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尼慌張失措了起來。他的臉歪著。那女人又尖聲叫喊起來,雷尼用另一隻手去把她的鼻子和嘴巴掩住,「請別這樣,」他求情說,「啊啊,請別這麼樣。喬治會生氣的哩。」
在得到答案之前,雷尼仔細地想了又想。他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直到他恰好偎著了她的身體,「我喜歡玩漂亮的東西。有一回,我在集市上看見過好些毛茸茸的兔子。它們可真漂亮呀,你知道。我連老鼠也玩過的,可是一有了什麼好點兒的東西到手,我就不玩它了。」
畜舍裡顯得十分靜謐,而整個農場都籠罩在這黃昏的靜謐之中。連參加賽局的人們的聲音,連擲蹄鐵發出的噹噹響聲,似乎都在漸漸沉寂下去。畜舍裡的空間比外面先陰暗了下來。從敞開著的麥稈門裡飛進來一隻鴿子,繞了個圈子後它又飛了出去。打最末端的畜欄走過來一匹牧羊母犬,長而瘦,垂著兩排沉重的乳|頭。還沒等它走到狗兒們睡的那個箱子,就嗅到了科里老婆的死人氣味,它脊梁上的毛立即聳了起來。嗚咽了幾聲,那隻母狗就瑟縮地走到箱子前面,跳進一窠狗兒中間去了。
斯林姆嘆息了一聲,「唉,我看我們總得把他逮住的了。他能走到哪兒去呢你想?」
「我們就要有一小塊地了,」雷尼耐心地對她解釋說,「我們就要有一個果園,一間屋,還有一小塊用來種紫花苜蓿的地,那紫花苜蓿是給兔子種的呀,我會帶一條布袋,每一回都用苜蓿把布袋塞得滿滿的,然後把它拿回來餵兔子。」
接著漸漸地時間又蘇醒了過來,而且慵懶地溜過去,溜過去。飼草架對面那一邊馬匹頓著蹄子,韁鏈叮噹叮噹地響起來。外面,人們的聲音也逐漸變得更清晰,更響亮了。
對他的問題,喬治沒有作答。喬治說:「我總可以做我的月工,把我的五十塊錢拿到手,在哪一間死鬼貓屋裡待上一整夜。要不,我可以在哪一間賭館裡頭坐著,守到人們都散回家去了。然後,我就回來,做第二個月的月工,就又有五十塊錢可以到手了。」
「唔,喬治說你會害我們搞出禍來的。」
科里說:「你上梭利戴德找個警官來。奧爾.韋爾特斯是代理警長,你把他找來吧,我們走。」他疑心重重地轉過臉來對著喬治,「你也同我們一道走,老兄。」
喬治沒有回答,但他徐徐地點了點頭。他額頭上的帽子拉得那麼低,以至他的眼睛全都給帽子蓋住了。
於是雷尼所有的災難都重回到他身上來了,「只是我的狗兒。」他悲戚地說,「只是我的小狗兒。」乾草被他從頂上掀了開去。
雷尼開始用粗大的手指撥弄她的頭髮了。
「不單只是這個,」雷尼傷心地解釋說,「這一回喬治可要不給我看管兔子了。」
「我真寂寞,」她說,「你可以和別人講話,可是我呢,除了科里,我就不能同誰講話了。否則他就會發火。你是為了什麼不愛跟別人講話的?」
他在草堆上挖了個小窟窿,把小狗放了進去,然後用乾草把它蓋沒,看不見了;但他還是發愣地朝著那個自己作成的小堆。他說:「這個還不是我非得躲到樹叢去不可的壞事吧,哦,不!這不是的。我會對喬治說,它死了我才發現的。」
慌亂中,他用手抓起一把麥稈來把小狗蓋住。他心情沮喪地望著她。
星期日下午。憩息的馬在嚼著吃剩的一小捆一小捆乾麥稈,咬齧著木槽,嗒嗒地頓著它們的蹄。並且把韁鏈噹啷噹啷地搖響著。透過畜舍的空隙,下午的陽光一薄片一薄片地投射進來,在乾草上面鋪上一道道的光線。一群群的蒼蠅在空中嗡營著,空氣中呈現出一種午後怠惰的氣氛。
