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用杯子指給我看，我看到這位偉大政治家的高大身影就在不遠處，略躬著身子，正在與兩位中年女士交談。接著，正當我還在望著他的時候，我看到莎拉．韓明絲從人群裡冒出來，直接朝他走去。
這時候有件事讓我略微一驚，莎拉．韓明絲竟已站在我身邊。
「秋良嗎？他只是個兒時玩伴。」
「希索．梅赫斯爵士還沒到。我真希望能有機會跟他本人聊聊。今年梅瑞迪斯基金會向他致敬也算實至名歸了，你覺得如何？」
「韓明絲小姐，今晚畢竟沒有白跑一回。」
「不是我是誰！是我呀！你不明白嗎？這個人簡直太過分了……」
我原本可以再多留一會兒，不過在他們對話當中，我忽然害怕起來，萬一韓明絲小姐瞄到我在場，把過錯賴到我頭上，那可不妙。事實上，我正要退去的時候，她有那麼一秒鐘，正眼盯著我看，但是她不動聲色，下一刻，她焦慮的眼神又轉回鬍子先生身上。我於是趁機開溜。
「那當然……」我笑了笑，好掩藏我的失望。「本來就機會渺茫。不過我真的只是碰碰運氣。」
「我問這事，是因為我在上海出生。」
我笑了出來。「那好，我們不妨就一起原諒對方。」
「那麼我最好也該走了，免得我的離場跟我的進場一樣轟動。」
「我也只能這麼猜囉。早一點的時候，在接待廳發生的事，可是支持這個說法。」
「決心這麼強烈。今晚非來不可。」
「一定是你們漏掉了，明白嗎？就是這樣，你們漏掉了！就因為這樣，讓你這樣糟蹋我，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沒錯，親愛的，」老先生回答，對她展露笑容。「我才在跟他講，往後這些年，我們不知道要多麼仰賴他們這些人呢。」
「今晚真是美極了，」她說，並沒有轉頭看我。她滿足地嘆了口氣，抽口菸，然後側過臉對我淡淡一笑，隨即仰首凝望夜空。「一切都如我所想像。全是了不起的人物。無處不值得流連。了不起的人物。還有那希索爵士，人真是好，你說不是？我跟艾利克．米契爾談他的畫展談得最愉快不過。他邀我下個月參加私人展示會。」
我決定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不如盡早脫身來得妙，於是假裝看到別處有個舊識，便先行告退。
「希索爵士，我相信您最近去過上海。」
「聽你這麼說，」我回答：「我看得出，你把自己看作，呃，一個狂熱分子。」
「不必客氣。這點我毫不懷疑。沒錯，也許還要等個三年五載，但是那天總是會到，等著瞧吧。」
「親愛的克里斯多夫，」她說：「你看起來真是神采奕奕，把我完全迷住了！對了，我還沒有機會恭喜你。你為安姆利一家人所做的事，真是太好了。你一向就是這麼厲害。」
「我瞭解你為什麼這樣覺得。如果你要把別人都想得那麼壞，這再自然不過。」
她轉過頭去，也許真的傷了心，然後又抽了一口菸。我看著她注視樓下無人的街道，以及對街樓房灰泥粉刷的門面。她平靜地說：
或許是他喝多了；或許這個場合讓他忘我。總之他就這樣在興頭上好一陣子，邊說還邊激動地握著我的手。也許是因為這位大人物如此真情流露——或者，是因為我心裡整晚就想問他一件事——等他終於講完，我便對他說：
「克里斯多夫，這樣說也沒錯。哦，他們在演奏什麼？這個我聽過。是莫札特嗎？」
「好啊，您可終於逮住我們的大偵探了，希索爵士。」她歡愉地說。
「您太抬舉在下了，韓明https://m.heｔｕｂook•cｏｍ.ｃｏｍ
絲小姐。」
我沒說什麼，有一會兒，我們只是一同靠在欄杆上站著。說來奇怪——也許是那弦樂四重奏的關係吧，一首柔美的華爾滋從那裡飄來——如此無言並立，並不如常理以為的那樣尷尬。最後她說了：
「老實說，先生，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兒時的朋友。」
「你瞧，大家都要走了。真可惜！我還想跟你聊好多事情呢，譬如說，聊你的朋友。」
