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也許是這樣吧!發展本身也是一種命運;那麼,那些廣受群眾信賴的人們,行為上為何不該與缺乏魅力、毋須承擔名聲責任的人有別呢?當一個偉大的天才脫離其傀儡般的放蕩過去,慣於確認心靈的尊嚴,選擇了孤寂的處境,為了帶給眾人力量與榮耀,獨自承受著艱辛且無助的苦難與掙扎,只有那些冥頑不靈的人才會覺得無趣且加以嘲弄。天才的自我形成過程中,有多少玩樂、反叛與沉溺呢!隨著時間推移,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論述開始帶有官方的、教育性質的色彩,他的文風在幾年後捨棄直率的大膽無畏以及微妙清新的筆調,變得具有示範性的確鑿,精雕細琢,保守正經,甚至公式化。就像人們已知的路易十四的傳統那般,這位年長者在文體方面擯棄了一切普通的字句;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教育當局把他的一些著作選錄到規定的教科書中。他受之無愧,因此,當一個剛即位的德意志親王在腓特烈大帝史詩作者五十歲誕辰時授其貴族頭銜,他並未拒絕。
由於他荏弱的肩膀上承擔著天賦所加諸的重任,加上志向遠大,因此非常需要紀律——幸而紀律是由他的父系遺傳下來的天性。四、五十歲時,一般人都在揮霍無度,沉湎於酒色,放棄曾有過的理想。他卻每天早上用冷水沖淋前胸和後背,然後將銀燭台上的一對長蠟燭,放在稿紙前,在晨間的兩三個鐘頭中,將他自睡眠中重獲的精力熱誠地奉獻給藝術。某些不知情的讀者,以為《馬亞》書中的世界或描寫腓特烈大帝生平事蹟的史詩,都是作者奮力一揮即成,這點不能責怪他們。但事實上,這些作品卻是靠他日復一日地累積無數的靈感片段,層層堆疊而成,因此無論整體或細節都很優美——這點更能凸顯他在節操上的勝利——因為作者有著與征服其出生地相同的堅強意志與執著,能經年累月地致力於同一作品,將自己最富精力、最寶貴的時間奉獻給創作。和-圖-書
一部重要的作品若要產生廣泛且深遠的效果,某種緊密的關聯必須存在——作者的命運與普羅大眾的生活之間,必須有所共鳴。人們並不明瞭自己為何稱頌某些藝術創作,他們毫無鑑賞力,只是由作品中發現諸多優點博得其好感,但背後真正的理由難以衡量,不過是共鳴罷了。有一次,阿申巴赫曾在一個不太醒眼的地方直接發表這樣的觀點,所有偉大的作品,無論作者經歷傷心或痛苦、窮困、遭棄、身體耗弱、道德敗壞、七情六慾以及各種障礙,依舊會誕生。這不僅僅是一種見解,也是經驗之談,是他生活與榮耀的準則,也是他作品的主題。若他筆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表現出這樣的道德特徵,又何足為奇呢?
沒有其他事物比知識尖利而苦澀的魅力更能迅速地、徹底地磨鈍一個高貴而有能力的心。誠然,青年們鬱悶的孜孜不倦,與已成大師的人們排斥、抗拒知識的深刻決心相比,徒然顯得淺薄。因發現知識將削弱其意志、阻撓其行動、麻痺其感覺甚或最基本的熱情,後者因此對知識不屑一顧。《不幸的人》那篇著名的小說中所呈現的人物,是一個懦弱愚蠢的惡棍,受到命運擺佈,由於放蕩無能兼道德淪喪,將自己的妻子送進一個嘴上無鬚的青年懷中,內心深處卻認為凡事都無所謂。這難道不是針對當代風靡一時的頹廢心態的譴責嗎?小說作者透過文字的力量直接指陳,公然表達反對質疑道德、反對同情墮落,否決「瞭解一切便能原諒一切」這種語帶同情的敷衍。此處他打算且實際上已完整呈現的,是所謂的「重現的公正無私的奇蹟」,這在他不久之後出版的談話集之一出現,甚至在演說中也神祕地加以強調。多奇怪的關聯啊!難道所謂的「重現」,這種新的尊嚴與嚴謹www•hetubook.com.com態度,對他的心靈產生影響,因此人們從那時起就察覺他對美的感受力幾近滿溢,那種高尚的純淨、簡樸及形式的工整,使他的作品從此帶有顯著的、甚至刻意模仿的經典與大師風範?然而凌駕知識、凌駕那種有能力且有束縛力的認知的道德精神上的果決,難道不又意味著一種簡化,意味著世界與人類靈魂的一種道德退縮,從而助長了那些不好的、該禁止的,以及不合倫常的?形式不是具有雙重面目嗎?「合乎道德」與「缺乏道德」不是能同時並存?——良好教養的結果與展現,就是合乎道德,而缺乏道德,甚至違反道德,本質上則意味著對道德毫不關心,而且力圖使道德臣服於其傲慢與至高的權杖之下?