「好啦,大夥們,」他說,「黑鬼有支鳥槍。賈爾純,你去把它拿來吧。你們見到他,千萬不要讓他跑掉。要射進他的腸子裡去。非攔腰把他打斷不干休。」
科里老婆惱怒地說:「你只是惦著兔子,什麼也不放在心上?」
「不開槍?」科里叫了起來,「我們準定要|射|了他。賈爾純的魯格還被他拿了呢。」
「啊,這個我一向沒對誰講過,也許這個我不該講。我不喜歡科里。他不是個好人www•hetubook•com•com。」因為她已經信賴他了,她把身體移得靠雷尼更近,坐在他旁邊,「該是有進電影的了,有漂亮的衣服穿的了——全都是漂亮衣服呀,像她們和他們穿的一樣。我可以在大酒店裡坐著,就有拍片場來要。遇著他們有預演呢,我就參加去,用不著花我一個銅板,在無線電裡講話,因為我是拍片場的呀。而且,我全都有了,像她們和他們穿的漂亮衣服。因為這人說我是個天生的人才呀。」她抬起眼來瞧雷尼,並且用手和胳膊作了個有點堂皇的手勢,顯示她會表演。隨著手腕的移動一排手指也擺動起來,那小指從其它幾個手指中煞有介事地翹了開來。
喬治仍然盯著科里老婆,「這樁事雷尼絕不是存心下流幹出來的,」他說,「什麼時候他都幹壞事,但從沒有一樁是下流的。」他直起身子,把頭回過來瞧著坎迪,「喂,你聽著。我們總得告訴他們那些角兒去。沒有別的辦法,他們準要逮住他。也許他們不會傷害他。」他正色地說道:「我是不會讓他們傷害雷尼的。喂,你聽著吧。人們會疑心我在這上頭也有一份。我得回到工棚去。一分鐘後你就去外邊把她的事告訴他們,這我才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走過來看。你肯這麼做嗎?這樣一來可以叫人們不疑心我?」
那女人在他雙手底下拚命掙扎。她的腳在乾草堆上亂踢亂蹦,她還不住地打滾旋想將身體掙脫出來;而一聲被掩住了的號叫從雷尼的手底下透了出來。雷尼開始恐慌地叫了起來,「啊,請千萬別這樣吧,」他懇求道,「喬治會說我幹了一樁壞事。他不會讓兔子給我管的。」他把手略為移開一點,於是她沙啞的呼號聲就衝口而出。這使雷尼變得慍怒了,「別再嚷,」他說,「我不要你叫嚷呀。瞧,你就要害我把禍事搞出來了,喬治說的一點沒錯。哼,你可別再喊了。」她繼續掙扎,她的一雙眼睛滿是恐怖地亂瞪著。雷尼真的對她惱火了,於是便搖撼她,「你別再喊呀,」他邊說,邊搖撼著她;然後她的身體像一條魚一般仆倒了下來。這之後她直挺挺地一動也不動,她的頸骨已經給雷尼搖斷了。
現在坎迪把他最擔心的事說了出來,「那小塊地你和我還弄得到手吧,是不是,喬治?你和我還能夠去什麼地方過個好日子的吧,是不是啊,喬治?我們可以吧?」
科里老婆訕笑他,「你是個傻瓜,」她說,「可卻是個死鬼好人。就像個大娃兒,但你的意思別人會明白的。當我理著我的頭髮呢——因為它是那麼柔軟——,我時常就在那兒坐著,用手輕輕地撫弄它。」為了表明她是怎麼撫弄的,她把一排手指伸出來往頭頂上掠了一下,「有的人的頭髮硬得要命,」她自鳴得意地說,「就說科里吧。他的頭髮跟鐵絲似的。我的可是又細又軟呀。當然嘍,我刷得勤。那會使它變得細膩起來的。這兒——就觸一下這兒看。」她捉住雷尼的手將它放到她頭上,「就在這地方,摸一下,看它是多麼軟綿綿的。」
