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後半段,簡直是個永無止境的任務,所有的牆洞,多多少少都跟地下室指揮所牆上的那個洞類似。有的小一點,有的則還有足夠空間讓兩個人同時擠過,不過每個洞的邊緣都被鑿得粗糙不堪,攀過去的時候還得跳一下。沒多久,我覺得自己快累垮了;好不容易才爬過一個洞,卻看到前頭的中尉已經輕鬆鑽過另一面牆了。
接著我來到一處較寬敞的地方,那是較遠的那一頭,被一盞燈籠的紅光所浸染。有許多人站在陰影裡——這裡大部分是婦女與孩子,再加上幾位年長的人。我同樣說了一些安撫的話,我隨即感覺到這裡的氣氛不同,便停口並伸手去取手槍。
「我肯定他沒做這種事。人不是他殺的。」
我把手電筒放進口袋,有點勉強地道了聲謝,開始後悔方才對他發火。那個垂死的士兵不再說話,只是乾嚎著。我開始朝那聲音走去,這時中尉說道:
「班克斯先生,我們實在沒必要爭吵。我只是誠心誠意地希望您能成功。我只想告訴您什麼事是可行的……」
「中尉,您的意思不會是說,要等這個狀況解決了,我們才能繼續吧?」「沒錯,恐怕我們不得不等了。」
「那是誰的錯呢,請問?我知道您在暗示什麼!沒錯!我知道從剛才您就開始這麼想了。我一直在想,您究竟什麼時候才會說出口。」
這時中尉碰巧停了下來,我趕上去的時候,他說:
秋良知道他得抓住這個機會,想辦法要爬起來。我挽住他的臂把他拉起來,我們站了一會兒不動,兩人都搖搖欲墜。我不得已把手槍塞回腰帶,好空出手來,然後我們試著一起往前走一兩步。他的傷口散發出一股腐臭味,可是我暫且不去想,側著頭對後面的人群大喊,不管其中有多少人能懂:
「我的朋友,克里斯多夫,」他說:「是你,我的朋友。」
我起先以為中尉會命令他們把擋在我們路上的東西拆掉,但我立刻發現在場的人都變得十分緊張。中尉對機槍後面的士兵說話時,那士兵一刻也沒有把眼睛從那個洞口移開。其他排列在牆邊的士兵也一樣,全都靜止不動,擺好射擊姿勢,全神貫注地盯著牆壁另一側的動靜。
「豬玀?」
「班克斯先生,請您聽我說。如果您執意前行,不顧危險,我也阻止不了。但您一人獨行,無疑是比較安全。跟著我,您肯定會成為槍口瞄準的對象。換個角度來看,您是身著平民服裝的白種人。只要您盡量小心,遇到任何人先清楚表明身分,這樣您可能就不會遭到傷害。當然,我還是得重申我的建議,留在此處等狀況解除了再走比較好。但話又說回來,我自己也有年邁的雙親,我完全能體會您心中的焦急。」
「您不能走那裡,班克斯先生。您得先往北方走一會兒,然後再設法轉回您的方向。這邊請,先生。」
「如果是這樣,班克斯先生,請您帶著這個。」他遞來一把小手電筒。「我的建議,跟剛才一樣,天黑前若還沒到達目的地,就先停下來。不過從您目前的決心看來,您大概還是會繼續前進。如果是這樣,您一定會用得到手電筒。這電池已經不新了,所以若非必要,就先別使用。」
「我們遇到了一些麻煩,」他說:「幾個鐘頭前,日軍又向前推進了一些。我軍現在又把他們擊退,對峙線就停在早上原來的地方。然而似乎有一些日本士兵沒有跟著撤退,現在困在我們的防線內。我的士兵相信他們這會兒就在牆的另一側。」
此外,流浪狗也愈來愈多——這些瘦巴巴的動物,我害怕牠們會攻擊我,不過我才用光照了一下,牠們全都咕噥著退開了。有一次我碰到三條狗,不知正凶狠地m.hetubook.com.com把什麼東西撕開,我拔出手槍,覺得牠們會向我撲來;不過,連這群狗也都軟弱地望著我走過,彷彿牠們已經知道要敬畏人類所能施為的大屠殺。
