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十八章

「我們正在等幾個出任務的人回來。出去的時候是七個人。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全數回來。我原來的意思是立刻派他們到另一個據點。不過現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來扛這個責任。這些人,不管回來幾個,就負責保護您完成您的任務。」
他拿起靠在桌邊的步槍,走向對面牆上打的洞,俐落地爬了過去。我把手槍塞進腰帶,在外套下並不顯眼,然後趕緊跟在他後頭爬了過去。
「您是說靠近那片屋頂,那個屋簷翹起,呈拱形的……」
他的腳上去不見了。我往櫃裡走去,伸手向前,摸到身前磚牆上有幾級鐵製的壁梯。在頭頂的一片黑暗裡,我看到有一小片天空。我猜我們是在煙囪或者警察局的瞭望台底部。
我們怎麼走到那地窖裡去,現在的記憶有點模糊;我記得我們走過類似地道的地方,還得低頭避開橫樑;這裡一樣有衛兵,每次有衛兵的身影迫近,我就得貼在粗糙的牆壁上才擠得過去。
「您說的沒錯。日軍的武器,甚至他們的訓練,在這裡全派不上用場。這裡的戰鬥變成只能靠步槍、刺刀、短刀、手槍、圓鍬、菜刀等等。日軍的防線,在過去的這個星期,甚至還被逼退了一些。您看到那陣濃煙吧?才不過是上周的事,那個地方還讓敵方占領著。不過現在我們把他們打退了。」
「可是我碰巧知道,先生,那房子就在附近。」
「班克斯先生,我得告訴您。這棟房子。恐怕沒那麼容易接近。」
「這種感覺一定十分奇特。想想,您看到的那棟房子,裡頭可能正拘禁著令尊令堂。」
「裡頭還有平民居住嗎?」
我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真是感謝,中尉。可是這些人我們得等多久?可不可能就派站在這裡的這幾位,就離開幾分鐘?反正那棟房子非常近。還有,事情是這樣子,還有人在等我……」我忽然想起莎拉,心中忽然驚慌起來。我又向前走近一步說:「對了,中尉,不知道可不可以借電話一用。我真的得跟她說話。」
「呃,老實說,中尉,我來這裡是有事相求。然而,我相信只要我的事情辦成,就可以大大提振士氣。不管是這裡的士氣或其他地方的士氣。可是我需要一點協助,這也是我來此的原因。」
我實在不願讓我的筆記本離手,幾秒都不願意。可是最後我還是把本子翻到那頁,交給那位軍官。他讀了一會兒,便把筆記本還我。
「聽來確實不可思議,不過既然是您親眼所見,中尉……」
「大雜院?我想沒有。」
「近是近,沒錯。然而,想靠近卻不容易。真的;班克斯先生,這房子現在可能已經在日軍的防線後面了。」
「您所說的,我全牢記在心,中尉。那麼我們www.hetubook•com•com就下去吧。」
中尉臉色凝重地考慮了一下。「好吧,班克斯先生,」他過了半晌才說:「我就依您的意思。不過我們得快一點。我本來一刻都不該離開這個崗位的。離開崗位,無論多久,都可能造成極為嚴重的後果。」
「從這高處,倒看不出底下有什麼動靜。」
中尉輕輕一笑;接著又板起臉孔說:「先生,我們此刻兵力不足。這個基地是我們防禦線的要塞。可是您也看得出我們的防禦多麼薄弱。老實說,您剛才看到的人,非病即傷,要不就是沒有經驗的志願軍。每個有戰鬥力的士兵,都送到前線去了。」
「所以您需要一個帶路的。」
「當然也有可能不是那棟。這純粹是我個人的猜測。不過就算不是也不會太遠。我指給您看的那座高煙囪,班克斯先生。當地人稱之為『東爐』。眼前比較靠近我們的這座煙囪,幾乎跟『東爐』成一直線,這座叫做『西爐』。開戰前,本地的居民常在這兩個地方焚燒他們的垃圾。我建議您,一旦進入這片大雜院,就以這兩座大爐做為地標。否則外地人根本搞不清方向。請您再看清楚遠處那座煙囪,先生。切記,您要找的房子,就往那兒再過去一點點,在往正南方的這條直線上。」
