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岸線終於在右邊出現,眾多漁船使海面變得活躍起來,有海濱浴場的那座小島也露臉了。這時汽船放慢速度由島嶼左側駛入同名的狹窄港口,在潟湖中破舊粗陋的屋宅前止住,因它得等待衛生艇前來檢驗。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們聚在藤條桌旁,有個女家庭教師或伴隨照顧著,三個是少女,年齡似乎介於十五到十七歲之間,還有一個長髮男孩,大約十四歲。阿申巴赫頗感訝異地注意到那男孩長得非常俊美。他的面容白皙精緻,一頭蜜色鬈髮,鼻梁挺直,還有一張秀美的嘴。那迷人的、聖潔的純真,令人想起希臘藝術鼎盛時期的雕像,如此純粹的完美形象所產生的獨特魅力,令觀賞者相信無論在自然界或造型藝術中,再也找不到比其更成功的作品。阿申巴赫進一步發現他姊姊們的和他的教養方式,在根本上就有非常明顯的對比,這點可由她們的衣著以及舉止看出。三個女孩——最大的也許已經成年——的裝束都簡樸無趣到毫無美感可言。三人穿的都是修道院式半身長的樸實岩灰色衣服,剪裁並不合身,白色翻領是唯一顯眼的地方。這種裝束完全抹煞了身材上的優美曲線。平貼的直髮讓她們的臉蛋兒看起來像修女一樣空洞且缺乏生氣。這一切當然是由母親做主,但她對三個女孩的嚴格教育,卻一點也沒打算加諸那男孩子身上。他顯然是嬌生慣養的,家人從來不讓剪刀去碰他漂亮的頭髮,那頭髮有如那尊拔刺少年的雕像一般,在他額頭上捲著,掠過耳際、垂到脖子上。他身穿英國水手上衣,泡泡袖往下收小,袖口正好圍著他有如孩童一般纖細的手那優美的手腕。衣服上的蕾絲、針法和刺繡,使這柔弱的身軀看來略顯優渥嬌寵。他坐著,半邊身影對著這觀察者,一隻穿黑漆皮鞋的腳擱在另一隻前面,手肘靠在藤椅的扶手上,腮幫子倚在合攏的手中,一派悠閒的模樣,完全不像他幾位女性手足那般拘謹。他是不是不舒服?因為在濃密的暗金色鬈髮襯托之下,他臉上的膚色白得有如象牙一般。或者他只是個大人們偏心及任性地慣養出來、受到悉心照料的寵兒?阿申巴赫正是這麼想的。幾乎每個藝術家的性格中,都有與生俱來的驕奢叛逆傾向,認同「美」所涵括的不正當性,參與這種貴族氣派的偏好,並予以致敬。
一個開闊的、見識豐富的視野在他眼前打開。人們以各種不同的主要國家語言交談著,聲音嗡嗡地混成一片。晚禮服——文明世界的制服——讓各種不同人物在外表上看來是體面的一群。這兒可以看到臉又乾又長的美國人,龐大的俄國家庭,英國貴婦們,以及法國保姆陪伴著的德國孩子。比例上以斯拉夫人佔優勢。在阿申巴赫身旁,有人在講波蘭話。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他,他胸口的紅絲帶結準不會認錯,他和其他孩子們正忙著用舊木板在沙堡的壕溝上搭橋,他發號施令,晃著腦袋給這項工作下達指示。跟他一起的約有十個玩伴,有男孩也有女孩,年齡與他相仿或者略小,彼此用波蘭話、法國話或者巴爾幹半島的方言閒聊。他的名字被提到的次數最多,顯然他頗受歡迎、追求及仰慕。其中有個特別的,和他一樣是波蘭人,是個健壯的男孩,名字聽起來有些像亞述,一頭抹得油亮的黑髮,穿著束腰帶的亞麻布衫,似乎是他最要好的心腹和朋友。堆沙丘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他倆摟著腰沿海灘走,那個叫亞述的,親了那美少年一下。
他別的什麼都不想,必要的話,只希望威尼斯能陽光普照地迎接他。但天空和大海一片灰濛濛,時而下著毛毛細雨。他心中暗忖打水路前往威尼斯見到的景象,也許和他過去取道陸路時有所不同。他站在前桅旁遙望遠方,期待著陸地的出現。他想起了某位望見自己所神往的圓頂屋宇及鐘樓浮現於浪潮中的憂鬱而狂熱的詩人,便默誦了幾首詩人懷著崇敬與悲喜交集的心情寫下的嚴謹詩句。因容易受到已整理好的情緒感染,他檢視自己真摯而疲乏的心,不知這漫遊者的心中是否能重新燃起激|情與迷惑,是否還能期待遲來的情感探索?
