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傻子,太夫人。」看門人說,撚著他黑痣上的長毛。
王龍正要往前走,看門人卻又把他攔住,厭惡地喊道:「你不能胳膊上挎著個籃子——一籃子豬肉和豆腐——去見一位尊貴的夫人!你怎麼躬身施禮呀?」
王龍很吃力地回答說:「我是王龍,種地的。」
然後他走到市場,買了兩斤豬肉,看著屠戶用乾荷葉把肉包好,接著他猶豫了一下,又買了六兩牛肉。一切都買好之後——甚至包括像肉凍一樣在架子上發顫的兩方新鮮豆腐——他走到一家蠟燭店,從那裡買了兩股香。隨後,他帶著羞怯的心情邁步向黃家大院走去。
「那我們在清明節就少吃一些。」王龍說。但老人沒有聽見。他正在呼嚕呼嚕地端著碗喝粥。
王龍儘管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感到氣憤,對大聲通報他的到來感到吃驚,但他無可奈何,只能聽之任之。他提著籃子,目不斜視地跟著走了進去。
「這是買的一點肉。」王龍抱歉地說,等著看門人把他帶進去。但看門人卻一動不動。最後王龍不安地問:「是不是我自己進去?」
「我就要這塊銀元吧。」看門人冷冷地說。王龍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人已經把錢放到他袖子裡,快步走進大門,邊走邊喊:「新郎——新郎!」
「對,對。」王龍激動地說。但他不敢把籃子放下,唯恐籃子裡有什麼東西給偷了。他不會想到世界上並不是人人都想要這些東西:兩斤豬肉、六兩牛肉和一條小塘魚。看門人看出他的擔心,非常蔑視地叫道:「在這樣的人家,我們把這種肉餵狗吃!」他抓起籃子放在門後,把王龍推向前去。
他趁沒人從腰帶上取下一個用灰布做的油膩的小荷包,數了數裡面裝的錢。裡面有六個銀元和兩把銅板。他還沒有告訴父親,那天晚上他已經請了一些朋友來吃飯。他請了他的堂弟,也就是他叔叔的兒子,為了他父親的面子還請了他叔叔,另外還請了三個住在同村的鄰居。他打算那天早上從城裡帶回一點肉、一條塘魚和一把果仁。他甚至也許買些南方產的竹筍和牛肉,用來和自己菜園裡種的蔬菜做在一起,但這只有在買了豆油和醬之後還有餘錢時才行。如果他剃了頭,也許就買不成牛肉了。然而,他寧願剃頭,他突然拿定了主意。
於是他把箱子放到自己背上,顧不得他穿著最好的長衫。她仍然沒有說話,把籃子提了起來。他想著他走過的上百個院子,想著他扛了箱子的怪樣子。
「把這兩個都提上,箱子和籃子。」他粗聲粗氣地說。
雖然他暗暗高興他的兒子請了客人,但他覺得在新兒媳婦面前花了錢不埋怨幾句不行,不然的話,她可能一開頭就會亂花錢。王龍沒有說話,但他走出去把籃子拿進了廚房,那女人也跟了進去。他把吃的一樣樣從籃子裡拿出來,放在冷冷的鍋臺上,對她說:「這是豬肉,這是牛肉和魚,一共有七樣吃的。你會做菜嗎?」他對女人說話時並沒有望著她,那樣是不合適的。那女人用呆板的聲音回答說:「自從進了黃家,我就做廚房裡的丫頭。黃家每頓飯都有肉。」
王龍感到吃驚,但毫無辦法,只好從腰裡再掏出一個銅錢。
「不得不去了。」他絕望地自言自語,慢慢地向黃家大門走去。
「就這麼一天,」王龍大聲說,接著他又補了一句,「洗完後我會把水倒到地裡,不是全都浪費了。」
「拿著這些桃子,你自己吃吧。」他粗聲粗氣地說。
他實在羞於說自己不想讓自己的女人第一眼便看見自己髒兮兮的樣子。他匆匆忙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裡。門掛在翹曲了的門框上,鬆得關不緊。老人跟著走進堂屋,把嘴對著門縫大聲地嚷道:「要是我們剛有女人就這樣可不是好事——早晨開水裡放茶葉,還這樣洗澡!」
