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這縷輕煙給漁夫們帶來了法國的信息,其中有一封由漂亮少女代筆的老祖母的來信。
約一個月以後——六月。
這一次,是波紋,是變幻不定的波紋在海面嬉戲;一些輕飄飄的圓環,像對著鏡子呵氣呵出來的。整個閃光的水面好像籠罩了一張構圖模糊的大網,上面的圖案自行組合,又自行毀壞:轉瞬即逝,霎時無影無蹤。
「一艘汽艇,那邊!」
「快些,快些,氣壓在下降了。」
換班以後,他們願意什麼時候睡覺就可以什麼時候睡覺,在這持久的光亮中,時辰已無關緊要。他們總是睡得很好,寧靜無夢,整個身心都得到休息。
班保爾的漁船散布在這平靜如鏡的海面,給這一片荒寂帶來了生氣。這裡,那裡,可以遠遠看見一張張小小的船帆,徒具形式地懸掛著,因為根本沒有風;在水平線灰暗的背景上,雪白的船帆映襯得十分清晰。
當巡洋艦上狹窄的下層甲板被四、五個躺倒的釘了腳鐐的大孩子占滿時,給他們釘鐐銬的老船員便對他們說:「側著躺吧,孩子們,好讓人走得過去呀。」他們微笑著,溫順地照辦了。
但這種情況是很少的;他們更多的是以忠誠的態度想念她們:他們憶起妻子、未婚妻、姐妹、雙親……因為已經習慣於禁欲,在很長的階段內,感官也都沉睡了……
若望.弗朗索瓦!
對於自己生得漂亮和神態高貴這一點,楊恩向來不大留意,而且,他只是和西爾維斯特在一起時才像個孩子,只是和他在一起時才唱歌和玩樂;反之,和別人在一起時,他卻沉默寡言,甚至顯得驕傲和陰沉;可是當旁人有求於他時,他又很好說話,只要不惹惱他,他總是和善而且樂於助人https://m.hetubook.com.com的。
讀完了信,西爾維斯特膽怯地把自己那封信指給他的大朋友看,想要他讚賞那一筆好字:
他們兩人躲在甲板的一角,互相用胳膊勾著肩坐著,慢慢地讀著信,仿佛是為了更深切地體會信中所談家鄉的事情。
這一天,冰島的漁業像是一種安寧而且輕而易舉的職業,一種小姐的職業……
他們偶爾也想到女人,睡覺時便不大安穩,他們睜大了眼睛捉摸著六星期以後捕魚即將結束,他們不久將有新的情人,或重新占有已經相愛的舊情人。
但它依舊照耀著,好像就在相去不遠的空間,仿佛只要乘船到水平線的盡頭,就能與這浮遊在離水面不過數米的空氣中的哀傷的巨球相遇。

在楊恩的信裡,西爾維斯特知道了他的小未婚妻瑪麗.加沃的消息;在西爾維斯特的信裡,楊恩讀到了老祖母講的滑稽故事——沒有什麼比這些故事更能娛樂離家的親人了,還有與他有關的最後一行:「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問好。」
若望.弗朗索瓦,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這就是早晨……
若望.弗朗索瓦!