他的天賦既不陳腐,也非特立獨行,因此不但得到社會大眾與阿諛者的信賴,連那些挑剔的行家們也對他讚譽有加。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希望將來各方面都能盡善盡美,因此一般青年那種懶散、無所事事的通病,未曾在他身上出現過。三十五歲時他在維也納病倒,一位細心的觀察家在大家面前這樣形容他:「你們看,阿申巴赫總是這樣過活,」說話者的左手緊緊地握著拳:「從來不是這樣。」說罷,他將手鬆開,舒適地擱在安樂椅的扶手上。說得一點也沒錯,可見阿申巴赫頗具勇敢的節操——他的本性並不堅毅,只是受到頻頻加諸於他的沉重責任驅使所養成,並非天生如此。
阿申巴赫一心追求榮耀,即使稱不上早熟,但由於筆鋒簡潔犀利,他的洗練與技巧很早便為人所知。還是中學生時,他已小有名氣。十年後,他已學會在書桌前以親切的、意味深長的文句回覆讀者來信——而且由於來信眾多,只能簡短回覆。四十歲時,儘管實質的工作壓力與變化已使他疲於應付,他仍得天天處理世界各地寄來的郵件。
他在不同城市間奔波多年,希望尋得住所,最後決心定居慕尼黑。在那裏,人們視他https://m•hetubook.com•com為知識份子的代表,他因此得享中產階級的榮耀。他年輕時和一位出自學者家庭的女孩結婚,過了一段短暫的幸福生活,直到妻子亡故。他有個已婚的女兒,但沒有兒子。
童年時代,他遵從醫師的勸告,留在家中接受教育,未曾上學。他孤獨地成長,缺乏同伴,且很早就意識到自己屬於那種不乏才智,但欠缺能令才智徹底發揮的體魄的那種人,換句話說,他是屬於早慧但才華無法持續以終的那型。然而他的座右銘是「堅持到底」,在他那本描寫腓特烈大帝的小說中,通篇主旨無他,唯有這句富有教育意義的話,他認為這些字眼所代表的,正是堅忍不拔的美德。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些,因他認為唯有在人生各個階段都能獲取豐碩果實的藝術家,其成就才真正稱得上偉大、真正具有普世價值,真正值得尊敬。
關於這位作家所偏愛的、在他的作品中以各式各樣面貌反覆出現的那種新型英雄,某位聰明的分析家早已如此寫過:他應符合「富有知性的、陽剛氣概的年輕男子」的概念,「即使劍或矛刺穿他的肉體,他仍能咬緊牙關、一語不發地屹立在驕傲的羞愧之中」這樣的人物既美麗、才華洋溢又真實,雖然未免太消極了些。然而在逆境中自我克制,在痛苦中保持優雅,並非僅是屈從,而是主動的成就,積極的勝利;塞巴斯蒂安的形象乃是藝術中最美的象徵——即使對所有藝術而言未必如此,但就文學來說,的確是這樣。只要檢視一下他所描寫的那個世界,即可發現:一種優美的自我約束,讓世人直到最後一刻都看不出其內在的腐朽與生理的敗壞;一種情慾所引發的淫邪醜惡,能令悶燒著的情感餘燼燃成一道純潔的火燄,甚至在美的國度中成為主宰hetubook•com•com;一種蒼白的無能,但卻從心靈的灼熱深處發出力量,使所有自大的人們都臣服在十字架前、在其腳下;一種對形式清晰而嚴謹地奉獻的可親態度;一種錯誤而危險的生活,天生騙徒那種狡詐的陰謀詭計——想想這些以及其他相似的命運,人們禁不住要懷疑:除了「弱者」的英雄主義之外,還有其他的英雄主義嗎?還有哪種英雄主義更能代表時代精神?詩人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是那種疲憊不堪仍繼續工作、即將油盡燈枯仍能挺直腰板的人們之一,是有成就的道德家們之一——他們儘管身體羸弱,財源短缺,但依舊憑藉自己的意志力,發揮個人的才智,至少在某段時期內表現出其偉大成就。這些人很多,他們是時代的英雄。在他的作品中,他們都找到自我,獲得肯定,受到讚揚並歌頌。他們向他致謝,並傳揚他的名聲。