看門人裝作大吃一驚:「老爺會要你的命的!」
雖然他這是第一次到一個大戶人家的家裡,但事後他什麼事也記不起來。他臉上發燒,低著頭,走過一個又一個院子,只聽得前面有聲音呼喊,四下裡發出格格的笑聲。他彷彿走過了近百個院子,突然,看門人不再喊叫,默默地把他推進一間小過廳裡。他一個人站在那裡,看門人走進裡面,過了一會轉回來說:「老夫人叫你去見她。」
王龍搖搖頭。他坐直身子,四處望望。在這個又小又暗擺滿桌子的擁擠的屋子裡,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只有幾個人坐著吃飯或喝茶。這是個窮人吃飯的地方,在那些人中間,他顯得乾淨整潔,頗像個富人,因此一個乞丐走過來向他哀討:「發發善心吧,先生,給我一點小錢我餓得慌啊!」
「丫頭哪怕是中用不中看也成啊。」他說。
由於一早就沒進食,他覺得有點頭暈暈的,看來得先去買點吃的。他走進街上的一個小館,在桌上放了兩個銅錢,坐了下來。一個骯髒的,穿著油膩發亮的黑圍裙的堂倌走到他身邊,他對他叫道,「來兩碗麵條!」麵端上以後,他用竹筷子把麵條挑進嘴裡,貪婪地吞了下去,那個堂倌站著,用拇指和食指轉動著銅板。
「全剃嗎?」他用一種行家的語氣問。
剃完頭,把錢數到剃頭師傅又皺又溼的手裡時,王龍有一陣感到害怕。要這麼多錢!但他又回到街上時,清風拂著他刮過的頭皮,他便對自己說:「這輩子也就這麼一次。」
但他父親總是回答說:「我的床給我的孫子留著。他會在我老了時暖暖我的骨頭。」
王龍曾因她準和_圖_書不會好看而悶悶不樂。有個好看的老婆可是件大事,別的男人都會祝賀他的。他父親看到他那不高興的臉色,對他喊道:「我們要好看女人幹什麼?我們要的女人得會管家,會養孩子,還得會在田裡工作,一個好看的女人會做這些事嗎?她會總想著穿什麼樣的衣裳來配她的臉蛋兒!在我們家那可不行。我們是莊稼人。再說,誰聽說過有錢人家的漂亮丫頭會是個黃花閨女?那些少爺們早把她玩夠了。你想想看,一個漂亮女人會覺得你這莊稼人的手同闊少爺柔軟的手一樣舒服?你那曬黑的臉與玩她的那些人的金黃色的皮膚一樣漂亮?」
老人聽了這話便不再做聲,於是王龍解開腰帶,脫掉了他的衣服。牆上的窗戶射進一道方形的光束,在光亮裡,王龍把一小塊布泡進冒著熱氣的水裡,使勁擦洗起他那瘦長的褐色的身子。儘管他覺得天氣暖和,但身子溼了後就有些冷了,因此他加快了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澆水,直到他渾身都冒起淡淡的熱氣。然後,他走近原先他母親用的箱子,從裡面取出一套新的藍布衣服。這天他不|穿冬棉衣也許有點冷,但他突然覺得不能把這些衣服穿到他剛剛洗乾淨的身上。他的棉衣面又破又髒,棉絮從破洞裡露出來,又黑又潮。他不想讓這個女人第一次見他他就穿著露棉絮的衣服。以後她一定要洗衣補衣,但不能第一天就這樣。
他們站著猶豫不定,王龍覺得非常窘,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天真的王龍真的把籃子放在石階上,撩起大衫,從腰裡掏出錢包,把買東西剩的錢抖在左手裡。這時看門人露出了笑臉。王龍還剩有一塊銀元和十四個銅板。
他在藍布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用同樣的布料做的長衫——他唯一的一件長衫,只在過節時才穿,一年也只穿十來天的時間。隨後他很快地用手指解開垂在背後的辮子,從破桌的小抽屜裡拿出一把木梳,開始梳理他的頭髮。
