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有理,」那佃戶說,「誰給你下的命令?我要找他,該殺了他才對。」
「我不知道。也許問題不在人,是產業本身在作怪。管它呢,反正我把命令告訴你了。」
「莫非找不到頭啦?到底該把誰打死呢?不先幹掉那叫我餓死的人,我絕不甘心餓死。」
「這些我們都知道。這不關我們的事,是銀行的事。銀行跟人不一樣。可以說,有土地連成片的業主也跟人不一樣,成了怪物了。」
「哼!第一有警察,其次有軍隊。你們如果賴在這兒,就犯了竊盜罪;如果為了賴在這兒而殺了人,你們就成了凶手。那怪物不是人,但是它能讓人按他的意願行事。」
「聽說銀行也是接到了東部的命令。命令說:『趕緊讓那塊地出利潤,不然叫你關門。』」
「三塊錢一天。我到處找飯吃,總找不到。我有老婆孩子,我們非吃不可。三塊錢一天,天天能拿到手。」
佃戶們又坐在地上,用細棒撥弄塵土,想著心思。女人們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男人的身邊,孩子們跟在背後,男人們抬起頭來,眼光透露出沉痛的神情:「咱們要滾蛋了!他們要派拖拉機和管理員來,像工廠一樣。」
業主方面的人終於攤牌:「租佃制度再也行不通了。一個人開一臺拖拉機就能代替十二三戶人家。只要付給他一些工資,就可以得到全部收成。我們並不樂於這麼辦。可是那怪物出了毛病,不這麼辦不行。我們要趁這地在完蛋以前趕緊種出棉花來,然後把它賣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東部有好多人想買地呢。」
「咱們到哪兒去呢,女人們問。」
女人幹著自己的活兒,卻始終望著坐在塵土裡想心思的男人。
業主方面的人有的很和氣,他們厭惡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有的很惱火,他們並不想殘忍;有的很冷酷,他們早體會到:人要是不冷酷就當不成業主。他們全給一種比自己大的東西控制住了。如果土地歸什麼銀行或者什麼公司所有,業主方面的人就說,銀行或者公司「必須怎樣」,「一定要怎樣」,「非怎樣不可」,仿佛銀行或者公司是個有思想有感情的怪物,把他們控制住了。業主方面的人坐在汽車裡說:「你們知道這土地上長不出莊稼。」
「你們非離開這兒不可。拖拉機就要開來了。」
中午,拖拉機手往往停在一戶佃農家的附近吃午餐。那個還沒搬走的佃戶走出門來,「原來你是喬埃.戴維斯的兒子呀!」
幾輛拖拉機開進田野。那些像蟲子一樣爬著的大傢伙,力大無窮。高崗、低谷、溪溝、籬笆和房屋全不在話下。坐在駕駛臺上的那個,戴著手套和風鏡,鼻子和嘴都套在橡皮的防沙面具裡,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拖拉機的一個部分。只要扳扳操縱桿,就能改變拖拉機的方向,可是他不能隨便扳,因為製造和派出拖拉機來的那個怪物控制了他的一雙手,蒙住了他的心。堵住了他的嘴。他看不見土地的真面目,聞不出土地的真氣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對土地既不熟悉,又無主權,既不信賴,又無所求。就是撒下的種子不發芽,就是出土的幼苗在乾旱裡枯死,雨澇裡淹死,跟他也不相干,就像跟拖拉機不相干一樣。拖拉機手不比銀行更愛土地。拖拉機後邊滾著閃亮的圓盤耙,用鋒利的刃片劃開地面——不像耕作,倒像動手術。土地在機器下受罪,在機器下死去,因為既沒有人愛它,也沒有人恨它,沒有誰為它祈禱,沒有誰詛咒它。
坐著的人低頭望著地下,「你們要我們怎麼辦呢?收成我們不能再少分了——我們現在就快餓死了。孩子們老吃不飽。我們穿得破破爛爛。要不是左鄰右舍都跟我們一樣,我們不好意思去做禮拜了。」
「不錯,」拖拉機手說。
柔軟的手指輕輕敲著車窗的框子,粗硬的手指捏緊了細棒在地上亂畫,女人們嘆著氣。
「那你就錯了。銀行這東西是在人之上的。人造出了銀行,卻控制不住它。」
「不錯,在田地沒有收成,不得不向銀行借錢那一天以前。一個人是可以這樣維持下去的。可是……」
女人們說:「還不知道,出去玩兒吧,可別走近爸爸身邊。他說不定會打你們。」
「這屋子是我親手蓋的,你要撞倒它,我打窗口用槍對付你。等你開近來,就像打兔子似的,把你一槍幹掉。」
「對不起,這不怨我們。要怨銀行。」
