片來拼湊了。不過心靈卻在祈求和嚮往另一種東西!幻想家便在灰燼中白白地翻尋,在自己以往的幻想中尋找,希望在這一堆灰燼之中找到哪怕是一些火星,把它煽旺,用重新煽起的火光去溫暖已經冷卻了的心,使往日感到那麼親切可愛的一切,重新在心中復活,觸動他的心靈、使他的血液沸騰,眼淚奪眶而出。過去的一切曾經使他大大地受騙上當!納斯金卡,您是否知道,我已經走到了何等地步?您是否知道,我已經被迫舉行週年紀念,紀念自己的感受,紀念那些過去感到非常親切,實際上卻根本沒有過的一切。因為這個週年紀念是根據那些愚蠢、虛妄的幻想進行的,而所以舉行是因為這些愚蠢的幻想已經不復存在,而且也無法使之再現:要知道幻想也是可以活下來的!您知道嗎,我現在喜歡回憶,喜歡在固定的時間去重遊我曾經感到過幸福的那些地方,我喜歡使自己的現在與一去不復返的過去協調起來,並且經常像黑影一樣,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漫遊,既無需要,也沒有目的,心情頹喪、抑鬱。那都是什麼樣的回憶啊,真是不堪回首!比如我就經常想起,恰恰是在一年前,正是這個時候,這一個鐘頭,我就在這條人行道上漫步,像現在這樣,也是這麼孤獨,這麼頹喪。有時還回憶起,那時的幻想也是很憂傷的,儘管當時的生活並不好過,但不知為什麼仍然覺得,那時的生活似乎輕鬆些,也平靜一些,沒有現在困擾我的這個陰暗的思想;沒有這些良心上的譴責。現在這些陰暗、憂鬱的譴責使我日夜不得安寧,所以你常常問自己,你的幻想到底在哪裡呢?你總是連連搖頭,說:光陰似箭,歲月如流,日子過得多快啊!於是你又問自己:這些年你到底幹了些什麼呢?你把美好的時光打發到哪裡去了?你過去到底生活過沒有?瞧,你對自己說,瞧,這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冷。再過一些年,陰暗的孤獨就會接踵而來,顫顫巍巍、腰彎背駝的老年也會來到,在這以後就是愁苦和頹喪。你的幻想世界變得越來越蒼白,你的幻想也會停滯、枯萎、飄零,就像樹上飄落下來的黃葉……啊,納斯金卡!要知道,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將是多麼痛苦,甚至連遺憾也沒有,真正一無所有……因為一切都已失去,這所有的一切,早已成了虛無,全都等於零,僅僅是一場夢幻!」
「要是我就這麼寫:『親愛的先生……』」
「不,不!」納斯金卡笑著打斷我的話,「我需要的不是一個好主意,我需要的主意是發自內心的、具有兄弟情誼的,就像您愛了我一輩子。」
這時納斯金卡停了下來,開始哈哈大笑。我也同她一起笑了起來,不過她馬上就止住了。
「他說:『您聽我說,您是一位善良的姑娘!我同您這麼說話,請您原諒!不過,請您相信,我比您奶奶更希望您好!難道您沒有一個可以去作客的女友嗎?』
「嗯,您到底還是熬過來了!」她笑著對我說道,同時握住我的兩手。
「我以為此後他會常來,可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幾乎完全不來了。有時候一個月來一次,而且也只是為了邀我們上戲院。後來我們去看過兩次戲。不過對此我是很不滿意的。我發現他不過是可憐我老坐在奶奶身邊,僅此而已,別無其他想法。打這以後,我就像掉了魂似的,坐不像坐,唸書不像唸書,工作不像工作,有時莫名其妙地發笑,故意頂撞奶奶,有一次還沒來由地哭了。再以後,我就瘦了,差點得了大病。
「我的天哪,這有多高興呀!我們馬上收拾、打扮,乘車去了。奶奶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還是很想去聽聽音樂,再說她又是個善良的老太太,更多的是想讓我開開心、解解悶,我們自己上劇院,那永遠也是辦不到的。至於《塞維爾的理髮師》究竟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我可對您說不上來。不過,整個晚上我們的房客都是那麼熱情地望著我,同我那麼親切地談話,使我馬上明白了,今天早晨他建議我和他一起上劇院,那是他想考驗考驗我。啊,真高興!睡覺的時候我是那麼洋洋得意,那麼興高采烈,心跳得那麼厲害,簡直像害了一場小小的熱病,隨後就整夜說夢話,老說有關《塞維爾的理髮師》的故事。
「結果是:一切需要重頭開始。因為我已作出結論:我對您還很不了解,我昨天的行為,很像一個小孩子,一個小姑娘。當然,這一切追究起來,還是怪我的心腸太好,也就是說我自己誇讚自己。往常也是如此,一當我們剖析自己的言行時,結果總是自我陶醉。為了改正這一錯誤,我決定對您進行最詳細的了解。由於無人向我提供您的情況,您自己得向我把一切的一切,從頭到尾,都講清楚,比方說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您快點開始講吧,講您自己的經歷!」
「一個星期以後,我又在樓梯上碰到他。這一次不是奶奶要我去拿什麼東西,而是我自己去尋找什麼東西的。那是兩點多的時候,房客正好回家。他對我說了一聲『您好!』我對他也回了一聲『您好!』
「他默默地坐了好幾分鐘,然後站起身來,走到我的身邊,抓住我的一隻手。
「那就請您記住,我是一個典型!」
「那好,開始講我的經歷吧!」
「唉,納斯金卡!您知道,我們有時感謝別人,僅僅是因為他們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我感謝您,因為我見到了您,因為我這一輩子忘不了您。」
「在這裡,他在這裡!」納斯金卡接著我的話講下去。「他在這裡,這我知道。還在他離開的前夕,我們就有過一個約定,還在那天晚上就說好了的。在我們說完我剛才告訴您的那些話以後就約好我們來這裡,也就是來這條沿河大道散步。那是晚上十點,我們坐在這條長凳上。當時我已不再哭泣,聽到他說的那些話,我心裡感到甜蜜蜜的……他說一回來馬上就來找我們,如果我不拒絕他的話,就把一切告訴奶奶。現在他回來了,這一點我知道,可是他卻不露面,無蹤無影!」
