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個人到底是穿過青銅門從大廳中出來,或是由外頭無預警地來到這上頭,誰也說不準。阿申巴赫不曾對這點加以深思,就傾向於第一個假設。此人身量中等,身材瘦削,沒有鬍子,鼻子相當扁塌。他有著一頭紅髮,奶白色的皮膚,臉上長著雀斑。他顯然不是巴尤華族,一頂平直的寬邊草帽戴在他的頭上,從外表看來,他像是從遠方來的,帶著幾分異國情調。他肩上理所當然地緊緊背著一隻本地常見的帆布背包,身穿繫腰帶的黃色絨布裝,左手托著腰,手臂上掛著一件灰色外套,右手則握著一根帶鐵尖的手杖,手杖斜拄在地上,兩腿交叉立著,臀部倚著杖柄。他仰起了頭,鬆垮垮的運動衫領口中那瘦削脖子上的喉結,因此特別明顯突出。他以無神的、有著紅睫毛的眼睛凝視遠方,兩眼之間那短而上掀的鼻子,與之形成奇特的對照,兩道筆直有力的紋路則刻劃出寬度。也許是站的位置較高,他的神態因此予人一股不可一世、膽大甚至蠻悍的感覺。也不知是被夕陽餘暉照得刺眼因而皺眉,或其臉部有著實質的畸形;他的嘴唇顯得過短,完全蓋不到牙齒,以至牙齦露出,之間閃著白白的一長排牙齒。
阿申巴赫半是漫不經心、半是好奇地打量著那陌生人,但這樣做似乎有欠周到,因為他猛然驚覺那人回瞪了一眼,目光帶有敵意,直視入他的眼中,頗有非要他收回視線不可的架勢。阿申巴赫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轉過身來沿著柵欄hetubook•com•com走開,決定不再注意這個人,沒多久就把他忘了。不知是那個陌生人所散發的流浪氣息對他的想像力起了作用,抑或某種肉體或心理因素所導致,他突然發現自己心中有股奇異的感覺正在擴張,思緒紛擾不已,那是年輕人想去遠方漫遊的渴望,那感覺是如此地強烈,如此地新奇——是種早已被磨蝕、淡忘的感覺——因此,他將兩手背在身後,一動不動地立著,眼睛盯著地面,思索著自己的心緒與意向。
時光已是五月初,在數星期濕冷的天氣之後,一個時序錯亂的仲夏來臨了。英國花園中新綠乍現,但天氣已如八月般悶熱,市郊一帶熙熙攘攘,到處都是車輛和行人。阿申巴赫在靠近奧邁斯特一帶比較幽靜的小路上漫步,並在那受到大眾喜愛的公園停留片刻,欣賞風景。公園周遭停著一些出租汽車以及裝備華麗的馬車。黃昏時分,阿申巴赫感到疲累,且弗林路的上空出現暴風雨的徵兆,他於是穿過公園的迴廊,走到北方墓園站等車,打算搭電車直接回城。
方才那突如其來的念頭,很快地就被他以理智和青年時養成的自制力壓了下去,漸趨平緩。他本來打算在移居鄉間之前,先將作品——這是他生命的重心——完成到某個階段。若到世界各地漫遊,就得放棄工作好幾個月,這樣做太散漫、太不著邊際了,他不覺得應該認真考慮。但他很清楚自己為何會有這股突如其來的渴望,無非是想要逃離現實,希望到遠方去追求新奇事物,渴求自由、解放以及遺忘——遠離工作,遠離嚴謹的、冰冷的、壓力繁重的日常生https://m.hetubook•com.com活。但他還是熱愛這樣的工作,同樣熱愛那令人神經緊繃、每天都有新鮮挑戰的鬥爭,那介於其頑強驕傲與久經考驗的意志力以及與日俱增但無人能察覺的疲勞——他不曾在作品中顯現失敗或靈感枯竭——之間的鬥爭。但弓弦不宜繃得太緊,而這樣強烈地被激發出的渴望也不宜硬加壓抑。他想到自己的作品,想到和昨天一樣,今天也不得不停筆的地方,即使煞費苦心,也缺乏靈感繼續下去。他一再審視,希望找到解決問題的樞紐,結果還是不得不在厭惡的顫慄中放棄了。這並非真有特殊困難,讓他無法繼續的原因是他無精打采、提不起勁,雖然表面看來像是他的要求越來越高,始終無法滿意。當然,這種不滿意從他青年時起,就被當成他的本性和天賦的內在特質,正因如此,他的情感才得到約束及冷靜,他很清楚人們總是容易因輕鬆易得的收穫和只有一半的完美而感到滿足。難道受他壓制的情感已展開報復,想遠離他,拒絕再為他的藝術服務,拒絕再啟發他,並奪走他在形式或表現上的一切愉悅與歡樂麼?他的創作並不壞,這個歲數至少帶給他一項好處——自己的作品一旦完成,不論何時看上一眼,他都能確定那是大師之作。但即使全國都崇仰他,他也不會引以為樂,他認為自己的作品缺乏熱情洋溢的特色,而熱情洋溢是歡樂的產物,它比內容更可貴,是項更為重要的優點,能給廣大讀者帶來歡樂。他害怕在鄉間渡過夏天,害怕在小屋子內單獨與為他準備伙食的女傭和侍候他的男僕在一起;也害怕看到他所熟悉https://m.hetubook.com.com的山峰及峭壁,在他厭煩無聊時,它們會將他團團圍住。因此他迫切地需要換個環境,找個地方住上一陣子,呼吸遠方的新鮮空氣,汲取新的血液,使這個夏天變得更滿意些,創作力更豐盛些。這樣看來,一趟旅行便可令他滿足。不必走太遠,不必到有老虎的地方去。在臥車裏睡一夜,在甜美的南方某個渡假勝地待上三、四個星期……