「我知道。我得按直線開。吃過飯我就要穿過你家院子,按直線開。你認識我父親,我和_圖_書跟你實說了吧。我接到命令,遇到誰不肯搬的話,我要是闖了禍——就是說開得太近,撞塌了屋子,還能多得兩塊錢呢。」
拖拉機來回耕過地面,沒有耕的地方只剩十呎了。再一次開過來,機身撞著屋角,把牆撞倒,小屋一震,就塌向一邊。那佃戶手提來福槍,眼睜睜地看著拖拉機按直線開過去,他的老婆孩子站在一旁,也都眼睜睜望著拖拉機的背影。
「那麼,銀行有行長,有董事會。我把來福槍裝好彈藥,闖進銀行去。」
佃戶們叫起來:「為了這塊土地,爺爺消滅了印第安人,爸爸消滅了蛇。我們也能消滅銀行的。我們要像爺爺在印第安人來的時候那樣拿起槍來。看你們怎麼辦。」
「可是銀行畢竟也是人開的呀。」
屋裡,孩子們圍在女人身邊,「媽,咱們怎麼辦?咱們到哪兒去?」
「早上你就把水井給填了。」
業主方面的人把話頭轉到本題:「一個人只要能吃飽,交得出捐稅,他就可以保住土地,這是辦得到的。」
於是女人們趕緊一聲不響地回屋去,還攆走了孩子們。她們知道男人這樣憂傷,這樣煩惱,對著自己心愛的人也會發脾氣的。
坐在地上的佃戶們點點頭,「是呀,不起風沙就好了。不然不會這麼糟的。」
坐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讓我們湊合著對付下去不行嗎?明年可能是個豐年。況且有打不完的仗,天曉得棉花的價錢會漲多高。人家不是用棉花做炸藥,做軍裝嗎?看明年吧。」
「我也是沒法兒,m.hetubook.com.com不這麼辦就要失業。你想,打死我又怎麼樣呢,人家會把你絞死的,可是在你上絞架以前,早有另一個拖拉機手會把這屋子撞倒,你並沒有打死那個該死的人。」
「對不起,銀行,這大片土地的業主不負這個責任。你們也許可以等秋天去當臨時工摘棉花,也許可以領點救濟金過日子。你們幹嘛不到西部去,到加利福尼亞去呢?那兒有的是工作,天氣也不冷。嘿,隨便哪兒,一伸手就能摘到橘子。你們幹嘛不去呢,說完,業主方面的人就開動汽車,一溜煙跑了。」
「要我們走,我們到哪兒去呢,怎麼去呢?我們沒有錢呀!」
田地的業主到田地上來了,業主的代理人來的次數更多。他們坐著門窗緊閉的小汽車沿田野開來,佃戶們在院子裡不自在地望著。末了,業主方面的人把車開進院子,從車窗口跟外邊交談。佃戶方面的人在車旁站了一會兒,隨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根細棒撥弄塵土。女人們站在門裡,孩子們站在她們身後,默默地望著家裡的男人跟業主方面的人談話。
「你倒提醒了我,」拖拉機手說,「你最好馬上搬走。吃過飯我就要穿過你的院子了。」
佃戶們驚恐地抬起頭來:「那我們怎麼得了?我們靠什麼吃飯呢?」
「唉,我們有哪兒可去呢?」
「要知道,銀行或者公司可不能這麼辦。銀行和公司不呼吸空氣,不吃飯,它們呼吸的是利潤,吃的是資本的息金。要是得不到,它們就會死,跟你呼吸不到空氣,吃不到飯會死一個樣。這m•hetubook.com.com是可歎的,但是事實如此,恰恰如此。」
「你為什麼幹這種活來眼自己人作對呢?」
「話是這麼說,可這究竟是我們的土地呀。是我們丈量的,也是我們開墾的。我們在這塊土地上出世,在這塊土地上賣命,在這塊土地上死去。所有權應該拿這些作為憑證,不該憑一張文契。」
「是這個理。可為了你一天拿三塊錢,就有一、二十戶人家沒得吃,百來口人流落他鄉。是不是呢?」
「不能往這上頭想。我得顧自己的孩子。你不知道,時代變了。要是沒有連成片的地和拖拉機,你就別想靠種地過活。可以耕種的土地再不會讓咱們這號人使用了,想法兒去賺三塊錢一天吧。這是唯一的出路。」
過了一會兒,那些佃農也許會朝四處望望,看看十年前安裝的那臺抽水機,看看宰過千把隻雞的那塊砧板,看看放在披間裡的犁頭和掛在披間梁上那個講究的搖籃。
「我們不能指望這個。銀行這怪物非經常有盈利不可。如果這怪物停止發展,它就死了。」
「你錯了。命令是從銀行來的。銀行對我說:『把那些人通通攆走,不然找你算帳。』」
這時候,坐著的人憤怒地站起來:「從前爺爺打死印第安人,把他們趕走,占領了這塊土地。爸爸生在這兒,他清除了野草,消滅了蛇。後來遇到荒年,不得不借點錢。然後我們又在這兒出世。我們的孩子也在這門裡出世了。爸爸只得又去借錢。結果土地歸了銀行,可是我們仍舊留在這兒,還能分點種出來的東西。」
「不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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