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在那些日子裡,每次看到有大人——像是這位督察——還不知道母親是「鷹派」的反鴉片健將,那樣的場面依然教我意外。在整個成長的過程裡,我一直認為母親名聞遐邇,受人景仰,是中國鴉片毒|龍的頭號大敵。我得說明一下,關於鴉片的話題,在上海的大人並不會顧忌有無兒童在場,然而我年幼時,對這種事當然所知不多。每天乘車上學,我習慣看到南京路上有中國人癱成大字,躺在門口曬太陽,有一陣子,每當我聽到母親抨擊鴉片,我總以為她幫的就是這種人。只不過後來,我長大了一點,就有更多機會一窺這個錯綜複雜的主題。像是後來母親有午餐餐會,她也會要我也在場。
「您不會當真吧?您希望我辭退我這些朋友——沒錯,我們早就當他們是朋友了!——就僅僅因為他們來自山東?」
「真有趣。那是在上海吧?」
這種行為,在秋良身上並不罕見,儘管總是讓我火冒三丈,但我很少會花工夫去反駁。說真的——雖然今天我覺得這件事難以解釋——我覺得有必要為秋良保留這樣的錯覺,要是有哪個大人想裁定這場「老格」之爭誰是誰非,我八成會為秋良說話。
等我再長大些,在這樣的時刻,也就是聚會結束之後,母親會跟我一起去潔斯菲公園散步。不過到我六、七歲時,我們就比較常待在家裡下棋,有時也玩我的玩具士兵。我還記得,我們在這些日子裡發展出一套遊戲的程序。那個時候,離露台不遠的草坪上有架鞦韆,母親會從屋子裡哼著歌走出來,踏過草地,在鞦韆上坐下。我會在後花園裡,在我的草丘上等候,然後向她奔跑過去,假裝發脾氣。
要是這位仁兄多點膽量,他也許可以指出,母親之於他,也不過是公司同仁的眷屬,並沒有身分立場以這樣的口吻、這樣的言語斥責他。不過此時他知道再辯下去勢必無法收拾,於是咕噥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來保留自己的面子,就告退了。
一旦所有客人都走了,家裡的氣氛就會變得完全不同。母親每次心情都會快樂起來,彷彿聚會把她所有的憂慮都一掃而空。我聽見她在屋子裡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還哼著歌,一聽到她的歌,我就會跑到花園裡等候。因為我知道,她整理完畢之後,一出來就會看到我,不管離午餐時間還有多久,她都會陪我玩。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五日.倫敦
我清清楚楚聽到他說「老格」,不過那時並沒有多想。只是秋良用過一次以後,似乎愛上了這個小名,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我們又玩起我們的遊戲,他不斷用這個名字叫我:「這邊,老格!快一點,老格!」
「您不覺得羞恥嗎?您還是基督徒、英國人、循規蹈矩的人嗎?為這樣的公司服務,您不覺得羞恥嗎?告訴我,賺這種褻瀆上帝的錢財來過活,您的良心能安嗎?」
「你在等車嗎?」我問,因為她殷切地觀望街上的往來車輛。
我發現她站在餐廳入口,望著窗外的攝政王南街。她沒有注意到我走近,我便上前碰碰她的手臂,問她:
「你真好,老哥。」
不過這也許只是遲早的事。老實說,在過去這一年裡,我愈來愈專注地回想往事;這樣的專注背後有個動力,那就是我發現我的記憶——兒時的、父母的——近來開始變得模糊。最近有好幾次,我發現兩、三年前我相信會永銘心頭的事情,現在卻要想半天。換言之,我不得不接受我在上海的人生隨著歲月流逝,將愈來愈模糊,最後只剩幾抹殘影。就在今夜,我坐下來把我還記得的事,大略依照順序重新溫習,我又再次警覺到,這些記憶竟然變得更為朦朧。就像我剛才述說的母親與衛生督察這件軼事:儘管我對自己精確記得此事的梗概十分有把握,不過在心頭重溫一遍之後,對於細節已經沒有那麼肯定了。到頭來,我不再確定她對督察所說的話,到底用了哪些字句:「賺這種褻瀆上帝的錢財來過活,您的良心能安嗎?」現在我覺得,即使在母親激動的時候,她一樣會注意到這話說得牽強,而且可能會害她讓人笑話。我不相信母親會這麼失態。換個角度來看,我把這些話跟她連在一起,可能正是因為這樣的問題是我們住上海的時候,她常常問自己的問題。不爭的事實是,我們「賴以維生」的這家公司所做的事,正是她認為該打入地獄的壞事,這一定成為她揮之不去的良心折磨。