喬治拖著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跟在他們後面走了。
他把狗兒挖了出來,細看著它,輕輕地把它從耳根一直到尾巴摸了一遍。他的聲音裡滿是憂慮:「可是他會知道的,平常喬治總是知道的。他會說:『別想瞞得過我,你幹的好事。』他還會說呢:『你再也別想管那些兔子了!就為的這件事。』」
坎迪懊喪地問:「那麼……全都完了?」
她說:「你可別把它弄亂了。」
她泰然自若地說:「他那是怕科里發火罷了。哈,科里一隻胳膊在繃帶上掛著——他要是敢發惡呢,你就把他另一隻手臂也扭斷好啦。你瞞不過我的,說什麼機器給他碰著了。」
雷尼垂頭瞧著乾草,「他說我要是跟你講話或幹別的,兔子就不會給我管了。」
一陣人群的叫聲,和馬蹄鐵碰在金屬上頭發出的雙重的叮噹聲從畜舍外邊傳了過來。雷尼第一次意識到外邊了。他在乾草堆上蹲了下來,細細地聽著,「我幹了一樁真正的壞事,」他說,「我不該把它幹出來的。喬治準會發火。m•hetubook•com.com哦……他說過,躺在樹叢裡,等他到來。他準會生氣的。等他來,在樹叢裡,他這麼說過的呢。」雷尼又走回來瞧了瞧那已經死去的女子。狗兒躺的和她靠得非常近。雷尼拾起小狗,「我還是扔掉它吧,」他說,「這些已經夠糟的了。」他把小狗塞進懷裡,用上衣把它裹起來,輕步走到畜舍的牆邊,從壁縫裡朝外面玩馬蹄鐵賽的地方張望了一下。然後,輕步走到最盡頭一個馬槽的末端附近,然後他的蹤影就消失了。
喬治虛弱地說道:「賈爾純的手槍也許是他自己弄丟的呢。」
「今天早上我還看見它,」賈爾純說,「不,它是給人偷走的。」
科里驀地醒了過來,「我知道是誰幹的,」他叫了起來,「是那個狗雜種大個子幹的呀。是他幹的我知道。哼——別的人都在外邊玩馬蹄鐵賽哪。」他使自己進入了一種狂怒的狀態,「我要逮住他。我去把我的鳥槍找過來。我要親手把這狗養的大個子收拾掉。我要朝他的肚腸射進去。走吧,大夥們。」他氣勢洶洶地走出了畜舍。賈爾純說:「我要去拿我的魯格,」說著也走出去了。
「呃,我不想跟你談話或幹別樣什麼的。」雷尼說。
「為什麼他不讓?」
像有時人們遇到的那樣,時間好像生了根似的,極緩慢地流逝著。這時,四周萬籟俱寂,運動和聲響也都停下來了。
「是,」喬治說,「我去。可是科里,你聽著呀。這可憐的雜種是個沒腦袋的人。別開槍吧。自己幹了什麼事他並不明白呢。」
「它這麼小,」雷尼說,「我不過是同它逗著玩兒……它做出像是要咬我的樣子……我就裝作要捏它一下……我就真的這麼幹了。它就死掉了哪。」
雷尼輕輕地來回撫摩著狗兒,「我們就要有一小塊地了——還有兔子。」他把心事傾吐了出來。
現在太陽正在往下沉下去,光線漸漸升高了,一縷縷陽光爬上了牆壁,照在馬匹頭上,飼草架上。
喬治柔聲地說:「……我想很早我就知道了的。我想我們永遠也幹不成,這我一早就知道了。他一向那麼死心眼愛聽我講它,我才以為我們也許幹得成罷了。」
「嗯。給我兩分鐘時間,然後你像是剛發現的,到處去把這樁事說開。現在我走了。」說罷喬治轉過身來,便匆匆地走出去了。
老坎迪的聲音打盡頭一個畜欄附近傳了過來,「雷尼,」他叫喚道,「啊,雷尼!你在這兒麼?又有好些給我算出來了。告訴你我們幹得起來些什麼吧,雷尼。」老坎迪出現在盡頭那畜欄附近,「啊,雷尼!」他又呼喚起來;然後突然他停了下來,他的身體侷促起來。他將他那截光溜溜的木腕舉起,揉著薙短了的白鬍子,「我不知道你在這兒。」他對科里老婆說。