我朝北方走了幾分鐘,注意到這裡的房舍損壞得沒那麼嚴重。但這個發現並沒有讓我的路好走些;屋頂受損得愈少,表示路上的光線愈黯淡——我決定等入夜以後再用手電筒——於是常要摸著牆壁走上一段路才找得到下一個通道。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帶碎玻璃特別多,而且地上還會有大片的死水。我常聽到老鼠成群流竄的碎步聲,有一次還踏到一條死狗,不過卻沒聽到任何戰鬥的聲響。
「秋良!是我!能這樣遇到你,真是運氣。我現在可以幫你。」
「請冷靜下來,班克斯先生。我只是想要指出,這並不是我部下的錯,如果……」
「克里斯多夫,」他說,那樣子近乎牙牙學語。「克里斯多夫。」
並不是每面牆壁都還好端端地立在那兒;有時候我們得從一大堆瓦礫裡穿過去,走過三、四棟房子的殘磚破瓦,才會碰到另一面牆。屋頂幾乎全數都破了,往往連片瓦都不剩,因此光線十分充足——儘管不時還是有些昏暗的影子會讓人踉蹌失足。好幾次我踩到兩片裂開的石板中間,或是陷入深及腳踝的礫石堆裡,腳步一滑,接下來就是痛楚,後來才慢慢熟悉這裡的地形。
老人不太情願地咕噥了幾句話。這更讓群情嘩然,眾人拿了個武器傳來傳去,那是把磨利的圓鍬,最後被前排另一位婦人拿住了。
「先生,您到底在說什麼……」
「還有一件事,先生!有件事您可以放心,在潔斯菲公園的慶祝典禮上,我不會再提起您的名字。就算我提了,也不會有表揚的意思……」
※※※
「怎樣?」我問老人。「我沒說錯吧?沒有人看到秋良本人做過任何不對的事情。」
「我明白其中的風險。但我還是得繼續前進。特別是因為這些戰鬥還在進行,我父母必須盡快撤離那棟房子。我可否建議帶著這些人跟我們走呢?假如有日軍攻擊我們,我們的火力也比較強些。」
「聽好,」我平靜地對他說。「我們得遠離這群人。門就在那個角落裡。你覺得你走得過去嗎?」
置身這樣的環境裡,你很容易就忘了幾個星期前,這裡還是好幾百人的家園。事實上,我常常覺得自己走過的不是貧民窟,而是一棟千房萬室的大宅廢墟。儘管如此,我不時便會想起,在我們腳下的斷垣殘壁裡,埋著人們珍藏的傳家寶、孩童的玩具、大家喜愛的簡單家用品;每想至此,我心中就會再度燃起怒火,恨那些讓這麼多無辜生靈塗炭的人。我又想起租界那些自大狂妄的傢伙,想起他們推諉搪塞了這麼多年,逃避他們該負的責任。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滿腔的怒火幾乎無法抑制,差點沒把中尉叫住,讓他聽我發洩。
「您現在明白,班克斯先生,從這裡開始,路就不好走了。」
行程走到了這個階段,我卻一次又一次想起了珍妮芙,我們分手的那天下午,坐在那間小會客室裡——特別是她的臉,當她起了那個耐人尋味、發自肺腑的誓言,說等她年紀再大一些她要「幫助我」。我摸索前進時,腦中一度浮現了一幅荒謬的畫面,這可憐的孩子決心要實踐她的誓言,跟在我後面,攀爬過崎嶇的地形,我心情忽然激動起來,一時淚水盈眶。
「不會是這個人做的。這個人名叫秋良。有人看到他殺人偷竊嗎,確定是這裡的這個人嗎?去啊,問問他們。」
我不再看著那群人,正面轉向他,再把手電筒的光打在臉上。後來,當我把手電筒關掉的時候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的臉上總算露出相識的表情。
我們一直蹲跪在地上,我注意到我一身輕便的法蘭絨西裝上全是塵土與污漬。我理了一下頭緒,接著才說:
「你豬。割線。我殺你。」
有好幾分鐘,他帶我走一條與先前那條路垂直的小徑。不久便來到另一面牆前,上面已經鑿了洞。