而母親則假裝既沒看見也沒聽見,反而把鞦韆愈盪愈高,同時放聲高唱這樣的歌曲:「黛絲,黛絲,請你跟我說你願意。」等我的請求無效,我就會在草地上一直學倒立——其中原由已不可考。她的歌聲裡就會穿插陣陣笑聲,最後她會從鞦韆上下來,我們兩人便去玩我準備好的遊戲。就算是和_圖_書今天,每次想起母親的那些聚會,我總會跟著想到會後隨之而來的殷切期盼。
有那麼一陣子,我覺得秋良會這樣看待母親,是因為她「美麗」。我有位「美麗」的母親,是我在成長過程中接受的一件事實,不帶任何情緒因素。大家向來都這麼形容她,我相信當時這個「美麗」不過是用來標示母親的一個標籤,跟「高䠷」、「嬌小」、「年輕」一樣,沒有褒貶之意。然而,關於她的「美貌」對別人的影響,我也並非渾然未覺。當然,我當時還小,不甚明瞭女性魅力較深層的含義。不過跟著她走遍各種場合地點,有些事情我已視為當然,例如漫步在英國公園時,陌生人所投射的欣賞目光,或者又如星期六早上,我們想吃蛋糕便到南京路上的義大利咖啡店去,侍者總是額外招待我們東西。現在每當我欣賞她的照片——我這裡總共有七張,存放在我從上海帶回來的相簿裡——她的美,在我看來屬於較舊式、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今天,大家也許會認為她「端莊」;當然,不會說她「漂亮」。比方說,我就無法想像她會像今天的少婦那樣,有各種慣常運用的小動作,像是賣弄風情地聳肩或甩頭等。在那些照片裡——拍攝的時間都在我出生以前,四張在上海、兩張在香港、一張在瑞士——她看起來的確高雅、矜持甚至高傲,不過我清楚記得在她眉宇之間,還是有一抹溫柔。總而言之,我這裡要說的是,起初,我自然而然會懷疑秋良對我母親的另眼相看,就像許多其他事情那樣,是因為她的美貌。不過等我把事情再仔細想過,我記得我找到了一個更合理的基礎:也就是秋良曾經目睹一件不尋常的事,發生在公司的衛生督察訪問我家的那天早上。
「才不。那只是小事一件,我們從佣人房裡偷了點東西。」
後來我們沒在攝政王南街上公車——我們可不希望他們午餐散會出來,看見我們在等車——而是到不遠處的草秣市場站等車。我們登上公車上層,她發現前面第一排空著,竟表現出一種幼稚的喜悅,公車蹣跚駛往特拉法嘉廣場,我們就坐在那裡一起搖晃。倫敦今天看起來灰沉沉的,一路上人行道上的行人都人手一把雨傘或穿著雨衣。我估計我們在公車上大約待了半個鐘頭,或更久一點。路經史坦恩路、官署街、克勒肯瓦路。有時候我們靜靜地欣賞車下的街景;有時則聊聊,講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她的心情比午餐時要輕鬆多了,也不再提她母親。我不確定話題是怎麼轉入後來的主題,不過卻是在許多乘客於上荷本路下車之後,那時,車子沿著葛雷旅店路繼續行駛,我竟然談起了秋良。我相信一開始只是順口提到,形容他是我的「兒時玩伴」。不過她一定試著想多瞭解我,我記得沒過多久我就笑著跟她說:
「可是你良心不安,對吧,直到現在?」
這些聚會在我家舉行,利用平常日子父親在上班的時間。通常會來四、五位女士,僕人引領她們到花房,裡頭已經有張桌子陳設在藤蔓與棕櫚樹之間。我會在旁幫忙遞茶杯、茶碟,還有盤子,然後等待我已知那一刻的來臨:亦即母親會開始問客人,要是她們「憑著良心回答」,她們會怎麼看待公司的政策。從這一刻起,愉快的談話結束,所有的女士都靜靜聆聽母親繼續表達她對「我們公司的行為」的深惡痛絕,她認為那「不是基督徒與英國人該做的事」。就我所記得,這些午餐聚會總是從這時候開始,變得安靜而尷尬,沒多久這些女士就會冷冰冰地道別,然後漫步走向等候的馬車或汽車。不過我從母親告訴我的事情裡得知,她也在公司同仁的眷屬裡,贏得一些太太的贊同,於是志同道合的人就會受邀參加她的聚會。
