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左輪手槍
一 約翰客店裡的談話

這樣,就使他顯出威嚴的神氣。
他長得矮小,皮膚發黃,力氣像條公牛。大海沒有能夠使他的膚色變成褐色。他的肌膚彷彿是蠟做的,顏色像大蠟燭一樣。他的雙眼閃著審慎的光芒。他的記憶力很強,與眾不同,他只要見過誰一次,就會牢牢印在頭腦裡,好像記在一本簿子裡那樣。這種一閃而過的眼光具有捕捉人的力量。他的瞳仁一印上一張人臉,如同照了像,能一直保存下來。那張臉即使漸漸變老,西爾克呂班也會認得出。要擺脫這樣強的記憶力是不可能的。西爾克呂班說話簡短,為人樸實,遇事鎮靜,從來不做什麼手勢。他的天真的態度,使人乍見便為他傾倒。許多人都認為他坦率。他的眼角有一道皺紋,顯出他令人吃驚的單純。我們說過,沒有比他更優秀的海員了。拉緊帆的前下角索,降低受風中心,用下後角索維持定向的帆,誰都不及他熟練。他篤信宗教、為人正直,這兩方面的名聲極好,沒有人能超過他。誰要是對他有一點兒懷疑,這個人就先值得懷疑。他和雷比舍先生有很好的友誼。雷比舍先生是聖馬洛的貨幣兌換商,住在聖樊尚街槍炮匠隔壁。雷比舍先生說過:「我真想把我的店鋪交給克呂班照料。」西爾克呂班是一個鰥夫。正像他是一個高尚的男人一樣,他的妻子也是一個高尚的女人。直到她去世,她始終享有品德崇高的美名。如果王家法官對她說了一些甜言蜜語,她就會稟告國王,如果上帝愛上了她,她就會告訴本堂神父。西爾克呂班和克呂班太太這對夫婦,在托爾特瓦成為體現「可尊敬的」這個英語形容詞的完美的典型。克呂班太太是天鵝,西爾克呂班是白鼬。哪怕一點點汙點也會使他寧可死去。他拾到一枚別針,一定要找到失主。他撿到一盒火柴,也會大聲嚷嚷叫人來領。有一天他走進聖塞爾萬的一家小酒館,對老板說:「三年以前我在這兒吃過一頓早飯,您算錯了帳。」然後他補付給老板六十五個生丁。他完全是正直的化身。他的緊抿的嘴唇,總像在留神什麼。
幫助人逃亡,是一種本領,因為經常有這種事發生,所以這樣的本領能賺大錢。這種投機生意填補了某些交易的不足之處。誰想逃到英國,可以找走私者幫忙,誰想逃到美洲,可以找遠洋走私的船長,像蘇拉這樣的人想辦法。
海岸和港口的治安情況在交談中應該說得輕一些,含混一些。
很久以前,就在這個沙灘上,二十四隻看守聖馬洛的狗轉來轉去,牠們在一七七〇年曾經吃過一個海軍軍官。這種過於熱心的行為使得牠們全部都給消滅了。如今在大塔拉爾和小塔拉爾間,夜裡不再聽到狗叫聲了。
事情說來也真奇怪,人們幾乎可以說,逃跑能給人帶來一切,特別是給那些歹徒。一個壞蛋從巴黎或者倫敦帶來的大量文化成了他在這些原始的或蠻荒的地區的財富,使他受到尊重,成了當地的先驅者。這種冒險經歷可能在這兒逃避法律,而到那邊竟擔任起聖職。在銷聲匿跡中有幻景,不止一次的逃跑產生了許多夢想的結果。這種類型的逃跑會通向未知和虛幻。某個破產者逃出歐洲,不見蹤影,二十年後,他重新出現的時候,成了蒙古首相或者塔斯馬尼亞島的國王。和*圖*書
西爾克呂班有時候坐這張桌子,有時候坐另一張桌子,不過他在海關職員的桌子和船長的桌子之間,更加樂意坐海關職員的。當然他在兩方面都受到歡迎。
現代碼頭上出現的建築物已經使這家客店消失了。在從前那個時候,海水浸沒到聖萬尚門和迪南門。遇到乾潮,聖馬洛和聖塞爾萬之間,有篷小車和兩輪小馬車能夠來往,它們在擱淺的船隻當中來來去去,通行無阻。它們避開浮筒、錨和纜繩,有時皮車篷還可能撞到低桅桁或者第一斜帆的桅杆上給撞裂開來。在兩次漲潮中間,車夫們吆喝著馬走過沙灘,六個小時以後,沙灘上又成了風浪險惡的地方。