「我非常清楚這一路上您心裡在想什麼,中尉!我從您的眼神就看得出來。您認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這一切的一切,這一切苦難,這一切破壞,從剛才過來的路上,我可以從您臉上看出來。不過這全是因為您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確實是一無所知,先生。打仗的事或許您略知一二,不過讓我告訴您,想解決這種複雜的問題,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裡頭的牽連有多廣,您顯然一點概念也沒有。這種事情要花時間才能解決,先生!像這樣的問題,要運用許多手腕、技巧才行。我猜想,您以為只要荷槍帶刀趕過去就行了,對吧?這種事要花時間,我可以接受,但這正是這類問題的本質。我不知道我花工夫跟您講這些做什麼。您能瞭解多少呢?您不過是個軍人罷了。」
我懊惱地嘆了口氣。「我不得不這麼說,中尉,若不是你們的士兵防禦的工事太過草率,怎麼會讓日軍跑到你們的防線裡。要是你們的士兵人人盡忠職守,我敢說這種事絕不會發生。」
我細看了他一會兒之後,他張開了眼睛。
我站起來,目光掃過眾人,然後招手要一個手持菜刀的男孩靠過來。我從他手上接過刀子時,持鐮刀的女人面露兇光走過來,我舉起手槍對她吼叫,讓她不敢靠近。接著再度跪在秋良身邊,開始幫他割斷繩子。我好像聽到秋良說「線」,以為那是因為他懂的英文字不多,不過此刻我看到綁在他身上的,確實只是舊麻線,刀子一劃就斷了。
「是有別的路。不過情況還是差不多,不管走哪條路,都十分危險。先生,很不幸地,我們只有等待,別無他法。這狀況有可能不久就可以化解。容我失陪一下。」
「聽好,這些人會先殺了你。總之,你的傷口很快就會感染。你必須讓我幫你。」忽然有兩個中國女人叫了起來。其中一個彷彿在對我說話,另一個則對著那群人。有一會兒大家亂成一團,接著有個約十歲的男孩握著一把鐮刀走出來。他走近光線時,我看到一塊皮毛——也許是老鼠的殘骸——掛在鐮刀尖上。我只覺那男孩小心翼翼地握著鐮刀,免得他要送來的東西掉到地上,不過對著我叫喊的那個女人卻一把抓住鐮刀,那塊天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掉到了地上。
「豬玀。豬玀。」
※※※
「秋良,是我,克里斯多夫。」
「我不認識。你豬。」
那個女人又叫喊起來,要我讓開。
後來我摸到牆上有個洞,裡頭一片漆黑,可卻傳來強烈難當的糞便臭味。我知道若要走到原定的方向,得爬過那個房間,不過我實在無法想像這樣的情景,於是繼續走了下去。這樣的潔癖讓我付出重大的代價,我好一陣子都再沒摸到任何通道,因此我覺得我偏離我的路愈來愈遠。
「秋良!」我說,臉湊上前去。「是我。克里斯多夫!」
他的腿似乎沒有受傷,腳步還算穩。可是才走了六、七步,他就跌倒了,為了別讓兩人一起摔倒在地,我們相互拉扯,不知情的人看到了,還以為我們兩個在鬥角力。幸好我們摸索出一個方法,又開始走了起來。一度,有個小男孩衝過來朝我們擲泥巴,不過立刻就被拉了回去。接著,秋良跟我走到門邊——門板已經不在了——蹣跚地走進隔壁的屋子裡去。
「身為此和_圖_書地的指揮軍官,這一點實在無法照辦,班克斯先生。假如這些人離開此地,總部便完全失去了屏障。此外,我也不能讓這些士兵冒無謂的危險。」
