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位健談的理髮師用兩種水洗起主顧的頭髮來,一罐透明的,另一罐是黑的——沒多久,他的頭髮就變得像青年時代一樣烏黑。他用燙鉗將他的頭髮捲得柔軟蓬鬆,然後退後一步,審視著經他整修過的頭髮。
他就坐在那兒,這位大師,這位聲譽卓著的作家,《不幸的人》的作者;正是他以純樸的文體,抵制了散漫無章和晦澀曖昧的書寫風格;正是他,喚醒世人對苦難者付予同情,對墮落者加以責難。這位聲望如日中天者,以他自己征服得來的知識,無視眾人的嘲諷,終於贏得群眾的信賴。他的聲譽已被官方公認並加以封爵,作品則成為孩子們的典範。如今他就坐在那兒,雙眼緊閉,只偶爾露出嘲弄及困窘的眼神,迅速地瞥了一下四周,隨即又閉了起來。他原本鬆垂、經化妝後嘴角微翹的嘴唇,斷斷續續地吐出一些字眼,猶如半睡半醒之間所產生的奇怪的夢的邏輯。
阿申巴赫靠近欄杆坐著,不時用他面前那杯閃著紅寶石光芒的石榴蘇打潤濕他的嘴唇。他的神經急切地接收了那些哼哼唱唱以及庸俗而缺乏生氣的旋律,因為激|情會麻痺人的審美能力,會令他愉悅地全心全意看待那些在頭腦清醒時付之一笑或不屑一顧的事物。他的表情因那丑角的活蹦亂跳而保持著僵硬甚至痛苦的微笑,他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裏,但內心卻因專注某事而緊繃著——離他僅僅六步之遙的地方,達秋正斜倚在石欄杆上。
這幾天,他對按照平日的慣例及好運來親近這位少年,已不再感到滿足,他開始尾隨他、跟蹤他。例如波蘭人一家從來不在星期天出現於海灘上,他猜是到聖馬可去望彌撒,於是急忙趕到那邊。他從廣場上的眩目陽光中走進聖殿金碧輝煌的幽暗,發現他失去的那人伏在教堂的禱告台上做禮拜。他站在後方有裂紋的馬賽克地板上,混在那些跪著的、喃喃祈禱的、畫著十字的信徒們之間,東方風格的教堂的富麗堂皇,令他感受深刻。身穿裝飾華麗的法衣的神父一面走動著、忙著,一面頌經,香霧冉冉上升,繚繞在神壇上微弱的燭光中,濃郁的奉獻氣息似乎隱隱地混入另一種味道——是那病著的城市的味道。阿申巴赫在香霧及燭光搖曳中,看到前方那美少年回過頭來,探尋他,看到了他。
有回達秋和他的姊姊們在某處搭上鳳尾船,他們上船時,阿申巴赫躲在某個門廊或噴泉後頭;他們的船一離岸,阿申巴赫就立刻照做。他壓低嗓子急促地告知船夫,若他能暗中跟著現在正在前方轉角處拐彎的那艘鳳尾船之後並保持適當距離,就會付他一大筆小費。當那見獵心喜的船夫調皮地用同樣低沉的聲調回答他,保證會為他好好效勞時,他簡直喜出望外。
「如何恢復呢?」阿申巴赫問。
這時,吉他手開始自彈自唱一首多段式的獨唱,這是目前在義大利全國風靡一時的流行小調。當他戲劇性十足地唱完整段之後,團員們就接唱並用所有樂器演奏副歌。這人體形虛弱,面容精瘦憔悴,沒和他的團員們站在一起,頸後有頂破舊的氈帽,一蓬鬆亂的紅髮露在帽沿外。他站在砂礫地上,放肆地撩動琴弦,朝露臺上打趣地高歌一首速度飛快的說唱調,額上因用力使勁而青筋畢露。他不像威尼斯本地人,比較像來自那不勒斯的丑角,半似皮條客半似伶人,粗鄙而狂妄,危險但有趣。那原本聽來只是有些愚蠢的歌詞,透過他的臉部表情以及肢體動作,經由他擠眉弄眼以及舌頭在嘴角滴溜溜地打轉,在他的口中變得不太一樣,甚至有些刺耳。他進城穿的服裝那運動衫的寬鬆領口中,露出瘦削的脖子,上有大得出奇、裸|露在外的喉結。他那蒼白、鼻子扁塌、沒有鬍子而難以判斷年齡的面容,因擠眉弄眼以及扮鬼臉而變形,怪異的是他那靈活的嘴巴齜牙而笑的模樣,並不符他的紅眉之間那兩道深刻的紋路給人的固執、專橫甚至狂妄的印象。然而真正引起這位孤寂者特別對他深深關注的,是他觀察到這可疑的人物身上似乎帶著某種可疑的味道。每當副歌再度響起時,這位歌手就裝瘋賣傻、到處握手,搞笑地在四周繞一圈,之間他偶爾會趨近阿申巴赫的座位,每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就有股強烈的石炭酸味,從他的衣服及身上飄向露臺來。
圍著披肩,讓喋喋不休的理髮師修剪著,他痛苦地望著鏡中自己的影像。