「信……」納斯金卡神情慌亂地作了回答,「信……不過……」
「從此,只要過道裡有點響聲,我就嚇得要死。我以為是房客來了,便悄悄地解開別針,以防萬一。不過,來的並不是他,他從沒來過。過了兩個星期,房客叫菲克拉傳話,說他有很多法文書,而且都是好書,可以讀的。他問奶奶想不想讓我給她唸一唸,免得閒著無聊?奶奶答應了,而且表示了謝意,不過她老是問這些書是否正經,她說『如果是一些不正經的書,納斯金卡,那就千萬別讀,讀了你會學壞的!』
「納斯金卡,」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裝出一副莊重、嚴肅的樣子回答,「親愛的納斯金卡,我知道我講得很和*圖*書動聽,對不起,換個方式,我卻做不到。現在,親愛的納斯金卡,我就像是所羅門國王的靈魂,它在用七重封條貼住的罐子裡,關了一千多年,最後那七重封條終於揭開了。現在,親愛的納斯金卡,經過這麼長久的分離,我們又團聚了——因為我早就已經認識您,納斯金卡,因為我早就在尋找一個人,這就是一個信號,表示我要找的就是您,我們現在是命中註定要見面了。——現在我腦海裡的幾千座閘門都已打開,我必須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否則,我就會憋死!所以我請求您千萬別打斷我的話,納斯金卡,而要乖乖地聽我講下去,否則,我就不講了。」
「怎麼不行?為什麼不行?」我牢牢地抓住自己的想法,繼續說道。「不過,您知道,納斯金卡,該寫一封什麼信呢?信和信可不相同啊……啊,納斯金卡,就這麼辦。請您相信我,相信我吧!我給您出的不是壞主意。這一切您可以辦得到。您不是已經開始邁出了第一步嗎?為什麼現在……」
「怎麼?難道您沒跟任何人說過話嗎?」
「『您,』他說,『您偷偷地背著奶奶……』
「那是沒有疑問的,」我以非常嚴肅的神情,對她作了回答。
「您聽著,要是換上您,您會怎麼寫呢?」
「這就對啦!唔!」
「您聽我說,您不是想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他一問到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唰的一下紅了臉,覺得怪不好意思,同時我又感到生氣,顯然這是因為他一開始就問起了這事的原故。我本不想回答,一走了之,可又無力辦到。
「『你仔細看看封皮下面,他們這些強盜往往朝封皮底下塞東西!……』
「我叫納斯金卡!」
「『怎麼?您成天和奶奶坐在一起不感到無聊嗎?』
「我經歷的一半您已經知道,那就是說,您知道我有一個年老的奶奶……」
「羅申娜,」我們一起唱起來,我高興得差點把她抱了起來,她則滿臉通紅,紅得不能再紅了,隨即就破涕為笑,雖然眼淚像顆顆珍珠似的,還在她黑黝黝的睫毛上抖動。
「啊,我們的現實生活在他的眼裡又算得了什麼呢?在他那帶有偏見的眼裡,納斯金卡,你我都活得這麼懶懶散散,慢慢吞吞,無精打采。在他看來,我們全都對自己的命運不滿,我們簡直是在受著生活的折磨!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您看吧,我們之間的一切,即使粗粗一看,的確都是冷冰冰的、陰森森的,好像大家都在生誰的氣似的……
「這就是他對我說的話,第二天他就坐車走了。我們約好關於此事,不向奶奶透露半點風聲。這是他的希望。呶,現在我的經歷已經全講完了。恰恰過去了一整年。他回來了,到這裡已經三天了,可是……」
「呶,夠啦,夠啦!現在我們告別吧!」她迅速說道,「這是交給您的信,地址在這兒,照著送去就是了。我們分手吧!再見!明天見!」
「我告訴他說,一個也沒有。原來有過一個,叫瑪申卡,就是她,也到普斯科夫城裡去了。
「把您的手伸過來!」納斯金卡說道。
「我的天哪!難道不能想點辦法,減輕一點她的痛苦嗎?」我完全絕望地從長凳上跳起,大聲叫了起來。「納斯金卡,請您告訴我,我去找他行嗎?……」
「怎麼辦?我想了又想,愁得不知道怎麼辦好,最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明天要走,我決定奶奶今晚去睡覺的時候就把一切結束。結果正是這樣的。我把幾件連衣裙和幾件必要的內衣紮成一個布包,然後兩手捧著半死不活地去閣樓上找房客。我想我爬樓梯花了整整一個小時。當我打開他的房門時,他望著我嚇得大叫。他以為我是鬼,趕緊跑來給我倒水喝,因為我的兩腿已經站不住了。我的心跳得很快,頭也很痛,神志已經模糊不清。等我清醒過來,我首先想到的是把我的包袱放到他的床上,自己坐到他的身旁,隨後就兩手捂著臉,大聲哭了起來,淚水不住地向外湧出。看來,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臉色慘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麼憂傷地望著我,使我心如刀絞!
「知道,我知道,現在言歸正傳談正經事吧!您知道我為什麼到這裡來嗎?並不是像昨天那樣閒扯淡的。我覺得我往後的行為舉止要更加理智一些才行。這就是我所要說的。對於這個問題,我昨天想過很久。」
「哎呀,我的天啦!我太高興了,所以沒有想到這上面來……」
「現在很快就要完了。整整一年前的五月間,房客找我們來了,他告訴奶奶說他在這兒的事情已經忙完,他得又要去莫斯科住一年。我一聽就面色變白,撲通一下跌倒在椅子上,像死去了似的。奶奶一點也沒有發覺,他呢,說完他要離開我們,就朝我一彎腰告別走了。
「您別插嘴,聽下去。首先我得提個條件,別打斷我的話,要不然,我一定會丟三拉四說錯的。嗯,您乖乖地聽著吧。
「我們談了很久,最後我急得差點暈了過去,我說我無法留在奶奶身邊生活,反正我是要從她身邊跑走的,我不願意讓人用別針別住,不管他願不願意,我一定要和他一起上莫斯科,因為沒有他我就沒法活。羞、愛、嬌,所有這一切全都從我身上表現出來了,我倒在他床上,幾乎嚇昏了。我是那麼害怕他拒絕我!
