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要有一條母牛,」喬治說,「說不定我們還會有好些小雞和一頭豬……在房子邊上我們有一……一小塊紫花苜蓿……」
當她講話時,發出的聲音像雷尼的聲音,「我對你講了又講,」她說,「我對你講過,『你要顧到喬治。因為他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待你又好。』可你呢,從來就不當心,老是幹出壞事來。」
喬治無精打采地回答說:「就這麼幹了的。」
雷尼畢恭畢敬地除下帽子,把它放到自己跟前的地面上擺著。山谷裡的暮色愈發蒼茫了,夜晚很快就會降臨。風把樹叢裡的響動傳到了他們耳邊。
「那麼你是把這槍從他手上奪了過來,就拿它把他打死的?」
「是呀。」
雷尼說:「我也可以走開的哪。這回喬治準是不會將兔子讓我管的了。」
喬治舉起槍,他的手打抖,於是又垂到了地上。
「唔,他手裡拿著你的槍。」
遠處吹來了一陣疾風,從槭林間那些樹頂上疾掃而過,槭樹葉銀白的一面翻了上來。那些地上乾枯的落葉也給吹起了好幾尺高。一層層的魚鱗浪從碧綠的潭面上翻湧而起。
喬治悄悄地打樹叢裡出來了,那兔子忙跳回到雷尼的腦殼裡去。
「天啊,雷尼!對那些發生的事情你全都記不住,倒是每句我說過的話你都記住了。」
但賈爾純卻站到了喬治跟前來,問:「你是怎麼幹的呀?」
喬治打了個冷顫。他木然地說:「我可以過得很寫意,要是我是自己一個人。」他的聲音沒有抑揚,平平而單調,「我可以找個活幹,不會弄出什麼亂子來。」他停了下來。
喬治又顫抖了一下,「別去,」他說,「我要你留下來和我一塊兒。」
靜默了一會兒,他說:「那可不是我們。」
「喬治?」雷尼說。
「嗯?」
「啊,兔子一定要歸我管呀。」
雷尼得意極了,叫起來:「並且我又有你。我們是兩個。就是這個,這個使得我們得到關心。」
雷尼悄悄地來到潭邊。他跪下來喝水,嘴唇剛好觸著水面。這時他後面的枯葉上掠過一隻小鳥,他疾忙地把頭m.hetubook.com.com
回過來,使勁地將耳朵和眼睛扭向那發生聲響的方向,直到他瞧見了那隻鳥,才又把頭俯下來喝水。
在傍晚時薩利納斯河深綠色的水潭是寂靜的。太陽已經從窪谷離開,落下加比蘭群山的斜坡去了,夕陽給大大小小的峰巒染上了玫瑰般的色彩。在那些靠近潭邊的斑駁的槭樹中間,一片怡人的暮色降臨了下來。
喬治不出聲,沉默著。
她把他的話打斷,「任什麼時候他都可以得到一個好光景。要不是為了你,工錢拿到手,他可以上窯子混去,要不就蹲在賭館裡玩兩下彈子。可是呀,他總是非得看顧著你。」
「你別轉頭,雷尼。看著河的那邊吧,好像那塊地就要給你看到了。」
雷尼把頭轉回過來。
樹叢裡像是滿是奔跑的腳步聲和叫喊聲,「喬治,你在哪兒?喬治!」斯林姆的聲音在喊著。
雷尼把頭擰轉過來,越過這水潭遠遠地眺著正在黯淡下來的加比蘭群山的斜脊,「我們就要有一小塊地了,」喬治開了頭。他把手探到口袋裡把賈爾純的魯格槍掏了出來;啪地把保險片打開,用手拿著它把它擱在雷尼背後的地面上。他瞧著雷尼的後腦勺,那腦蓋和脊梁接合的地方。
雷尼大聲叫了起來:「給兔子的。」
風來得快,去得也快,林中空地重又回復了靜謐。白鷺一動不動地立在淺灘上,看著。潭面上又游來一條小水蛇,它不住地將它那潛望鏡般的頭左右扭動著。
「唔。就是這樣啦。」喬治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他凝視自己那隻握過槍的右手。
「管兔子嗎,」它嘲笑道,「你這傻瓜雜種。哈哈,你連給兔子舐靴底都不夠格呢。你待它們準會是粗心大意的,叫它們餓肚子。你準會這樣。那你想,喬治會怎麼想呢?」
喬治重複一句:「給兔子的。」
「我知道呀,」雷尼叫起來,「你不是那種人。」
「不,」喬治說,「沒有呀,雷尼。我不是生氣。我從來就不生氣,現在也沒有。就是這件事,我要你明白。」