然後,他躺下來,把棉被拉過來蓋住肩頭,假裝睡覺,但他並沒有睡著。過了好一會兒,當屋子裡黑下來,那女人在他身邊慢慢地、不聲不響地蠕動時,一陣狂喜充滿了他的全身,他興奮極了。他在黑暗中發出一陣沙啞的笑聲,把她抱進了懷裡。
她像個孩子似的貪婪地抓住那些桃子,把它們攥在手心裡,一句話也沒說。他們沿水田田埂走著時,他再次看了看她,她正在小心地一點點啃一個桃子,但當她看到他瞧著她時,她又把桃子攥在手裡,下巴也一動不動了。
「好了,去吧,你們走吧!」老太太不高興地說。王龍慌慌忙忙鞠了一躬,轉身走了出去。那女人跟在他後面,她後面是看門的人,肩上扛著她的箱子。他把這隻箱子放在王龍轉回來找籃子的那個過廳裡,不肯再往前扛了,實際上,他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讓我看看你腰裡有什麼東西。」看門人說。
「那要加多少錢?」王龍小心地問。
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低著頭,合手站在那裡。
「是的,太夫人。」看門人回答。
「我給你兩個吧。」王龍說。
王龍知道他父親說的是對的。然而在回答之前,他還是要爭一下。於是他強硬地說道:「無論如何,我不要一個麻子臉或豁嘴唇的女人。」
王龍用瓢從旁邊的瓦罐裡往鍋裡添了半鍋水;水是珍貴的,他舀水時非常小心。然後,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鍋裡。這天他要把整個身子都洗洗。從他還是個在母親膝上的小孩時起,誰都沒有看見過他的整個身子。今天有人要看見,他要把身子洗得乾乾淨淨的。
「噢,種地的王龍,什麼事?」看門人又問。除了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的富朋友,他對誰都不客氣。
現在就要有孫子了,而且還會有重孫!他們要在堂屋裡靠牆放上床。整個房子裡都得放床。王龍想著半空的房子裡放上床的時候,灶裡的火滅了,鍋裡的水也涼了下來。這時老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身上披著衣服。他邊咳邊吐,喘著說:「怎麼還不把開水拿來暖暖我的肺呢?」王龍望望他,收回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這就去做。」王龍說,迅速把辮子編得整整齊齊,而且還在髮辮中間編進一條帶穗的絲繩。
這次,因為已經過了中午,大門打開了。看門人懶洋洋地坐在門檻上,他剛吃過飯,正在用竹籤剔牙。他是個高個子,左臉上有個大黑痣,黑痣上長著三根長長的黑毛,從來沒有剪過。當王龍走近時,他從籃子猜想王龍是來賣什麼東西的,便粗聲喊道:「喂,幹什麼的?」
老太太仔細地、十分威嚴地打量著他,似乎正要說話,但一隻手卻抓到了一個丫鬟給她裝好的煙槍,於是,她好像一下子把他給忘了。她俯下身,貪婪地在煙槍上吸了一陣。她敏銳的眼神不見了,一層惘然的薄霧蒙上了她的眼睛。王龍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直到她的眼睛瞟過來,看見了他的身影。
他沒有告訴老人,一清早就出門了。雖然天還是暗紅色的,可太陽正爬上天邊的雲端,照著成長的麥葉上的露珠閃閃發光。王龍畢竟是農民,他一時感到高興,彎下腰察看剛抽出的麥穗。麥穗還空著,等著下雨。他嗅嗅空氣,不安地望著天空。雨在那邊,隱藏在雲際,濃重地壓在風上面。他要買一束香,燒給小廟裡的土地爺。在這樣的日子裡,他會這麼做的。