坎迪指著科里老婆。喬治定睛一看,「她怎麼啦?」他問,他走過去,然後把坎迪的語言重複了一遍:「啊呀,主耶穌!」他在她身邊跪下,伸手去摸她的心窩。終於,他緩緩地僵硬地立起身來,臉像木頭似的又實又硬,眼睛也凝固了。
雷尼高興得格格地笑出聲來了,「天啊,那還用說,」他快活地叫道,「我還曾有過一點子呢。一位太太給過我一些些,這位太太就是——我的卡莉拉姑媽。她真的把它給了我啦——大約這麼大的一塊。我很想我現在能有那麼一塊天鵝絨。」他的臉上掠過一層悒鬱的陰影,「它給我丟掉了,」他說,「我很久沒有看見它了。」
但這誘惑沒有被雷尼接收,「不啊,太太。我不能跟你講話什麼的。」
畜舍裡只有雷尼一個人,他坐在沒有給麥稈堆滿的那一端的一隻馬槽底下,一副馱箱旁邊的乾草上。雷尼坐在草堆裡,瞧著他面前一條小小的在他面前躺著的死了的狗兒。他瞧了好一會,然後伸出他那雙碩大的手去撫摩它,他乾淨俐落地一遍又一遍輕輕地從頭到尾撫摩著。
她安慰他道:「你用不著憂心。它不過是隻狗兒罷了。你很容易就可以找一隻回來。狗兒這鄉村裡到處都有的是哩。」
「我沒有槍。」維特激動地說。
「喬治準會讓我吃不消,要是喬治瞧見我www.hetubook.com.com跟你講話。」雷尼謹慎地說,「他這樣給我講過了的。」
這時畜舍裡變得生氣勃勃了。那些馬匹噴鼻,頓蹄,碰響著它們勒韁上的鐵鏈,嚼著它們的草料。不一會,坎迪回來了,喬治在他後面跟著。
斯林姆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把她的脈搏掂了一下。用他的一隻瘦長的手指按了按她的腮頰,之後,他伸手去摸她那略為歪曲了的脖子,並用手指仔細地察勘了一下。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人群擁了上來,這一團疑惑就給打破了。
斯林姆將臉轉向坎迪,「那麼坎迪,你留在這兒看她吧。他們其餘的人還是都去的好。」
喬治走過來,「要是我們把他捉回來,能不能叫他們只是把他關起來?他是個笨東西呀,斯林姆。這事他絕不是存心下流幹出來的。」
雷尼說:「啊啊,真妙哇,」他撥的力氣更重了一些,「啊啊,真妙哇。」
坎迪說:「我想不到他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來。他是這麼好的一個人。」
漸漸地人聲去得遠了。慢慢地畜舍暗了下來,馬匹在它們的欄子裡調換著腳,摔響著韁鏈。老坎迪在麥稈上躺下來,將手臂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面。
雷尼朝她瞪了一眼,「喬治說我不得跟你搞什麼的——不管是跟你講話還是什麼別的。」
她靠近他在草堆上跪了下來,「噓,」她說,「都在賭著一場馬蹄鐵賽呢他們那些人。這會兒約莫只是四點鐘的樣子。誰也不會離場的他們這些傢伙。幹嘛我不能和你談談呢?我得不著同誰談過心。我真要悶死了。」
