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風浪愈來愈大。
天上,已是一片昏黑,變成一個密封的、窒人的穹隆,還有一些更加濃黑的東西,以變幻不定的形態在它上面彌漫開來;天空幾乎像一個靜止不動的屋頂,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看出它實際上正在飛速地運動:巨大的灰色布幕匆匆滑過,又不斷被另一些來自水平線盡頭的布幕替代;黑暗的帷幔仿佛從一個滾筒上源源不絕地散脫出來。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風勢越來越猛,大風搖撼著一切。
這支古老歌曲的疊句,仍從他們變得發白的唇間傳出,但已變成一種無聲的、不時無意識地反覆唸叨的東西。過度的動蕩和喧囂使他們昏昏沉沉,儘管年輕,他們的微笑由於冷得牙齒發顫也變得難看了;他們的眼睛,在發疼的眨動著的眼皮下半閉著,呆呆地凝然不動。他們緊伏在舵杆上,像兩根大理石的拱形支柱,他們幾乎不再思索,單單憑著肌肉的習慣,以抽搐的、發青的雙手做著必要的努力。他們的頭髮淌著水,嘴巴痙攣著,樣子變得很古怪,渾身都顯出原始的野性。
幾小時之內,這前一天還如此寧靜的海域,全都翻騰搗動起來,震耳欲聾的響聲代替了先前的沉寂。轉眼之間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眼前這全部無意識的、無益的騷動,進展得多麼迅速,這一切的目的何在?……這盲目的破壞又是何等的神祕!
巨大的帶狀雲層聚集在西方地平線上,看上去頗像島嶼,現在雲層從上面崩裂,散亂的雲塊便在空中奔騰。這雲仿佛無窮無盡,風將它展開、拉長、延伸,從中抽出無數陰暗的布幕,將它們鋪展在本來是黃色的、晴朗的,而今已變m.hetubook.com.com成寒冷而深沉的鉛色天空。
他們毫不恐懼,因為他們有扎實的航海知識,對船的堅固程度和自己的臂力有足夠的信心,而且他們還相信那陶製的聖母會保護他們,四十年來她在冰島的旅途中,已經跳過無數次這種危險的舞蹈,而始終是微笑著待在她的兩束假花之間……

瑪麗號在時間前面奔逃,越跑越快;時間也在奔逃,在某種神祕而可怕的東西前面奔逃。風、海、瑪麗號、雲,所有的一切都發瘋似地朝同一方向飛奔,奔得最快的是風;其次是隨著風跑的較重較緩的大浪;再其次是瑪麗號,被風和浪捲帶著朝前奔去。波濤追逐著漁船,灰白的浪峰在無窮盡的瀑布中滾動。船呢,老是被趕上,被超越,然而憑著它尾部造成的奇妙航跡,憑那粉碎狂濤巨浪的渦流,它總能從巨浪中逃脫。
一切都發出巨大的喧囂,好似世界末日的前兆一樣,散播出世界將毀滅的恐怖。人們可以從中分辨出千萬種聲響——從上面,傳來種種尖銳或深沉的聲音,由於廣闊而幾乎顯得十分遙遠。這是風,是這場混亂的偉大靈魂,是支配一切的無形的力量。風聲令人恐懼,但還有別的聲音,那更靠近、更實質、更具有破壞性威脅的,則是仿佛在火上燒煮而呼呼作響的、巨浪翻滾的水聲……
然而時間一長,這畢竟令人十分疲乏,這不肯平息的狂濤巨浪,一直保持著它極度的狂熱。而人和獸類的暴怒卻很快就會衰竭和平伏下去;——必須長時間長時間地忍受,忍受這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如同生和死一樣神祕的無生命物的暴怒。