其實,和-圖-書那個女人既不是麻子臉,也不是豁嘴唇。但他就知道這麼多,其他的一無所知。他和父親買了兩隻鍍金的銀戒指和一副銀耳環,父親把這些東西拿給了那個女人的主人,作為訂親的信物。除了這點,對於將要嫁給他的那個女人,他什麼事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天他可以去把她接回家來。
「快把阿蘭叫來。」老太太吩咐她的丫鬟。她突然像是要趕緊把這件事了卻,好讓她一個人留在這大屋子的寂靜中抽她的大煙。
他站在大門口看了好久。門緊緊關著,兩扇大木門漆成黑色,邊上框著鐵皮,釘滿鐵釘,緊閉在一起。兩頭石獅一邊一個,守在門口。此外沒有一個人。他一直猶豫著離開,甚至都轉身了,但終究是不可能的。
「過來,丫頭,」老太太不在意地說,「這人是來領你的。」
王龍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他趁她站在他面前,看了看她的背影。她的聲音很好——不尖,不嬌,樸實,顯得脾氣不錯。她的頭髮整齊光滑,衣服也乾淨。但有一刻他失望地看到她的腳沒有纏過。但對這點他未能細想,因為老太太已在對看門人說話:「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門口,讓他們走吧。」接著她叫過王龍說,「我說話時你要站在她身邊。」等王龍走上去時,她說:「這女人來我們家時是個十歲的孩子,她一直住在這裡,現在已經二十歲了。我是在一個荒年買下她的,那年她父母沒有飯吃,逃荒來到南方。他們原籍在山東北部,又回那裡去了,關於他們的其他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看得出,她有那地方人的強壯的身體和方正的臉龐。她會在田裡很好地給你工作,打水和其他各種工作也都會讓你如意。她長得不算漂亮,但你並不需要一個漂亮的女人。只有沒事幹的男人才需要漂亮女人來尋歡作樂。她也不算聰明,可是你叫她做什麼,她都做得很好,而且她脾氣也很好。就我所知,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呢。她不夠漂亮,即使她不當廚房的丫頭,也不會使我的兒孫們動心。要是有什麼事的話,也只能是個男傭人。可是院子裡有無數漂亮的丫頭隨便走動,我想不會有誰看上她的。把她帶走吧,好好地待她。雖然她有些遲鈍,可她是個好丫頭,要不是我在廟裡許願晚年積些功德,給世上多添些生命,我還會留著她呢,因為她在廚房裡做得挺不錯。不過,如果有人要我的丫頭,我就把她們嫁出去,老爺們是不要她們的。」
老人用乾癟結節的手指抓著碗,咕咕噥噥有些抱怨。他看著拳曲的茶葉在水面上展開,捨不得喝下這貴重的東西。
而且,如果那女人累了,還會有她的孩子們燒火,她會為王龍生養很多的孩子。王龍停下來,呆呆地想著孩子們在三間屋裡跑進跑出。自從他母親死後,三間屋子對他們總顯得太多,有一半空蕩蕩的。他們一貫不得不排斥像他叔父那樣,有一大群兒女的親戚,他常對他們說:「現在兩個單身漢哪需要這麼多屋子?父子倆不能睡在一起?年輕人身上的熱氣會使老人的咳嗽好些的。」
然後他就讓剃頭師傅打肥皂、揉搓、剃刮。剃頭師傅畢竟還算大方,他沒有額外收錢,熟練地為他捶打肩膀和後背,寬鬆他的肌肉。他給王龍刮前額時評論說:「剃光了頭這可是個不難看的農民,時興的倒是剪掉辮子。」