這時,達秋跟三、四個留下來陪他玩耍的夥伴,在他小屋前右邊活動起來。阿申巴赫膝上蓋著毯子,坐在海灘與一排小屋之間的躺椅上,再一次坐下來看著他。女人們似乎正在忙著整理行李,他們遊戲時沒人看管,因此玩得很放肆。那個身體結實、名叫「亞述」的小伙子,穿著一件繫著腰帶的緊身裝,頭髮抹得烏黑光亮,臉上忽然被丟了一把沙子,眼睛因此睜不開,一怒之下便逼著達秋搏鬥,不到片刻,那身體較弱的美少年便輸了。在這分離的時刻,地位較低的亞述不再像以前那麼服從,突然變得殘暴,似乎想為他長期以來的屈居下風施行報復。那勝利者不但沒鬆開達秋,還用膝蓋頂住他的背,不住拿他的臉往沙土上撳,令他喘不過氣來,險些窒息。達秋努力想甩開他都沒能成功,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又掙扎起來,但也不過形同一陣抽搐罷了。驚恐萬狀的阿申巴赫正想跳起來去救他,施暴者終於放開他的手下敗將。達秋臉色慘白,以一隻手臂支著半坐起身子,頭髮凌亂且目光陰鬱,一動也不動地過了幾分鐘後,才站了起來慢慢走開。有人在叫他,初時喊聲輕快溫和,隨後轉為焦灼懇求,但他相應不理。這時,那黝黑的傢伙似乎立即對自己的越軌行為感到後悔,追上去想要和解,但他甩開肩膀不理。達秋從對角方向走下水去,打著赤腳,身穿有紅色胸結的亞麻布條紋衫。
「菲德拉斯,你得好好地注意,美是所有神聖的事物中唯一可見的。因此,我的小菲德拉斯啊!藝術家正是透過這樣的感官途徑通往靈性的。但親愛的,如今你是否同意受感官引導而獲得靈性的人能贏得智慧及人性尊嚴?或者你寧願認為——這留待你自行抉擇——這是一條甜美卻危險萬分的路,一條錯誤與罪惡的路,最終將引人誤入歧途?你得知道,若沒有愛神的伴隨及引導,我們詩人是無法走上美這條路的。我們若想在自我的領域中出人頭地,成為嚴謹的鬥士,必須像女人一般,因為我們也盼望著激|情,渴望著愛——這是我們的樂趣,同時也是恥辱。你現在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吧!我們這些詩人一點身價也沒有。我們不得不在錯誤的路上走,不得不任性放縱,不得不在情感的領域之中冒險。我們的文章寫得道貌岸然,卻都是謊言與虛妄。我們的名譽和地位不過是個假象,社會大眾對我們的信仰也十https://m.hetubook.com.com分荒謬,因此,用藝術來教育人民和青年是件危險的事,理應禁止。藝術家一生下來就無法避免陷入這苦難,又有什麼資格為人師表呢?我們也許可以反抗並戰勝這項苦難;但無論我們轉向何處,它始終還是吸引著我們。所以我們還是拋棄理性吧!因為菲德拉斯,理性是談不上什麼嚴謹的,它只是令人明白、理解並原諒,並沒有立場或形式。它同情苦難——但它本身就是苦難。因此徹底將它拋棄,今後就全心全意追求美吧!追求簡樸、偉大,全新的嚴謹,也就是天真爛漫以及秀麗的外形吧!但菲德拉斯啊!秀麗的外形和天真爛漫會使人迷戀並渴望,讓高貴的人陷入其固有美德所不恥的、可怕的感情狂瀾之中,使其走向苦難。我得說,它會把我們這些詩人引到那兒,但我們無力掙脫,只好沉淪。現在我要走了,菲德拉斯,你留下來吧!當你看不到我時,才可以離開。」
像每個停不下來、總是嫌做得不夠的人那樣,他興致勃勃地東忙西忙。阿申巴赫舒適地靠在椅子上任其處置,心中懷著對改變形象的期待,從鏡中見到自己的眉毛彎得更加分明勻稱,眼角變得更修長,眼睛則在描畫眼瞼下方之後,變得更炯炯有神。再往下看:原本粗糙的褐色皮膚,變成帶有玫瑰色的柔嫩,蒼白的唇則變得有如草莓般紅豔而豐|滿,兩頰及嘴角、眼角的皺紋,在塗上青春膚色的面霜之後一一消失。當他見到鏡中年輕的身影時,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理髮師終於覺得滿意之後,便依這個行業的慣例,謙卑有禮地向他的主顧致謝。「經過這樣小小修飾一番,」他為阿申巴赫進行最後打扮時說:「現在,先生大可隨心所欲地談情說愛了。」滿心陶醉的阿申巴赫帶著如夢的歡欣離開,心中充滿了困惑和疑慮。他繫著一條紅領帶,戴著一頂用彩色絲帶圈繞著的寬邊草帽。
這時街頭藝人表演結束正要離開,鼓掌聲伴送著他們,他們的領隊沒忘記以搞笑來妝點其離場。他的打躬作揖和吻手致意頗引人發笑,因此他不斷重複這些動作。當其他人已經走到外頭,他還在假裝倒退著跑且不小心撞到燈柱,因此表情痛楚地彎著腰慢慢走到門口。在那裏,他終於卸下丑角不幸的面具,挺直身子,朝露臺上的客人們吐了吐舌頭,然後溜進夜色之中。浴場的賓客四散,達秋也不再靠在欄杆上,許久之後,侍者們訝異地發現那孤寂者還坐在那兒,沒喝完的石榴飲料也還在桌上。夜色漸深,時光流逝。多年以前,他父母家中有一個計時沙漏——此刻他似乎又見到這脆弱但重要的小器具,彷彿它就立在眼前。赭紅色的沙子無聲無息地、細細地流過玻璃瓶頸,上層的沙子即將流光,那兒因此生成一個小小的、急流的漩渦。