「反正不是老格就是了,」有一次我們爭論遊戲該怎麼進行的時候,我終於告訴他。「是老哥好不好?」
我其實無意在此立刻談到菲利普叔叔。今天傍晚,我以為下午我曾在公車上對莎拉.韓明絲提起菲利普叔叔的名字——還告訴她一些基本生平。不過我把事情從頭到尾仔細想了一回,我有理由確定菲利普叔叔根本不在我們的談話之中——我得說我鬆了一口氣。有個想法也許愚蠢,不過我向來覺得不該讓菲利普叔叔的存在太具體,這樣他就會留在我一個人的記憶裡。
如今回顧起來,有件事倒讓我有點意外,當時,像我們這樣的小男孩,竟然可以在那些地方自由來去也沒人管。當然,這些地方都還是在相對上比較安全的公共租界內。就我而言,大人絕對不准我進入上海市區裡的中國人區域,據我所知,秋良的父母對於此事,態度也一樣嚴格。大人告訴我們,在那些區域,有說不盡的可怕疾病、污穢、壞人。有一次我幾和-圖-書乎要走出租界,我與母親所搭的馬車意外走到蘇州河靠閘北區的一條路;運河對岸擁擠的低矮屋頂就在眼前,我緊緊摒住呼吸,害怕瘟疫會越過那彎細流飄過來。難怪那時我的朋友聲稱他曾經數度祕密侵入這樣的地區,會讓我欽佩不已。
她又往窗外望去。「難道你不忙嗎?」
往後幾次一起玩耍,他沒有叫我「老格」,也沒有提起我們在草丘上的爭論。幾周後的某個早晨,我早已忘記這件事,我們從湧泉路回家,路經一排富麗堂皇的房子與美麗的草坪。我不太記得我到底跟他說了什麼,總之,他的回答是:
她嚇了一跳,而且我注意到她眼中有些許淚痕,她立刻用笑容掩蓋過去。
幾年前,我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花了幾天,研究那個時代關於把鴉片輸入中國的種種爭論。我仔細閱讀了許多當年的報紙文章、信件、文獻,有一些兒時百思不解的議題,變得明朗許多。然而——我也得承認——我做這樣的研究,主要動機是希望能翻到有關母親的報導。如我前面所述,畢竟兒時的經驗讓我相信,她是反鴉片運動的關鍵人物。結果她的名字連一次都沒出現,我有些失望。以前我不斷聽到別人引用她的話、讚美她、批評她,怎麼在我蒐集的資料裡卻一次也沒有出現。我倒是碰到好幾則提到菲利普叔叔。有一則是在一封瑞典傳教士給《華北日報》的投書裡,他在譴責數家歐洲公司的同時,稱菲利普叔叔是「可敬可佩的道德明燈」。找不到母親的名字讓我失望透了,失望之情實在沉痛,於是我從此放棄這方面的研究。
我想我一定還跟她說了幾件往事,當然都是些沒什麼意義的事,可是下午與她分手時——後來我們在新牛津街下車——我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我竟然什麼事都跟她說了。畢竟到了這個國家以後,我從來不曾跟任何人提起過去,而且,如我所說,我也絕對沒有打算要從今日開始破戒。
「真的!」她驚呼。「真是這樣嗎!大偵探也有段不為人知的犯罪史!我就知道這個日本男孩會有文章。拜託,告訴我,你們偷了什麼?」
「怎麼了,沒事吧?」
「夫人,事情很簡單,就是抽鴉片。山東境內的鴉片癮,已經到了十分悲慘的地步,甚至整個村子的人都離不開燒鴉片的菸槍。因此,班克斯太太,山東的衛生水準下降,傳染病的發生率卻高漲。而且,那些從山東來上海工作的人,就算他們本身本性誠實,不用多久也會開始偷竊,因為他們家鄉的父母、兄弟、親戚、族人、還有許許多多,都指望他們來滿足他們的毒癮……噢,夫人!我只是想說……」
她仔細端詳著我,然後問道:「他們還在談剛才談的那些嗎?」
「我出來的時候還是,」我又補充:「我想,在討論問題母親的研究會上,我們兩個無法做出任何貢獻。」