過去——至少從他有能力出門遠遊時起——他始終認為旅行不過是種養生之道,偶爾得違背心願去實踐一下。由於為自我及歐洲人士所肩負的工作而忙碌不堪,創作的責任感壓力龐大,令他對於成為外頭花花世界的忠實愛好者,提不起任何興趣。他對於那些人們不必遠離自己的生活圈子便能獲得的世間各種見識,已感到十分滿足,因此從來沒想過要離開歐洲。尤其是他的生命力日漸衰退,他那擔心無法達成藝術家使命的恐懼——亦即擔心時間終止時,無法完成代表其存在的作品,無法將自己獻身給它——已不再是虛妄的空想,他因此幾乎只出現在他所居住的那個美麗城市,以及他建在山中、用來度過多雨夏天的簡樸別墅。
車站裏以及附近都沒看到什麼人,不論在鋪著軌道的溫格勒街——那兒,亮閃閃的電車軌道,孤寂地延伸到施瓦平地方——還是弗林路上,都看不到任何車子。在陳設著待售的十字架、神位牌、紀念碑等,宛如另一個不埋葬屍體的墳場的石匠鋪子的柵欄後頭,也沒有半個人影晃動。對面拜占庭式的殯儀館,靜靜地佇立在夕陽餘暉中,正面飾有希臘式十字架和色彩鮮明的宗教標誌,上頭刻著和*圖*書對稱排列的幾行金字,內容均和來世有關;例如「彼等已入天家」,或「願永恆之光普照亡靈」。候著車的那人認真地研讀著那些字跡,讓自己的心靈漫遊在那不可見的祕境之中好幾分鐘。當回過神時,他瞥見有兩隻聖獸在上方護守著樓梯間的門廊當中,站著一個人,他的外表頗不尋常,把他的思路引領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不過是對旅行的渴望罷了,沒什麼別的。但那感覺越來越強,甚至強烈到令他產生幻覺,彷彿見到了曾在他想像中出現過的、這五花八門的人世間的種種神奇與驚險。他宛如親眼見到一大片風光,見到了雲霧瀰漫的天空下的熱帶沼澤,潮濕、豐饒且陰森可怖,一片由島嶼、沼澤以及淤泥沖積的窪地所形成的、人煙罕至的荒野。在地面被手掌般厚的葉子、蕨類以及柔軟多汁的開花植物覆蓋著的平坦小島上,枝葉茂密的棕櫚樹到處挺立。還有奇怪的、毫無形狀可言的大樹,根從樹幹上長出,透過空氣延伸到土裏或水中,造成雜亂無序的景象。在靜止的、映著綠蔭的河水中,漂著如碗一般大的乳白色花朵。而雙肩高拱、嘴形奇特的怪鳥,以細長的腳立在淺灘上,一動不動地望著一旁。廣漠的蘆葦叢中嘎嘎作響,宛如其中有支武裝部隊。觀看者覺得他呼吸到那髒亂不堪的垃圾堆傳來的溫熱的惡臭,盤旋在生靈和腐物之間。他似乎瞬間見到竹林深處節節疤疤的樹幹中間,老虎的雙眼在閃著磷光——他的心中因恐懼和神祕的渴望而顫抖,接著幻象消失了。阿申巴赫甩了甩頭,又沿著石匠鋪子的柵欄繼續走。
二十世紀某年,歐洲大陸的局勢連續數月不平靜。一個春日午後,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或——如他五十歲生日以後的官方姓氏——馮.阿申巴赫從慕尼黑攝政王街的住所中獨自出門散步。一整個上午,作家被需要縝密嚴謹、專注且精確的態度來從事的繁重艱鉅工作累得筋疲力竭。午飯之後,他無法抑制心中洶湧澎湃的創作慾望——或者說是「motus animi continuus」,根據西塞羅所說,雄辯的本質由此生成——因體力日漸不濟,想小睡一會兒,卻睡不著。因此,午茶過後不久,他就想到外邊去散散心,希望新鮮空氣和活動筋骨能消除他的疲勞,賜他一個創造力豐盛的夜晚。m•hetubook•com.com
正當他這麼想著,電車的噹噹聲逐漸靠近溫格勒街。上車時,他決定晚上研究一下地圖和旅行指南。在電車的站台上,他回頭想再看看剛才那個戴草帽的人,那個富有決定性的停留時的同伴。不過那人已失去蹤影,不論在他剛才站的地方、下個車站或車廂中,都沒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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