「我可以理解,中尉,你們現在的處境艱難。可是您必須瞭解,我要做的並不是一般的訪查而已。剛才我說必須立刻到那棟房子……其實,中尉,我不妨坦白告訴您,沒必要對您保密。您與這位馬上尉可以是最先知道的人。我要找的這棟房子,我知道離這裡不遠了,那裡正是我父母被囚禁的地方。沒錯,中尉!我正是要把這多年的懸案破解。因此,您現在可以理解,為什麼我覺得:即使你們正忙得不可開交:我卻認為我的要求合情合理。」
樓底下,馬上尉正在對一名軍服磨得破破爛爛的士兵說話。士兵看來沒受傷,可是似乎受到驚嚇而情緒不穩。椅子上的日軍則在打鼾,彷彿正在享受安穩的小憩,不過我注意到他又多吐了些東西到前襟上。
「幾乎可以確定您不曾去過。外國人難得在這裡出現,除非是傳教士。或者是共產黨。我是中國人,但也一樣,我們這一輩的人,也都不准走近那些地方。直到上次三二年跟日本人開戰之前,我對那裡幾乎還是一無所知。您不會相信人類也可以那樣過活。就像是螞蟻窩似的。那些房子,是蓋給一窮二白的人們住的。那些屋子,房間狹小,一排接一排,屋背靠著屋背。就像養雞場。看仔細一點,您就能看到巷子。那些小巷子,窄得僅能讓人走到屋裡。屋子後牆根本沒窗戶。後面的房間就像個www.hetubook.com.com黑坑,靠著後面的房屋。容我多言,我提這個不是沒有原因,您自然會明白。那些房間都很窄小,因為是給窮人住的。有一陣子,這樣的房間要住七、八個人。日子久了,即使房間已經小成那樣,有的家庭還是不得不再做隔間,好跟別戶人家分攤房租。如果還是付不起房租,他們就隔得更細。我記得我看過那個一丁點大、像個暗櫃似的房子,還隔成四份,每份各住一戶人家。班克斯先生,您不會相信,人類也能住成那樣吧?」
「日軍的防線?好,我想我總是可以跟日本人交涉。我跟他們可沒有衝突。」
中尉的臉仍然對著我,上尉以中文問了他幾句話,不過他沒回答。接著他對我說:
「壞消息。其他人沒回來。有兩位確定陣亡。其餘被困住了,不過也相當有可能脫困逃回來。敵軍已經往前推進,就算只是暫時如此,那棟拘禁令尊令堂的房子,極可能已經在他們的占領區裡頭了。」
我透過望遠鏡,凝視那一片屋頂。有一陣子,我忍不住看個不停,雖然我也知道我耽誤了中尉分內的任務。過了一陣子,中尉開口說話了:
「的確。這感覺確實有點奇特。」
「這裡恐怕沒有電話,班克斯先生。那具是無線電,只能跟我們總部還有各個基地相通。」
我終於放下望遠鏡。「中尉,您真是太好心了。我無法表達我的感激。事實上,有一事不知您是否在意,或許您可以容我將來在潔斯菲公園舉行慶祝家父母獲釋的典禮上,提起您的姓名。」
「我懂您的意思,」我說:「大雜院如此堅固,又有士兵駐守。日本人即使有現代化的武器,恐怕也沒那麼容易攻下。」
他很快地跟上尉交代了一些事情,然後打開辦公桌的抽屜,開始把一些東西放到口袋裡與腰帶上。
「從這裡看,當然是這樣。不過也許您會想用這個來看。」
他遞給我一副雙眼望遠鏡。我把望遠鏡放在眼前,花了一點工夫調整到看得清楚,才發現我只對準了數碼之外的煙囪。好不容易我才對準了遠方的煙柱,並且調好焦距。我聽到中尉在我旁邊說:
他用手在我肩上輕輕碰了一下,只是我的眼睛並沒有離開望遠鏡。
最後我被帶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那裡像是臨時搭設的軍事指揮所。裡頭的光源是兩顆燈泡,並排垂掛在中央的橫樑上。牆壁的磚頭外露,我右邊的牆上打了個剛好夠一人爬過的洞。對面的角落裡放了一具破舊的無線電,房間的正中央則放了一張辦公桌——我看了一眼,發現桌子曾經從中被鋸成兩半,現在又用釘子、繩子等物勉強湊了起來。幾口翻過來的木箱被拿來當椅子,唯一一把真正的椅子上,www.hetubook.com.com綁了一個昏迷不醒的人。他身著日本軍服,臉的一側有一大塊瘀傷。