我們交談時，她一直挽著我的手。過往的賓客不時有人向我或者向她微笑或打招呼。我得承認，我發現自己還滿喜歡讓大家——其中不乏知名人物——看到我和韓明絲小姐挽著手臂站在這裡。我似乎看到他們與我們打招呼時，眼神裡說著：「哦，瞧她纏上誰了，是他。這再自然不過。」這種想法一點也不讓我覺得愚蠢，或者有任何屈辱的感覺，我甚至還覺得有幾分得意。不過，忽然之間——我不確定為了什麼原因——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前兆，我對她燃起熾烈的怒火。我確定在那一刻，我的舉止看不出任何改變，於是我們又氣氛融洽地談了幾分鐘，有時向路過的賓客點頭致意。不過，當我放開她的手臂，轉身面向她時，我的態度堅決似鐵。
有幾分鐘，我們身邊沒有別人，在我們四周，談笑聲喧鬧如市，我們寒暄時必須傾向對方或提高聲量。他還推推我說：
我隔著他觀望，確定鬧事者確實就是韓明絲小姐。她讓接待桌邊等著簽名入場的隊伍停頓下來。她雖然沒有大呼小叫，不過似乎也完全不管別人有沒有聽見。我看見她推開一位上前勸阻的年長侍者；接著，她緊立在桌邊，兩眼直瞅著依然穩若泰山坐在桌後的冰霜面孔，然後以近乎啜泣的口吻說：
「哦，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你確定他人還在上海嗎？也許你的朋友回日本去了。」
「我剛才在晚宴上說的每一句話。關於世界會更和平、更文明。我真的相信，真的。至少……」他抓起我的手，對我做個滑稽的眼神。「至少我寧可這樣相信。沒錯，我好想相信這點。不過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我不知道到最後，我們是否能維持局面。我們盡人事就是了。組織、討論。把大國的大人物湊在一塊兒，要他們去談。可是邪惡總是躲在暗處等著逮住我們。噢，沒錯，就算此時此刻，我們在這裡談什麼大道理，它們也忙著密謀要讓文明付之一炬。它們聰明得很，窮凶惡極地聰明。好人可以盡力而為，用一生把它們圍堵在角落，不過，我覺得這樣恐怕不夠，朋友。這樣恐怕不夠。壞人太狡猾，不是你們平凡的正直百姓可以對付的。他們會在一般人的身邊徘徊，腐化他，讓他不利於自己的同胞。我看到這種事，我一直看到這種事情，而情況只會變得更糟。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比過去更需要仰賴你這種人，朋友，我們好人陣營裡，能跟他們較量腦力的人實在不多。像你這樣的人，可立刻看穿他們的把戲，消滅邪惡之源，讓它沒有機會生根、蔓延。」
我身邊的老先生開始把我介紹給別人，我只得回頭應付一下。等我再回頭看希索爵士這邊，我看見兩位中年女士已經挪到一側，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容，而韓明絲小姐則完全占據了他的注意力。我甚至看見希索爵士不知聽她說了什麼，還仰頭大笑。
我站直身子，回頭看了看。「你說得對，大家都要走了。」
我對她微微鞠躬，向後退去。這一著棋顯然她沒算到，就算她留m.hetubook.com.com了一手以應付我拒絕合作，這時候也難以施展了。我才走了幾步，不巧有對年長夫婦攔下我向我問候，她逮住機會飛趕了上來。
總之，當晚我在克萊瑞吉飯店外下計程車時，心裡想的是別的事情。其中一件，我提醒自己，最近的成功何止給我帶來參加宴會的資格；他們不但不會質疑我有沒有分量出席這種聚會，其他客人恐怕還會纏著我追問最近辦的這些案件的內情。我也提醒自己，絕不提早退場，即使一個人在角落枯立也要堅持。走進富麗堂皇的大廳，此刻，我全然沒料到會看到韓明絲小姐面帶笑容在那裡等我。
「可是韓明絲小姐，我的好小姐，您沒必要為這個生氣。來，我們先到這邊來……」
「會怎樣？」
「可是我感覺得到他對你非常重要。」
「你儘管說。你說得對。剛才那件事你全知道，你覺得丟臉，所以你不同意。可是，我還有什麼辦法呢？我不希望等我老了，回顧人生才發現一場空虛。我要有所成就，足以自豪的那種成就。你知道嗎，克里斯多夫，我有我的抱負。」
「啊，韓明絲小姐。」我口頭先應付，心裡則盡快回想那天在辦「史達利農莊案」的時候，我們之間談了什麼。此時此刻，我必須承認，也許我曾經說過什麼，讓她理直氣壯地期望我邀她入席。她無疑看得出我心虛，於是就更加篤定。