但是西北方向有時卻露出一角青天,從那兒可能會突然改變風向;這時一線微光從天際和*圖*書斜投下來,一道長長的反光灑落在翻騰著的白色浪尖上,使天空的圓頂顯得更加陰暗。這一角青天看去十分慘淡;這隱約可見的遠方,這偶爾露出的遠景,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到處都是同樣的混亂,同樣的狂暴,從而使人心中更加難受起來。這混亂和狂暴一直擴展到空曠無垠的廣漠的水平線的那一邊,四周是一片無止境的恐怖景象,人們卻孤單單地懸於其間。
大家再也顧不上釣魚,只是忙著駕駛。釣絲早就收起來了。他們全都急於把船駛開,——有的想到海灣找避風港,便力圖及時趕去;另一些卻寧願繞過冰島南端,到達廣闊的洋面,認為面對自由的空間,順風行船更為安全。他們彼此還能依稀看見,在浪濤四處,這兒那兒,到處冒出一些船帆,一些濕漉漉的、疲憊的、正在逃竄的可憐的小東西——然而它們依然挺立著,活像孩子們玩的吹倒了又立起來的木製不倒翁。
風越來越大,人和船都顫動起來。
一般地說,他們對自己周圍看不多遠,幾米之外,全都是驚濤駭浪,全都是高高聳起的灰白色的浪峰,封鎖著他們的視線。他們總覺得自己處在一個狹窄的舞臺上,雖然場景在不斷變換;而且,這些景物都浸沒在一種以非凡的速度,像雲一般在整個海面流逝的水煙之中。
但是,儘管他們順風而逃,海浪仍然開始蓋過漁船,就像他們所說的,要「吞掉」他們——起初,浪花沖擊著船尾,隨後,大股的海水以粉碎一切的力量猛撲過來。浪愈來愈高,愈來愈發狂似地升高,然而它們又漸漸碎裂,人們看見大團大團發綠的海水,從升起的浪濤中落下,被風刮得遍處皆是。它們帶著砰砰的響聲,沉甸甸地一攤攤落在甲板上,這時瑪麗號便像和_圖_書感到疼痛般地全身顫抖起來。現在因有這些散亂的白沫,什麼都分辨不出來了;當狂風哀號得更響時,滾滾的白沫便飛奔著,像夏天路上的塵土一般越滾越厚。大雨已經來了,卻斜著橫掃過去,它們一起呼嘯著、抽打著,如同皮鞭一樣打得人很痛。
楊恩和西爾維斯特在掌舵,他們用腰帶把自己縛在舵杆上,仍舊在唱「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那支歌;他們為這樣的運動和速度所陶醉,便盡情地唱著,也為在這一片喧騰中彼此一點聽不見而感到好笑,他們為著好玩把頭轉過去迎著風唱,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從西方源源而至的雲塊,已經在空中鋪開,又匆忙地、迅速地堆疊、增厚,這使一切都變暗了。只剩下幾道黃色的裂縫,太陽便從那兒投下最後幾個光束。現在變得發綠的海水,愈來愈多地湧出一道道白色泡沫。
在波谷底部,比上面更加黑暗,每個浪頭過去,可以看見緊接著又來了一個,另一個更高的、由於透明而顯得碧綠的高聳的浪頭,它匆匆而來,畫著凶險的弧圈、帶著隨時準備閉合的漩渦,似乎在說:「且慢,待我來抓住你,吞掉你……」;可是不然,浪只是將你舉起,好像聳聳肩膀舉起一根羽毛;而且,它挾著喧鬧的泡沫和瀑布般的轟鳴,你卻感到它幾乎是悄然從你身下通過。
近來天氣實在太好,是該結束了。微風吹動密集的船隻,仿佛感到需要將它們吹散,將它們逐出海面;這些船於是像潰敗的軍隊一樣開始四散奔逃,——單憑這天空表明的威脅(這是絕不會弄錯的),就足以使它們逃散了。
啊!不,當然,上面是沒有悶味的。
捲成渦螺形的浪在繼續追逐著,聚集、疊合,一浪更比一浪高,浪與浪間的波谷也更深了。