「講給我聽吧,和-圖-書
像你過去那樣講。」雷尼乖覺地說了。
「接著講吧,」雷尼說,「到得月尾……」
「我還做了另外一樁壞事呢。」
現在樹叢裡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喬治扭轉身朝著那個方向看。
不一會,一個小而胖的老婦人從雷尼的腦殼裡面走了出來。她戴一副厚厚的凸玻璃眼鏡,身穿闊大的、縫有口袋,顯得乾淨而筆挺的條紋布圍裙,她滿不高興地站在雷尼面前,兩手擱在屁股上,皺著眉頭瞧著他。
「講什麼呀?」
「你和我。」
夕陽的餘暉從窪谷朝山坡上面爬去,在它移行時,似乎不斷地在添加著亮光,使所有的山巒上端越發閃射出光芒來。
「你在喊什麼鳥的?」喬治恬然地說。
雷尼雙膝跪地跪著說:「喬治,你不會把我丟下來的吧,會不會呀?你不會的我知道。」
「因為我有你,並且……」
賈爾純和科里瞧著他們的背影。賈爾純說:「喂,你看他們兩個傢伙到底怎麼回事?」
「我……和你。到了那時,誰都會好好地待你。再也不會出亂子了。誰也不會傷害誰,誰也不會去偷誰的物事。」
「講我們怎樣,別人又怎樣。」
(全書完)
雷尼低聲地說:「我並沒有忘記呀,你看吧。我知道,要在樹叢裡躲著等喬治來。」他扯低帽舌,把自己的眼睛蓋住。「喬治準不會饒過我,」他自言自語說,「喬治準會希望沒有我打擾他,他自己獨個兒過活。」他轉過頭來望著那些燦亮的山巒,「就是那兒,我能夠走到那邊去,找個山洞,」他說。接著他的語氣又轉為憂鬱的調子:「……茄醬再也不會有了……但我不打緊。喬治要是不要我了呢……我就走開,我就走開。」
喬治說:「那沒有什麼要緊的,」接著他又沉浸到了沉默之中。
此刻人聲更近了,喬治把手槍舉起,一面諦聽著。
「我知道,」雷尼悲慘地說,「我盡心去顧他的,卡莉拉姑姑,夫人。我盡心了又盡心的。」
「還有哩,還有靠自己的土地m•hetubook.com.com過日子哩。」雷尼快活得格格地笑了。
「你不過說說罷了,」她尖刻地說,「你常常這樣說,但你絕不會這樣做的,這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你還不是一年到頭死跟著喬治,靠他的看顧過日子。」
「那可不是我們呀,」雷尼快樂地叫道,「快講我們吧。」
「唔,是不是你要講呢?」
雷尼高聲說:「我絕不會粗心的。」
「你從來都沒替喬治著想過,」她用雷尼的口音繼續講下去,「他無時無刻不用好心腸待你。逢著他有一塊餡餅到手呢,總有半塊甚至超過半塊給了你。要是他有一點子茄醬的話,也會都是你的。」
「接著講啊,」雷尼說,「講就要怎樣了。我們就要有一小塊地了。」
「是不是你要罵我呢?」
空地上掠過一陣微弱的晚風,樹葉子窸窸窣窣地響了起來,風絲把碧潭吹皺了。人們的呼喝聲再次響了起來,這回來得比剛才更加近了。
「是呀,像以前你常常罵的那樣。打個比方說吧:『要是沒有你,我得到五十塊錢就……』」
趁這一拉,喬治把雙腳站了起來,「對,喝杯酒去。」
「到得月尾,我可以把我那五十塊錢拿到手,就去找一間……窯子……」他又停了下來。
瞧著手裡的槍,喬治全身發抖。他把槍扔了去,槍落到了離岸邊不遠,那舊灰堆靠得很近的地方。
「當然嘍,馬上幹。我準幹。我們準幹。」
斯林姆說:「喬治,你不得不這樣。你是只能這樣幹的我敢說。和我一道來吧。」他領著喬治從那荒僻小徑的路口走了出去,朝公路那邊去了。
喬治僵硬地走近他身旁坐了下來,「不會。」
斯林姆徑直走向喬治,在他身邊坐下,和他靠得非常近,「你想開些,」斯林姆說,「有時一個人總不免這樣的。」
斯林姆一把拉住喬治的手肘,「來吧,喬治,我跟你一起去喝杯酒去。」
「講呀,講將來會是什麼樣子的。」雷尼說。
喬治已經在細細地聽著遠處的聲音。很快地就盤算停當了,「瞧著河的那邊吧,雷尼,那樣一來我就可以一面講給你和*圖*書聽,一面你就可以看得見它了。」