我從我的肩側回望,想叫他們給我什麼工具好切斷繩子。卻看到房中所有的人,都在我後方不遠處聚在一起——許多人手中都握著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彷彿擺好了姿勢要拍張魔鬼群像的照片。我有點吃驚——有一會兒我忘了他們的存在——伸手取槍。不過就在這個時候,秋良又提起了精神說:
「實在無法預料。這些散兵被困住了,最後若不能俘虜就必須將他們格斃。更何況他們有武器,十分危險。」
碰到第一戶人家的時候,我倒不怎麼意外。我的手電筒照到他們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有幾個小孩、三個女人和一個老頭。他們身邊放著一些包袱與生活用具。他們恐懼地望著我,揮舞著臨時湊合的武器,等我開口表示無傷害之意,他們才稍稍放下。我想辦法問他們「東爐」怎麼走,不過他們只用不解的眼神回答。我在附近屋子裡碰到三、四個這樣的人家——漸漸地,我也學會使用真正的門,而不鑽牆上的洞——不過他們還是一樣沒反應。
「讓我死吧。死,像士兵那樣。」
最後,雖然士兵們的姿勢幾乎沒變,但還是看得出來,他們全都放鬆了。我聽見中尉在身旁對我說:
「你在說什麼呀?聽好,你這個蠢蛋,是我,是你的朋友。我正要幫你。」
我察覺人群圍攏上來,於是跳了起來。也許是替朋友著急,我一開口語氣便過於強硬:「別再靠近!我會開槍!真的會!」接著轉向老人,我大叫:「叫他們退開!跟他們說,不想死的就退開。」
「他真的不是你們的敵人,」我繼續說。「他是朋友。他馬上就要幫助我,幫助我破案。」
「都有可能。這個時候如果繼續前進,會相當危險。」
「班克斯先生,請好好看看這裡。」他指著左邊稍微過去一點的地方,有個類似鍋爐結構的東西,雖然覆滿了塵土,大致上還完整無缺。「這就是『西爐』。您從這兒望上去,看到的就是我們在屋頂上看到的那兩根煙囪裡頭,比較近的一個。『東爐』看起來跟這個爐很像,那是我們另一個清楚的地標。到了那裡,我們就知道離那棟房子很近了。」
「你不會死的,老哥。你流了一點血,這段時間你一定不是很好受。不過我們會幫你好好處理,你會沒事的,不要擔心。」
我轉身扶秋良站起來,聽到老人咕噥了幾句話,那群人又開始議論紛紛。接著秋良小心地坐直身體,看著我。
我仔細研究了兩座鍋爐。有根相當粗的煙囪從鍋爐的肩部升起,我走近幾步抬頭看,可以看到一根巨大的煙囪直入雲霄。我還在仰望時,我的同伴說:
孩童又再度圍攏上來,有個男孩用一根木棒戳了戳秋良的身體。我揮舞著手槍,叫他們走開,好不容易孩子們往後退了幾步,但還是在那兒盯著我們。
牆邊有位士兵急切地做著手勢,此時中尉走過礫石堆跑到他身邊。就在那一刻,機槍震天響起,槍聲停止以後,牆的另一邊傳來連續不斷的慘叫。那慘叫一開始扯足了嗓子嘶吼,接著減弱為一種奇怪的尖聲嗚咽。那聲音如此詭異,我聽得入神。後來中尉衝過來把我拉到一片斷壁的後頭,我才知道有顆子彈正打在我身後的牆上。牆的另一側,那些散兵也開始還擊,機槍手也展開另一波的射擊。機槍手的武器火力強大,似乎讓其他武器都噤聲不語,接下來,又是一段近乎永無止境的時間,耳畔唯一的聲音就是牆壁另一側的傷兵傳來的哀嚎。他的尖聲嗚咽又持續了一陣子,接著開始以日和圖書語叫喊某句話,一遍又一遍;每隔一會兒,那聲調會升高為瘋狂的尖叫,接著又減弱為嗚咽。這個虛幻不實的聲音在廢墟裡迴盪,教人心底發毛,不過我面前這些中國士兵依然靜止不動,他們的注意力始終專注於牆壁另一側的情況。機槍手忽然轉過來往身旁嘔吐,接著馬上轉回面前滿布鐵蒺藜的洞口。從他嘔吐的方式裡,實在不容易斷定他作嘔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垂死士兵的聲音,或者純粹因為腸胃不適。