「聽著!」那孤寂者壓低聲音近似機械化地說:「威尼斯在消毒中,為什麼?」那滑稽製造者粗啞著聲音回答:「是警方的主意!先生,天氣這麼熱,又有西洛可風,才有這規矩。西洛可風很沉悶,對健康不利……」他說話時的神情,似乎納悶著竟有人會提出這種問題,並張開手掌比了一下,藉此表達西洛可風有多沉悶。「那威尼斯就沒有瘟疫了嗎?」阿申巴赫自齒縫間極輕聲地問。那愛惡作劇的傢伙肌肉結實的臉上扮了個好笑又無可奈何的古怪表情:「瘟疫?什麼樣的瘟疫呢?難道西洛可風是瘟疫?或者我們的警方是瘟疫?您一定是在開玩笑!瘟疫?為什麼不!這是預防措施,您也知道的!為了應付這種悶熱天氣可能帶來的後果,警方才採取這種措施的!」他比手畫腳地說。「好吧!」阿申巴赫簡短而輕聲地回應,並將一筆可觀的小費丟進他的帽中,然後以眼神示意讓他離開。他露齒一笑,鞠著躬照做,但還沒走到台階處,就被兩個飯店職員攔住,緊挨著他低聲盤問。他聳聳肩膀,鄭重聲明、發誓自己沒洩漏任何事。他們見了便放開他,於是他回到花園中,在弧光燈下簡短地和其他團員商量之後,再度唱起一首謝幕的告別曲。
像任何戀愛中的人一樣,他一心想博取對方的歡心,惟恐目的無法達成。他在服飾上添加了許多讓自己煥發出青春光采的小飾物。他穿戴寶石並噴香水,每天進化妝室梳洗打扮好幾次,進餐廳時,他總是盛裝,心情興奮而緊張。見到那位讓他患得患失的美少年,總讓他對自己衰老的身體生厭;花白的頭髮、瘦削的面龐,都令他自慚形穢。他迫切地想使自己恢復青春,因此經常造訪飯店的理髮室。
然而,他並非全然沒有靜下來稍稍恢復理智的片刻。這是怎樣的一條路啊?那時他會困惑地想:我到底走上了怎樣的一條路啊?像每個有天賦的人一樣,他頗以自己的家世為榮;當他生命中有所成就及榮耀時,他總是想起祖先們,他立志要得到祖先們的認可,令他們滿意,且贏得他們的讚賞。即使身陷如此不堪的經歷、被如此異常的激|情所牽制,此時此地,他還是想到他們。想到先人們天性上的風度端莊以及陽剛磊落,他黯然苦笑。他們會怎麼說?真的,當他們看到他整個生活竟與他們完全背離乃至墮落,會怎麼說呢?他自己年輕時,曾一度本著祖先們的中產階級精神,對這種屈服於藝術魔咒的生活頗不以為然,然而他如今過的日子,本質上與之又多麼相像!他也曾盡過義務,也曾嚴守紀律,或像他們一樣,擔任過軍人及戰士——因為藝術就是一場戰役,是一場令人心力交瘁的爭鬥,如今人們在其中無法維持太久。這是一種征服自我的生活,儘管如此,它也是艱辛、不可動搖而嚴峻的生活,他使其成為微妙的、合乎時代意義的英雄主義的表徵,他大可稱之為有大丈夫氣概的、英勇的生活。對他來說,主宰著他的愛神似乎因某種緣故,特別適合或偏愛這種生活。愛神對最英勇的民族不是另眼相看嗎?是啊!人們不是說愛神是透過其英勇,在他們的城市中茁壯嗎?昔日有無數的戰爭英雄服膺神的引領,因係神的旨意,便無所謂的受辱,但懷有其他目的之懦夫行徑,則將遭到譴責:下跪、發誓、苦苦哀求、低聲下氣——這些絕不會使愛人者蒙羞,反而更能為他贏得讚譽。
就這樣,這頭腦發昏的人除了無時無刻地追隨他渴求的對象之外,什麼都不知也不想,對方不在時他就空想著,像墜入情網的人們那樣,甚至對著影子傾訴衷曲。孤寂、身處異鄉,加上近日他深深的陶醉,鼓舞並說服他不怕犯錯也不再怯於體驗最荒誕不經的生活。於是,有天他很晚從威尼斯回來,在飯店二樓那美少年的房間前停住,將前額全然沉醉地抵在門樞上,立在那兒許久捨不得離開,不顧自己這麼瘋狂行徑是否引起別人和-圖-書的訝異或關心。
「現在只剩一件事,」理髮師說,「就是恢復您臉部肌膚的活力。」
阿申巴赫向一位倚在兩邊擺滿珊瑚項鍊以及人造紫晶飾品的門旁的商店主人探詢有關那致命味道的消息,那人以沉重的目光打量他,瞬即轉換成輕鬆的表情。「只是預防性措施,先生!」他比著手勢回答:「這是警方的命令,不得不遵守。氣候悶熱,西洛可風對健康有害。總之,您曉得,也許是一種過度擔心……」阿申巴赫向他致謝,繼續往前走。如今連在回麗多島的汽船上,都聞得到殺菌藥水的味道。
回到飯店後,他隨即走向大廳的書報桌,取來報紙翻閱。在外文報紙裏他沒看到任何消息,來自他本國的報紙則登了疫病的傳言以及不明確的數據,也提出官方的否認但質疑其真實性。這就解釋了為何德國人和奧地利人離開這裏的原因。其他國家的人們顯然還一無所知,未曾猜疑,也毫不關心此事。「不能說!」阿申巴赫激動地想著,一面將報紙扔回到桌上。「這事不能說!」但同時,他對外界即將發生的險境卻感到滿意。因激|情和罪惡一樣,與安定的秩序及日常生活的安逸並不相稱,對任何中產階級社會結構的瓦解、世上各種困惑與苦悶,它必然都歡迎,因它期待著也許能從中得到好處。因此,他對於當局力圖掩飾威尼斯骯髒巷弄中所發生之事的動作,內心頗感欣然。這個城市邪惡的祕密和他自己的祕密之間產生了交集,他也得盡力保存它;因為這個陷入情網的人不擔心別的,就怕達秋離開,且驚恐地意識到此事一旦發生,他不知道日子該如何再過下去。