船長的桌子和海關職員的桌子上談天的題目很少相同。可是在發生我們敘述的那些事情的二月的開頭幾天裡,就正好出現這種情況。蘇拉船長的三桅帆船「塔莫利帕號」從智利來,再回智利去,它引起了兩張桌子上的人的注意。船長們的那一桌,大家談的是它裝的貨物,海關職員們的那一桌,談的是它的行動。
海關職員和海岸警衛都到約翰客店來吃飯喝酒。他們有專門的桌子。比尼克的海關職員在這兒和聖馬洛的海關職員聚會,這對他們的公務是很有好處的。
當時在聖馬洛的港口有一家小旅館,叫做約翰客店。
一些船的船長也上約翰客店來,但是他們在另外一張桌子上吃飯。
西爾克呂班是一個總在等待什麼時機的人。
每個星期二,他駕駛「杜蘭德號」從格恩西島到聖馬洛。星期二晚上他到達聖馬洛,用兩天時間裝貨,到星期五早上回格恩西島。
人人關心的事是得到安全。受到牽累,那就會完蛋。重罪法庭的精神比制度存在得長久。判決都是出自隨心所欲。大家逃到德克薩斯,落磯山脈,祕魯,墨西哥。盧瓦爾的男人,以前是強盜,今天是勇士,他們創立了避難村。貝朗瑞的一首歌謠唱道:「野蠻人,我們是法國人,可憐可憐我們的光榮。」移居國外是個辦法。可是沒有什麼比逃走更簡單的了。「逃走」這個單音節詞包含著一些深淵。逃跑的人一路上都會遇到障礙。要躲避就非得偽裝。有些重要的人物,甚至是著名的人物,也被迫順從壞人使用的辦法,而且他們還不一定成功。他們因此簡直不像大人物了。他們一向習慣行動自由,因此他們很難溜出防止逃跑的網。在警察的眼裡,一個違反放逐令的騙子要比一位將軍正派。人們想像得到嗎,無辜被強迫化妝,德行要改變聲音,光榮要戴上面具?某一個外貌可疑的行人是位尋找假護照的知名人士。逃走的人可疑的舉止並不能證明在人們眼前的不是一位英雄。一些短暫的具有時代特徵的形象,所謂正規的歷史都不注意它們,某一個歷史時期的真正的畫家應該把它們突出地描繪下來。在這些正直的逃亡者後面,也混進了逃跑的壞蛋,這些人不大引起人注意,也不大令人懷疑。一個被迫逃走的無賴利用混亂的局面,混進被流放者當中,我們剛剛說過,是靠了他的高明的技巧,他常常在蒼茫暮色裡顯得比正派人還要正派。沒有什麼比法庭一再表現的正直更笨拙的了。它什麼都不懂,只會做些蠢事。一個弄虛作假的人要比一個國民公會議員更容易逃得掉。和*圖*書
船長們坐的桌子上占首席的是一位年老的遠洋輪船長熱爾特雷.加布勒先生。熱爾特雷.加布勒先生可以說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氣壓計。他長年的海上生活習慣使他預測氣象能完全正確無誤。他總宣布明天的天氣如何。他替風聽診;他替潮水按脈。他對雲說:「伸出你的舌頭給我看。」這就是說發出閃電。他是浪濤、微風和狂風的醫生。海洋是他的病人。他環行世界,如同臨床診斷一樣,檢查每種氣候的健康狀況是好是壞。他精通一年四季氣候的病理學。人們經常聽他談到這樣的事情:「一七九六年,有一次氣壓計降到暴風雨線以下三度。」他因為熱愛航海成了海員。他對大海的情誼和他對英國的仇恨一樣深。他仔細研究過英國的航海術,好了解它的弱點何在。他能解釋一六三七年的「君主號」跟一六七〇年的「皇家威廉號」和一七五五年的「勝利號」在什麼方面不同。他比較船隻的水線以上的部分。他對「偉大的哈里號」的甲板上的塔樓和漏斗形的桅樓感到遺憾,也許他是從法國的炮彈能準確地打中它們的表面這一點來考慮的。國家,在他看來只是因為它們的海上事業的創立方才存在。他有一些他特有的古怪的同義詞。他常常把英國叫做「三一堂」,把蘇格蘭叫做「北方的代表」,把愛爾蘭叫做「壓載物事務所」。