王龍點點頭,把她留在廚房裡,直到客人們擁進來才重新見她。客人當中有他的叔叔,人雖精神卻奸猾貪嘴;他叔叔的兒子,一個蠻橫無禮的十五歲的少年;還有一些老實巴交羞怯地笑著的農民。有兩個村裡的人,王龍經常與他們交換種子,收割時互相幫忙,其中一個是他的緊鄰,這人姓秦,是個身材矮小沉靜的人,除了萬不得已總不願開口講話。
他走進陰森灰暗的城門。附近挑水的人挑著大大的水桶,整天進進出出,水從桶裡濺出,灑在石頭路上。在厚厚的磚土城牆下面,城門洞裡總是溼漉漉的,甚至夏天也非常陰涼。所以賣瓜的人常常把瓜果擺在石頭上,讓切開的瓜果吸收潮溼的涼氣。因為季節尚早,還沒有賣瓜的,但有些盛著又小又硬的青桃的籃子擺在兩邊,賣桃子的高聲喊叫:「春天的第一批鮮桃——第一批鮮桃!買桃呀,吃了這桃,肚子裡冬天積下的毒氣就沒啦!」
今天是王龍結婚的日子。清早,床上支著的帳子裡還黑乎乎的,他睜開眼睛,想不出這天和往日有什麼不同。房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他年邁的父親的微弱咳嗽聲。他父親的房間在堂屋的另一頭。與他的房間對著。每天早晨,他首先聽到的便是父親的咳嗽聲。王龍常常躺在床上聽著他父親咳嗽,直到聽見父親的房門吱的一聲打開。咳嗽聲漸漸近了時才起床。
「要是有個邊門就好了。」他低聲說。她想了一會後點了點頭,好像她並沒有立即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然後,她帶路穿過一個不用的小院,院子裡長滿雜草,水池也乾了;院子裡還有棵彎彎的松樹,樹下有個陳舊的圓門,她拉開門閂,他們穿過那個門走到街上。
「讓他起來,」老太太威嚴地對看門人說,「不必行這樣的大禮。他是來領那個女人的嗎?」
「我只不過是個粗人,尊貴的太夫人,」他說,「在這種場面我不知講什麼好。」
老人不斷地咳嗽,一直等到水開了才停下來。王龍把一些開水舀到碗裡,然後,過了一會兒,他打開放在灶臺邊上一個發亮的小罐子,從裡面拿和*圖*書出十來片拳曲了的乾葉子,撒在開水上面。老人貪婪地睜大眼睛,但立刻便開始抱怨起來。
「今天是娶親的日子,」王龍笑了笑答道,「喝吧,喝了會舒服一些。」
王龍和他的女人雙雙站在他們的土地神前。他女人看著香頭燒紅後變成了香灰。當香灰太重時,她俯過身去,用手指把香灰彈掉。然後,好像對她的舉止感到害怕,她很快地看了看王龍,眼神顯得有點遲鈍。然而他喜歡她這樣做,因為這似乎說明她覺得那些香是屬於他們倆的。這就是結婚的時刻。他們肩並著肩,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看著香燒成了灰燼。隨後,因為太陽漸漸沉下去,王龍又扛起箱子,他們向家裡走去。
「那就修一個耳朵和一個鼻眼,」剃頭師傅立刻答道,「你想修哪一邊的呢?」他一邊說一邊向旁邊的剃頭匠做了個鬼臉,那個剃頭匠禁不住大笑起來。王龍看出自己受到人家的嘲笑,有某種說不出的心情,覺得自己不如這些城裡人;他總是這樣,哪怕他們只不過是剃頭匠,是最下等的人。於是他趕忙說:「隨你好了,隨你好了!」
「還要嗎?」堂倌愛理不理地問道。
「剃頭刮臉。」王龍回答。
「為什麼他自己不說?」老太太問。
有一兩次他回過頭看她。她跟隨他走著,沒纏過的大腳走得很穩,好像她這輩子一直跟著他走似的。她寬大的臉上沒有表情。在城門那裡,他有些猶豫地停了下來,一隻手在腰裡摸索他剩下的銅板,用另一隻手把肩上的箱子扶穩。他掏出兩個銅板,買了六個小的青桃。
他沿著田間彎彎曲曲的小路走著。不遠的地方矗立著灰色的城牆。在他就要穿過的城門裡邊,坐落著黃家的大院,那個女人從小便是黃家的使喚丫頭。有人說,「娶個大人家的丫頭還不如打光棍呢」。可是當他對父親說「我這輩子就真的沒女人要嗎?」時,父親回答道:「在這麼個苦日子裡,人家娶親花費那麼多,個個女人沒過門就要金戒指、綢衣裳,窮人家只能討使喚丫頭。」