在冰島一帶,出現了被水手們稱作「白色寧靜」的那種稀有的天氣;也就是說,空氣紋絲不動,好像所有的風都吹盡了,終止了。
於是西爾維斯特小心翼翼地折起了那封可憐的受蔑視的信,重新把它放進信封,貼胸藏在毛衣裡,十分憂傷地想道:
「肯定的,他們不會結婚……但是他究竟為什麼對她這樣反感呢?……」
下面,在船艙裡,鐵爐中總是生m•hetubook•com.com著火,艙口一直關閉著、好讓那些要睡覺的人感覺是在夜裡。他們睡覺時只需要極少的空氣,而那些城裡長大的、不那麼強壯的人所需要的空氣則多得多。他們深厚的肺臟既然整天吸滿了無窮盡的空氣,睡覺時也一併睡著了,幾乎不再動彈。他們可以像野獸一樣,蜷縮在無論什麼樣的小洞裡。
這時候,稍稍把自己的邊緣浸在水裡的、永恆的太陽,又開始慢慢上升了。
這一次,是在午夜的陽光之下,那太陽總是帶著死去的星球的神情,從水平線的高處照射著他們。
他看見海上划來這麼些核桃殼似的小艇,在這不太安全的地帶聚集了這麼多漁夫,感到有點不耐煩。
它們不再慢慢漂流,而是趁著新起的清風,張滿船帆,箭一般地行駛過來。
郵務員掏空了帆布口袋,把信件分發給他們,他宣讀信封上的地址常常頗為吃力,因為並不都是由書法熟練的手寫出來的。
這一次,有許多捎給冰島人的信件,其中兩封由瑪麗號船長蓋爾默轉交,一封給楊恩.加沃,第二封給西爾維斯特.莫昂(這封信是由丹麥轉雷克雅維克,在那兒交給巡洋艦的)。
與此同時,一陣寒氣逼人的微風,開始在靜止的水面的某些地方吹起波紋,在它光亮的鏡面上繪出藍綠色的圖案,或拖長成條狀,或張開如扇形,或枝枝椏椏化作珊瑚的模樣;這些變化都帶著輕微的響聲極快地完成,似乎是一種覺醒的信號,預示這無邊的麻木狀態即將結束。天空揭開了它的帷幕,變得明朗起來;雲霧重新降落在水平線上,聚集成一堆堆灰色的棉狀物,像是環繞著海的柔軟的圍牆。將漁夫們夾在當中的兩面無邊無際的鏡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和_圖_書重又顯得深邃清澈,好像拭去了那使它黯淡的水氣。天色變了,但是以一種不妙的迅速的方式在變著。

他們唱著,這兩個大孩子。
瑪麗號在遼闊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條暮色般的長長的陰影,在這反射著天空的平滑的白色水面上,顯得像是綠色;陰影覆蓋住的這部分海面沒有反光,清澈得可以看見水下的事物——無數的魚群,數也數不清,全都一樣,靜靜地朝同一方向滑去,仿佛它們無止無休的旅行有它的既定目標。這是鱘魚的集體行動,它們列隊順著同一方向行進,像是一道道灰色的影線,不斷地、迅速地顫動著,給這一片沉寂的生命帶來了流動的感覺。有時候,尾巴突然一擺,全體都同時翻身,露出銀光閃閃的肚腹;尾巴再一擺,同樣的翻身,借助緩緩的波浪遍及整個魚群,恰如成千上萬的刀片在水的兩邊各投出一道小小的閃光。

可是楊恩十分清楚這是哪一位少女的手筆,便晃晃肩膀轉過頭去,似乎要表明這位歌特終於使他厭煩了。
冰島還相當遠,卻已看得見了,它仿佛也和那些漁船一樣,想向巡洋艦靠攏。它愈來愈清晰地暴露出它那光禿禿的石頭高山,——這些山岩從來只有一側的下部在明處,似乎躲藏著不願露面似的。它甚至延伸出去和另一個顏色相仿,卻又逐漸加深的冰島相連接。但這是一種幻象,這山嶺更加巍峨的另一個冰島,其實只是水氣的凝聚。總是低低的、懶洋洋的太陽,無力升到景物的上空,便透過這幻影的島顯現出來,它顯現得那麼清晰,竟像是處在幻島前面似的。這對肉眼來說簡直是一種無法理解的現象。太陽已經沒有光暈,它那圓盤又有了鮮明的輪廓,它仿佛更像一和-圖-書個可憐的、垂死的黃色星球,猶疑不定地停在那兒,在一片混沌之中……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巡洋艦上的鐘敲半夜十二點了。他們還坐在那兒,像做夢一樣,思念著故鄉、遠離的親人和千百種事情……