他在水邊逗留了一會兒,低垂著頭,用足趾尖在濕漉漉的沙灘上畫著,接著走到淺水中,淺水處最深的地方還無法打濕他的膝蓋。他涉過淺水走到沙灘上,面向浩瀚的大海,在那裏駐足片刻,接著緩緩地朝著左邊在退潮時才會露出的一片狹長沙灘走去。那兒,有一大片水跟陸地遠遠隔開,他孤高地離開人群在那兒徘徊,像一抹遺世獨立的遊魂,在茫茫大海中、在無邊無際的迷離幻境中,髮絲迎著風兒飄揚。他再度停下來眺望,忽然,不知是憶起了什麼事或是心血來潮,他將手叉在臀部,姿勢美妙地迴轉過身子,越過肩頭回望岸上。阿申巴赫坐在那邊望著他,那一剎那似乎將他帶回初次與他那夢幻般灰濛濛的目光相遇的時候。他的頭靠在椅背上,隨著在海邊漫步的那孩子轉動。接著他仰起了頭,迎向達秋的凝視;然後垂到胸前,眼睛朝下望,神態逐漸萎靡,逐漸陷入昏睡中。對他來說,牽動著他心靈的那個蒼白而可愛的遊魂,似乎正在對他微笑、對他眨眼;那孩子的手不再托住臀部,而是指向前方,指向充滿無窮希望的穹蒼,而他,也像往常那樣,跟著他神遊。
就在當天的晚餐之後,有一小隊街頭賣唱的藝人,從城裡來到飯店的前花園演出。那兩男兩女站在吊著弧光燈的鐵柱下,被燈光照得白亮的臉朝向大露臺,度假的遊客坐在那兒喝著咖啡、冷飲,一面欣賞他們表演民俗歌舞。飯店裏的員工、電梯員、侍者與辦公室職員,紛紛來到大廳門邊傾聽。熱衷於享樂的俄國一家人,將藤椅擺在花園中,以便離表演者近些,他們高興地圍坐成半圓形,一個包著頭巾的年老僕婦站在主人身後。
那是中午的事,午後,阿申巴赫在無風的炎炎烈日下搭船到威尼斯,一股瘋狂勁促使他跟蹤隨著女教師走上通往汽船碼頭那條路的波蘭姐弟。他在聖馬可並未見到他心儀的人,但當他坐在廣場蔭涼處的鐵腳圓桌旁喝茶時,突然聞到空氣中有股特殊的味道。這味道似乎已在空氣中存在好些天,但他始終未曾察覺。這股甜甜的藥水味,令人想起傷痛、疾病或可疑的清潔工作等等。他想了一想,終於認出那股味道,用完餐點後,他離開那個對面有教堂的廣場。那味道在街角變得更濃,街頭各處都貼有印刷告示,警告居民說由於天氣關係,若食用牡蠣、貝類,或使用運河的水,將導致特定的腸胃系統疾病。這些公文明顯地避重就輕。人群靜默地聚集在橋上、廣場上,外國人夾雜其間,徘徊不去。
海邊人煙稀少,微波在海岸與第一道沙灘之間遼闊的淺水上盪漾。一度曾熱鬧無比的這塊海濱勝地,現在卻乏人問津,沙灘也不再整理得那麼乾淨。一台顯然遭到遺棄的照相機,立在海邊的三腳架上,相機上的黑布,在涼風中撲撲地飄動著。
他頭痛欲裂,身上的汗水又濕又粘,脖子顫抖著,口中乾渴難忍。他四處尋覓,希望能找到清涼的飲料立即解渴。在一家小蔬果店前,他買了些又熟又軟的草莓,邊吃邊走。迎著他的是一個人煙罕至但景緻怡人的小廣場,他認得這地方,幾星期前他曾來過這兒,就是打算逃離威尼斯卻功敗垂成那時。他在廣場中央的噴泉旁石階上頹然坐下,腦袋靠在噴泉的矮圍牆上。四周相當靜謐,鋪著石板的地面上雜草叢生,周遭堆滿垃圾。廣場周邊高低不一的破落房子之間,有棟宮殿式的建築,拱形窗子內空無一物,有個雕著獅子裝飾的小陽臺。另一棟房子的一樓是家藥房。一陣陣焚風夾雜著石炭酸的味道,不時地吹來。
他站在那裏,穿著一件晚餐時曾穿過的、有腰帶的白色套裝,帶著一股必然的、與生俱來的優雅,左前臂擱在欄杆上,兩腿交叉,右手支著臀部;他帶著幾乎沒有笑容、純粹出自淡薄的好奇心並基於禮貌的表情,觀看下方這些流浪歌手。他偶爾會直起身子,稍稍紓展胸膛,然後以優美的姿勢地將白色上衣往皮帶下方拉一拉。然而,這年長者既得意又忐忑不安而驚慌地察覺,他有時會轉頭越過左肩望向那愛慕他的人坐的地方,視線有時沉緩猶豫,有時則迅速而突然,似乎想要出其意表。由於羞愧的焦慮所迫使,這被迷惑的人控制住自己的視線,不敢接觸他的眼睛。露臺上坐著那些照顧達秋的女人,陷入情網的這人擔心會引起她們注意,受到她們的懷疑。沒錯,之前在海灘上、飯店大廳裏,以及聖馬可廣場上,他好幾次注意到她們把達秋從他身邊喚走,要孩子和他保持距離。他覺得自己受到嚴重冒犯,他的自尊因此承受莫名的苦惱,但他本著良知隱忍下來。
「只有一點點,」理髮師搭著腔。「這是懶得打扮,對外表過於漫不經心的緣故,貴人們難免這樣。但無論如何,這都不值得鼓勵,這種人對自然生成的或經人為美化的,都不宜有偏見。如果人們對清洗牙齒和化妝一樣排斥,那可就不妙了!追根究柢,人到底是老還是不老,要看他的精神狀態與心情感受。頭髮花白會給人衰老的假象,不如改變一下。請相信我,您絕對有權利擁有您自然的髮色。現在您同意我為您恢復本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模樣嗎?」