有那麼一會兒,我繼續用望遠鏡瞭望,沒有說話。後來我開口說:「中尉,那棟房子,我父母被拘禁的那棟,我從這裡看得到嗎?」
我們站在高高的屋頂平台上,四周數哩密密麻麻地擠著其他房子的屋頂。遙遙的遠處,約往東半哩,我看到一柱黑煙在午後的天空升起。
「確實還有。您也許不相信,即使是那些逼近前線的房子,裡頭還是有人住。這讓日軍更加施展不開。他們不能隨處轟炸。他們知道西方勢力在觀察,他們顧忌到任何不人道的行為都得付出代價。」
「就算這樣,中尉,我還是必須繼續下去,我不能再等了。請聽我說,如果您答應派給我的人沒回來,那麼也許——我知道我這要求實在太大——也許您可以好人做到底,陪我走一趟。老實說,中尉,我想此時此刻也沒有更適當的人選可以幫我了。」
「你們的部隊能撐多久?」
「那裡,我的協助實在微不足道。再說,班克斯先生,您別以為任務已接近尾聲。站在這上頭看,那地方看起來好像不遠。可是在這片大雜院裡,還有許多戰鬥在進行。儘管您不是作戰人員,但要從一棟房子走到另一棟還是不容易。而且除了兩座大爐以外,就沒有其他清楚的地標了。然後,您還得把令尊令堂安然帶出來。換言之,您還有相當艱鉅的任務在前頭。不過此刻,班克斯先生,我建議我們先下去。那些人員可能已經回來,正在等我的命令。至於您,務必設法在入夜之前回來。天還亮著的時候,大雜院那兒就已經像人間地獄了。到了晚上,那可比您最糟的惡夢還要糟。如果天黑了還回不來,那麼我建議您就找個安全的地方,跟我的人一起等天亮了再回來。不過就是昨天的事,我的兩名手下才彼此誤殺了對方,天一黑,他們連東南西北都認不清了。」
「先生,請跟我來,趁著等人回來的時候,讓我來告訴您,我們確切的位置。」
那所警察局似乎已經荒廢。我爬下山坡就看到了一些破窗子,有個大門的門板還斜掛在鉸鏈上。不過在我小心走過碎玻璃,進入警局接待處的時候,我碰到了三個中國人,其中兩人持步槍對著我,第三位則舞弄著一把園藝用的圓鍬助長聲勢。其中一人——穿著中國陸軍軍裝的那位——用結巴的英語問我要幹什麼。我好不容易才讓他們瞭解我是誰,告訴他們我想跟這裡的主官說話,這些人開始辯了起來。過了半晌,拿圓鍬的那位走進後面的房裡去,等著他回來的這段時間,另外兩個人依舊拿槍對著我。我趁機看看四周,心想恐怕不會有任何警察留在m.hetubook.com.com這裡了。儘管還有幾張海報和幾條標語,可是這地方看起來已經荒廢一陣子了。電線從牆上垂掛下來,房間後半已經遭火焚燬。
「等打退日本人,班克斯先生,我會考慮為共產黨效力。您覺得說這話有危險麼?好多軍官希望讓共產黨來領導抗日,而不願讓蔣介石領導。」
其他在場的只有兩位中國陸軍軍官,都站在那兒低頭看著攤在桌上的地形圖。我進來的時候他們抬頭看我,其中一人上前跟我握手。
我跟著他穿過後面的房間,發現那裡也有武裝人員守衛。不過他們讓路給我們,不久我走下一道搖搖欲墜的樓梯,到了警察局的地下室。
「我是周中尉。這位是馬上尉。班克斯先生能蒞臨本地,我們感到十分榮幸。您是來給我們打氣的嗎?」
大約五分鐘之後,拿圓鍬的人回來了。他們又交談了幾句,我猜那是上海話,最後那位士兵比比手勢叫我跟拿圓鍬的人走。
「我這裡有份說明,是某棟房子的地點說明。我必須立刻趕赴此地,刻不容緩。這份說明是以中文寫的,我不懂中文。不過,您也知道,即使我讀得懂中文,我還是需要人帶路,一個熟悉那一帶的人。」
「您說您需要協助,班克斯先生。究竟是怎樣的協助呢?」
「班克斯先生,請冷靜下來。我們會盡所能幫您。但我剛才說過了,外頭看到的那些人,不適合這樣的任務。他們只會壞您的事。我知道您為了破這個案子等了好多年。容我建議您,別在這個節骨眼上輕率行動。」
「不過這些可不是木棚茅舍哦。」中尉繼續在一旁解說。「儘管住戶自己的隔間十分脆弱,但房子的主要結構,也就是大雜院本身,卻是磚造的。這點在三二年日本人入侵的時候就是相當關鍵性的一環,至今也依然如此。」