但這天早晨他早就心急如焚了。他一躍而起,把床上的帳子推到一邊,這是個朦朧的、天色微紅的黎明,風吹動著窗戶上一塊撕破的窗紙,透過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發亮的銅色天空。他走到那個窗孔附近。把窗紙撕了下來。
王龍非常羞愧,他定了定神,看看前面,在屋子中央的一個上座上,他看見一個年邁的老太太,小巧的身子穿著閃光的珠灰色緞衣,旁邊的矮凳上放著一根正在燃著的煙槍。她用細小銳利的黑眼睛看著他。在她瘦削的、布滿皺紋的臉上,眼睛凹陷而又銳利,彷彿是猴子的雙眼一樣。那隻拿著煙槍頭的手上的皮膚,裹著她的纖細的骨頭,圓滑而呈黃色,宛若一個人身上鍍的金一般。王龍跪下,頭碰在鋪了瓷磚的地上。
王龍心裡非常得意,因為這女人是他自己的,她不怕見他,但卻不願見其他男人。他在廚房門口從她手裡把碗接過來,把它們放在堂屋的桌上,然後大聲招呼說:「吃吧,叔、伯、兄弟們。」當他愛開玩笑的叔叔說:「不讓我們看看娥眉新娘嗎?」王龍堅定地答道:「我們還沒有成婚。在完婚之前別的男人看她是不合適的。」
那女人慢慢地像回聲般答道:「準備好了。」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男的了,」他大聲說,「今天叫我在這裡等一個新郎。可你胳膊上挎著籃子,我看不出你就是新郎。」
王龍對這樣的無禮感到憤慨,他本來會發作的,只是他想到黃家大院,想到去那裡接一個女人時,他的整個身子都冒出汗來,就像正在地裡工作似的。
那時他父親曾起身到黃家去,詢問有沒有要嫁出來的丫頭。
王龍終於明白這人是想向他要錢。
「這男人在這兒幹什麼?」她突然發怒地問道,好像她已經把什麼事都忘了。看門人臉上毫無表情,什麼話也沒說。
「這麼多水足可以把穀子澆熟。」他突然說。
「修不修耳朵和鼻眼?」剃頭師傅問。
「我是來……我是來……」王龍結結巴巴地說。
「給我拿茶來。」他軟弱地對堂倌說。他還沒來得及轉身,茶就來了,小堂倌尖刻地說:「銅錢呢?」
「水要涼了。」王龍說。
「今晚我們吃米飯,爹,」他說,「喏,玉米粥在這裡。」
他繞鍋臺走過去,從廚房的牆角揀了一把放在那裡的乾草和樹葉,細心地放到灶口裡面,不讓一片樹葉露在外邊。然後,他用一個舊火鐮打著火種,塞進乾草,火苗便竄了上來。
王龍把籃子放到桌上。「今晚有客人。」他簡短地說,然後把箱子扛進他睡覺的屋子,放在他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旁邊。他好奇地望著它。但老人走到門口,又叨叨地說道:「成個家就沒完沒了地花錢!」
隨後他脫掉長衫,把辮子盤在頭上,端著盛水的澡盆走了出去。他差不多把早飯給忘了。他一般都拌玉米粉粥給他父親。而他自己是吃不到玉米粉粥的。他搖動著身子把澡盆端到門口,把水倒進離家最近的地裡。這時他想起為了洗澡他已經把鍋裡的水用光,他還得重新生火。於是一股對他父親的火氣從心裡升起。
「過了年我還沒有洗過一次身子。」王龍低聲說。
「有個女人……」王龍說,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得像耳語似的。在陽光下,他臉上冒出汗來。
出於禮貌,客人們為座次讓來讓去,等他們在堂屋裡坐定之後,王龍走進廚房,叫女人上菜。那時他很高興,因為和圖書她對他說:「最好我把碗遞給你,你把它們放到桌上。我不願在男人們跟前拋頭露面。」