最初是恐懼,恐懼與慾望,對即將發生的事懷著驚駭的好奇。夜色深沉,他寧神諦聽,遠方傳來一陣騷動,喧鬧吵雜,沙沙作響、轟隆轟隆的悶雷聲,夾雜著尖聲歡呼以及某種帶著拉長的嗚嗚聲的嚎叫,逐漸向他逼近。一道深沉悠揚而連綿持續的笛聲伴隨著,而且極端甜美地淹沒了所有的聲音,侵入人的臟腑,施下傷風敗俗的魔咒。他想到一個名詞,雖然黑暗,卻正好用來稱呼這即將降臨的:「異教之神!」煙燻燻的火燄正在燃燒,他認得那片山林,頗像他鄉間別墅那一帶。在穿透煙霧的亮光中,從森林茂密的高處,在樹幹與長滿青苔的石礫堆之間,像旋風般翻天覆地滾來,有人,有動物,一大群,來勢洶洶的一幫子,肢體、火焰、喧囂與東倒西歪的圈舞,氾濫在那片土地上。女人們被綁在腰間的過長的毛皮袍裙絆住,高舉鈴鼓在呻|吟著後仰的頭上搖晃,揮舞著火星四射的火炬和出鞘的匕首,手中握著吐著信的蛇,或雙手捧著奶|子嘶喊。額上有角、披著獸皮且皮膚毛茸茸的男人,俯著頭,舉起胳膊和大腿,使勁地敲鑼打鼓。皮膚光滑的孩子們則拿著綴有花環的小棒趕羊,他們緊攀住羊角,隨著羊隻的跳躍高興地被拖著走。這群狂歡的群眾最後都呼應著那柔和綿長的嗚嗚聲而嚎叫,甜美同時狂野,從來沒人聽過。它像牡鹿的鳴叫聲般在空中迴蕩,人們狂野歡欣地以許多聲音應和,相互追逐著跳舞及搖甩肢體,永不讓那聲音止歇。但穿透並控制著所有聲音的,依然是那深沉而悠揚的笛聲,它不也誘惑了他這個被迫經歷此事的人,毫不知恥地等待著盛大獻祭的酒宴與高潮?他極度憎惡及驚懼,想保護自己的信仰不受異端、不受那自持與自重之心靈的仇敵影響的意志非常真誠,但那喧囂與嚎叫在山壁間迴蕩加劇,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強到令人心神迷醉的地步。霾霧折磨著他的感官——山羊的腥臭,人們的喘息味兒,死水發出的腐敗氣味,還有一股味道,很熟悉:和創傷與流行病有關。他的心隨著擊鼓聲顫動,腦袋一陣昏眩,怒氣攫住了他,令他盲目,且欲|火焚身,恨不能去參加祭神的圈舞。那木質的、巨大而淫猥的神像被展示並高舉,人們更放縱地呼著信號。他們口角帶著泡沫咆哮,用粗俗的姿態和引誘的手勢互相挑逗,時而大笑,時而呻|吟,互相將帶刺的棍棒戳入對方皮肉之中,然後舔著肢體的血。然而如今,做夢的人也加入了他們,也尊奉起這異教之神了。沒錯,撲在牲畜身上撕扯著、吞咽著那還冒著熱氣的肉塊的,正是他自己!此刻,遭到踐踏的青苔地上,開始了肆無憚忌的雜交,藉此向神奉獻。他的靈魂體驗到了放蕩,以及墮落的憤怒。
曼陀林、吉他、手風琴和一把咿咿呀呀地發出顫音的小提琴,在這些江湖藝人手中奏著音調。器樂結束之後,接著是聲樂,較年輕的那位女人以尖銳刺耳的聲音,和一個甜美的假聲男高音合唱纏綿動人的愛情二重唱。但毫無疑問地,真正有才能、同時也是樂團領隊的,是另一個男人,他是位吉他手,也是個喜劇男中音,不太出聲,但頗富模仿才能,非常具有喜感。他不時地抱著那個大樂器走離其他團員,衝上露臺,人們對他的搞笑報以熱烈笑聲。園中的俄國人尤其喜歡這種帶著南國風情的機靈,便藉著鼓掌喝采,使他表演得更起勁、更有信心。
廣場靜立在沒有陽光的悶熱中,不知情的外國人或坐在咖啡館前,或站在滿地鴿子的教堂前,望著那些鳥兒成群地振翅飛來,競相啄食他們手中的玉米粒。真相終於得以釐清,那孤寂者口中噁心且心裡憂懼,激動不已地在那華麗廣場的石磚上踱來踱去。他盤算著一樁純淨且高尚的行為:今晚用餐之後,他可以走近那位戴珍珠項鍊的貴婦,對她說些打好草稿的話:「夫人,請您接受陌生人給您一個其他只顧自己利益的人不會對您提出的忠告和警誡。馬上帶著達秋和令嬡們離開吧!威尼斯正在鬧瘟疫。」接著他可以將手搭在那嘲弄之神的工具的腦袋上以示告別,然後轉身逃離這個泥淖。但他立刻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是認真地想踏出這一步,這將使他走回頭路,打回原形,然而失去理智的人最憎恨的,就是變回原來的自己。他想起那座在夕陽餘暉裡有銘文在閃爍著的白色建築,他的心靈曾漫遊在那些文字光輝燦爛的奧祕之中;想起當時那個奇怪的旅人,那個喚醒他這年長者在年輕時期想到到遠方流浪的念頭的傢伙。一想到回家,想到繼續面對慎重、冷靜,嚴謹而充滿創作艱辛的生活,他的表情就因渾身不適而扭曲起來。「這事不能說!」他暴躁地對自己低語。「我不能說出這件事!」意識到自己的默許及參與,他因此迷醉,宛如少許的酒便令疲憊的腦袋迷醉一般。他心中瘋狂地浮現出那受苦城市的荒涼景象,令他燃起一道希望,不可言喻,毫無理智,充滿無限的甜蜜。他不久前所想著的安樂舒適,哪能與這些期待相比?藝術與道德,哪比得上混亂所帶來的好處?他決定保持緘默並繼續待下去。