「一定要寫上。不過話又說回來,為什麼呢?我認為……」
「一定要這麼寫上『親愛的先生』嗎?」
「我在這裡已經等了兩個鐘頭,您不知道我這一整天是怎麼過的!」
「哎呀,我最最善良的納斯金卡!」我打斷了她的話,忍不住微微一笑。「為什麼不行呢?其實您完全有權這麼做,因為他向您許諾過。再說,從各方面來看,我覺得他是講信用的人,為人正派,」我繼續往下說去,為自己的論點所具有的邏輯力和說服力而越來越感到高興。「他為人怎樣?他用許諾約束了自己。他說過,只要他結婚,那就非您不娶,而且他還給了您充分的自由,即使現在拒絕他也行……在這種情況下,您可以邁出第一步,您有這個權利,您對他有優勢,比如說,如果您想擺脫他的諾言的約束……」
「行,納斯金卡,行!」我高興得叫了起來,「就算我已經愛了您二十年,那也沒有我現在這樣愛得強烈。」
「『這麼說您今天是想去囉?』房客說道,『我這張票不會浪費啦。』
「這麼說,以前有過一位老房客羅?」我順便插了一句。
「啊呀,納斯金卡,」我回答說,「雖然我從來沒有給人當過參謀,更不說是個聰明的參謀了,不過,現在我發現,如果我們將來永遠這樣生活,那肯定是非常明智的,我們彼此都能為對方提供很好的意見的。好啦,我的好納斯金卡,您到底需要什麼主意呢?您直率地對我說吧!我現在是這麼愉快、幸福、勇敢、聰明,什麼主意不用想就可以說出來的。」
「不行,不行!那樣似乎我要強加於人,硬要……」
「羅——羅,申——申,娜——娜,」我開始唱起歌劇《塞維爾的理髮師》的插曲來了。
「『《塞維爾的理髮師》!』奶奶叫了起來,『是不是以前演過的那個理髮師?』
「『不,』我說道,『我不想騙奶奶,再見吧,先生!』
「典型,典型!什麼典型?」姑娘哈哈大笑,那樣子好像她整整一年沒有這麼笑過似的,然後就大叫起來。「同您在一起真開心!您看,這裡有條板凳,我們坐下來談吧。這兒沒有人走動,說話也沒人聽見,您就開始講您的經歷吧!因為不論您怎麼說也無法使我相信您沒有經歷。我有經歷,不過把它隱瞞起來了。首先請您說說典型是什麼?」
「經歷?」我嚇得叫了起來!「經歷?誰告訴您說我有經歷?我沒有經歷……」
「明天見!明天見!」當她從我的視野中消失時,這話還在我的腦海中迴響。
「對,即便是為了那個,我也要感謝您。」
「可至今他還沒出來見面!」納斯金卡似乎用盡了力氣,才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連一點信息也沒有!……」
「什麼是孤伶伶?那就是您從沒見過任何人。」
「啊,我的上帝呀!這是一個多好的開場白呀!我這是聽到了什麼呢?」
納斯金卡的經歷
「剛吃完飯,他就到我們那裡來了。他坐下來和奶奶聊了好久,詳細地問她乘車去過哪裡?有沒有熟人?突然他說:『今天我在劇院的包廂訂了票,演的劇目是《塞維爾的理髮師》。原來我的朋友想去看,可後來他又改變主意,不去了,所以我手頭還有一張多餘的票。』
我結束了我悲愴的叫喊,情緒激動地沉默下來了。記得我很想和*圖*書使勁放聲大笑,因為我已經感覺到,有一個與我作對的小鬼,附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已經開始掐我的喉嚨,揪我的下巴頦,於是我的兩眼也就越來越濕潤。我期待著正在睜著一對聰明的眼睛聽我說話的納斯金卡哈哈大笑,發出她那小孩子般的、難以遏制的笑聲。我已經感到後悔,不該走得那麼遠,不該講那些早已憋在我心裡的話,而這些話我早已爛熟在心,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就像背書似的。因為我早就準備好了我自己的判決書,現在叫我不唸是欲罷不能了。我坦白承認,我不希望有人理解我,但使我感到大吃一驚的是,她居然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握了握我的手,懷著一種膽怯的關切心情問我:「難道您的一生真是這樣過來的?」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裝出一副近乎迂腐的莊嚴神態,好像唸稿子似的說了起來:
「寫什麼?」
「啊,納斯金卡,您一定會同意:某一位個子高大、健壯的小夥子,一位好說笑話逗樂的小青年,您不請自來的朋友打開您的房門,像沒事似的大叫:『老兄,我是剛從巴甫洛夫斯克來的!』這時,您一定會一驚而起,臉紅到脖子上,樣子十分難堪,好像一個小學生剛剛從鄰居果園裡偷來一個蘋果,塞進自己的口袋裡被人發現了似的。我的天哪!老伯爵已經死去,難以用筆墨加以形容的幸福就要到來,可這時人們卻從巴甫洛夫斯克來了!」
「『對,我們當然要坐車去,』奶奶說道,『幹嘛不去?您看,我們的納斯金卡還從沒上過劇院呢。』
「我知道,納斯金卡,知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聲叫道。「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我白白地葬送了我的全部大好年華。現在我不僅知道這一點,而且因此而感到更加痛苦,因為上帝親自把您,我善良的天使,派到我的身邊來,把這一點告訴我,並且加以證明。現在,當我坐在您身邊,和您說話的時候,我已經害怕思考未來了,因為將來又會是孤獨,又是這死水一潭、毫無用處的生活。現在我真真切切地坐在您的身旁,感到無比的幸福,將來我是會有幻想的!啊,願上帝賜福與您,讓您永遠幸福,親愛的姑娘,因為您沒有一見我就讓我滾開,因此我可以說,我一生之中至少痛快地過了兩個夜晚!」
「嗯,我還有一點忘了告訴您:我們,也就是奶奶,有一幢房子,其實是一間小房,總共三扇窗戶,完全是木頭做的,年紀嘛,與奶奶的一般大,可頂上有個小閣樓。一位新來的房客搬來住在閣樓上……」
「哎呀,我的天哪!多大的不幸啊!不,不,我沒有這樣的奶奶!」
「謝什麼?感謝上帝派來了我?」我異常興奮地望著她高興的臉蛋,進行反問。
「對,對!這正是我心裡所想的!」納斯金卡叫了起來,她的兩眼閃爍出高興的光芒。「啊!您解除了我的懷疑,您是上帝親自給我送來的!謝謝,我謝謝您!」