「這趟船要多少錢?」
那是他熟悉的航路,穿越潟湖、經過聖馬可,駛向大運河。阿申巴赫坐在船首的椅板上,手臂倚著欄杆,一隻手遮著眼前的陽光。公園被拋在身後,華麗的廣場再度出現在他眼前,然而又漸漸遠去,接著是成排的宮殿,河道轉向時,里亞多燦爛耀眼的大理石拱橋映入眼中,遠離的人凝望著,胸口一陣撕裂的痛楚。威尼斯的空氣,海洋和沼澤微微散發著的臭味,曾強烈地迫使他逃離這個城市——現在他卻多情地深深呼吸著。是否他從來未曾想過、也不知道威尼斯的一切有多麼令自己牽掛?今早他只是稍感遺憾,懷疑自己這麼做是否不智,現在卻令他受傷,變成實際的痛楚,他內心糾結著,如此地苦澀,使得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潤濕了他的眼睛。他責問自己,為何這些自己無法預見。顯然地,最令他難以忍受、不時讓他失去理性的,是他深恐再也見不到威尼斯、這次離開將成為永別的念頭。既然他兩度感到這個城市令他生病,兩度迫使他倉促離去,那麼今後他就該把它視為一個不能住、不應住的地方,他無法適應這兒,再來這兒旅遊毫無意義。是啊!他發現如果現在就離開,羞恥感及自尊心將令他無法再見到這個兩度令他感到體力不支的可愛城市。精神上的嚮往與體力兩者之間無法得到協調,突然令這上了年紀的人重視並因此難過,體力不濟很丟人,應不計代價預防,他不懂自己昨天為何不努力抗拒就承擔及接受,輕易投降。
「要是你把我載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錢,一個子兒也不付。」
「我幫你划得很好啊!」
他將手臂倚在欄杆上,觀察著逗留在碼頭上、想目送輪船出海的閒散人群,以及船上的旅客。二等艙的旅客們,不論男男女女,都拿行李箱和包裹當成座椅,窩在前甲板上。上層頭等艙的旅伴中有群青年,似乎是來自波拉的商行夥計,因義大利之行而興高采烈地聚在一起。他們高談闊論著自己的行業,說著笑著,旁若無人地彎腰在欄杆上,比手劃腳地打著手勢,嘴尖舌利地高聲朝那些挾著公事包、沿著港口的街道走去辦事的同儕們開著玩笑,後者則揚起手杖回應。其中有位身穿剪裁過時的淡黃色夏裝、繫著紅領帶、戴著一頂邊緣翹起的巴拿馬草帽的傢伙,他歡欣高叫的聲音,比其他任何人都響。阿申巴赫還來不及仔細打量,便吃驚地發現那人一點也不年輕,他是個老頭,這點毫無疑問。皺紋佈滿他的眼圈和嘴唇周遭,頰上那抹紅暈其實是胭脂,以不同顏色織成的巴拿馬草帽下的褐髮則是假髮;他的脖子傾頹且青筋畢露,唇上的短髭與下巴的鬍鬚都是染過色的;他笑時露出的一口黃色假牙,不過是副便宜貨;他兩隻食指上都戴著印章戒指的手,是屬於老人的。阿申巴赫厭惡地瞅著這個老傢伙以及他和同伴之間的互動,難道他們不知道也沒看出他年紀大了,不該穿五顏六色、顯目耀眼的衣服,不該假冒是那夥年輕人之一?看來,他們對混在其中的這個老頭兒似乎習以為常且認為理所當然,把他看成同類,他開玩笑地用手肘頂了頂他們的胸膛,他們並不排斥,還施予相同回報。這是怎麼回事?阿申巴赫把手貼在額上,閉起因睡眠不足而發著熱的雙眼。他的周遭被扭曲成一個異常世界,一切都變得完全不尋常,開始了夢一般的幻境,只要他遮和_圖_書一遮臉再張眼重看,這些似乎都會停止。這一瞬間,突然晃動了一下,他驚訝地望了一眼,發覺笨重且黝黑的船體已慢慢駛離堤岸。在機器的往復運動下,碼頭與船身之間污濁的、閃閃發光的海水波帶,一吋一吋地向外擴展,經過一番笨拙的調動,汽船昂首馳往開闊的海洋。阿申巴赫走到右舷,駝背船員已幫他在那兒打開一把躺椅,同時,一個穿著污漬斑斑的工作服的服務員前來聽候他的差遣。
經理奉承地對這次意外表達抱歉,並告知他本人和飯店對這件事深感愧疚,同時讚揚阿申巴赫,說他留在這裏等待行李的決定十分明智。他先前的房間理所當然已有住客,但另一間毫不遜色的房間即刻便可下訂。「pas de chance,monsieur,」當他搭電梯上樓時,瑞士籍的電梯服務員微笑著對他說。就這樣,這逃難者又在一間擺設和方位與前次幾乎一模一樣的房裡住了下來。
天空灰沉沉,風則是濕潤的。港口和小島落在後頭,陸地也很快地在霧茫茫的地平線上消失。因水氣而膨脹的煤灰,飄落在洗過的、尚未乾透的甲板上。一個小時之後,船上張起了帆布篷,因為開始下雨了。
顯然該給他一點教訓。阿申巴赫冷冷地說:
不久,達秋游完泳躺在沙灘上休息,裹著一條白色的浴巾,浴巾包在右邊肩膀下,他的頭則枕著光裸的胳臂。即使阿申巴赫只是翻了幾頁書,並不特意去看他,他也無法忘懷有個孩子躺在那兒,只要他把頭稍稍地往右轉,就能欣賞到那令人讚嘆的形象。他坐在這兒,彷彿是為了保護正在休息的那人——儘管他忙著做自己的事,仍堅定地守護著右手邊離他不遠的那個尊貴人兒。一股慈父情懷、一種想創造美的人對美的擁有者那般全然的心靈奉獻,充滿了他的心,令他感動。
阿申巴赫回答說:
有誰頭一次坐上威尼斯的鳳尾船,或長時間沒坐以後再登上它,能不感到一陣瞬時的顫慄和神祕的激動呢?這稀有的交通工具,從吟詠民謠的時代流傳至今未有改變,船身獨特的黑色,世間所有事物之中,唯有棺木與其相同——這令人聯想起水聲潺潺的深夜中靜悄悄的犯罪勾當,甚至令人想到死亡本身,想到棺木,想到淒涼的葬禮與最後的、肅靜的送別。不知是否曾有人注意到,這漆得像棺木一樣黑的小船上,有著黑色墊子的扶手椅的座位,是世上最柔軟、最奢華,同時也是最舒適的座位?當阿申巴赫在船夫的下首坐定時——他的行李整齊地堆在對面的船頭上——便意識到這一點。船夫們依然爭鬧著,聲音粗暴,語意不清,還帶著威脅的手勢。然而水都不尋常的寧靜,似乎溫和地接收了他們的聲音,使之游離,並散到海浪之中。港口這兒相當暖和,西洛可風溫暖地輕拂著他的臉,旅人閉著雙眼倚在軟墊上,享受這難得的美好悠閒。船程很短,他想;多希望能持續到永遠!在船身輕擺之中,他覺得自己已遠離俗世塵囂。
旅人身穿大衣,膝上擺著一本書,正在休息,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雨停了,人們撤下了帆布篷,天際一望無垠。在廣闊的蒼穹下,空曠的大海無邊無際地展延。在這樣虛無縹緲的空間中,人們恍如置身夢境,無從感覺到時間的運行。奇形怪狀、模糊不清的身影,那個年老的花|花|公|子,船艙裏蓄著山羊鬍子的人,在躺著休息的那人腦海中晃來晃去。他發出毫無頭緒的夢囈,睡著了。
他不吭聲,仍舊划著槳,水浪悶聲地沖擊著船頭。說話聲及喃喃聲又開始了——船夫又在齒縫中自言自語。
「先生白搭了船,」老頭兒邊說邊向他伸出帽子。阿申巴赫丟進幾個銅板。他吩咐把行李送往海濱浴場飯店,然後跟著手推車穿過一條開滿白花,兩旁有小酒館、商店及旅棧,橫穿小島直通海灘的巷道。
「我要去汽船站!」他又說了一次,並整個轉過來,直視著那站在他身後稍高的甲板上、蒼白天空前的船夫。此人不甚討喜,面相有些凶惡,身穿藍色水手裝,搭著黃腰帶,頭上歪歪斜斜地戴了頂已經開始鬆散、不成樣子的草帽。從他的長相和塌鼻子下捲曲的金黃色鬍髭看來,他一點都不像義大利人。儘管他的體格瘦長,讓人無法期待他在這行的本領特別高強,但每次打槳他都施展全身力氣,使勁地划著。有時還因用力過度,嘴角向後咧開,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皺了皺紅眉,瞄了乘客一眼,用堅決的、近似粗魯的語氣說:「您要去麗多島。」

阿申巴赫還側著頭時,聽到了那孩子的聲音,他以那清脆但略微細弱的聲音,向遠處正在堆沙丘玩的玩伴們打招呼。玩伴們回應著他,之間數度夾雜著他的名字或暱稱。阿申巴赫好奇地傾聽,卻沒能仔細聽清楚,只除了悠揚悅耳的兩個音節之外——聽起來像「阿達齊奧」,或較頻繁的、將尾音「烏」拉長的「阿達齊烏」。他愛聽這種清越的聲音,認為這種悅耳的稱謂和其主題十分相稱,於是默默唸了幾遍,然後心滿意足地繼續看他的書信和文件。
他一動也不動地靜靜坐著,沒人看得到身居高處、檢視著自己內心的他。他展露歡顏,眉梢飛揚,一抹刻意的、難以理解而富有寓意的微笑,自他唇邊漫開。然後他抬起頭來,將原本鬆垮垮地垂掛在躺椅扶手上的兩隻手臂,緩緩地劃出一個翻轉並舉起的動作,掌心轉而朝前,彷彿他意謂著張開臂膀一般——那是衷心歡迎、平靜接受的姿勢。
海灘的風光、人們在海邊無憂無慮地享受的景象,一如往常地帶給他愉悅,令他歡欣。灰灰的淺海上,有玩水的孩子們,游泳的人們,還有人穿著鮮豔的衣裳,雙手擱在頭底下,躺在沙灘上。有些則在漆成紅或藍色、沒有龍骨的小艇上划著,大笑著翻了船。人們坐在成排小屋前的木板平臺上,就像在小陽臺上,有的嬉鬧,有的懶洋洋地平躺著休息,他們互相探訪閒聊,有精心優雅裝扮的人,也有人光著身子、盡情地享受著此處的自由率性。有人穿著白色浴衣,有人則穿著寬鬆而鮮豔的袍子,在前方濕而堅實的沙灘上閒晃。右手邊孩子們搭了一座層層疊疊的沙丘,周圍插滿了各國不同顏色的小旗。賣孔雀蛤、糕餅以及水果的小販正跪著將他的貨品擺將出來。左手邊,和面對著海洋的小屋呈直角排列,剛好位於該側海岸線終點的成排小屋中某一間的前頭,有家俄國人在那兒搭帳篷:有留著鬍子、露出闊牙的先生們,溫柔而慵懶的女士們,以及一位波羅的海小姐,她坐在畫架前描繪海景,不時發出絕望的驚歎。還有兩個舉止合宜但相貌醜陋的孩子,一個包著頭巾、帶著斯拉夫式和藹順從態度的年老僕婦。他們待在那裏自得其樂,不厭其煩地喊著跑來跑去、不服管束的孩子們,打趣地用義大利話和那個幽默的老頭兒討價還價,向他買了些甜點,有時則互親著臉頰,毫不在意其言行舉止是否被人看到。
「我去汽船站!」他邊說邊半轉過身子,船夫的喃喃聲停止了,他沒得到回答。
阿申巴赫想,這話倒不錯,於是又寬了心。確實,你給我划得不錯。即使你覬覦我的錢,並用船槳朝我背後一擊,把我送進地府,你還是得好好地給我划船。但這種事並沒發生,後來甚至出現同伴:一艘載著一群有男有女、用吉他及曼陀林伴奏著唱歌的音樂師的小船駛來,貼著鳳尾船前進,和*圖*書寧靜的湖面瀰漫著他們用來討賞的異國歌謠。阿申巴赫把錢幣投在伸出的帽子裏,他們靜了下來並將船駛遠。這時又聽到船夫的嘀咕聲,他還是在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