然而這位孤寂的人自認有特殊權利得知事實真相,儘管不可能成功,他還是經常向那些知情人士刺探,後者因必須對此保持緘默,只好被迫說謊——他從中得到一種奇妙的滿足感。某天早膳時,他在大餐廳裏和那位個子矮小、步履輕盈、身穿法式長大衣的經理談起。當時他正在就餐的人們之間問候致意並照看,也在阿申巴赫的桌旁停下來寒暄幾句。「到底為什麼?」客人用一種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口氣問。「這陣子威尼斯城裏到處都在消毒,這到底是為什麼?」「不過是警方的例行公事罷了,」這虛偽的傢伙答道:「在這麼具有繁殖力且異常悶熱的天氣,任何對大眾健康不完善或有所危害的事,都有可能發生。這只是為了確實地盡責並及早預防罷了!」「這倒要表揚警方呢!」阿申巴赫反擊地回答。經理對他發表幾句有關天氣的談論之後,便離開了。
「頭髮花白了,」他嘴角扭曲地說。
他靠在黑色的軟墊上,身子隨著船隻的滑行搖擺,跟在另一艘漆黑的尖首小船後頭,那是他心之所繫。有時他看不見小船,便感到難受且不安,但帶領他的人頗精於此道,總是懂得如何靈巧操作,經由橫渡或抄近路,將那船兒再度帶回眼前。空氣悶臭,炙熱的陽光穿透令天空變得灰沉的霧氣,河水汩汩作響地沖激著木頭和石塊。鳳尾船船夫半帶警告半帶歡迎的呼聲,遠遠地自幽靜的水道迷宮傳來,產生奇特的迴響。一朵朵散發著杏仁香氣、白色及紫色的傘狀花朵,掛在高處小花園傾頹的牆垣上。阿拉伯風格的窗櫺隱約可見,教堂的大理石石階延伸至河水中,一個乞丐蹲在那兒展露苦相,將其帽子伸往前方,眼睛翻白,有如瞎子一般。還有個賣古玩的小販,在破舊的小店前,以卑躬屈膝的姿態招徠過路客人停留,企圖拐他們上當。這就是威尼斯,這討人喜歡而多疑的美女——這半是神話、半是旅客陷阱的城市,它腐臭的空氣中,藝術曾一度盛綻,音樂家在這兒譜出重要而誘人入睡的樂章。對這位探險家來說,他的眼睛似乎酣飲著當時的華美,雙耳則為那音樂所誘惑。他也想到這城市正生著病,但這祕密卻為了商業利益而被掩藏。他更加毫無節制地緊盯著漂在他前方的鳳尾船。https://m.hetubook.com.com
阿申巴赫再也無法安坐在椅子上,他挺直身子企圖尋求反抗或逃開,但那笑聲、那飄散在空中的醫院味道,以及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似乎對他施了夢幻般的咒語,束縛著他的理智與情感,令他不能割捨也無法脫逃。一團混亂之際,他壯起膽子望了達秋一眼,由於這麼做,他得以見到對方回視他時,神情也同樣嚴肅,全然相同,似乎呼應另一人的行為和表情,似乎由於那人將自己從其中抽離,他也因此不為周遭氣氛所動。這孩子氣又互有關聯的順從,如此令人無法抗拒,又如此地令人震撼,使這頭髮花白的人無法忍住不把自己的臉埋在掌中。他認為達秋有時挺直身子深深地吸氣嘆息,是因為胸口悶。「他病懨懨的,也許活不到老呢!」他懷著讓陶醉與渴望奇特地得到紓解的客觀心情再度這麼想,純粹的同情混著頹廢的滿足,填滿了他的心。
數日之後,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因為身體不適,早上離開海濱浴場飯店的時間比平日晚些。他不時感到一陣陣的頭暈——其實只有一半才是身體上的原因——心中同時升起驚惶與窘困的情緒,感到自己已走投無路。但這到底是外界環境造成還是自身的關係,他也不明白。在旅館大廳中,他見到一大堆待發的行李,便向門房詢問動身的是誰,果然如他所料,門房的回答正是那家波蘭貴族。他聽到之後,憔悴的臉色並沒多大改變,只是微微地抬起頭,似乎並不在意地問:「什麼時候走呢?」「午餐之後,」那人回答。他點了點頭,便朝海邊走去。
根據這些,英國人下了結論。「奉勸您,」他總結地說:「最好今天就走,別再等到明天,看來不出幾天,早晚會實施封鎖。」「謝謝您,」阿申巴赫說著,便離開那辦公室。
當群眾自敞開著的門蜂擁而出,走到明亮的、鴿子成群的廣場時,被迷惑的那人躲在前廳一角,潛伏著,等待著。他看到那家波蘭人離開教堂,看到姊弟們恭敬地向母親告別,那母親便轉由小廣場回家。他清楚地眼見那美少年、有如修道院出身的姊姊們以及女教師,走上右方穿過鐘塔大門的路,走向商業區;他讓他們走在自己前方幾步,當他們在威尼斯散步時,他偷偷地跟著他們身後。
這被迷惑的人如此地堅信著,藉之激勵自己並維持尊嚴。同時,他對威尼斯城內的骯髒事件,也時時刻刻記得並持續關注。外在世界的冒險,暗中與他內心的冒險匯在一處,令他的激|情滋長出一種空泛而狂妄的希望。為了得知瘟疫最新、最確定的狀況與進展,他在城中各家咖啡館仔細翻閱來自他本國的報紙,它們已在飯店大廳的閱覽桌上消失多日。聲明與取消交互更迭,病患和死亡數目累積到二十或四十個,一百個,甚至更多。但緊接著報上若非否認有疫病發生,也推說只是少數被隔離的境外感染。字裏行間不乏警告性的懷疑,或對當局玩弄危險把戲的抨擊,但就是得不到證實。