「當然有過啦,」納斯金卡回答說,「不過比您善於沉默,說實話,他難得動嘴動舌頭。那是一個乾癟的老頭,又啞、又瞎,還是個跛子,最後他無法活在世上,死了。所以後來就需要找到一位新房客,因為沒有房客我們沒法活,我們的全部收入就是奶奶的養老金。事有湊巧,新來的房客是個青年人,不是本地的,是外來人。因為他沒有討價還價,所以奶奶就讓他住進來了,可後來她卻問我:『納斯金卡,我們的房客年輕還是年老?』我不想撒謊,就說:『奶奶,既不能說他很年輕,當然,也不能說他是老頭子』。奶奶接著問:『嗯,外貌長得漂亮嗎?』
「嗯,對,對!」納斯金卡作了回答。「問題的實質正在這裡。您聽我說,您講得很動聽,不過,難道您不可以講得這麼動聽嗎?您好像不是在講故事,倒是很像照著稿子唸什麼似的。」
「好吧,納斯金卡,請您聽聽下面是我多麼可笑的經歷。」
「不,當然不行!」我猛然省悟,說道,「有了,您寫封信!」
「納斯金卡(我叫您納斯金卡,總是覺得不夠),您會聽到,在這些地方生活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如果要給它下一個詳細的定義,那就應該說,幻想家不是人,而是某種中性的東西。他們多半住在人跡罕至的角落裡,好像藏身在裡面,甚至害怕見到白晝的陽光。它一旦爬進自己的窩裡,就在那裡面落地生根,像蝸牛一樣,或者至少在這一方面活像一種有趣的動物。這種有趣的東西既像動物,又像動物的家,人們通常把它叫做烏龜。您想想看,他為什麼那麼熱愛自己的四面牆壁,而那些牆壁總是塗有綠的顏色,被薰得黑黝黝的,看了叫人喪氣,而且散發出一股叫人難以忍受的菸味!為什麼這位可笑的先生在接待他的某個來訪的熟人(他的熟人是很少的)時,神色是那麼窘迫,臉色突變,神情慌亂,好像他剛剛在自己的房內犯過罪似的,不是製造偽幣就是寫下幾行小詩,用匿名的方式,寄往雜誌社,謊稱原作者已經故去,作為朋友,認為發表故友的詩作,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云云。納斯金卡,請您告訴我:為什麼這兩位朋友見面卻談不來?為什麼那位突然來訪的朋友悶悶不樂?他既不笑,也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而在其他場合,他卻總是談笑風生、妙語如珠的,特別是在議論女人和其他引人入勝的話題的時候。其次,這位朋友肯定是結識不久的新交,為什麼他第一次造訪就(第二次造訪是不會有的,因為下次他是絕不會來的)看到主人驚慌失措的神色,儘管他口若懸河(他是有這個本事的),卻變得如此窘迫,竟然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而他的主人呢,一開始就作出極大的努力,力圖使他們的談話風趣橫生,有聲有色,為了表現他對上流社會的了解,他也談女性,甚至低聲下氣,討好這位誤來他家作客的可憐人,但是所有這些努力,全部歸於無效!還有一點,為什麼客人突然想起一件極其緊要的事情(其實,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趕緊把主人熱情地緊握著的手抽出來,匆匆忙忙抓起帽子,迅速離去,而主人卻在想方設法,表示他的懊悔,希望以此挽回失去的面子?為什麼離去的客人一出門就發誓,以後絕不再到這個怪人家裡來,雖然這個怪人實質上是一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人?同時,這位客人大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把自己前不久與之交談的主人與談話時他見到的一隻可憐的小貓相比較,這當然是不倫不類的。那隻小貓遭到孩子們的戲弄,受盡了他們的驚嚇和侮辱。孩子們對小貓不講信義,居然抓住牠,把牠當俘虜,弄得牠渾身是灰,狼狽不堪,最後只好躲到椅子底下,藏進暗處,好不容易才擺脫孩子們的糾纏。牠在那裡整整待了一個小時,牠豎起身上的毛,呼哧呼哧地喘氣、打噴嚏,用自己的兩隻前爪,洗自己受盡凌|辱的嘴臉。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牠對周圍的一切,都懷著敵意,甚至對同情牠的女管家為牠留下的主人吃剩的飯菜,也是如此!」
「唔,夠啦,夠啦!現在您給我聽著:當時是有約定的:只要他一回來,馬上就把信留在我的熟人家裡的一個地方,讓我知道他的情況。我的熟人都是純樸的好心人,對我們的事,他們一無所知。或者,如果不能給我寫信,因為靠一封信把什麼事都說清楚是不行的,那麼他就在他回來的當天十點正到這裡來,這是我們約定的會面地點。他已經回來,這我已經知道,但三天來既不見他的信,也見不到他的人。早上要離開奶奶,我又怎麼也辦不到。請您明天把我的信交給我對您提到的那些好人,他們一定會轉給他的。如果有回信,您晚上十點親自把它帶來。」
「有一次,我在樓梯上遇到我們的房客。當時是奶奶叫我去拿什麼東西。他停下了腳步,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也跟著紅了臉。不過他笑了,跟我問了好,還詢問了奶奶的健康,隨後他說:『怎麼樣,那些書您都讀完了嗎?』我回答說:『都讀完了。』他又問:『您最喜歡哪些書?』我馬上回答:『最喜歡的是司各特的小說《艾凡赫》和普希金的作品。』那一次說到這裡就結束了。
我怎麼也沒有料到如此結局。