後來我爬過一個洞,來到一處頗為寬闊的地方。事實上,我已身心俱疲,看著這地方,還以為是人家帶我去過的哪家租界裡的大舞廳,只是被炸毀了而已。後來我才明白,這裡原來是好幾個房間,隔間的牆壁已經差不多都不見了,因此兩面完好的牆壁之間,相隔整整有二十五碼之遠。接著我看到七、八個士兵面對磚牆排成一列。起先我以為是戰俘,不過接著便看到每個人都站在一個小洞前面,洞裡架著步槍的槍管。中尉走過礫石堆,跟一個蹲在機槍腳架後頭的士兵說話。這挺機槍架在最大的洞口前面——我們正是要經由這個洞口繼續我們的行程。走近一看,那個洞已經被一圈圈的鐵蒺藜封住,只留下槍管可以活動的空間。
老人搖搖頭,也許是不同意,也許是不瞭解。秋良在我身後發出了聲音,於是我轉身向他。
「您是說我們可能等上幾個鐘頭,甚至幾天?」
「你們很快就會明白!你們很快就會明白你們搞錯了!」
「我會說英語。」他說。
「我對您認為什麼事可行、什麼事不可行的想法,愈來愈沒有興趣了,中尉。容我直言,您實在不配做中國陸軍的表率。我想,您現在是不是打算食言?您不願再陪我繼續走下去?我想是這樣的。我得一個人獨自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很好,我就自己來!我就獨力攻進那棟房子裡!」
「這條路您至少得走個半哩才能再朝東前進。您還是有可能會遇到雙方的士兵。記得我說過的話。把槍藏好,別忘了表明您中立的身分。如果遇到居民,就請他們告訴您『東爐』怎麼走。祝您好運,先生,我很遺憾不能再提供您任何協助了。」
「如果你割線,我殺你。警告你,懂不懂,英國人?」
「瞧,你看到了吧?還好我來了。他們把你跟別人搞混了,他們想殺你。看在老天的份上,難道你還沒認出我嗎?秋良!是我,克里斯多夫!」
「那真是太好了,」我說:「請好言告訴大家,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他馬上就要幫我的忙。」
「沒錯,是我。總算。雖然這麼多年了,卻又彷彿昨日。」
在燈籠的光裡,所有的臉都轉向我。可是幾乎立刻又轉回遠處的角落,那裡有十幾個孩子圍著地上的什麼東西。有的孩子用棍子戳那不知為何物的東西,接著我發現許多大人拿著磨利的圓鍬、菜刀以及其他臨時充場面的武器。我彷彿打斷了什麼邪惡的儀式,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趕緊通過。不過,或許我聽到了什麼聲音,或者是因為第六感;我發現我竟然走向那些圍成一圈的孩子,槍還拿在手上。孩子們似乎不太願意讓我看他們圍著的東西,不過他們的身影還是漸漸讓了開來。我在昏暗的紅光裡,看到一個日本士兵的身影,一動也不動側臥在地上。他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雙腳也被縛住。他雙眼緊閉,我還看到他腋窩下的軍服上有塊深色的濕漬透出,滲到地面。他的臉與頭髮沾滿了灰塵與血跡。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就是秋良。
我站了起來,試著揮盡身上的塵土。「既然如此,我要出發了。」我冷淡地說。
一旦瞭解了此處的戰情可能一觸即發,我覺得我似乎得從原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洞爬回去。但我隨即看到中尉朝我走來,於是便留在原地。