「哇,真見鬼!」她說,「哪一樁我害了你?我是怎麼生活著的好像他們沒有一個人想到過。我告訴你吧,這樣的生活我過不慣。我也能夠自己做點事的。」她看上去似乎黯然神傷似地說下去:「沒準將來我還能。」跟著,在一種傾訴的熱情中她的話翻滾了出來,就像是她的聽客會被人奪了去,因此她必須趕緊搶著說似的,「我就住在薩利納斯,」她說,「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到了那兒。啊,一個歌舞班子路過啦,我遇到一個演員。他說我可以跟那個歌舞班走。但我母親不許我去。說是我還只有十五歲哪。但那人說我去得的。要是我去了,我就不會過著現在這種鬼日子,這你可以相信。」
斯林姆站在那兒,垂頭瞧著科里的老婆。他說:「科里——也許你還是留在這兒陪你老婆的好。」
科里老婆將身體移離了他一點點,說:「我看你是個傻瓜。」
她笑了起來,「樣樣事情喬治都給你下命令的嗎?」
她把身體移得跟他靠得更近一點,用輕柔的語調說道:「跟我講話你別擔心。他們那些傢伙這會兒正在外邊叫著喊著哩,你聽。他們這一場要賭四塊錢的。不到完場誰也不會肯走開的。」
斯林姆默然地把臉轉過來對著喬治,「我猜這準是雷尼幹的,不會有錯,」他說,「她的頸骨給扭斷了。雷尼幹得出來的。」
坎迪等他們走了後在乾草上面蹲了下來,定睛瞧著科里老婆的臉孔,「可憐的雜種,」他輕聲細氣地說出了一句話來。
「這是怎麼搞的呢?」坎迪說。
她的心略為安下來,「啊,誰不呢?」她說,「這是隨便誰都愛的。我愛摸天鵝絨和絲綢。天鵝絨,你愛不愛摸?」
斯林姆點頭,「我們能,」他說,「要是科里能被我們控制得住,我們就能做到。可科里卻是要一槍把他射死的呀。科里那隻手他一直還念念不忘呢,這也肯定會叫他發火的。他們說不定又會把他關起來,用皮帶把它勒緊了放進一個木籠裡頭。那就糟了,喬治。」
外邊傳來馬蹄鐵碰在插梢上的噹啷聲,和人們各式各樣地呼喊:慫恿的,好玩的,或是嘲弄的。但畜舍裡卻只是一片安靜,嗡營,溫暖和閒適。
「不,我不是,」雷尼懇切地分辯道,「喬治說我不是呀。我喜歡用手指摸著漂亮的軟縐縐的東西玩兒。」
「你在這兒幹什麼,小夥子?」她說。
斯林姆接著說:「也許跟你說過的在韋地那一次一樣的吧。」
喬治再次點了點頭。
科里的臉漲得通紅,「我要去,」他說,「哪怕我只剩了一隻手,我也要hetubook.com.com親手給那狗養的大個子一槍,把他的腸子都射出來,我要找他去。」
她問道:「什麼東西把你弄得這麼死心眼兒地記掛著兔子?」
現在太陽的光束高照在牆上了,畜舍裡面的光亮漸漸地暗了下來。科里老婆仰面躺在那兒,被乾麥稈半埋著。
雷尼說:「也許這狗兒我把它拿到外面去丟掉,喬治就會不知道了。那麼我就能管兔子,不會有什麼亂子了。」
「那我們怎麼辦呢,喬治。現在我們怎麼辦呢?」坎迪問道。
喬治慢吞吞地回答:「看來……我們得把這告訴……他們那些人去。我看,我們得逮住他,把他關起來。我們不能讓他跑掉。唉,會給餓壞的呢這可憐的雜種。」然後他又試著安慰自己,「也許他給他們關起來後,他們會好好待他的。」
她不讓別人把她的話插斷,趕緊繼續把她的身世講下去,「另一次我碰到一個人,他是片場裡的。我跟他一道到臨江舞廳去。他說我是個天才。說他要介紹我去拍片子。待他回到好萊塢,他立刻就會寫信叫我去。」她緊緊地盯著雷尼瞧,看她可把他打動了沒有。「信我一直沒有收到,」她說,「我常疑心它是給我母親偷去了。哧,這樣一個地方我就再也不要待下去了,我做不得一點兒事情,得不著一點兒地位,他們還偷你的信。我也問過她,是不是她把它偷了去的,她說不。這麼一來我就跟科里結了婚。他,我也是那一天晚上在臨江舞廳裡認識的。」她詰問道:「你在聽著的吧?」