「不,納斯金卡,您我那麼渴望的生活,對他這個神不守舍的懶漢來說,簡直不屑一顧,他認為這是貧乏的、可憐的生活,但他卻沒有料到,有朝一日也許使他煩心的日子就會到來,那時,他為了過上一天這樣可憐的生活,就得付出他全部的荒誕、幻想的歲月,而且不是為了得到歡樂,也不是為了得到幸福,而在那憂傷、悔恨和無法遏止的痛苦時刻,連選擇他都不想要了。https://m•hetubook.com.com但是,這可怕的時刻,暫時還沒有到來,所以他什麼也不想要,因為他超然物外,一無所求,因為他什麼都有,因為他什麼都得到了滿足,因為他本身就是描繪自己生活的畫家,是他每時每刻在為自己隨心所欲地創造生活。唯其如此,這個神奇的、虛幻的世界才創造得這麼輕鬆,這麼自然!似乎這一切都不是幻影。真的,要是在另一個時候,我會相信,這全部生活並不是感情衝動的結果,不是海市蜃樓,不是想像力的欺騙,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現實,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納斯金卡,請您告訴我,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刻,精神受到壓抑?為什麼他的脈搏像中了邪似的,任意加速跳動,眼淚止不住地從幻想家的眼中流出?為什麼他蒼白、濕潤的兩頰在發燒?為什麼他全身感到那麼難以形容的高興?為什麼一個個不眠之夜在無窮的愉快和幸福之中就像短短的瞬間,一眨眼就過去了,而在朝霞映在窗戶上,閃爍出玫瑰色的光芒,夢幻似的游移不定的晨光,照亮我們彼得堡這裡陰暗的房間時,我們的幻想家已經精疲力盡,疲憊不堪,一頭倒在床上,沉沉地墜入夢鄉,他那病態的、受到震撼的靈魂則高興不已,但心裡卻帶著甜絲絲的、令人疲倦的隱痛?是的,納斯金卡,一旦您上當受騙,就會情不自禁地相信:真正的、誠摯的激動是能夠觸動他的靈魂的,還會情不自禁地相信,在他那無血無肉、虛無縹緲的幻想之中是有著可以感觸得到的、活生生的東西的。您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欺騙啊!比方說,他心中萌發了愛情,那愛情裡面就包含有無窮無盡的歡樂和各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只要您瞧上他一眼就會相信的!親愛的納斯金卡,您望著他真的會相信他不認識他在幻想中發瘋似地愛著的那個女人嗎?難道他只是在一些誘人的幻景中見過她,而他對她的滿腔激|情不過是一場春夢?難道他們真的沒有手挽手,成雙成對地、形影相隨地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難道他們沒有拋棄整個世界,而把他們各自的小天地、彼此的生活連繫在一起?難道不是她,在很晚的時候,在分手來臨的時刻,難道不是她趴在他的懷裡,痛哭嚎啕,愁腸寸斷?她聽不見陰森森的天空下著的暴雨,也聽不到刮著的狂風,可是狂風卻吹落了她黑睫毛上掛著的淚珠!難道這一切都是夢幻,包括這座花園?這花園陰冷、荒蕪、淒涼,幽徑上長滿青苔,顯出一副孤寂、憂鬱的模樣。他們曾經在這裡,並肩漫步,共話衷腸,表白愛情和思念之情。他們彼此愛得那麼長久,『那麼長久,那麼深沉』!還有那幢祖先遺留下來的怪模怪樣的房子。就是在這幢房子裡,她孤寂而憂傷地住過很久,陪伴著她年老力衰、面色陰沉、老是沉默寡言卻又性情暴躁的丈夫。正是這個老傢伙嚇得他們心驚膽戰,像小孩子一樣羞答答地隱藏著他們彼此的戀情。他們有多麼痛苦,有多麼害怕啊!他們的愛情又有多麼純潔,多麼誠摯!(納斯金卡,這已經是不言自明的了。)但世人卻又非常歹毒!我的天啦!難道他後來碰到的不是她嗎?那是在遠離祖國海岸的異國土地上,在正午酷熱的天空底下,在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之中。當時,一座沉浸在火光海洋之中的宮殿(肯定是一座宮殿)裡正在舉行舞會,燈火輝煌,樂聲悠揚,她站在爬滿常春藤和薔薇的陽臺上,一眼就認出他來了。她趕緊摘下假面具,說完一句『我自由啦!』就渾身抖動,一下撲進他的懷裡。他們緊緊地擁抱,身子貼著身子,高興得不禁大叫,在一剎那間,居然忘記了痛苦,忘記了離別,忘記了所有的折磨、那座陰森森的房子,還有那個老傢伙、遙遠祖國陰暗的花園以及那張長凳,在那裡她曾經給予過他最後一次熱烈的吻。後來,她從他由於絕望而感到痛苦的擁抱中掙脫出來了……
「『您聽著,我的善良的、親愛的納斯金卡!』他也是噙著眼淚開始說話的。『您聽著,我向您發誓,如果有朝一日我有能力結婚,您肯定就是我的幸福對象。只有您才是我的幸福,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您聽我說,我這次去莫斯科,要在那裡待上整整一年。我希望能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我回來的時候,如果您還愛我,我發誓,我們將成為幸福的一對。現在呢,卻是不可能的,我辦不到,我什麼也無權向您許諾。我再說一遍,如果一年以後這事還辦不到的話,將來總會有一天能辦到的,當然那得有個前提,就是假如您不甩掉我而另找他人,因為我不能、也不敢用什麼言語來約束您。』
「『沒有,奶奶,就是封皮下面也沒有任何東西。』
「歌劇演出季節一過,我們的房客就再也不來找我們了。每次見面(當然都是在那架樓梯上),他都是那麼默默地欠身鞠躬,那麼嚴肅,好像連說句話都不願意,很快就下樓走到臺階上,我卻還是站在樓梯上,臉紅得像櫻桃,因為在我碰上他的時候我的血液已經全部湧上頭部。
「可憐的人們!我的幻想家想道。他想的也並不奇怪。您看看那些仙魔一樣的幻影吧:他們有多麼迷人,多麼奇妙,多麼無拘無束,多麼自由自在!他們在他的面前組成一幅神奇的、人格化了的圖畫。在這幅圖畫之中,站在前面第一位的,自然是他自己,是我們高貴的幻想家本人!您看看那些五花八門、無奇不有的驚險場面和一連串沒完沒了、變化無窮、令人興奮不已的夢幻吧!您也許要問:他在幻想什麼呢?其實幹嘛要問這個呢?他什麼都想啊……想起初不被人承認但後來卻榮獲桂冠的詩人所起的作用;想他與霍夫曼的友誼;巴托羅繆之夜;狄安娜.維爾隆,伊凡.華西里耶維奇在攻占喀山時所起的英雄作用;克拉拉.毛勃雷、埃非.迪恩斯,教長會議和教長前面的胡斯,《魔鬼羅伯特》中死人的復活(您還記得那音樂吧?它散發出一股墳墓的氣息!)還有敏娜、布雷德,別列津納河上的大會戰,沃.達伯爵夫人家裡的詩歌朗誦會,還有丹頓,埃及女王克萊奧帕特拉的情夫,科洛姆納的小屋以及屬於他自己的小窩,身旁還有可愛的女友相伴,在漫長的冬夜,張著一張小口,睜著一雙眼睛,聽他講話,就像您現在聽我講話一樣,我的小天使!……