正午時分,他離開海灘回到飯店,搭乘電梯回房。他待在房中許久,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灰白的頭髮,以及憔悴而瘦削的面容。那一刻他想到自己的名望,想到街上有許多人認識他,因他對文字的精闢運用而尊敬他——他想到天賦帶給自己的所有外在成就,甚至想到他的封爵。之後他下樓到餐廳裡他的小桌去用餐。飯後他走進電梯時,一群同樣剛用完餐的年輕人衝過來,擠進那懸浮的空間,達秋也在其中。他站得離阿申巴赫非常近,頭一次這麼接近,因此阿申巴赫不再像有距離地欣賞畫作那般,而是輪廓分明地詳細打量、好好看清整個人。有人在和那孩子說話,他帶著美得無法形容的微笑回應,一面走出電梯間,那是二樓,他倒退著走,眼簾下垂著。「美會使人怕羞,」阿申巴赫想,並深思這到底為何。然而他還是注意到達秋的牙齒長得並不好,有些凌亂且慘白,缺乏健康的琺瑯質,有如貧血患者那種透明易碎的牙。「他體弱多病,」阿申巴赫想:「大概無法長壽。」他絲毫也沒意識到自己這麼想著的同時,心中竟然滿足而平靜。
達秋正在游泳。一陣子沒見到他的阿申巴赫,在遠方海面上看到了他的腦袋,以及高舉著划水的胳臂。此處到遠方的海水看來頗淺,但已有人開始擔心他,小屋中傳出呼喚他的女人聲音,她們連聲喊他的名字:「塔齊烏!」「塔齊烏!」在沙灘上聽起來簡直就像集合口號,那軟軟的共鳴以及延長的「烏」的尾音,給人某種甜美而狂野的感覺。他聽話地穿過浪潮往回跑,雙腿在逆流的海水中激起泡沫,頭則朝後仰。見到那生氣盎然、具有未成年男性的美好與聖潔的形體,帶著一頭還滴著水的鬈髮,美得超凡脫俗,有如來自天堂或海底深處的溫柔神祇——這景象予人不可思議的感受,他像一首亙古時期、人類起源或諸神降生時就有的詩歌。阿申巴赫閉上眼睛傾聽自己心靈深處默默吟唱的讚頌,心中再度想著留在這兒是對的,他還要繼續待下去。
他把旅行用的小書寫架擺在膝上,拿起自來水筆開始回覆各方信件。但不到一刻鐘,他就覺得為這無謂的瑣事而錯過機會欣賞他所知的、最令人愉悅的這個景象,殊為可惜。他把寫作用品擱在一邊,轉回身子朝著海洋,沒多久,他聽到堆著沙丘的少年們的談話聲,便將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的頭朝右側轉,觀望那出色的阿達齊奧東忙西忙。
「對!但我坐這艘船是為了去聖馬可,我想在那兒搭乘汽船。」
巷弄中悶熱難當,空氣混濁,民房、商家與餐館廚房傳來的氣味互相混雜,油煙味、各種香氣以及其他味道凝在一起,無法飄散。連香煙的煙霧也似乎靜止在空中,許久才逸去。街頭巷尾的擁擠人潮無法使這散步者提起興致,反而令他煩躁。路走得越多,他就越受到這海洋空氣和西洛可風所帶來的可怕狀況所折磨,越覺得焦慮及疲憊。他痛苦地淌著汗,眼睛不聽使喚,胸口窒悶,身體發燒,還血氣上沖。他急急逃離擁擠不堪的商業街巷,越過幾座橋,來到貧民區——在那兒,他受到乞丐們的糾纏,河道上散發著的惡濁氣味,也令他感到呼吸困難。終於,他來到威尼斯中心一處靜僻的廣場,那兒是諸多被人淡忘卻令人著迷的地方之一,他在噴泉旁邊休息片刻,擦掉汗水,同時明白了一件事——他非離開不可。
這下怎麼辦?在水上與這一意孤行、偏狂執拗的人獨處,旅人對實現自己的打算,感到一籌莫展。若不是被激怒,他原可輕鬆地享受這寧靜。原先他不還巴望著船程長些,能直到永遠嗎?看來最明智的,還是順其自然,畢竟這樣也最愉快。他感到一陣倦怠,似乎是自那隨著他身後那獨斷的船夫划槳而輕緩擺動的、低矮而有著黑墊子的扶手椅中傳來。阿申巴赫的腦海中閃過一道落入歹徒之手的假設,卻又想不出抵抗的方法。還有一種更討厭的可能,就是他這麼做無非是為了敲詐勒索。也許是出自責任感或自尊心——也或許是企圖防止此事發生的念頭——他又再試一次。他問:
阿申巴赫很難控制自己不動聲色,在這種狀況下,這一點也不難理解。一股無懼的喜悅、一道令人無法置信的歡欣,讓他的胸中近乎驚厥地顫抖。飯店人員追出去探問行李箱是否還在,但不出所料,毫無所獲。阿申巴赫於是宣稱他旅行時非帶著行李不可,並決定返回海濱浴場飯店等候那件行李送到。公司的汽艇還停在車站外頭嗎?那人斷言它還停在門前。他用義大利語確認將要求票務人員退票,並發誓會打電報去催,且盡全力即時追回行李箱。說來奇怪,這位旅客到火車站二十分鐘之後,就再度身處經大運河重返麗多島的途中。
「為什麼不能?」
「您想去麗多島!」
他在房中待了兩小時,午後乘汽船經由飄著臭味的潟湖到威尼斯。他在聖馬可上岸,在廣場上喝了茶,然後按他的日常習慣上街散步。然而正是這趟散步,讓他的心情產生完全不同的轉變,連帶地也影響了他的決定。
他很累,心緒十分紊亂,在枯燥冗長的用餐時間之中,他思索著抽象的、超然的事物。他想到準則與個人獨特性之間無可避免的神祕關聯,人世間的美正是由此生成。接下來又想到形式和藝術的通病,最後發現他自己的想法與研究結果,不過是夢境中的曇花一現,一旦理智清醒過來,就完全變成乏味且無用。飯後他在充滿夜晚氣息的公園裏抽煙,時而坐著,時而來回漫步。他及時上床,夜裏睡得很熟,只偶爾做些美夢。