他們唱著這支歌,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另兩個人在唱另一支歌,另一支同樣以朦朧的睡意、健康和淡淡的哀愁譜成的簡單曲調。
太陽已經很低,還在繼續下沉,這顯然是傍晚了。太陽愈是向與海銜接的鉛灰色層降落,就愈是發黃,它的圓環就愈清楚、愈實在。人們可以用眼睛盯著它,就像盯著月亮一樣。
於是船長說道:
楊恩和西爾維斯特並排坐著,一面釣魚,一面唱著「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那支永遠也唱不完的歌,他們因這歌的單調覺得有趣,便以孩子氣的滑稽模樣互相睨視而笑,同時沒完沒了地唱著這歌的疊句,而且每次都要增添一點新的勁頭。在含著鹽分的新鮮空氣中,他們的臉蛋紅撲撲的;他們所呼吸的空氣,純淨而且給人以活力,他們竭盡全部力氣和生命,深深地把這空氣吸進胸膛。
他們有點像孩子似的,人人都有點要求,為一些小小的傷痛要藥啦,修補點什麼啦,食品啦,信件啦。還有一些由於犯了過失被船長送來釘上鐐銬的;反正是為政府服役,他們覺得這些事都很自然。
所有在這片海域閒逛的法國漁船,布列塔尼的,諾曼第的,布洛涅的,敦克爾克的,都從四面八方聚攏來。它們像鳥雀一般聞聲而至,集合在巡洋艦的後面;其中甚至還有從水平線的某些空隙中鑽出來的,到處都出現了它們發灰的小小翅翼,遍布在這蒼白荒涼的海面上。
是無盡的黃昏還是無盡的清晨,誰也說不清https://m.hetubook.com.com。太陽已經不再表示時刻,它總是待在那兒,主宰著這些停滯不動的事物的光輝,它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圓環,幾乎沒有邊緣,隨著模糊不清的光暈,一直擴大到無限。
時間悄然流逝,他們並不感到厭倦。
天空蒙著一幅巨大的白幕,接近水平線的部位,漸漸發暗,變成了鉛灰色,像錫一樣毫無光彩。水平線之下,死氣沉沉的海水射出刺眼的、蒼白的寒光。
「我想,」船長瞧著它說,「我想這是政府的船,是巡洋艦來這兒巡邏……」
船慢慢靠近了,不一會就看見了它黑色的外殼,這確是一艘巡洋艦,是到西部峽灣來巡邏的。

捕魚的速度相當快,瞧著那靜止的海水,可以清楚地看見事情的進展——鱘魚以貪饞的動作來咬釣鉤,感到被扎了一下,便搖了搖,好像要讓嘴更牢靠地掛在鉤上。漁夫們連續不斷地用兩手迅速提起鉤絲,把魚扔給那個將魚開膛弄平的人。
楊恩和西爾維斯特總是一塊兒讀信的。
然而,在他們周圍,卻是一片死氣沉沉的景象,是一個死去的或壓根不曾創造出來的世界的景象;光,沒有絲毫熱力,一切事物都凝然不動,好似在這幽靈的巨眼般的太陽注視下永遠僵冷了一樣。
巡洋艦拋錨了,此刻被冰島漁船團團包圍著,從每一條船上都放下一些核桃殼似的小艇,把一些鬍鬚老長、穿著粗劣的魯莽漢子送到巡洋艦上。
若望.弗朗索瓦,
「瞧啊,好漂亮的字體,是不是,楊恩?」
此刻他們凝視著灰色天際深處某種依稀難辨的東西。一縷細煙從水中嫋嫋上升,帶著另一種比天空顏色稍稍深一點的灰色,像一條極細極細的尾巴。以他們訓練有素的善於探測深度的眼睛,很快就看出那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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