「中尉,您真教我意外。我還以為您也是讀書人,很清楚我們目前這件事有多緊急。總會有哪條路可以繞過這些散兵游勇吧?」
等天色完全變黑,我就開始使用手電筒,我遇到愈來愈多有人居住的跡象。我常常撞到幾乎完好無缺的五斗櫃或神龕,甚至還有全室的傢俱都還放在原處的,讓你覺得那一家人只是剛好那天不在而已。然而再往下走,我又遇到更多全毀或積水的房間。
「您這話什麼意思,中尉?您在暗示什麼?」
「克里斯多夫,」秋良在我耳際喃喃著。「我的朋友。克里斯多夫。」
只有到了事後來看,才知道我這半段的行程其實比較簡單。只是在當時,我跌跌撞撞跟著中尉快步前進的身影,可不會這麼想。滿布礫石的地面不久便踩得腳痛了起來,每次要鑽過牆上的洞,都得把身體扭曲成極不優雅的姿勢。
「聽好,讓我把這些繩子除掉。這樣你會舒服得多。然後你才會清醒過來。」
「秋良。顯然你還沒認出我是誰。」
我細細地看著秋良,他的眼睛依然閉著。制服的背部已經全部扯裂,露出背肌,顯然他曾被拖在地上走。腋窩附近的傷口可能是砲彈碎片所致。他後腦杓有道腫起的傷口。可是他滿身厚厚的塵土,而手電筒的光又弱,實在難以確定這些傷有多嚴重。我手電筒把對著他照,但到處都是漆黑的影子,讓我更看不清楚。
我不知道老人翻譯成什麼意思。總之,他們讓我這麼一吼——其實他們的凶狠樣子只是紙老虎——一哄而散。有一半的人以為我要他們靠到左邊那面牆邊去,其餘的人以為我命令他們就地坐下。他們顯然都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大家急著照我的話做,竟亂成一團,你撞我,我踩你,驚呼失聲。
他看著我,接著說:「讓我死吧。」
「我認為,先生,請先冷靜下來,別急著說話……」
「克里斯多夫,我的朋友。」
「可是得等多久呢?」
我忽然想到燈光在我後方,在他看來,我可能只像個可怕的黑影。於是我又叫了他的名字,這次,我把手電筒的光移到我臉上。這個動作,有可能只是讓我看起來像個冤魂厲鬼罷,因為秋良的五官扭曲起來,然後鄙夷地對我啐了一口。由於他沒什麼力氣,只見唾沫慢慢淌下臉頰。
「告訴他們,」我對老人說,這時候秋良的雙手已經解開。「告訴他們,他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們要一起去破案。告訴他們,他們弄錯了。去啊,告訴他們!」
秋良重重壓在我身上,看看那個暗處。「可以,走吧。」
「請吧,班克斯先生,我們得走了。我們必須趕在日落之前完成這件事。」過了「西爐」之後幾分鐘,中尉的態度明顯變得更為謹慎。他的腳步變得小心翼翼,而且每到一處洞口,他總會先窺探一下,端起槍,專注地傾聽,接著才會爬過去。我也開始看到洞口附近有愈來愈多的沙包堆或是一圈圈的鐵蒺藜。當我第一次聽到了機槍聲,我立刻靜止不動,還以為我們正在火線下。不過我看到中尉還在我前面走著,便深吸一口氣趕了上去。
「大家聽好,」我站起來,對著這群人厲聲高呼。「你們搞錯了。這位是好人。他是我的朋友。朋友。」
「我們的士兵已經表現得英勇可嘉,班克斯先生。您的任務一時受到耽擱,實在不是他們的錯。」
我舉起手槍,那個女人便退後。眾人一時議論紛紛,有個小孩哭了起來。接著有位老人被推了出來,有個小女孩牽著他的手。
「他殺人、偷竊。」
「他。日本兵。他殺害芸姨。」
「你。豬玀。」他又啐了我一口,唾沫又無力地從嘴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