被這罕有的一上午混亂攪得筋疲力盡,因此他將手提包中的東西在房中安頓好後,就坐到敞開的窗下一把靠背椅中休息。海面一片蒼綠,空氣益發稀薄清新,海灘在小屋與船隻的點綴下顯得色彩繽紛,雖然天空依舊灰沉。阿申巴赫向外望去,兩手交疊著放在腿上,因再度回到這兒感到心滿意足,卻也對自己的搖擺不定、無法認清自己的真正意圖而搖頭不滿。他就這樣坐了大約一個鐘頭,靜靜地、腦袋空空地做著夢。中午時,他看到達秋從海灘那邊跑來,身穿一件亞麻布條紋上衣,胸口繫著紅結,他穿過海灘的圍欄,沿著木板路回到飯店。在他能夠把那身影詳細看清楚之前,阿申巴赫從高處就已認出他來。他心中正想著:瞧,達秋,你也又出現在這兒了!但就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在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之前,這種問候未免太過輕率,因此沉寂了下來。他感到熱血沸騰,內心悲喜交集,他知道離別之所以變得這麼痛苦,是因為達秋的緣故。
引擎停止了,鳳尾船聚集了過來,舷梯也已放下,海關人員上船執行任務,旅客可以開始下船了。阿申巴赫表達了他想要雇艘鳳尾船將把他本人和行李帶到來往於威尼斯與麗多島(Lido)之間的汽船站的意願,他想在海濱住下來,於是有人大聲地朝著下方向水面上正在用方言爭執不休的船夫們傳達他的要求。他沒辦法馬上下船,因為行李箱在後頭,必須費勁地又拉又扯才能將它從扶梯上拖下來。因此有好幾分鐘,他無法擺脫那令人厭惡的老頭兒的糾纏,老頭兒已醉得神志不清,居然對他這陌生人道別致敬起來。「吾等祝您有個最愉快的假期!」他打躬作揖地咕噥著:「請不要忘了我!Au revoir,excusez und bonjour,閣下!」他淌著口水,眨著眼睛,舔著嘴角,下巴上染過色的鬍子在老朽的唇旁一根根地豎著。「請代吾等問安,」他嘟噥著,兩隻指尖放在嘴上,「代吾等向小親親問安,向那個……最可愛……最……漂亮的小親親問安……!」說到這裏,他上顎的活動假牙突然掉到下唇,阿申巴赫因此得以開脫。「向小親親……最棒的小親親……」當他搭著扶手走下舷梯時,還聽到背後傳來含糊不清、空泛而遲滯的說話聲。和-圖-書
總是令人恢復生氣。
這倒是說得沒錯——阿申巴赫記起來了,他不發一語。不過這人如此唐突傲慢,缺乏當地人待客之道的態度,未免太過乖張。他接著說:
一個鐘頭之後,衛生艇終於來了,旅客們雖然沒啥急事,卻因已到港但不算真正抵達而不耐煩。波拉青年們受到從公園中越過水面傳來的軍號聲的愛國感召,紛紛來到甲板上,藉著阿斯蒂酒所帶來的興奮,為操練中的突擊隊高聲歡呼。然而那裝扮過度的老頭兒不對勁地混在青年們之間的狀況,委實令人看不順眼。他那顆年老的腦子對酒的承受度,當然不及那批活力充沛的年輕人,此時已醉得一塌糊塗。他目光呆滯,一支香煙夾在顫抖著的手指中,跌跌撞撞,步履蹣跚,好不容易才維持住身體的平衡。再走一步恐怕就要跌跤,他因此不敢多動,只是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興奮模樣,誰走近他的身邊,他就扯住對方的衣釦喋喋不休,眨巴著眼睛格格地笑,用他戴著戒指的皺巴巴的食指揶揄地指著別人,並以令人作嘔的曖昧態度用舌尖舔著嘴角。阿申巴赫深蹙著眉頭看著他,心中又浮出一股恍惚的感覺,周遭似乎輕微但不可避免地變得光怪陸離起來。這股感覺遭到環境打斷,因為砰砰作響的引擎又重新發動,船隻沿著聖馬可運河前進,繼續那抵達目的地之前暫時中止的航程。
「這是我的事,我也許可以把行李放在寄存處。你往回划。」
一道微妙的情愫,或許是驚慄,猶如敬畏並感到羞愧,促使阿申巴赫別開頭去,裝做什麼也沒看到,因為無意間觀察到如此激|情反應的這位嚴肅觀察者,拒絕承認其感覺受到影響。然而他還是既興奮且受到震撼,換言之,他心中因此感到高興。這股孩子氣的瘋狂行徑,是受到最善良的天性驅使而產生,使得神聖的無謂成為人性反應的一環,他是造物者珍貴藝術品的展現,純粹為賞心悅目而生成,顯然值得更深刻的關注;它同時也給這外型俊美得不同凡俗的少年,增添了歷史與政治方面的色彩,足以令人們認真看待年紀輕輕的他。
好,好極了!阿申巴赫以藝術家們見到大師之作時,有時想要掩飾欣喜欲狂的心情那般的、專業的冷靜認同,在心中如此想著。他接著想:『說真的,要不是大海和海灘在等著我,我就留在這兒,你待多久我就待多久!』但他還是離開了,在服務員的注視下穿過大廳,走下露臺,經過木板小路,來到專供飯店旅客使用的那片海灘。他讓浴場的管理員——一個身穿麻布褲子以及水手上衣、頭戴草帽的赤腳老頭兒,引他到供租用的海灘小屋,並將桌子和躺椅從那兒挪到搭在沙灘中的木板平臺上,然後舒適地坐在椅子中,在那蠟黃色的沙地上,他離海又近了些。
他睡得不太好,即將到來的二度出發令他不安。當他早上打開窗戶時,天空依然陰沉,但空氣似乎清新了些——他已開始後悔。這樣就離開豈非太草率、失誤?豈不是因為他不舒服且心神恍惚才造成?要是他能再多留一陣子,努力適應威尼斯的空氣,或靜待天氣轉好,別那麼快就沮喪,就不必如此匆忙且備感壓力,而是和昨日一樣,在海灘上安度晨光。太遲了!如今他不得不繼續昨天他想做的事。他穿好衣服,八點鐘下樓吃早飯。
阿申巴赫聳了聳肩膀。