此時刮起一陣溫熱的強風,間或有幾絲毛毛細雨,空氣潮濕厚重,還帶著腐臭味。阿申巴赫塗著脂粉的臉熱得發燙,耳際只聽到一片淅淅瑟瑟、嘩啦嘩啦的響聲,彷彿邪惡的風怪正橫掃著大地,有著鳥身的海妖四處尋覓那些受詛咒的食物,啄食之並汙染之。溽暑令阿申巴赫食慾不振,心中一逕想著自己所吃的食物因遭到感染而有毒。
他傾倒在椅子的扶手上,過了好幾分鐘,救援才緊急趕到。人們將他送回房裏,就在當天,他的死訊震驚了世界。
飽受折磨的他自夢中醒來之後,渾身乏力且精神恍惚,宛如無力自魔鬼的掌握之中掙脫一般。他不再害怕人們的眼光,即使人們對他生疑,他也不在乎了。然而大家還是紛紛逃離,無數的海灘小屋空了出來,餐廳裏不再客滿,城裏也罕得見到外國遊客。看來真相已經洩露,即使有關單位極盡能事,恐慌也已無法避免。但那位戴著珍珠項鍊的女士和她的家人還是繼續留下來,也許是因為謠言還沒傳到她的耳中,也或許是因為她生性高傲無畏,因此不加理會。達秋也留了下來。阿申巴赫有時會幻想周遭的人一個個相繼離開或死亡,最後島上只剩下他和這位美少年。早晨來臨後,他的目光就緊緊地、不顧一切且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的心上人,當他不顧身份地尾隨著他在充滿死亡氣息、帶著惡臭的大街小巷穿梭時,心中便充滿無窮的希望,道德戒律等等,則被他遠遠地置之度外。
他們止步時,他只好停下來,有時為了讓轉身回頭的他們走過,他還得溜進小餐館或庭院中。某回他跟丟了,又熱又累地在橋頭上和骯髒的死巷中尋找,忍受了好幾分鐘生不如死的痛苦,忽然又在一條無法迴避的狹路和他們正面相逢。但不能說他因此受苦,他的神智與心靈就像中了毒,腳步則聽憑魔鬼的指示,而魔鬼的癖好,就是踐踏人類的理智和尊嚴。
某日下午,阿申巴赫跟蹤著美少年深入這生病之城的中心。迷宮般的街道、運河、小橋和廣場,彼此之間十分相似,他因此失去了方向。由於辨不清方位,他便留心著不讓苦苦追求的偶像從視線中消失。為了謹慎小心起見,他一忽兒躲進牆角,一忽兒閃在行人背後做掩護。長期的情緒緊張與不安,使得他身心俱疲,然而他本人尚無自覺。達秋跟在家人身後,在狹隘的巷弄中,他通常讓女教師和修女般的姊姊們先走;他單獨走在後頭,偶爾回過頭來,用他那雙獨特的、灰濛濛的眸子,看看追戀他的人是否還在。他瞄見了他,且未收回視線,那戀慕者意識到之後,因這對眸子的誘惑,加上激|情的愚弄,心中因此產生一個不當的希望——最終那道視線還是離開了他。波蘭人一家已跨過一座拱形小橋,拱頂遮住他的前方,當他走到橋上時,已失去他們的蹤影。他從正前方以及兩側窄小骯髒的廣場三個方向尋找,依舊徒勞。最後他因為筋疲力竭,只好放棄找尋的打算。
近幾年和*圖*書,印度霍亂的繁殖及蔓延,都有增強的趨勢。它發源於恒河三角洲燠熱的沼澤,在污穢且人煙罕至、有老虎在茂密的竹林中潛藏的野地及荒島所生成的惡臭中繁殖。瘟疫持續傳染,無比嚴重地在全印度爆發,向東傳到中國,向西則蔓延至阿富汗和波斯;沿著商隊所經的大路傳播,威脅到阿斯特拉罕,甚至莫斯科。正當歐洲顫抖地害怕這惡魔不知將從哪兒登陸肆虐時,它從海上隨著敘利亞商船散播,同時在好幾個地中海港口現身,在杜倫和馬拉加冒出頭來,在帕勒摩和那不勒斯數度正式露臉,而且似乎完全不想離開卡拉布里亞和阿普利亞。義大利半島北部似乎尚未波及,但今年五月中旬,在同一天之內,威尼斯在一名船夫及一個蔬果店老闆娘乾瘦而發黑的屍體上發現那可怕的弧菌。這兩個病例遭到隱瞞,但一週後就變成十個,變成二十個、三十個,城裏各地都有發現。奧地利某省有人到威尼斯來玩了幾天,回到他住的小城之後,便因這無庸置疑的症狀死去,因此,瘟疫侵襲水都的傳言是德文報紙率先披露的。威尼斯當局對此釋出答覆,說大眾的健康狀況再好也不過,並採取必要措施加以防範。但食物可能早就受到汙染,蔬菜、肉類或牛奶等——儘管遭到否認隱瞞——死神在小巷中照樣吞噬掉一條條生命。提早來臨的暑熱讓運河河水變暖,對瘟疫的散播也特別有利。沒錯,瘟疫的感染力受到新的刺|激,病原的毒性與繁殖力似乎加倍增強。復原的病例極少,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八十,而且死狀可怕,因為他們罹患的是最兇惡、症狀最危險的一種,就是所謂的「乾式霍亂」。病患無法再有效利用大量自血管中滲出的水份,不出幾小時就枯萎下去,因血液變得像粘稠的瀝青一般,在抽搐及聲嘶力竭的呻|吟中,窒息著死去。偶爾有些病患較為幸運,發病之後僅略感不適就昏過去,從此沒再醒來。