「那麼，韓明絲小姐，真高興再見到您。但此刻我得上樓入席了。」
「你可知道，克里斯多夫，我想不用幾年，他們要致敬的人就會是你喲！」
「我無能為力，小姐……」面如冰霜的先生接口。不過莎拉．韓明絲不讓他說完，也不顧有一邊的頭髮已經散落在臉上。
「不知道希索爵士到了沒？」
我一注意到這點，心裡便覺得事態嚴重，一時有股衝動想躲到廳內深處，不過有股神祕的力量把我推向玄關，不一會我又回到鬍子先生身邊，他背對著接待處，面露痛苦的表情，看著接待廳裡上演的好戲。
「韓明絲小姐，」我終究還是說了。「傍晚我對待你的態度，我感到十分不妥。老實說，我十分後悔，也滿心愧疚，希望你能原諒我。」
「山下秋良。」
我笑了出來。「哪裡，哪裡……」
「我不敢說有沒有遇見過他。他是外交人員或是什麼？」
「沒錯。」
「發生什麼事了？」他以安撫的口吻說：「小姐，有什麼問題嗎？沒事，沒事，我們會幫您處理，沒問題，在下聽候您使喚。」接著他身子一震，訝異地說：「喲，這不是韓明絲小姐嗎？」
也許就是因為這件事縈繞心頭，現在我反而不太記得晚宴本身的事了。聚會末了是致辭；各方人物起身歌頌希索爵士在國際事務上的貢獻，特別是他在建立「國際聯盟」所扮演的角色。最後，是希索爵士自己起身致辭。
我並沒有作答，她的笑容暗去。
※※※
「上海？沒錯，我的朋友。來來去去嘛。中國的局勢，事關重大呀。你知道的，我們不能再只管歐洲如何，現在必須把眼光放遠。」
「晚安，再會了，韓明絲小姐。」
「啊，你說得對，是海頓。」有好幾秒鐘，她望著天空，彷彿在聆聽樂聲。
「我不確定我完全瞭解你的意思。你是否以為，只要跟名人搭上關係，人生就值得了？」
※※※
「非得？你真的以為我非這麼做不可？」
時候到了，領座的侍者便帶領大家進入晚宴廳，在輝煌的吊燈下，在一列既寬且長的餐桌邊就座。所幸韓明絲小姐的位子離我hetubook.com.com有一段距離，有那麼一刻，我覺得這個聚會還算愉快。我輪流與兩側的女士閒聊，覺得她們各有各的風韻，菜色還算可口豐盛。不過，隨著菜一道道上桌，我發現我一再探出身子，瞄著長桌另一頭的韓明絲小姐，然而我也一再告訴自己，剛才那麼做絕無理虧之處。
「你敢！克里斯多夫，你敢！」
我花了好幾天才解開查爾斯．安姆利之死的謎團。這個案子並沒有像其他案子那樣，讓我名噪一時，不過安姆利一家——甚至是整個夏克頓鎮的鎮民——深刻的感激，讓我覺得這個案子跟至今所破的其他案子同樣令我滿意。我在幸福的氣氛裡返回倫敦，因此未曾多花心思去掛念調查的第一天，在圍牆裡的花園與韓明絲小姐邂逅一事。我倒不是說，我完全忘記她曾揚言要在梅瑞迪斯基金會的晚宴當天要做什麼事，不過如我所述，我當時正沉浸在得意的心情裡，這種事才懶得多想。也許我心底深處相信，當時她的「威脅」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她此時已經攬著我的手臂，要是此刻她就走向那位領客上樓的侍者，我確定自己是無計可施，只能任她擺佈。不過，如今想來，她在這裡走錯了一著棋。也許她想要繼續享受這得手的快|感；也許她一時膽大妄為起來。總之，她並未往樓梯的方向移動，反而注視著魚貫入廳的賓客，並且對我說：
「我想你並不同意。」她說，語調完全不同。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再看到韓明絲小姐。那時候許多賓客已經準備打道回府，舞廳裡也沒那麼擁擠。此外，侍者打開好幾扇連著陽台的落地窗，讓清新的晚風吹進舞廳。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有點暖，為了透透氣，我逛到其中一個陽台。我一踏進陽台才發現莎拉．韓明絲早已站在那裡，背對舞廳，長菸嘴上點了根菸，凝望著夜空。我退了一步，不過雖然她動也不動，我卻感覺得到，她知道我在那裡。因此我便走上前去：
「我想是海頓。」
「不會的，我確定他還在那裡。秋良非常喜歡上海。再說，他早下定決心永遠不回日本，所以，我確定他還在那裡。」