這已是他第二度產生相同感覺,這回更證實在這種天氣中,這個城市對他的健康非常不利。執意留在此處似乎違反常理,而且風向是否改變也說不準,必須馬上做出決定。他已確知無法即刻回家,因為無論夏日或冬季住處都尚未準備妥當。但海洋及沙灘並不是這兒才有,其他地方也沒有潟湖的惡臭與熱氣。他想起離特里斯特不遠的一個小小的海濱浴場,有人說那兒很不錯。為什麼不去那兒?如果馬上出發,就算換個地方住也還值得。他打定主意,便站起身來,在最近的停船處雇了一艘鳳尾船,穿過那些幽暗、如迷宮似的河道,划過有獅子雕刻圍繞著的、精緻的大理石陽臺下頭,繞過滑溜溜的牆角邊,打從有大型招牌映在水中盪漾的破落宮殿正面經過,划向聖馬可。他好不容易才抵達目的地,因為船夫和編織蕾絲以及吹玻璃的人勾結,帶著他四處觀光,引誘他購買。因此,這趟獨特的威尼斯之旅剛對他產生了點魅力,這日漸下沉的城市那唯利是圖的商業氣息,再度使他黯然不快。
餐室裏肅靜無嘩,這是大飯店裏所特有的氣派。服務員們都躡著腳輕聲地走著,除了茶具的碰撞聲以及低不可聞的耳語之外,什麼都聽不見。在門的對角離阿申巴赫兩張桌子遠的角落中,他看到那幾位波蘭女孩和她們的女教師。她們直挺挺地坐著,灰撲撲的金髮剛剛梳好,睡眼惺忪,身穿漿挺的、帶有小小的白色翻領與袖口的藍色亞麻布上衣,正把一罐果醬互相遞來遞去。她們差不多已吃完早飯,但沒見到那男孩。
「您會付的。」
『那我就留下來吧!』阿申巴赫想著:『哪裏會比這兒好呢?』他雙手疊在腿上,雙眼出神地望著大海的遼闊。他的眼神游離而迷濛,渙散於海洋單調的霧氣之中。基於極深的理由,他鍾愛大海:由於工作沉重的藝術家對於平靜的追求,希望在現實各種繁重的壓力下,還能擁抱簡樸與遼闊;也由於一種被禁止的傾向,雖與其工作相悖,但因此更具誘惑力,令他更加嚮往逍遙、極限及永恆,嚮往虛無。希望出類拔萃的人,總是渴望止於完美,但虛無難道不是完美的一種形式嗎?當他深深地沉醉在空想的時候,海岸線上突然有道身影與之重疊,他從無垠的遠方收回視線定神一看,原來是那俊美的少年,自左方而來,在他面前越過沙灘。他光著腳丫準備涉水,膝蓋以下露出纖細的小腿,步履徐緩卻輕巧自傲,彷彿全然習慣於不|穿鞋子行動一般。他朝著那排呈直角線排列的小屋望去,當發現那家俄國人正在享受愉悅的悠閒,臉上頓時泛出一抹狂怒的不屑。他額頭陰沉,嘴唇恨恨地歪向一方,嘴角因而翹起,連腮幫子都變了形,他緊皺雙眉,眼睛彷彿受到擠壓而凹陷,彷彿藉此惡狠狠地、不快地傾洩仇恨字眼。他瞧瞧地面,又獰瞪回去,然後肩膀使勁一甩,將仇敵們拋在身後。
「但不是搭你的船去。」
因心中不快,他在那時已萌生離開的打算。幾年前也有那麼一回:當他在這裏度過兩個禮拜愉快的春天之後,也是這種氣候令他產生回家的念頭,由於健康嚴重受損,他不得不像個逃犯般逃離威尼斯。當時那種發燒的倦怠,太陽穴的脹痛,眼皮沉甸甸的感覺,現在不是又開始了嗎?再換地方頗令人厭煩,但風向若不變,他也不想再待下去。為了穩當起見,他暫時不將行李完全打開。九點的時候,他在大廳與餐廳之間供早膳的餐室裏吃早飯。
於是,他再度見到那令人歎賞不已的靠岸廣場,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建築群,是共和國為了讓前來的水手們看了肅然起敬而建;宮殿和「嘆息橋」的精巧華麗,岸邊矗立著的、頂上有獅子和聖像的石柱,神廟絢麗壯觀的兩翼,穿過通道與巨鐘之間所看到的景象——他環顧四周,深覺搭火車由陸路進入威尼斯,有如從後門跨入宮殿,人人都應像他現在這樣,乘船過海前來這令人不可思議的城市。和-圖-書
他從花園的露臺由後方走入這寬敞的飯店,經過大廳、前廳一直進到辦公室。由於預先訂了房,他得到飯店方面的正式接待。經理是位個頭小、說話輕聲細語而善於獻殷勤的人,留著黑鬍子,身穿法式長大衣。他陪他乘電梯上三樓,領他進入房間。這是一間舒適的、有櫻桃木家具的房間,房裏供著香氣撲鼻的花兒,高窗外可見到開闊的大海。經理走後,他踱到一扇窗邊,身後人們正在將他的行李搬進房裏並安頓好。他憑窗眺望著午後人影稀少的沙灘以及起伏不定的大海,時值漲潮,低緩連綿的浪濤以安穩的節奏一波波湧向岸邊。
一位侍者進來繞了一圈,用英語宣佈開始用餐。人們漸漸離開,穿過玻璃門進入餐廳。晚到的人也從前廳或電梯上過來。人們在裏頭已開始用餐,但年輕的波蘭人仍待在藤條桌旁。阿申巴赫舒適地窩在扶手椅中,舉目欣賞他眼前的美色,和他們一起等候。
周圍越來越靜,除了船夫的划槳聲,以及浪頭打在陡峭而漆黑的、像矛一樣地立在水中的船頭上的空洞音響之外,還有第三個聲音,一個說話聲,一個嘀嘀咕咕的聲音,是船夫在喃喃自語,斷斷續續地從齒縫迸出,似乎是他在揮動胳膊搖著槳時對自己說著話。阿申巴赫抬頭瞧了瞧,有些訝異地發現周圍的潟湖湖面變寬,船兒朝向開闊的海面划去。顯然他不能過度放鬆,還是得監督一下,以便事情能照他的意願進行。
船夫越過他的頭頂望著前方,答道:
他回到飯店還不及用餐,就先向櫃檯交代:因某些出乎意料的事,明天一早他就要離開。櫃檯工作人員深表遺憾,並將賬目結清。用完餐後,他坐在旅館後方露臺的搖椅上看報,度過和煦的黃昏。就寢前,他把行李全整理好,準備明天動身。
家庭教師是一個面色紅潤的年輕矮胖女人,她終於下達站起來的指令。她揚起眉毛將椅子往後推,向一位走進大廳的身形高䠷的女士俯身致意。這位女士身穿銀灰色衣裳,打扮得珠光寶氣。她的儀態淡漠而穩重,略施香粉的髮型與服飾則簡單大方,這種品味頗受那些將真摯視為高尚品德的人們所欣賞。她也許是某位德國高級官員的夫人,她的豪華氣派只從一身飾物中顯現出來,它們幾乎都是無價之寶——一副耳環,一條由櫻桃般大小且色澤圓潤的珍珠串成的三股式項鍊。