「可是什麼?」我迫不及待地想聽完結局,急得叫了起來。
「是按它最嚴格的意義來說!」
「納斯金卡!僅僅是這個小名嗎?」
「『沒有,』我說,『奶奶,沒有字條。』
她緊緊握住我的兩手,點了一下頭,然後像箭似的,飛進了她的胡同裡。我站在原地,目送她好久。
「『都是沃爾特.司各特的長篇https://m•hetubook.com•com小說,奶奶!』
「好,現在我繼續往下說。我的朋友納斯金卡,我的一天之中,有一個小時是我極其喜愛的。這時候,所有的工作包括公務和家務,都已做完,大家急急忙忙趕回家去吃飯,然後躺下來休息休息。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也在思考一些歡樂的事情,盤算著如何度過黃昏、夜晚和剩下的整個業餘時間。就在這個時刻,我們的主人公(納斯金卡,請允許我還是用第三人稱來講好,用第一人稱談起來,實在叫人感到怪難為情),就在這個時刻,我們的主人公也沒有閒著,他跟著走在別人的屁股後面。他那蒼白而多少有點縐紋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滿足感。他望著彼得堡寒冷的天空中漸漸消退的晚霞,心中很是平靜。我說他『望著』,其實是不確切的。他不是望,而是視而不見,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似乎他已疲憊不堪,或者此時此刻正在思考什麼別的更為重要的事情,因此對周圍的一切,只能匆匆一瞥,幾乎是極不情願地一掃而過。他感到心滿意足的是:在明天到來之前,使他感到惱火的『事務』都已做完。他像放學歸來,離開教室去玩自己喜愛的遊戲、盡情玩耍、淘氣的小學生一樣,內心裡感到無比的高興!納斯金卡,您從旁看看他吧,您馬上就會發現,歡樂的情緒已經對他脆弱的神經和處於病態的興奮之中的幻想力,產生了極好的作用。您看,他正在聚精會神思考什麼問題……您以為他在考慮用餐嗎?盤算今晚怎麼過嗎?他在看什麼呢?是在看那位相貌堂堂的先生嗎?由幾匹快馬拉著的一輛馬車金光閃閃地正從那位先生的身旁駛過去,那位先生向馬車裡坐著的一位夫人恭恭敬敬地鞠躬致禮!不,納斯金卡,他現在哪裡有功夫顧得上這些瑣屑的芝麻小事呢?!他現在正在全神貫注著自身的特殊生活,顯得格外充實。他好像一夜之間,突然成了一位富翁。落日的餘暉在他面前歡樂地閃爍,並非毫無作用,它喚起了他溫暖的心中蘊藏著的許多印象。現在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條道路,而在這以前,最不起眼的芝麻小事也會使他大吃一驚。現在,『幻想女神』(親愛的納斯金卡,如果您讀過茹科夫斯基的作品的話那就好了)已經運用自己的巧手,編出了金黃色的底幅,又在底幅上面編織出美麗無比、虛幻迷人、光怪陸離的生活圖案。誰知道呢?也許她會用巧妙的兩手把他從正在漫步的花崗石砌的人行道上托起來,送到晶瑩燦爛的七重天上。這個時候,您試一試把他叫住,突然問他:您現在走在什麼地方,走在哪條街上?他肯定會什麼也想不起來:既想不起他走在什麼地方,也想不起他站在哪裡。他會懊喪得滿臉脹得通紅,為了挽回面子,他肯定會編造一通謊言。所以當一位非常令人起敬的太太很有禮貌地把他攔在人行道的中央,開始向他詢問她走錯了的道路時,他竟然渾身發抖,兩眼驚恐地環顧四周,差點叫了起來。他心煩意亂,雙眉緊蹙,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幾乎沒有注意到,不止一個過路人在望著他發笑,並且跟在他屁股後面走去。還有一位小姑娘,睜著一雙眼睛,直望著他滿臉堆著的微笑和做出的各種手勢,怯生生地給他讓開道路,隨後就大聲笑了起來。但是,還是那尊幻想女神,在任意飛行中順便帶走了那位老太太、好奇的過路客和微笑的小姑娘,還有在把豐坦卡河塞得滿滿的駁船上過夜的農民(我們假定此時此刻我們的主人公正從河邊走過來),淘氣地把這些人和物通通都繡到自己的繡布上,就像把蒼蠅黏在蜘蛛網上一樣。於是,這位怪人便帶著新的收獲,回到他那個令人感到愉快的洞穴裡,然後坐下來吃飯。吃了很久之後,他才清醒過來。這時候,服侍他的、總是心事重重、臉上從來沒有開朗過的瑪特蓮娜,已經收拾好桌上的杯盤碗碟,給他遞來了菸斗。他清醒過來以後,驚訝地發現他已經吃完了飯,至於這頓飯是怎麼吃的,他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了。房間裡已經黑了下來。他的心裡,既感到空虛,又感到悲哀。整個幻想王國在他的周圍坍塌了,坍塌得無聲無息,毫無痕跡,沒有發出一點破裂的噼啪聲,像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自己也記不起他夢中見到了什麼。然而卻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使他的心隱隱作痛,無法平靜下來。有一個新的願望在頗具誘惑力地觸動和刺|激他的幻想力,不知不覺地喚起一連串新的幻象。小小的房間裡,籠罩著一片寂靜。離群索居和懶惰是可以激發想像的。想像正在悄悄燃燒起來,開始沸騰,就像老瑪特蓮娜的咖啡壺中燒著的水。老瑪特蓮娜正在廚房裡不動聲色張羅,為她自己燒沖咖啡用的水。這時候,想像正在一陣陣地激盪,噴出像火星一樣的光芒。那本隨手拿到的書,已經從我們的幻想家手中滑落下來,他毫無目的地讀著,還沒讀到第三頁呢!他的想像力又興奮起來了,接著又突然出現一個嶄新的世界,一種新的、迷人的生活便在他面前展現出光輝燦爛的前景。一場新的夢,就是一次新的幸福!一劑令人心蕩神馳的甜蜜毒藥!