雷尼傷心地泣訴了,「我知道,卡莉拉姑姑,夫人。我要走到山裡去,找個山洞住下來,那樣喬治就不會被我拖累了。」
雷尼懇切地望定他,「接著講吧,喬治。是不是你會不再罵我了呢?」
「喬治。」雷尼說。
「啊,我可以走開的,」雷尼說,「要是你不要我,我就走到山裡找個洞住去。」
河的上游傳來一個人的叫喊聲,接著又傳來另一個人的回答。
喝完水,他在岸邊坐下來,側對著水潭,好讓他能夠監視那條荒僻小徑的入口。他將雙膝摟抱著,下巴垂到了膝蓋上。
一條水蛇平滑地從潭面溜過,不住地將它那潛望鏡般的頭左右扭擺著;它游過了潭的縱長,來到一隻一動不動的在淺灘上站著的白鷺的腳邊。突然白鷺的長嘴向下戳去,朝著蛇頭一嘴啄去,接著那長嘴就開始吞噬起那小蛇,而蛇尾巴這時還在發狂地擺動著。
「唔,兔子一定要歸你管呀。」
「你是在生我的氣呀我想,喬治。」雷尼說。
「嗯?」
現在,雷尼針鋒相對地反駁了起來,「喬治絕不會幹這樣的事情。他絕不這樣。喬治,我向來——從幾時開始我不記得了——就了解,他是不會拿著棍子對我舉起手來的。他不是這麼下流的。他待我可好啦。」
雷尼照著他的話做了。喬治低頭瞧著那支手槍。
「喬治,講下去吧。什麼時候我們幹得起來呢?」
雷尼說:「講下去吧。」
「讓我們馬上就幹起來吧,讓我們馬上弄到那塊地吧。」雷尼懇求道。
喬治把他的帽子脫了下來。他發抖地說:「把帽子脫了吧,雷尼。空氣像是很清新哩。」
「見鬼,你才會哩,」兔子說,「你比那一枚發鏽的把你的棺材釘牢的大號鐵釘還不值錢。上帝知道喬治是拚了命,要從陰溝裡把你拔|出|來的,但絲毫好處也沒有。要是你以為喬治會把兔子讓你管,那你比平常傻得更出格了。他不會的。他還要拿一根棍子好好打你一頓,他一定會這麼做。」
現在只剩下最高的山脊上還有陽光映著了。山谷中的暮色蔚藍柔https://www.hetubook•com.com
和。人們相互呼喝的聲音打遠處傳了過來。喬治把頭擰過來仔細傾聽這些呼喝。
雷尼用雙手掩上耳朵,「他不會,我跟你講他不會。」於是他大喊了起來:「喲!喬治——喬治——喬治!」
「唔,對你他可討厭了呢,」兔子說,「他會打扁你,然後走開,把你丟下來。」
「他手裡拿著我的槍吧?」
突然,雷尼從樹叢中走了出來,他活像一頭潛行的熊不聲不響地移著腳步走過來。白鷺將翅膀鼓起,從水邊躍離嗖的一聲沿河面飛了去。小蛇倏地鑽進了潭邊的蘆葦叢裡。
雷尼回她道:「我是盡心要顧他的,卡莉拉姑姑,夫人。我盡心了又盡心。我是沒辦法呀。」
但喬治木然在沙灘上坐著,瞧著他那把槍扔了開去的右手。人群衝到了空地上來;一馬當先走在前面的正是科里。他看見雷尼躺在沙上,「逮住他,媽的。」他走過去瞧了瞧雷尼,然後把臉轉過來對著喬治,「正好打在後腦勺上呢。」他輕聲說。
但那兔子卻一遍又一遍柔聲地重複著:「你這傻雜種,他會把你丟下來的呀。他會叫你獨自個兒過日子的。你這傻雜種,他會把你丟了下來的啊。」
這時喬治把槍舉起,並且把它穩住了,槍口不偏不倚過貼近著雷尼的後腦勺。喬治的手抖得非常厲害,但他沉著臉,把手穩住了。他扣動扳機。子彈的爆發聲滾上山頭,然後又再滾了下來。雷尼的身子歪倒到一邊,徐徐地朝沙灘仆倒,然後就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了。
喬治說:「他們是沒有家的,像我們一樣的角兒們。聚得一小筆錢,他們就隨手花乾淨。他們得不著一個誰關心他們,在這個世界上……」
卡莉拉姑姑消失了,接著有一隻肥大的兔子從雷尼的頭殼裡跳了出來。它兩扇屁股支著地面,坐在他面前,不住地對著他蹙鼻子和搖耳朵。它說話也用的是雷尼的聲音。
喬治說:「不罵了。」
「他不會的,」雷尼發狂般地叫了起來,「這種事他不會做的。我了解喬治。我是同他打幫一起找活路的呀。」
「罵你?」
「因為……」
「就快要幹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