那次散步之後,由於某些俗世及文學方面的事務羈絆,他無法立即實現旅興,在慕尼黑多停留約莫兩週之後,他終於吩咐裝修鄉間別墅,以便四個禮拜以後入住。五月份下半個月的某一天,他將乘夜車前往特里斯特,在該地只停留二十四小時,第二天一早就搭船前往波拉。他所希冀的無非是新鮮感和無牽無掛,這很容易便能達成,因此他落腳在離伊斯特里亞半島不遠處一個聞名多年的亞德里亞海小島上。當地居民穿著五彩繽紛但破舊襤褸,講話時帶著粗野而怪異的腔調,那兒的懸崖峭壁相當奇麗,且面對著開闊的大海。然而該地多雨且空氣沉悶,加上只能住在生活狹隘的、封閉的奧地利連鎖旅館中,無法悠閒地親近大海——只有在鬆軟的沙灘上才能走近它——這些都使他沮喪,因此他不認為這是他心中想來的地方。因為內心的召喚,加上不知該上哪兒去好,他深感焦躁不安,便研究了一下船隻的來往路線,他仔細地搜尋,突然間,出乎意表卻又極其自然地,他發現了他的目的地。若有人想在一夜之間到某個無與倫比、神話般的地方,該去哪兒呢?這點顯而易見。他幹嘛待在這兒?他來錯了,他應該去那兒旅行。他毫不猶豫地中止了錯誤的逗留。來到島上一週半以後,他帶著行李搭上快艇,在薄霧的早晨中回到軍港,在那兒上岸,並立即經由棧橋登上一艘輪船濕漉漉的甲板,這船正準備開往威尼斯。
他在面向大海的露臺上喝茶,然後走下階梯,在通往至上飯店的海濱步道散步一會兒。當他回來時,差不多是該換衣服準備吃晚飯的時間了。他一如往常般慢條斯理,因他慣於在盥洗室裏構思,儘管如此,他到大廳的時間還是早了些。他發現有不少旅館客人聚集在那兒,他們互不相識,彼此之間表現得很冷淡,但都在等飯吃。他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在皮椅上坐下,觀察周圍的人群。這些人和他在旅途的第一階段所見到的人不同,看起來令他比較愉悅。
他由玻璃門進來,悄悄地穿過餐廳走到對角處姊姊們的桌子旁。他走路的樣子,無論身形、膝部的動作,或穿白皮鞋的腳著地的姿態,都非常得體,而且輕盈,顯得既優雅又自負,走進餐室時他兩度轉頭朝室內上下顧盼,那稚氣的羞赧更加增添他的吸引力。他微笑著坐了下來,以一半的音量輕柔而含糊不清地說了些話。這時,他的側面正好對著那觀賞者,令其對凡人的小孩竟有那種純然的、宛如天神般的美,再度感到驚訝及震撼。今天,孩子穿著輕薄的、藍白條紋相間的水手褲裝,胸前繫著絲質的紅色衣結,頸邊圍著一圈簡單的白色豎領。這種衣領搭配套裝並未顯得特別高雅,但其中卻綻放著一個具有無窮吸引力的頭顱——有如用帕羅斯島帶著淡黃光澤的大理石雕成的愛神的頭顱,有著細密而端莊的眉毛,鬢邊及耳際則為呈直角地捲曲著的鬈髮濃密而柔順地覆蓋著。
阿申巴赫很想伸出指頭恐嚇他。「奉勸你,克里托布洛斯,」他微笑著想:「出門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需要這麼久的時間才能復原。」他吃了一些從小販那兒買來的、又大又熟的草莓當早餐。陽光雖然無法穿透天空中陰暗厚重的雲層,但天氣變得相當暖和。他精神憊懶,整個心靈沉醉在浩瀚無際、令人忘我的大海的寧靜之中。這位認真的人覺得猜測以及推敲那個聽起來像「阿達齊奧」的名字倒底該怎麼拼,對他來說是項合適的、能令他滿足的工作及事務。憑著他對波蘭文的記憶,他認為應當是「達秋」,它是「達德烏斯」的簡稱,喊時聽起來就像「達齊烏」。
他走進餐廳時,裡頭沒有其他房客。當他坐著等待出餐時,才走進來幾個人。喝著茶的當兒,他看到波蘭少女們隨著她們的女教師出現了,態度拘謹但容光煥發,眼中還有些泛紅,她們走到窗角的桌邊坐下。沒多久,行李員脫下帽子朝他走來,通知他可以動身了。車子等在外面,準備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至上飯店,從那裏再乘汽艇經由公司的私有運河前往火車站,時間很緊迫。但阿申巴赫頗不以為然,火車出發的時間,離現在還有一小時多。對旅館催迫客人提早離開的慣例,他感到很不滿意,於是告訴行李員,他希望能安靜地吃早餐。那人猶疑不決地離開,五分鐘之後再度出現。汽車不能再等了。「那麼就開走吧,只是要把箱子帶走!」阿申巴赫不耐煩地回答。到了時間他會搭公共汽船去,讓他自己決定何時動身吧!飯店人員鞠躬後離開了。阿申巴赫很高興能擺脫那煩人的絮絮叨叨,於是從容和_圖_書不迫地用完餐,還從侍者手中接過報紙來看。當他總算起身,時間已變得十分侷促,就在那一刻,達秋穿過玻璃門走進餐廳。
這是個不可思議、教人丟臉,卻又富有喜劇性、像做夢似的經歷:他原本懷著極度的傷痛要與之永別的地方,卻在命運的撥弄下,此刻又與之重逢!疾馳的小艇如箭般朝目的地駛去,在鳳尾船與汽船之間靈活穿梭,船首激起泡沫;船上的旅客以惱怒、無可奈何的假面,遮掩其內心有如逃學的小孩那般的焦慮與激動。他的胸膛不時因為暗笑這不平凡的遭遇而起伏著。他對自己說,就算幸運兒也不可能這麼好運。幾句解釋有其必要,好應付那些訝異的面孔——這樣所有的事就解決了!他對自己這樣說:不幸避免了,嚴重的錯誤糾正了,而他以為被遺棄在身後的一切,又在他面前展開,任何時候都可以屬於他……是這急速的船程愚弄了他,還是現在真的有股強勁的風從海上吹來?