「『哎呀!』她說道,『那裡面寫青年人如何誘騙良家女子,藉口和他們結婚,把他們帶離父母家,隨後就把這些不幸的姑娘扔掉,讓她們聽憑命運的擺佈,最後非常悲慘地死去。』奶奶還說,『這樣的書,我讀過很多,都描寫得很好,夜裡坐著就偷偷地讀。納斯金卡,你可給我留點神,千萬讀不得。他送來的是些什麼書呀?』
「到底在哪一方面,在哪一點上我們要更理智一些呢?從我這一方面來說,我已做好充分準備。不過說實在的,在我的一生中,沒有什麼比昨天的所作所為更理智了。」
「『我學什麼呀,奶奶!那裡面寫的什麼內容呀?』
「您到底還是想起來了!您早該想到呀!」
「對奶奶來講什麼都不如從前!從前她比現在年輕,從前的太陽比現在暖和,從前的乳酪也不像現在酸得快,總之從前的一切都比現在好!我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心裡尋思:奶奶幹嘛要提醒我,問房客年輕不年輕,長相漂亮不漂亮呢?不過我只是這麼想想而已,馬上又開始數針數、織襪子去了,後來就完全忘記了。
「不,這不行!」她心情惶恐地說道,「這是不會出現的。不過,我的整個一生大概會在奶奶的身旁度過了。您聽我說,您知道嗎這樣活下去是非常不好的!」
接著她又淚如雨下。
「『嗯,那就算了!』
「行,行,往下寫吧!」
「好,想的結果呢?」
「『瓦爾特.司務特的小說!好啦,這裡有沒有什麼陰謀呀?你看看,他在書裡塞沒塞情書?』
「如果另一半也像這一半一樣的簡單……」我本想笑著打斷她的話。
「『我現在給您寫信。請您原諒我缺乏耐心。但是整整一年我滿懷希望,感到非常幸福,現在我連一天的懷疑都忍受不了,這責任在我身上嗎?現在,您已經回來,也許已經改變了自己的意圖。這封信會告訴您,我沒有抱怨,也不責怪您。我之所以不責怪您是因為我無法控制您的心。我的命運就是如此!
「真的嗎?第一,我請求您別把我的手握得這麼緊。其次,我要告訴您,對於您這個人,我今天翻來覆去想過很久。」
「就這樣我們開始讀司各特的小說了,一個月就幾乎讀完了一半。以後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送書來,普希金的作品也送來了,結果弄得我沒有書就不行了,也不再去想同中國皇太子結婚的事了。
「唔,對呀,對呀!」
「『您是一個高尚的人。您對我這幾行迫不及待的信既不會嘲笑,也不會感到惱怒。您會想起,這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寫的,她孤孤單單,沒人教她,也沒人給她出主意,她從來不會自己控制自己的心。但是,還得請您原諒我,因為懷疑已經偷偷地爬進我的心房,儘管只有一瞬間。即便在思想上您也不能忍心傷害那個過去和現在都那麼愛您的姑娘的。』」
「我有一個年老的奶奶。我很小就來到了她的身邊,因為我的父母都已先後死去。應該說,奶奶過去比現在富裕,因為她現在常常懷念過去的好日子。她還教我學過法文,後來還為我請過老師。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我現在十七歲),我就結束了我的學習生活。這個時候我也很淘氣,至m•hetubook•com•com於我玩過什麼花樣,我不告訴您,只說過失不算大就夠了。有一天早晨,奶奶把我叫到自己身邊,她說因為她雙目失明,看不住我,於是拿起一枚別針,把我的衣服別在她的衣服上,這時她說我們就這麼一輩子坐在一起,當然,如果我不變好的話。一句話,最初一個時期,我怎麼也走不開,做活也好,念書學習也好,都得在奶奶身旁。我有一次試著耍了一個花招,說服菲克拉坐到我的位子上。菲克拉是我們家的女工,耳朵聽不見。菲克拉代替我坐著,那時奶奶坐在圍椅裡睡著了,我便到不遠處找女友。咳,結果壞透了。我不在的時候,奶奶醒了,問起一件什麼事情來,以為我還乖乖地坐在位子上。菲克拉呢,一看奶奶在張口發問,她自己又聽不見,於是想呀,想呀她該怎麼辦呢?結果她解開別針,撒腿就跑開了……」
「您想知道,納斯金卡,我們的主人公到底在自己的角落裡幹了些什麼?其實,與其說是我們的主人公,不如說是我,因為整個事情的主人公就是我,就是這卑賤的我!您想知道,我在自己的角落裡幹了些什麼?為什麼一位友人的突然造訪,竟然使我一整天如此神情慌亂、手足無措?您想知道人家打開我的房門時,我為什麼嚇得跳了起來、滿臉脹得通紅?為什麼我善於接待客人,卻又為自己做不到殷勤好客而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呢?」
「但是信呢,信呢?要知道,首先需要把信寫好!看來不到後天是辦不成的。」
「嗯,不,不!」納斯金卡叫了起來,兩眼閃著淚花,「不,這種情況再也不會有了,我們就這樣不再分離!兩個晚上算什麼呢?」
「我又不想說謊,我說『是的,奶奶,他外貌長相漂亮!』可奶奶卻說:『哎呀,糟糕,簡直是遭罪!小孫女,我對你講這個是叫你別偷看他。現在是什麼年月啊!你看,這麼個小小的房客居然長相漂亮,從前可不是這樣啊!』
「那麼,請您解釋一下,您到底是個什麼人?您等一等,讓我猜一猜:您大概同我一樣也有一個老奶奶。她雙目失明,一輩子哪兒也不讓我去,使我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兩年前我很淘氣,她發現管我不住了,便把我叫到跟前,用一根別針,把我的衣服別在她的衣服上面。從此我們就成天坐在一起。她雖然雙目失明,但能織襪子,我就坐在她身旁縫衣服或者唸書給她聽。多奇怪的辦法!她把我別在她身邊已經兩年多了……」
「幻想家!對不起,怎麼會不知道呢?!我本人就是幻想家!有時候我坐在奶奶身旁,腦子裡什麼都想。哎,一旦開始幻想,就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來了,甚至想嫁給中國的皇太子……您知道,當幻想家真舒心!不,不過那只有天曉得!特別是真有心事要想的時候!」這一次她相當嚴肅地這麼補充說道。