「你真的當我是這種人？」
一到樓上，就有人帶領我到一間燈火輝煌的接待廳。我依序跟著其他賓客排成一路走過一張桌子，桌後坐著一位身著制服、面如冰霜的先生，拿著名單核對來賓姓名。輪到我的時候，那位先生也在我的名字旁邊打個勾，我看到他冰封雪覆的臉上閃過一抹興奮之情，讓我覺得很高興。在留名冊上簽過名，我走向通往另一個大廳的玄關，可以看到廳中已有不少來賓在場。一跨過門檻，談笑聲立時圍了上來，有位身材高䠷、鬍子又濃又黑的先生向我致意，並跟我握手。我猜想他是今晚的主辦人之一，不過我聽不進他講的話，老實說，那時候我還滿腦子想著剛才在樓下發生的事，別的事情還進不來。我覺得心中有種沒來由的莫名興奮，我提醒自己，我沒有設計韓明絲小姐；她要是蒙受了什麼委屈，全是自取其辱。
接下來的二十幾分鐘裡，我盡量逗留在廳中離入口最遠的角落。過分看重這個場合的來賓實在多得出奇，以至於大部分的談話——我身邊所聞以及與人交談的內容——都是在彼此恭維。等誇獎對方的話都說光了，大家就開始稱頌今天的主要貴賓。後來，大家還把希索．梅赫斯的豐功偉業鉅細靡遺地算了一回，我向一位剛這樣細數家珍的老先生問道：
剛才接待廳裡的苦旦演出，此刻在她身上已找不到痕跡和圖書。她果然容光煥發。我看著她大步向前，毫不猶豫地把手搭上他的臂膀。
「山下？這個嘛。我懂了，是日本人。上海日本人自然不少。他們在那裡的影響力，愈來愈強。山下，是吧。」
餐後男女賓客並未分開，大會力邀所有人都到舞廳。在那裡已有一組弦樂四重奏在演奏，而侍者則托著銀盤，四處分送酒、雪茄、咖啡。賓客立刻流動起來，氣氛遠比餐前輕鬆。有那麼一刻，我瞥見韓明絲小姐在廳內另一處看著我，我沒料到的是，她竟對我微笑。我第一個感覺是，那是敵人的笑容，笑容底下計畫著什麼陰狠的報復；不過當晚我不時觀察她，我覺得這點我錯了。原來莎拉．韓明絲是打從心裡快樂。她也許花了數月甚至數年的計畫，才打進這個圈子，完成她的心願，她就好像——套一句我們常聽到的說法——剛生產完的婦女，把這一路上所吃的苦頭，全部拋諸腦後。我看著她在小圈子之間穿梭，如魚得水。我一時覺得不妨趁她心情好的時候過去跟她重修舊好，不過隨即想到她也可能立刻翻臉再大鬧一場，結果我還是躲得遠遠的。
「你知道沒這回事。」
不過她並未動身離去，最後還是我先告退，回到廳裡。此時我回顧陽台，覺得她的身影在陽台上顯得孤單，她兀自抽菸，把煙吹入夜空，任身後屋內的賓客如水流逝。我甚至想到我該回頭，伸出手臂邀她一同離場。不過她提到秋良的事情又讓我生起戒心，於是我決定暫且打住，今晚我已經盡了全力，改善我跟莎拉．韓明絲的關係。
眾人目睹這場鬧劇，都一同僵在尷尬之中。這時候鬍子先生打定了主意，威嚴地大步走進接待廳。
「你們總可以為這位小姐通融一下吧？」旁觀者裡頭有人講話了。「何必這麼小氣？她都不辭辛勞來了，何不就讓她進去？」眾人也跟著在旁輕聲表示贊同，不過我也看到有人露出反對的神情。鬍子先生遲疑了一會，接著，他似乎決定當務之急是先平息騷動。
「真的嗎？原來如此。」
「我猜，你沒想到我會這樣。」
她繼續望著天空，輕輕用長菸嘴撫過臉頰。「你真是個正人君子，克里斯多夫。」她幽然道出。「不過該道歉的是我，畢竟我只是想利用你。毋庸否認。剛才鬧得雞犬不寧，我才不在乎。我卻在乎我沒有善待你，你也許不信，但是那一點也不假。」
「我只是想說……」
「你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父母嗎？」我問。
「克里斯多夫！」她低聲急切地說：「你敢！你答應過我的！」
我記得他的演講，自謙而樂觀。在他的觀點裡，人類從自己的錯誤中學習，現在結構已經穩固建立完成，足以保證不會有世界大戰那樣的全球災難發生。戰爭雖然可怕，但也不過是「人類演化過程裡不方便的缺口」，每過幾年，我們的科技進步超前了我們組織的能力，戰爭就會發生。我們全然想不到人類在發展工程裡有多快速，並且以我們所獲得的能力，運用現代化武器發動戰爭，但現在我們把這個缺口藏得很好。既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有可能在世界上爆發，文明的列強便搶占上風，並且立法加以規範。他的演講談的就是這些論點，我們也都熱情地鼓掌。