外邊賽賭的嚷嚷聲停息下來了。一陣議論的鼎沸的聲音和急走的腳步聲鬧騰起來,跟著,人們衝進畜舍。那是斯林姆、賈爾純、科里和年青的維特,然後是和顯眼的行列隔得遠遠的庫魯克斯。坎迪跟在眾人後面,也進來了,最後到來的一個是喬治。喬治身上穿著他的藍斜紋布上衣,衣服上了鈕扣都扣得好好的,頭上的黑帽子拉得低低的,把他的眼睛都遮住了。人群從盡頭一個畜欄附近走過來。昏暗中他們的眼睛發現了科里老婆,於是他們停了下來,靜靜地站在那兒瞧著。
「你引我看什麼呢?」喬治說。
雷尼深沉地嘆了一聲氣。外邊傳來一塊馬蹄鐵碰在金屬上發出的叮噹聲,跟著是一陣喝采,「有人圈中了,」科里老婆說。
他用笨大的手去抓乾草,直到將她的身體半埋住了為止。
科里老婆半覆蓋著黃澄澄的乾草躺在那兒。所有機謀、卑賤、抑鬱,和熾烈的情欲,全都從她臉上消失了。她顯得非常地秀美而又自然,她的臉孔姣好。現在,那染紅的嘴唇和搽胭脂的雙頰,使得她看上去似乎栩栩如生,十分輕舒地熟睡著。臘腸一般的鬈髮束,在她枕著的乾草堆上散開著,而她的兩片嘴唇則微微地張了開來。
「我?當然。」
他垂頭瞧著她,小心地把原先蓋在她嘴上的手移開去,而她卻一動不動地躺著,「我不想傷害你的,」他說,「可是喬治準會冒火,你要是喊起來的話」她既不動彈,也不回答,於是他彎下身來靠近著去瞧她。他把她的一條手臂抬起,又放了下來。他像是被嚇昏了似的。好半天之後,他感到害怕了,低聲地說:「我幹了一樁壞事了。我又幹了一樁壞事了。」
「我看我們總得把他逮住,」斯林姆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留心,瞧,它就要給你弄亂了。」接著她生氣了,叫道:「你快把手停下來,你會把它全都弄亂了的。」她把頭歪向一邊,可雷尼的五指卻把她的頭髮抓住了不放,「放手,」她喊起來,「你放手。」
漸漸地她的臉龐變得生氣了起來,「我著的是什麼鬼?」她嚷了起來,「我就沒有權利同一個人講話嗎?到底我被他們看成個什麼?你是個好人。為什麼我不能同你講話我真不明白。我又不會加害於你。」
坎迪說:「肯定,喬治。我肯定照你說的這麼做。」
喬治沒有回答,坎迪把頭俯下來,瞧著地上的乾草。他明白了。
突然他發起火來,「他媽的,你這鬼傢伙,」他叫起來道,「幹嘛你一定要死呢?你又不是小得像一隻老鼠那樣。」他把小狗抓起來,將它猛地擲了開去,並且將身子擰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背對著它。他彎著腰坐在那兒,沮喪地說:「這回兔子肯定不得我管了,這回他不許我管了。」在憂愁之中他來回搖晃著身體。
他們邁步離開了。喬治在坎迪身邊停了一會,他們兩個垂頭瞧著那個死去的女人,直至科里叫道:「你,喬治!你要跟緊我們,好叫我們不疑心這件事同你有干係。」
她叫嚷起來:「哎呀,是死的呢。」
新的麥稈在寬闊的畜舍的一端堆得高高的,一個四叉抓草器在麥稈堆上吊著,懸在它的吊車上面。麥稈像山坡似的傾斜向畜舍另一端,那兒有著一塊還不曾被新收獲物堆滿的平地。可以在畜舍的四邊看見餵草的木槽,打一條條欄柵間望去,可以看出馬匹的頭來。