一般社會大眾較感興趣的,是活潑生動且通俗易懂、不必費心探索的作品,但崇信絕對的熱血青年,只會對作品的質疑性產生興趣。阿申巴赫曾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熱衷質疑且忠於絕對。他曾經沉溺於心靈世界中,蹂躪知識,毀棄其種子;他擯棄神祕主義,懷疑天賦,背叛藝術——不錯,雖然他的作品受到喜愛者擁戴,推崇並加以讚美,這位年輕的藝術家卻對藝術具爭議性的特質和藝術性本身發表憤世嫉俗的看法,使二十來歲的青年們大吃一驚。
他是那篇文筆簡潔有力的、描寫普魯士腓特烈大帝生活的史詩的作者,這位有耐心的作家,歷經長期的努力,將如絲線般的眾多人物各種不同命運,歸結到同一思想,編織成一幅主旨鮮明的小說繡帷,名為《馬亞》。他是那部頗富感染力的敘述文《不幸的人》的作者,它向應感恩的年輕一輩指出,在超越最深刻的理性之外,道德依舊有保持堅定的可能性。最後,也是他成熟時期的代表作,是那篇情緒激昂的論文《心靈與藝術》,層次井然,雄辯有力,使得某些嚴謹的評論家把它與和-圖-書席勒那些有關質樸與傷感的詩文的論述並列。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出生在史雷申省的L縣城,是個高級法官的兒子。他的祖先都是軍官、法官、行政長官之流,這些人為君王和國家服務,過著嚴謹、正派而儉樸的生活。他們中間只有一位具有比較熱忱的心靈,那是位傳教士;至於機敏而感性的血液,則來自詩人的母親——一位波希米亞樂隊指揮的女兒,自她處,他也繼承了不同種族的面貌。官式的嚴謹認真與熱情奔放的個性結合而成的婚姻,便生出一位藝術家,一位獨特的藝術家。
他曾年幼無知,不識時務;也曾在公眾面前出糗,犯過錯誤,過於招搖,文字和著作不夠得體及冷靜。但他畢竟還是贏得了榮譽,正如他說過,偉大的天才們都因這股與生俱來的內在動力所驅使而獲致榮耀。是的,人們可說他的人生是有意識地、執著地朝著攀登榮耀而發展,種種猜疑與嘲諷等妨礙,他都置之不顧。
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身材不高,皮膚黝黑,沒留鬍子。同他纖弱的身材相比,腦袋顯得太大了些。他頭髮後梳,頂上較稀疏,鬢角處濃密而花白,襯托著突出的、有著皺紋及疤痕的額頭。一副無框的金質眼鏡架在他堅毅而曲線高貴的鼻梁上,闊嘴時而鬆弛,時而緊閉,雙頰瘦削且有皺紋,外形優美的下巴有個小小的裂口。他的頭總是受苦地傾向一側,顯現其所承擔的偉大宿命,然而並非繁重勞碌的生活使作家呈現這種面相,而是藝術。從這額角後頭,伏爾泰和國王們對於戰爭的精闢言論重新誕生;透過眼鏡所望見的、那對疲倦而深邃的眸子,曾目睹七年戰爭時期野戰醫院中血淋淋的煉獄。他個人也認為藝術使生命更豐富,它帶給人更多歡樂,使人的精力消耗得更快。藝術在它的信奉者臉上刻劃出想像中與精神上的歷險過程,即使他們表面上過得如修道院般幽靜,但藝術終將令這些信徒變得吹毛求疵,過分琢磨,疲乏困倦,神經過敏,即使縱情聲色的人們也不致於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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