和_圖_書巡洋艦已經開往冰島的避風港;只有漁夫們留在這像貌凶惡、色澤可怕的動蕩的海面。他們急急忙忙準備著應付暴風雨的襲擊,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很快就要彼此看不見了。
若望.弗朗索瓦!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冰島的太陽從顏色到樣貌都變了,它以一個不祥的早晨開始了這新的一天。它完全卸去簾幕,射出了光柱般的穿透天空的強烈光線,預示壞天氣即將來臨。
中午,瑪麗號已完全是一副對付壞天氣的姿態;艙口已經關閉,風帆已經落下,它靈巧輕捷地跳躍著;在業已開始的動亂中,它具有一種樂於與風暴嬉戲的大海豚的神情。這隻卸去風帆、剩下前桅的船,此刻的姿態,按水手們的說法,叫做「逃在時間前面」。

浪還不大,但已開始一浪逐一浪,推湧堆疊,起初白色的泡沫像大理石花紋般在水面鋪展,隨後,伴著輕微的噼啪聲,冒出一陣陣水氣,好像在火上煎炒一樣,所有這些刺耳的聲音都與時俱增著。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就這樣,連續不斷,愈來愈洶湧,一浪接一浪,一浪比一浪高,連接成長長的山脈,山間的深谷已開始令人恐懼了。在愈來愈陰沉的天空下,所有這一切運動都愈益猛烈,響聲也愈來愈大。
他們兩個仍然掌著舵,身子縛在舵杆上,穩穩地站著;他們身上的油布衣,像鯊魚皮一樣又硬又亮;他們用塗了柏油的小線把油布衣的領口、袖口和褲頭緊緊捆住,不讓水灌進去。水便在他們身上嘩嘩地淌著。風急浪高時,他們便弓起背伏在舵杆上,免得被風浪掀倒。他們感到臉頰的皮膚灼痛,www.hetubook.com.com呼吸也不時中斷。每次大浪過後,因為鬍鬚上掛滿鹽粒,他們便相視微笑著。
「喂!孩子們,上面有悶味嗎?」蓋爾默從半開的艙口探出他滿是鬍鬚的面孔,問道,活像一個魔鬼正要從魔盒裡鑽出來。
這確是極壞的天氣,絕不可掉以輕心。但只要前面有廣闊自由的空間,有地方可逃就行了。而且,今年瑪麗號恰好在冰島漁區的最西部度過了漁季,因此向東奔逃正是回家的路程。
他們彼此看不見了!僅僅意識到自己還在原地,兩人緊挨著。在更危險的時刻,每當一個新的、陡直的、呼嘯著的、山一般的、可怕的巨浪在他們身後高高聳起,帶著沉悶的巨響撞擊他們的船隻,他們便下意識地用一隻手畫著十字。他們什麼也不再想,既不想歌特,也不想任何女人、任何婚姻。風浪繼續的時間太長了,他們已不再能思考,噪音、疲乏和寒冷把他們弄得迷迷糊糊,使他們頭腦中的一切都變成模糊一片。他們只是兩根固定在舵杆的僵硬的肉柱,只是兩隻憑著本能攀在那兒以免死去的強壯的野獸。
若望.弗朗索瓦!
在這奔逃的姿態中,人們感受最深的,是一種輕快的幻覺;無需任何辛苦和努力,只覺得自己在跳躍——當瑪麗號隨波濤上升時,它像被風舉起一樣,毫不搖晃,隨之而來的下降則好似滑行,使人感到腹部微顫,就像在「俄國車」的模擬降落或夢中假想的墜落中感受到的那樣。它像倒退般下滑著,逃遁而去的浪山鑽到船下好繼續朝前奔。於是它又落入一個同樣在奔跑的巨大|波谷裡;它一直沉到那水花四濺的谷底,卻沒有受到絲毫損害,甚至沒有被澆濕,它和其他一切一樣奔逃,像煙一樣,在前面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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