看她並不答話,他走近前去,「你不該浪到這兒來睡覺,」他帶著責備的語氣說;然後走到了她身邊,「啊呀,主耶穌!」他一面揉著他的鬍子一面手足無措地四下裡望了望。接著,他跳了起來,飛也似地從畜舍裡跑出去了。
雷尼柔聲地對狗兒說:「幹嘛你要死掉呢?你又不是小得像老鼠那樣。我又沒有發狠地捏你。」他把小狗的頭扭過來,盯著它的臉,對它說:「要是他發覺你是被我弄死的,也許喬治現在兔子不給我管了吧。」
賈爾純跑了進來,「那雜種把我的魯格槍偷走了啦,」他高聲嚷道,「我那袋子裡頭槍沒有了。」科里跟在他後頭,他那隻沒受傷的手裡拿著一桿鳥槍。現在科里顯得冷靜了。
「唔,他說要是再有什麼壞事讓我幹出來,兔子就不給我看管了。」
喬治冷冷地瞧著他,「你半點也沒想出來嗎?」他問。坎迪沒作聲。「我該知道的,」喬治絕望地說,「我猜,大概是我腦子裡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喬治似乎對此很躊躇了一陣子,然後才想妥了講道:「他……會是往南邊的吧,我們從北邊來的,所以他會是往南邊走吧。」
「呃,我不打算講。喬治怕我會弄出麻煩來。」雷尼說。
她把話題換過一個,「你這兒蓋著的是什麼東西?」
瞧得他去遠了,老坎迪回過頭來無可如何地打量著科里老婆,漸漸地,他的憤怒和憂慮,轉化成言詞了,「你這他媽的騷|貨,」他刻毒地咒罵道,「你幹出來了,還不是嗎?我猜你心裡是高興的吧。誰都料到會有事情給你搞出來的。你太不良。現在你更是絲毫好處也沒有了,你這爛婊子!」他嗚咽了起來,他的聲音顫抖著,「本來我可以幫他們兩個洗碟子,鋤菜園的草的。」停了一下後,他用一種唱歌似的調子繼續講下去,講那慣熟了的老話道:「要是有一場棒球賽或是馬戲呢……我們就趕去看……只要說一聲『別幹活啦』,就可以去了。決用不著等誰答應才去得。而且準有好些雞,一隻豬……而且在冬天……小小的鐵爐子……天下起雨來……我們就待在那兒。」淚水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他將身子轉過來,用他那半截光禿的手腕去搓他那粗硬的鬍鬚,無力地走出畜舍。
但坎迪激動地說:「我們應該讓他跑掉。科里那傢伙你不知道。科里準會拿他上私刑的。科里會把他殺死的。」喬治緊緊地盯著坎迪的口唇。「對,」他接著說,「那是真的,科里準會那樣做。別的人也準會這樣。」他回過頭來瞧了瞧科里老婆。
「我懂,」喬治說,「我懂得了。」
外面傳來馬蹄鐵擲在鐵樁上發出的叮噹響聲,跟著是一陣異口同聲的叫嚷。雷尼站了起來,把小狗重又放回到乾草上,這才坐了下去。他又輕輕地在小狗身上撫摩起來,「你還是不夠大的,」他說,「他們跟我說了又說,你還不夠大。你會這麼容易就死掉我真不明白。」他將一排手指伸出來擱在狗兒一隻軟綿綿的耳朵上,「喬治也許不會計較吧,」他說,「喬治不會把它當作一回什麼事吧,這麼一隻鳥狗崽。」
打畜舍最後頭的欄架那邊走過來科里老婆。她十分寧靜地走過來,因而雷尼沒瞧見她。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耀眼的棉布衣,腳上是綴有紅駝鳥毛的拖鞋。她的臉化了妝,一小束一小束的臘腸一般的鬈髮,十分舒齊地吊在那兒。她靜靜地走近雷尼身邊,雷尼這才抬起頭來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