「我希望我沒有這樣看待你。如果有，我會很難過。」
「那麼你就應該用點心體諒。」她轉向我，眼中露出專注的眼神，然後又轉回去。「假如我父母今天還在世，」她說：「那麼他們一定會跟我說，我該嫁人了。他們也許沒錯。不過我不要跟我眼前許多女孩一樣www.ｈetubｏｏk.ｃｏm•coｍ。我不願把我所有的愛、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才智——儘管沒什麼——浪費在只會打打高爾夫球，或是在倫敦商業區賣債券的窩囊廢身上。我要嫁，就要嫁給真正有所貢獻的人。我是指對世人、對於改善世界有貢獻的人。這樣的抱負有什麼不對？我不是來這種地方找名人，克里斯多夫。我是來這裡找傑出的人。偶爾遇到一點尷尬場面，我才不在乎！」——她揮手指向廳內——「我就是不願認命把人生浪費在某個愉快、禮貌、循規蹈矩的廢物身上。」
「我的朋友？」
「你向希索爵士打聽的那位。上海的那位。」
「過獎。其實那個案子也沒那麼複雜。」
「就像永遠那麼久遠的事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永遠與我同在。」
「我只是好奇，先生，不知道您會不會碰巧遇過我在那裡的一位老友。當然，我這樣問您實在有點沒頭沒腦。不過，他姓『山下』。山下秋良。」
「我的確沒想到。」接著說：「你怎麼會這麼想，韓明絲小姐，非得要到像今夜這樣的場合來找對象？」
她打扮得明豔動人，一身深色絲綢晚禮服，幾件簡單而高雅的首飾。她自信滿滿地向我走來，甚至還理所當然地用笑容跟走過我們身邊的一對夫妻打招呼。
我沒想到她只是一笑置之，然後帶著笑容對我說：「有何不可，克里斯多夫？有什麼理由我不該希望自己能參加這種聚會。這裡簡直是……天堂！」
莎拉．韓明絲對我微笑。「我得說句話，希索爵士，就我個人的經驗，班克斯先生也未必一定可靠，不過我們要再找到更好的人也不容易了。」
「你根本不懂！我非進去不可，明白嗎？我裡頭有好多朋友，我屬於那裡，一點也不假！你得講講理呀！」
「嗯，我很高興你今晚過得愉快。我只能再說一次，我後悔我待你的行為。」
「那麼，也許就破個例吧……」他轉向桌後面若冰霜的先生，繼續說：「我確定我們總有辦法再挪個位子給韓明絲小姐吧，艾德華先生？」
我離她而去——順帶也丟下了那對老夫婦，他們盡全力裝做什麼都沒聽見——我快步穿過正廳階梯上的人群登上樓去。
「可惜我沒遇見過他。我跟一個叫『齋藤』的很熟，還有幾個軍官，不過沒人叫那個名字。」
「好，就這麼辦。」她轉向我，臉上忽然綻放笑容，簡直有如孩童般開懷。接著，一股倦意似乎再度襲來，她又轉身看夜空去了。「我一定糟蹋過別人，」她說：「我想，那是我的抱負心使然。而且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才不！你休想叫我走開！我不吃這套！我告訴你，我一定得進去，無論如何，我非進去不可，我夢想這刻好久了……」
大約晚餐後半個鐘頭，終於有人為我向希索．梅赫斯引見。我並未刻意要會他，不過，我覺得要是來到這個場合，卻未能與這位名聲顯赫的政治家談上幾句，難免會有些遺憾。實際的情況是，有人帶他來看我——是亞當斯女士，幾個月前我們在一次調查中認識。希索爵士親切地握住我的手，並說：「啊，年輕人，原來你在這裡！」
我離開鬍子先生，往廳裡逛去，但莎拉．韓明絲還是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我約略記得有位侍者端了一盤開胃酒迎向前來；還有各路賓客向我問候。有一會兒，我加入三、四位先生圍成的小圈子跟著聊天——他們都是科學家，也似乎都聽說過我。在廳中過了約一刻鐘，我察覺到氣氛微微改變，四下環顧，發現所有的張望與耳語，都圍繞著玄關那裡的騷動，也就是此廳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