「唔,您別再勾起我的憐憫了!」納斯金卡一邊說一邊擦她眼裡滾出的淚水。「現在一切都已結束!現在我們兩個在一起,不論我發生什麼,我們永遠也不分開了。您聽著,我是個普普通通的姑娘,讀書很少,雖然奶奶也給我請過老師,但是,說真的,我理解您,因為你剛才對我轉述的一切,我自己都經歷過。當然我不會像您講得那樣好,我沒有學習過。」她羞怯地補充了這麼一句,因為她對充滿激|情的講話,充滿了敬意,對我高雅的用詞,也頗為讚賞。「但是,我感到非常高興的是,您對我完全掏了心裡話。現在我了解您了,完完全全、徹底了解了。您猜怎麼樣?我也想把我的經歷講給您聽,毫無保留地全部告訴您,然後請您給我建議。您是個很聰明的人,您答應給我提意見,出主意嗎?」
「『那當然,』奶奶說道,『怎麼不知道呢!我以前在家庭劇院還演過羅津娜一角呢!』
「這就是!」我把手伸給她,然後作了回答。
「對,我整個的一生都是這麼度過的,納斯金卡!」我作了回答。「看來,我也會這樣結束我的一生!」
「有一天早晨,房客找我們來了,他詢問關於裱糊房裡的牆壁的事。奶奶是多嘴的,一句接一句地說個不停,後來她說:『納斯金卡,到我臥室裡去,把賬單拿來!』我馬上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滿臉通紅,甚至忘了我的衣服是用別針別住了的,結果我向前一起身,把奶奶的圍椅也帶動了。我看到房客對我的舉止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便滿臉通紅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本來是應該輕輕地取下別針,不讓房客看到的。我突然大聲哭了起來,那個時刻,我感到又羞又惱,無地自容,恨不得不看這世界!可奶奶叫了:『你幹嘛站著不動呀?』這一下我便哭得更加厲害了……房客一見我羞於見他,便欠身鞠躬,馬上走開了。
「『是的,』他說道,『正是以前演過的那一個。』說完他就瞟了我一眼,於是我就全明白了,臉龐馬上紅了起來,期待使我的心幾乎跳了出來!
但是,她沒有把話說完。她先是把臉轉了過去,不讓我瞧見,原來她已經滿臉通紅,紅得像玫瑰一樣。後來我突然感到我手中有一封信,顯然是早就寫好了的,而且一切準備停當,封好了口的。我的腦海中閃出一種非常熟悉、親切、動人的回憶。
「請您聽著,您不要笑我奶奶。我之所以發笑,是因為事情本身好笑……既然奶奶是這個樣子,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不過我還是有點愛她。咳,當時我可吃夠了苦頭:我馬上被安排到位子上,一點也不能動彈了。
「好!既然沒有疑問,那您就繼續說下去吧,」納斯金卡回答說,「因為我很想知道結局如何。」
「納斯金卡,可能您不知道,彼得堡有一些相當奇怪的角落。普照彼得堡所有的人的那個太陽,似乎不肯光顧這些地方,而照射這些地方的,好像是另一個專門為這些地方訂做的太陽。它用另一種特殊的光芒,照射著這裡的一切。親愛的納斯金卡,這些角落裡過的完全是另一種生活,根本不像我們周圍沸騰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是存在於我們這兒,不是存在於我們這個極其嚴肅的時代,而是可能存在於遙遠的九重天之外。這種生活是荒誕、熱情的理想混合物,哎,納斯金卡,它裡面和著陰暗、平淡無奇和無法想像的庸俗!」
「既然沒有,您又為什麼老是待在家裡呢?……」
「不,這不可能,這不行!」她果斷地作了回答,不過已經低下頭,兩眼不再望我了。
「僅僅是這個名字,怎麼,您還覺得不夠嗎?真是貪心十足!」
「哦,不,人倒是見過的,不過我還是孤身一人。」
「要是沒有經歷,您又是怎麼生活過來的呢?」她笑著打斷我的話。
「『您聽著,』他說道,『您想同我一起上劇院看戲嗎?』
「『親愛的先生!請您原諒,我……』不,不,不需要什麼原諒不原諒!這裡事實本身足以說明一切,您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寫吧:
「『……那好,再見!』他說完這一句就沒再說什麼了。
「納斯金卡!」我開始用怯生生的聲音悄悄地說道,「納斯金卡!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別哭!您怎麼知道呢?或許,他還沒來呢……」
「寫這封信呀!」
「不夠嗎?不,恰恰相反,已經足夠了,非常非常夠了!納斯金卡,您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要是您一開始就成為我的納斯金卡有多好啊!」
「妙極了!既然您幻想過嫁給中國的皇太子,那您就一定會理解我的意思。嗯,您聽我說……對不起,我還沒有問您尊姓大名呢?」
她馬上把話停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垂下腦袋,兩手捂著臉,突然放聲大哭,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接下去他就問:
「是按這個詞的嚴格意義說嗎?」
「『您聽著,』他開口說道,『您聽我說,納斯金卡,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是個窮光蛋,暫時我一無所有,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如果我和您結為夫妻,我們將來怎麼活呢?』
「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是沒跟任何人說過話。」
「您聽我說,」納斯金卡打斷了我的話,她一直睜著兩眼,張著小口滿臉驚訝地聽我說話。「您聽著,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為什麼正是由您向我提這樣可笑的問題?不過我知道,這些奇聞異事肯定是發生在您的身上,而且一點不假。」
「典型?典型就是一個有特色的人,一個荒唐可笑的人!」她孩子般的笑聲感染了我,我也跟著哈哈大笑。「典型是一種性格。您聽我說,您知道什麼是幻想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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