中尉跟上尉很簡短地說了一下話。接著他走向角落的掃帚櫃,他把門掀開走了進去。我愣了一會才明白他要我跟上,可我才走進掃帚櫃,卻險些撞到中尉皮靴的鞋根——此時就在我臉的正前方。我聽到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從上方傳來:
「您看到左邊那座殘塔嗎,班克斯先生?就像復活島上的那種神像。對,對,就是那個。如果您從那裡畫一條直線到右邊那棟龐大黑色建築物的廢墟,那裡原本是一家老紡織廠,這就是早上我軍擊退日軍的戰線。拘禁令尊令堂的房子,大約就在與您左手邊那座高煙囪同一個水平線的地方。假如您畫條線,非常水平的線,橫跨這片大雜院,一直到我們左邊一點點的地方。對,對……」
中尉向上尉說了幾句話,顯然後者不懂英語;接著兩人同時看著我。那個昏迷的日本人忽然吐了滿胸口的東西。我們全轉身看他;接著中尉說:
和*圖*書「您現在看到的是一片大雜院,班克斯先生。工廠的工人們住在這裡。我敢說您小時候,絕對不曾到這片大雜院去過。」
「不光是這樣,中尉。我還需要四、五個人,能再多些更好。最好是訓練有素的,因為這件事有點棘手。」
「真奇怪,」我說,同時環顧著四野。「人們要怎麼到下頭這裡來?那兒好像沒有街道。」
我把望遠鏡朝那片密密麻麻的破屋頂望去。可以看出有些已經塌陷。我還看見中尉提及的巷道,那是一些狹窄的通道,四出蜿蜒至各家各戶。
「請跟我來,班克斯先生。這梯子有四十八級。您最好低我至少五級比較方便。」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更不能拖了!是這樣子的,有位女士此時此刻正在等我!容我建議,我就從眼前這些衛兵挑個三、四位……」
「那些人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中尉說:「班克斯先生,可否讓我看看您手上的地點說明?」
「您最好不要帶步槍,班克斯先生。不過您有手槍嗎?沒有?那就帶這把好了。德國製的,很好用。您得把它藏好,如果遇到敵軍,您必須立刻清楚表明中立的立場,千萬別遲疑。現在請隨我來。」
中尉的話不無道理。我嘆了口氣,坐在其中一只翻過來的茶葉箱上。
「天知道?蔣介石也許會派部隊來增援。或許日本人決定放棄,重新調度,把重點放到南京或重慶。現在勝負都還在未定之天。不過最近的幾次戰鬥讓我們損失慘重。請您用望遠鏡往左方望去,班克斯先生。現在,您是否看到一條馬路?看到了嗎?那條路當地人叫它『豬巷』。那條路看來不起眼,不過現在對於戰情卻十分重要。如您所見,那條路沿著大雜院的邊緣延伸。目前我軍將它封閉,想辦法不讓日本人進入。假如他們有辦法進入那條路,這片大雜院就有可能從整個側面被攻破。那樣子我們再守下去也沒有意義了。我們將會兩面受敵。要跟著您去的人,原本是派去防守設在『豬巷』盡頭的路障。過去幾天,那裡的戰況十分慘烈。同時,我們當然還是得守住那片大雜院的防線。」
中尉與上尉很快地討論了一會兒,接著詢問衣衫襤褸的士兵。接著他轉身對我說:
「沒錯。可是我可以向您保證,在大雜院裡頭,情況相當惡劣。我告訴您這點,班克斯先生,是因為您要進入那個區域。」
「沒錯,就是那棟。當然,我也不敢確定。不過根據您給我的地點說明,大約就是那棟房子的所在。」
前面幾級梯子我爬得不順手;不只是因為我害怕在黑暗中沒抓穩而緊張不已,我也怕中尉萬一失足壓在我頭上。還好那片天空愈來愈大,後來我看到了中尉在上方攀爬的身影。又過了一兩分鐘,我們就會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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