「是啊,我沒事。只是覺得有點悶,就這樣。現在好多了。」她笑了笑,又朝街上凝望,像在找什麼似的。「真不好意思,我看起來一定很沒禮貌。我真該進去了。」
「對不起,萊特先生,」母親回答:「可是我依然不明白您反對的是什麼?您提到的這些僕人,這些年來都表現得極為良好。我可以為他們的衛生標準做擔保。而您也才承認,他們看不出任何傳染病的跡象。」
不過,雖說督察與秋良兩人,因為母親在此刻所做的事而嚇了一跳,我自己卻看不出有什麼反常的部分。在我看來,她只是重新擺個站姿,準備發表自己的意見罷了。話說回來,她的舉止我早已熟悉;也許對於不熟悉的人,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慣常表現的表情與姿勢,的確會讓人覺得兇悍。
※※※
「我得承認,通常我若不是步行就是叫計程車。我有點害怕倫敦的公車。我總覺得如果我上了公車,它就會帶我到我不想去的地方,然後我得花一整天的時間找路回來。」
不只是督察此時不敢再說下去;我身邊的秋良也倒抽了一口氣,我瞥了他一眼,發現他張著嘴,凝視樓下的母親。正是他此刻的神情,讓我推測他後來對母親畢恭畢敬,一定是從這個早上開始的。
「如果你不想這麼做,我實在不覺得有什麼該不該的。」
說真的,也許我連她說那些話的前情後事都記不清楚;說不定這個問題不是對衛生督察說的,而是對父親,而且是另一天早上,他們在餐廳裡爭吵的時候說的。
接下來是針針見血的猛烈抨擊,她對督察所用的這一招,我早已熟悉,而日後也還要聽她陳述其中概要好多次:她先廣泛地批評英國政府,再把火力集中到私人企業,特別是英華洋行,說他們不該從印度,輸入這麼龐大數量的鴉片到中國,然後冷眼旁觀這整個民族陷入悲慘與墮落。說的時候,母親的聲音常常高m.hetubook.com.com張欲裂,不過都尖而未破。她雙眼始終不曾放鬆,最後問他:
正如我所料,秋良強烈抗議。「才怪,才怪。布朗太太,她要我說一次又一次。老格。老格。正確的發音,就是這樣。她唸老格。她可是老師哦!」
那天下午,我倒是跟她談了一點秋良的事,如今我有機會再想想這件事,覺得這樣做也好。反正我也沒有透露太多,而她也並非真的有興趣。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忽然跟她說了那麼多事情;其實,在草秣市場站上公車時,我原本無意跟她說這些。
「我完全尊重您的感受,班克斯太太。但是我們來到海外,還是小心為上。公司對所有職員的福利負有責任,對於資深優秀的職員就更不用說了,像是您本人與班克斯先生。」
「什麼?沒有,沒有。我只是看看風景。」接著她又說:「不知道公車會不會來。你瞧,就在對街,那裡有個站牌。我以前與母親在公車上度過許多時光。我們只是坐著玩。我是說我小時候。要是我們坐不到雙層公車的上層第一排,我們便直接下車等下一班。有時候我們會花幾個鐘到在倫敦市區裡繞。看看風景,聊聊天,指著有趣的東西要對方看。我以前常常坐公車玩。難道你沒上過公車,克里斯多夫?你該試試。從公車上層可以看到好多東西哦。」
這時候,督察的態度變得愈加冠冕堂皇,他繼續向母親解釋,公司反對山東來的幫佣,無疑不但基於衛生與健康的理由,也是因為他們的誠信堪疑。由於屋內有許多物品屬於公司財產——督察邊說邊指——他有責任以最堅決的態度一再重申他的建議。家母此時再度打斷他的話,要他說明這個駭人聽聞的論點有何依據,督察疲憊地嘆了口氣才說:
接下來的爭執,儘管本身不怎麼重要,但我相信對母親卻別具意義,也代表道德獲勝的關鍵時刻。我記得,後來隨著我成長,她也一再提起這件事,彷彿要我銘記在心;我記得客人來訪時,經常聽她從頭到尾把整件事說給客人聽,結束之前,母親通常先笑一聲,然後說那位督察在此事發生後,不久就被撤職。結果,我已經無法確定我對那天早上的記憶,有多少是我從走廊邊上親眼目睹的情況,有多少是來自母親的敘述。總之,印象裡,秋良和我在橡木櫃後窺探時,督察大約是這麼說的:
後者這種聚會就嚴肅多了,我是不准參加的。他們會關在飯廳裡進行,要是聚會進行的時候我在家,我走路時就不准發出聲響。偶而母親帶我去見見她特別景仰的人物——也許是一位牧師,或是某位外交官——不過一有客人要到,她總會叫梅俐把我帶到最不礙事的角落。菲利普叔叔當然是每次必到的一員,而我總是想盡辦法在散會的時候出現,好讓他看到我。只要他瞥見我,每次都會帶著笑容來到我身邊,我們就會聊聊。有時候,他要是沒有急事,我就會把他拉到一旁,看我那個星期畫的圖畫,或者到後院的露台去坐坐。
順帶一提,母親是秋良唯一特別敬畏的人。假如他用擒拿術把我制伏,我還是不願接受他的論點,我就會把母親抬出來,警告他我要去母親那裡告狀。當然,我也不會動不動就這麼做,在那個年紀,要拿母親的權威當靠山,還是覺得丟臉。不過在不得不這麼做的情況下,我總是驚訝這招引起的變化——一個張牙舞爪的殘忍妖魔霎時變成驚慌的小孩。我永遠也搞不懂母親對秋良怎麼會有這樣的影響;儘管他一向非常有禮貌,但他一點也不怕大人。而印象中,我不記得母親對他說話,有哪次語氣不是溫和而友善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就思索過這個謎,心中想到有幾種可能。
「您對我說這些,督察先生,敢情您是要替一切販賣鴉片的公司講話?」
「下來啦,媽!你會把它壓壞!」我會在鞦韆前胡蹦亂跳,揮舞手臂。「你太重了!你會把它壓壞!」
在我上海家的花園底,有座草丘,上頭有棵槭樹就長在丘頂。秋良與我約六歲大時,常喜歡在草丘周圍或上頭玩耍。如今,每當我想起這位兒時玩伴,腦海裡常出現我們倆在草坡跑上跑下的景象,有時我們乾脆就從最陡的地方跳下來。
我記得我不斷追問秋良的探險事蹟。他告訴我,中國人的地區其實比傳聞還要更加糟糕。那裡沒有像樣的房子,只有茅屋木棚緊緊地塞在一起。照他的說法,那光景看起來頂像布恩路的市集,差別在於每個「攤位」都住了一整戶人家。此外,死屍就隨處堆積,蒼蠅嗡嗡縈繞,大家都視而不見。有一次,秋良逛到某條擁擠的巷道,看到一個人坐在轎子上——他覺得是某個有權有勢的軍閥——身旁有個帶劍的巨人。軍閥隨意指個人,那個巨人就立刻過去把那個人的頭砍掉。毋庸置疑,大家躲的躲,逃和-圖-書的逃。秋良則是站著不動,挑釁地瞪著那個軍閥。那個軍閥花了一會兒工夫考慮要不要砍秋良的頭,不過顯然被他的勇氣打動,最後哈哈大笑,還從轎上伸手拍拍他的頭。接著軍閥一夥人繼續前行,所經之處,又有許多人頭落地。
「你現在想不想搭公車?」我問。
我可沒有意思要暗示,我完全受制於秋良的氣勢,或者我們的關係是段不平衡的友誼。在遊戲裡,常常是由我走第一步,而且大半關鍵決策都由我決定。事實上,我在心智方面比他強,他大概也接受這點。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覺得其他各種事情,卻讓我的日本朋友擁有強大的權威。舉個例,像是他的擒拿術——每次我說了他不喜歡聽的話,或是演戲的時候,我拒絕接受他很想採用的劇情轉折,他就會用擒拿術來對付我。儘管他才大我一個月,但在一般事情上,我覺得他比我世故多了。他似乎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聲稱有數次,他曾經冒險走出租界的範圍。
「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告訴你,克里斯多夫?」她的聲音變得非常冷靜。「其實是我笨,我一直到最近才想通,以前從來沒有明白過。母親那時候一定已經非常痛苦,她沒辦法跟我一起做別的事,那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在公車上待那麼久,只有這件事我們還能一起做。」