一些長途航行的船長和一些船主有時候一起坐到船長的桌子旁。他們交換消息:「糖的行情怎樣?」「這種甜貨只有小批小批出售。不過粗貨到了,從孟買來了三千袋,從薩瓜來了五百桶。」「您將看到右翼最後會推翻維萊爾。」「靛藍怎麼樣?」「只談了七皮包瓜地馬拉的。」「『那寧娜─朱利號』駛進了錨地,那是一艘布列塔尼的漂亮的三桅帆船。」「拉普拉塔河上的兩個城市發生了小小的爭執。」「蒙得維的亞肥了的時候,布宜諾斯艾利斯就瘦了。」「應該把在卡亞俄遭難的『雷吉納─科利號』上的貨物換裝到別的船上。」「可可豆很暢銷:加拉克每袋開價二百三十四,千里達的每袋七十三」「聽說在練兵場的閱兵式上有人高喊:『打倒大臣!』」「南美的醃溼皮現在有賣,公牛皮六十法郎,母牛皮四十八法郎。」「他們過了巴爾幹沒有?迪比奇在幹什麼?」「在舊金山茴香酒缺貨。普拉尼亞橄欖油生意平平。罐裝格魯耶爾起司每擔三十二法郎。」「怎麼,利奧十二世死了?」等等,等等。https://m.hetubook.com.com
他彷彿一直在戒備當中。戒備誰呢?多半是戒備壞蛋們。
西爾克呂班總是住在約翰客店,「杜蘭德號」在法國的事務所也就在這兒。
這些事都是大聲嚷著談的,議論起來更是吵吵鬧鬧。在海關職員和海岸警衛的桌子上,說話聲音就低得多了。
生在科皮亞波的蘇拉,是一個智利人,也有少許哥倫比亞人血統。他帶著獨立性參加獨立戰爭,有時追隨玻利瓦爾,有時追隨莫里洛,根據他認為從哪一方可以得到好處來決定。他為所有人服務成了富翁。沒有人比他更是波旁派,波拿巴派,專制主義者,自由主義者,無神論者和天主教徒了。他是那個大家可以稱做「賺錢黨」的大黨的一員。他不時地來法國做一些商業性的逗留。如果相信那些道聽塗說的話,他樂意讓那些逃跑的人乘他的船,不管是破產者還是政治流放犯,只要付錢,他都不在乎。他讓他們上船的方法很簡單。逃亡的人等候在海岸上某一個荒涼的角落,在將開航的時候,蘇拉放下一隻小船去接他。在前一次的航行中,他就是這樣讓貝爾東案件裡的一個抗傳人逃掉的。這一次據說他要帶走一些牽涉到比達索阿河事件中的人。警方得到通知,已經監視著他了。hetubook.com.com
他熟悉許許多多情況,他是字母表和年鑒。他是最低水位記錄和費率表。他熟記各個燈塔的通行稅的數目,尤其是英國的。經過這一座燈塔每噸一便士,經過那一座燈塔每噸四分之一便士。他會對你說:「小岩石的燈塔過去只用兩百加侖油,現在要燒一千五百加侖。」有一天,他在船上生了重病,別人都以為他快死了,全體船員圍在他躺的吊床四周,他原來像臨終的人那樣不斷打嗝,這時停止了,對木工說:「最好在桅帽的兩邊各開一個榫眼,好裝上一個有鐵軸的鑄鐵滑車,可以用來穿過吊舉絞索。」
這兒的客人都受到很好的接待。那些離鄉背井的水手能喝到他們從未喝過的本地精心釀製的美酒。一個從畢爾巴鄂來的花|花|公|子似的水手在這兒發現了赫拉達酒。在這兒能像在格林威治一樣喝到濃烈的黑啤酒,能像在安迪衛普一樣喝到棕色的濃啤酒。www•hetubook.com.com
當時是一個逃亡的時代。王朝復辟是一個反動的行動。於是,一次次革命造成許多人流亡國外,一次次復辟帶來了無數政治流放。在波旁家族重掌政權的最初七、八年裡,財政,工業,商業,全是一片恐慌,覺得大地在顫抖,處處在破產。在政治上是普遍的潰逃現象。拉瓦萊特逃走了,勒費弗爾.德努埃特逃走了,德隆逃走了,特別法庭恣意妄為,再加上一個特雷斯達伊翁。人們看見索謬爾的橋、拉雷奧勒的要塞前空地、巴黎觀象臺的牆、阿維尼翁的托里亞塔樓,都急忙逃走,它們都是反動時期留在歷史背景上的淒涼的黑影。今天,人們還能在它們身上辨認得出那隻血淋淋的手。倫敦的西斯爾伍德案件,影響到了法國,巴黎的特洛戈夫案件,影響到了比利時、瑞士和義大利,因此增加了不安和隱藏的理由,使得那種暗中進行的徹底潰逃越來越多,甚至使當時社會的最高等級都跑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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