三個姊姊迅即起身,彎下身子去親吻母親的手,她那妝扮得宜、鼻梁尖挺但略帶倦容的臉上掛著淡漠的微笑,她越過她們的頭上用法文和女教師交談。她接著朝玻璃門走去,三個姐姐尾隨其後,女孩們按年齡前後排列,之後是女教師,最後才是那男孩。正要跨過門檻之際,他不知為何回頭一望。這時大廳中已空無一人,他那雙獨特的、灰濛濛的眼睛正好與阿申巴赫的相遇。報紙攤在阿申巴赫的膝上,他在沉思中望著那群人離去。
第二天天氣也不太好,陸地上吹著微風。在灰沉沉的天空下,海洋無趣地平靜。陰鬱而明顯的地平線,讓海洋看起來似乎有些萎縮,海水遠遠地退離海岸線,露出一片狹長的沙灘。阿申巴赫打開窗子時,相信自己聞到了潟湖的腐臭味。
船兒在一艘往城裏去的汽船後的水波中晃著晃著抵達了。岸上有兩個公職人員雙手背在身後,面朝潟湖踱來踱去。阿申巴赫在一個老頭兒的協助下經跳板上岸,威尼斯每個碼頭上都有這種手持帶鉤長篙的老人。因手中沒有零錢,他便到汽船碼頭附近的飯店裏兌換,以便酬謝船夫。他在大廳中換好錢,回到原處,卻看到他的旅行用品被放在碼頭的一部手推車上,而鳳尾船和船夫已消失無蹤。
中午時,他被人叫到迴廊式的餐廳去吃先前訂好的套餐,餐廳與每間臥艙的門都相通。他在長桌的一端用餐,桌子另一端坐著商行的夥計們,包括那個老頭兒,他們從十點鐘起就和那位風趣的船長開懷痛飲。他很不開心,匆匆忙忙地吃完飯。他想要透口氣,想仰望長空,看看威尼斯那邊是否晴朗些。
打扮、熱水浴以及休息,
浪濤衝激著穿越小島直通至上飯店的狹窄運河兩旁的混凝土壁,一輛巴士等在那邊接送歸客,然後沿著波光粼粼的海邊將他直接送達海濱浴場飯店,身穿長大衣、留著短髭的矮小經理走下石階來迎接他。
當然,他所看到的沒有絲毫異常的地方。他們在母親未到之前不入席,他們等著她,彬彬有禮地向她致意,進餐廳時也是循規蹈矩。這一切都充分展示著良好的家教、責任感和自重,使得阿申巴赫異常感動。他又待了片刻,然後從他那面走進餐廳,讓人引到桌前。當他發覺他被指定的桌子離波蘭一家人頗遠時,不免感到幾許遺憾。
孤獨而沉默的人們,在觀察和感受方面,往往不如擅於社交的人們清晰,但卻比他們更深刻。其思緒較沉重、獨特,且總是傾向憂鬱。別人能一笑置之或三言兩語論斷的景象與感覺,總是極度地佔據其心思,在默默中變得更深刻、更重要,乃致成為其經驗、冒險與觀念。孤寂使人產生原創力,那種勇敢而獨特的美,就是詩。但孤寂也會帶來相反的結果,造成人們不近人情、荒唐怪僻,使人變壞。因此,旅途中的種種景象——那個滿口「小親親」地胡扯著的荒唐老花|花|公|子,那個遭受輕蔑、船錢落空的鳳尾船船夫,如今還印在旅人心中。儘管這些矛盾並未給理性增添負擔,也不值得費心思索,但就本質來說都是些怪異現象,他仍因此心煩。這之間他舉目眺望大海,因威尼斯近在眼前而感到高興。他終於轉過身來,洗了把臉,吩咐女服務員將房間整理舒適,然後搭乘電梯,讓穿著綠色制服在電梯中服務的瑞士人將他帶往樓下。
「因為汽船不載行李。」
這是一艘年份已高的義大利籍輪船,非常陳舊,被煤煙燻得又黑又髒。阿申巴赫一上船,就被一個堆滿笑臉的、渾身髒兮兮的駝背船員帶到一間有燈光照明、狀如洞穴的船艙當中,一個蓄著山羊鬍子、長得像老式馬戲團老闆的人坐在桌後,他斜戴著帽子,嘴角叼著煙斗,用做生意的輕浮嘴臉收取旅客資料,簽發船票。「去威尼斯!」他複述阿申巴赫的申請,然後伸出手臂將鵝毛筆沾了沾斜擺著的墨水瓶中的黏稠墨水。「搭頭等艙去威尼斯,搞定了!先生。」他潦草地劃了幾下,從匣子中抓了把藍色沙子撒在紙上,然後將沙子倒入陶碗中。他用焦黃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將紙折好,繼續寫下一張。「這個地方選得好!」他邊寫邊聊了起來。「啊!威尼斯!多美好的城市!不只它的歷史,連城市的現況,都對有素養的人產生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的動作迅速流利,但相伴的空洞言談卻乏味又令人分心,似乎擔心旅客會改變前往威尼斯的決定。他匆匆地收了錢,然後以賭場收銀員般的俐落動作,將找零放在污跡斑斑的桌布上。「先生,祝您玩得愉快!」他像演員般彎腰鞠躬地說:「能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各位!」他喊著,並舉手揮了揮,彷彿生意十分興隆,雖然那兒並沒人等著買票。阿申巴赫於是回到甲板上。
「他溜了,」手拿帶鉤長篙的老頭兒說。「他是個壞蛋,是個沒有許可證的傢伙,好心的先生。他是唯一沒有許可證的船夫。有人打電話通知這兒,他看到有人在守著他,便開溜了。」
「您不能乘汽船,我的先生。」
他從容不迫地吃著早飯,從脫下花邊帽、走進餐室的門房手中接過一疊郵件,抽著煙,拆開幾封信來讀。當那個睡遲的孩子進來時,他還在餐室裏,其他人也還在那兒等著。
此時汽艇已快到火車站,他憂悶羞愧得困惑不已。這受折磨的人既離不開,卻也回不去。他心神恍惚地走進車站,時間已經很晚,若想趕上火車,一刻也不能耽誤。他一會兒想上車,一會兒又不想上,但時間緊催,鞭策他向前。他匆匆地買好車票,在候車室裡的一片混亂當中尋覓飯店派到這裏的工作人員。那人終於出現,告訴他大行李箱已經送走了。真的送走了嗎?是啊,沒錯,送往科莫了。送往科莫?在一番急匆匆的對話、怒氣沖沖的質問與尷尬的回答之後,終於搞清楚行李箱在至上飯店的行李房中,就被放到其他外國人的行李堆裏,因此被送往完全不對的方向。
阿申巴赫微微一笑。「這小鬼!」他想。「在姊姊們面前,你似乎挺享受賴床的特權!」他忽然起了興致,唸了一句詩:

他走向家人的餐桌時,和那正打算離開的人擦身而過,在這頭髮花白、天庭飽滿的人面前,他謙遜地垂下雙眼,隨即又以他慣有的優雅風度,溫柔而專注地望了阿申巴赫一眼,然後繼續向前。「別了,達秋!」阿申巴赫想。「我們的相逢太短促了。」他一反常態,以唇形無聲地添了一句:「上帝保佑你!」於是他動身離開,付了小費給侍者,與那位矮小和氣、穿法式大衣的經理告別,然後步行離開飯店,猶如來時那般。他穿過橫貫小島的開著白花的巷道前往汽船碼頭,後面跟著拎手提包的服務員。他趕到碼頭,上了船,但接下來卻是一趟令他難過、充滿深深懊悔的鬱悶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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