每次我們玩累了,就會坐在丘頂,背靠著樹幹喘口氣。從這個高處,我們可以清楚俯瞰我家的花園,與聳立在花園盡頭的白色大宅。我只要闔眼片刻,就可以喚起那副景象,如同身歷其境:細心照顧的「英國式」草皮,分隔我家與秋良家花園的那排榆樹在午後所投下的陰影,還有房子本身,碩大的白色建築物,有無數個飛簷與花格欄杆陽台。我想,關於這段房子的記憶,不過是孩童的想像,實際上恐怕沒那麼富麗堂皇。當然,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已經知道這棟房子怎麼也比不上湧泉路那一帶的住宅。不過,這房子給我們一家人住是綽綽有餘,家裡不過我父母、我、梅俐,和一些僕人。
想說服他根本沒有意義;自從他開始上英文課,他就極為自豪在家中他是英語專家。我每次總是不肯讓步;吵到無法收拾,秋良氣得乾脆拂袖而去,丟下遊戲不管,從我們的「祕密通道」離開——分隔兩個花園的圍籬上有一道缺口。
那時天色轉陰,侍者為我們的餐桌點了一架燭台。我們這夥人裡頭有個名叫海格利的,喜歡把蠟燭吹熄再叫侍者來點上,他覺得這樣鬧著玩挺有意思。他在二十分鐘之內做了三次——每次他認為熱鬧的氣氛開始冷卻就來上這麼一回——而其他人似乎也覺得這個惡作劇很好玩。在我看來,莎拉這時候玩得還算愉快,跟著其他人起鬨。我們在那裡也許待了一個鐘頭——有幾位男士先行告退回辦公室去了——這時候,大家的注意力轉到了艾瑪.卡麥隆身上,一位有點強悍的女性,坐在莎拉那頭。我只知道她已經與身邊的人談了一會兒她的難題;然而此刻,餐桌上似乎靜了下來,一下子讓她成為聚會的焦點。接下來大家半正經、半嘲諷地討論艾瑪.卡麥隆與她母親的問題——顯然最近這對母女之間的關係,因為艾瑪與一位法國人訂婚而進入另一個新的危機。什麼建議都有人提。例如那位名叫海格利的傢伙,就提議在蛇河邊蓋一棟類似動物園的機構,把每個人的母親——「當然還包括那些三姑六婆」——通通關進去。其他人則依自己的經驗,提出更有用的建議,而艾瑪.卡麥隆巴不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也把話題炒得熱呼呼,陳述一則又一則灑狗血的軼事,以顯示她這位至親教人忍無可忍的個性。討論進行了十五分鐘左右,我看見莎拉在聚會主人耳邊說了句話就離開房間。女士的化妝室位於餐廳大門的接待廳附近,因此別人——若有人看到她離去——無疑都以為她是去化妝室。不過我發現她表情有異,於是幾分鐘後就離席去找她。
我不記得我曾經質疑過秋良的任何這類大話。有一次我跟母親提到我朋友在租界外的冒險之旅,我記得她笑著說了些什麼,讓我開始懷疑這些事蹟。我好生她的氣,我想就是從那時起,一切和秋良有關的任何私密事件,我都小心不跟她提。
他忽然閉口不語,無疑知道對方會打斷他的話。不過,我記得母親也沉默不語,營造出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雖然無言,兩眼卻炯炯盯著督察不放——對陣了半日,才用冷靜下藏著怒火、一觸即發的口吻說道:
今天我還清楚記得他兩件事:其一,他留著下垂的鬍子;其二,他的帽子後面有塊棕色的漬——也許是茶漬——延伸到環帽緞帶底下。我在屋前馬車道圍成的草坪上玩耍。我記得那天天氣陰沉。那個人出現在大門口,向和圖書屋裡走來,我正全神貫注玩我的遊戲。他從我身旁經過,喃喃說著:「你好,小朋友。媽媽在家嗎?」接著便往前走,也不等我回答。就在我注視他背影的時候,發現了他帽上的污漬。
我家的樓梯比尋常住家要更堂皇些,從這個有利的位置,我們可以看到閃亮的護欄,順著樓梯的弧度降到開闊的玄關。母親與督察就在那裡,面對面,兩人都又直又僵,站在房間中央,看起來有如留在西洋棋盤上的兩只敵對棋子。我發現那位督察把有污漬的帽子抓在胸口,而我母親則兩手相握,置於上腹前方,那樣子就像某幾個晚上,美國的助理牧師娘路易斯太太彈著鋼琴,而母親正要引吭高歌一般。
我受大衛.柯貝的邀請,參加他與一些朋友在攝政王南街的餐廳聚餐,後來我也對他的事略知一二。那是個時髦的餐會地點,柯貝為我們這十幾位客人在餐廳深處,預訂了一張長餐桌。我很高興看到莎拉也在客人裡頭——也有點意外,因為我一直不知道她也是柯貝的朋友——由於我到晚了,沒辦法坐在可以與她談話的地方。