六月初,市立醫院的隔離病房中已無空床,兩所孤兒院也人滿為患,而新地碼頭與墓地所在的聖米歇爾島之間的交通,也變得異常繁忙。然而因為害怕危及公眾利益,想到前不久才在市立公園開幕的畫展,想到恐慌及惡名將給旅館、商店等不同觀光業帶來的巨大損失,對真相的愛好與是否遵守國際公約等等,對這個城市就顯得沒那麼重要了。因此,當局頑固地堅守隱瞞與否認的政策。威尼斯衛生部門的最高長官,一位正直人士,為了此事憤而辭職,取代他的是個擅於見風轉舵的角色,老百姓們都知道這件事。因上層腐敗加上管理單位的不穩定,以及猝死橫掃這個城市所引發的恐慌情緒,帶給下層社會某種動盪不安,鼓舞他們黑暗的、反社會的天性,導致放縱、無恥,罪行增加。晚上,人們一反常態地見到許多醉鬼,據說夜間的街頭也被惡棍們鬧得不安全,搶劫甚至兇殺一再發生。至少有兩起案子被查出:表面上看似死於瘟疫的受害者,實際上卻是遭親人毒死。風化行業已達到令人厭惡、過度放縱的形式,這在此地前所未聞,只有義大利南方或東方國度才有這種現象。
就在第二天下午,這位意志堅定的人,在探索環境這方面又踏出新的一步,這次相當成功。他走進聖馬可廣場的英國旅行社,在櫃檯換鈔之後,他以多疑的外國人身分,向為他服務的職員提出那個生死攸關的問題。那是一位穿著毛料衣服的英國人,還很年輕,頭髮中分,兩隻眼睛長得很近,生性看來穩重忠誠,在這奸詐狡猾的南國顯得十分奇怪、相當特別。他說:「不必擔心,先生。不過是個沒啥重要意義的措施,這種命令很常見,只是為了預防大熱天和西洛可風對健康造成危害……」當他抬起藍眼睛時,正好接觸到那外國人的眼神,那是一副倦怠而憂鬱的眼神,正帶著幾分輕蔑直視著他的嘴唇。英國人因此臉紅,他壓低嗓門略顯激動地繼續說:「這是官方說法,他們認為這樣說比較有利,跟您說,其中另有隱情呢!」接著以其公道自在的言語道出真相。
曲子唱完以後,他開始收錢,先從俄國人那兒開始,他們出手大方,他接著走上台階。表演時他是那麼放肆,在露臺上卻顯得如此謙卑。他躬著腰,輕手輕腳地在一張張桌子間奉承著,露出堅實的牙齒諂媚地笑著,但紅眉之間的兩道皺紋依舊顯得咄咄逼人。人們懷著好奇以及些許嫌惡的眼光打量這個收錢的怪傢伙,用指尖兒將銅板投入他的氈帽中,小心翼翼地不想碰觸到他。儘管演出相當愉快,但丑角和體面人物們若沒保持肢體距離,就會造成尷尬。他認知這點,因此鞠躬哈腰地請求原諒。他帶著一股似乎沒人留心的味道,走向阿申巴赫。
那晚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若所謂的夢,是肉體滯留的心靈經驗,在沉睡時發生,自成一體,感受逼真,但只是旁觀事件發生與場景更換,自身並未參與。背景不過是他的心靈,事件自外界強行侵入,突破他心靈深處的防線,且在穿越之後,反過來蹂躪並破壞其存在與一生心血。
那是這孤寂者記憶所及未曾聽過的一首歌,一首以他聽不懂的方言演唱的活潑曲調,搭配上團員們扯著喉嚨齊聲伴唱的、笑聲格格的副歌。歌詞和樂器伴奏在這段副歌中暫停,甚麼都沒有,只剩下節奏規律卻又表現得相當自然的笑聲,獨唱者在此處充分展現其模仿逗趣的本事。現在他和聽眾間又保持了表演者的距離,便恢復了原先的放肆態度;他無禮地朝露臺發出的假笑,是充滿嘲弄的笑。主要唱段接近結束時,他似乎極力忍住,嗚咽著、聲音顫抖著,用手捂住嘴,聳著肩膀——在恰到好處的時候,才爆出一陣放縱的大笑。他的笑聲是如此的逼真,以致在座的聽眾都受到感染,在露臺上毫無理由地跟著開懷大笑。這使得歌手更加樂不可支,他曲膝拍腿,抱住自己身體兩側,他想補償自己,不再大笑,轉為尖叫,用手指著上頭的人,似乎沒有比這些笑著的人們更可笑的了。最後,花園中、走廊上的人,甚至連倚在門旁的侍者、電梯員以及僕役們,全都笑了。
留宿在麗多島上的第四個星期,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觀察到周遭有些不尋常。首先,對他來說,在這種盛夏時節,旅館住宿率應該提升,而不是像這樣下降,更奇怪的則是說德語的旅客似乎已銷聲匿跡,無論在餐桌或海灘上,最終都只聽到外國人的聲音。某天,他從如今經常造訪的理髮師那兒聽到一些話,令他心生納悶。理髮師提到一家德國人,在這兒只待幾天就動身回去,接著帶著閒聊、逢迎的語氣說:「您會留下來吧,先生!您不怕瘟病。」阿申巴赫直視著他。「瘟病?」他重複地說。那多嘴的傢伙頓時安靜了下來,假裝正忙著沒聽到。被問急了,便答說實際上他什麼也不知道,然後東扯西扯岔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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