我記得我忍住不提他也同意了我的唸法。因為我已經太瞭解秋良了,他這樣說「老哥」並非以間接的方式承認他先前唸錯;那可不,不知怎麼地,我也懂他的意思,他只是要表示,他可是一直都認為該唸「老哥」;而現在他只是再次確定了他的論點,我沒發出異議,更讓他確信自己是對的。確實,當天下午,他更加得意忘形地跟我「老哥」來「老哥」去的,彷彿說:「所以你決定不再無理取鬧囉,我很高興你變得明理了一點。」
「很好。」她忽然眼神一亮。「就讓我來教你怎麼搭倫敦公車。」
「其實也算不上偷。我們那時才十歲。」
那是英華洋行的房產,這表示屋中有許多裝飾品與畫是我不准碰的,這也表示我家不時會有「房客」——公司裡剛到上海、還沒找到「落腳處」的職員。我不知道我父母是否反對這樣的安排。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房客通常是年輕人,帶來英國小巷與草地的氣息,那是我在童書《柳林風聲》裡讀到的內容,或是柯南.道爾懸疑小說裡多霧街道的氣氛。這些年輕的英國人無疑都急於製造好印象,都肯耐著性子任我問個沒完,或者答應我無理的要求。現在想想,他們大部分都比此刻的我還年輕,而且全都遠離了自己的家園。不過,當時對我而言,他們每一個都是我仔細研究與模仿的對象。
「這可是我的榮幸。我也說了,我害怕自己搭公車。要是有你這樣的老手帶領,這可是我的福氣。」
「就算這樣,夫人,他們是從山東來的。而公司有義務建議公司所有的職員,不要把那個省分的居民雇到家中使喚。雖然失之嚴苛,卻是慘痛經驗所換來的教訓。」
「小心,老格。有蜈蚣。在你腳邊。」
我只記得,接下來的事大約發生在一個鐘頭以後。這時候秋良已經過來了,我們在遊戲間玩得正起勁。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沒有人拉高嗓門,卻充滿升高的緊張氣氛——讓我們停下遊戲抬頭細聽,後來還溜到走廊裡,縮在遊戲間外面的橡木大櫃旁偷聽。
這不是說我完全沒警覺到山雨欲來的氣氛,其實打從督察提到「鴉片」開始,我就知道這個可憐蟲完蛋了。
她忽然笑了出聲,拭去淚水,不再對我隱藏心情。「是啊,」她說:「我猜我們兩個確實都沒資格與會。」接著她又笑著說:「我真傻。他們也不過是給午餐助興罷了。」
還是回頭談秋良吧;我現在想起某個下午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我們倆一直在草丘那兒,像無頭蒼蠅似地衝上跑下,排演我們一起編造的戲。我們靠著槭樹坐下來喘口氣,我凝望著草地另一頭的房子,等著胸口的起伏平息,這時秋良在我背後說:
「我總是忘不了,那時候我們還一起偷東西呢。」
我早就接受生活裡的這種事,每一陣子就會有一位公司派來的高級幹部,在家中逛上一個鐘頭,在筆記本上記東記西,看到問題便嘮叨。我記得母親有一次告訴我,我很小的時候,我喜歡「當」公司的衛生督察,每次我拿起鉛筆研究我們家的廁所,她常常得設法把我哄開,免得我玩個沒完沒了。情況也許是如此,不過就我記憶所及,這些察訪大半都平靜無事,有好幾年,我連想都沒想起過。然而,如今我明白了,這些督察除了檢查衛生情況,也來檢查家中成員有無疾病或寄生蟲的跡象,這類行動可能極為難堪,無疑公司選派執行人員時,也會挑選辦事技巧與分寸拿捏都高明的人。我當然記得好些溫和而善於察言觀色的人——通常是英國人,有時是法國人——他們不但對母親總是恭恭敬敬,連對梅俐也不敢造次。不過那天早上來的督察——當時我一定已經八歲了——卻完全不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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