但因為今年剛過年不久,祂們的衣服還是新的,王龍對祂們漂亮的外觀感到驕傲。他從女人手裡拿過籃子,小心地在豬肉下面找他買的香。他唯恐把香折斷了,那樣就意味著一種凶兆,但幸好香都完好無損。他把香找出來後,把它們並排插在神像前的香灰裡,那是別人燒香時積起來的——因為所有的鄰居都供奉這兩個小小的神像。然後他摸出火鐮,用一片乾樹葉做引火,燃起火來點著了香。
然後王龍走進自己的房間,又穿上他的藍布長衫,放下盤著的辮子。他用手摸摸剃過的頭,又摸了摸臉。也許最好再剃一剃?太陽幾乎還沒有升起。他可以穿過有剃頭匠的那條街,先剃個頭再到那女人等他的那家。如果他的錢夠的話,他會這麼做的。
「你準備好了嗎?」老太太問。
「我看得出來。」看門人裝作耐心地說,撚搓著他黑痣上的長毛。
「筐裡只剩一點米了。」老人說,一邊坐在堂屋的桌子旁邊,用筷子攪著稠糊糊的黃粥。
「柴草溼了?」他從灶後說,「潮氣太大……」
「對——對,」老人慌忙說,然後大口大口地喝起熱茶。他像一個小孩子抓住了吃的東西,變得跟動物一樣高興。但他並沒有把什麼都忘了,他看見王龍正毫不顧惜地把水從鍋裡舀到一個深深的木澡盆裡。他抬起頭,嚴厲地看著他的兒子。
在家門口,老人站在那裡,讓最後一縷陽光灑到他的身上。王龍和那個女人走近時,他站著沒動。他要是注意她就失了他的身分。因此,他假裝興致勃勃地看雲彩,大聲說:「那塊掛在新月左角的雲是下雨的徵兆。最遲明天夜裡就會下。」然後,當他看見王龍從女人手裡接過籃子的時候,他又喊道,「你怎麼如此大手大腳啊。」
「這老頭子就知道吃飯喝水。」他對著灶口低聲說,但他也沒有大聲說什麼。這是他必須為老人做飯的最後一個早晨。他從門旁邊的井裡打了一桶水,往鍋裡舀了很少一些。不一會水就開了,他在裡面拌了玉米粉,然後端給老人。
王龍坐在那裡,太陽已爬上中天。堂倌不耐煩地閒走著。「要是你不再買什麼,」他終於非常不禮貌地說,「你就得付板凳的租金。」
「我們會看看要娶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的。」他父親答應說。
王龍以前從未碰到乞丐向他乞討,也從未有人叫他先生。他覺得高興,向乞丐的碗裡扔進兩個小錢,也就是一個銅板的五分之一,那個乞丐迅速縮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錢,摸索著放進他襤褸的衣服。
「春天來了,我不需要這紙了。」他低聲說。
這是他必須燒火的最後一個早晨。自從六年前他母親死後,每天早晨他都要燒火。他燒火,煮開水,把水倒進碗裡端到他父親的房間;他父親坐在床邊,一邊咳嗽一邊在地上摸著穿他的鞋子。六年來,每天早晨,這位老人都等著他兒子把開水端來減輕他的晨咳。現在父親和兒子都可以歇下來了。有個女人就要進門了。王龍再也不用無論冬夏都一大早起來燒火了。他可以躺在床上等著,他也會有開水送到面前,而且,如果年成好,開水裡還會放些茶葉。每隔幾年總會有個好年成的。
不一會兒,丫鬟回來了,她領來一個高大結實的女人,那女人身上穿著乾淨的藍布衣服。王龍看了一眼便把眼睛轉開,他的心怦怦地跳著。這就是他的女人。
然後王龍轉向那女人,第一次面對面看她。她的臉方方的,顯得很誠實,鼻子短而寬,有兩個大大的鼻孔,她的嘴也有點大,就像她臉上的一條又深又長的傷口。她的兩眼細小,暗淡無光,充滿了某種沒有清楚地表現出來的悲淒。這是一副慣於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什麼。她耐心地讓王龍端詳自己,既沒有不好意思,也沒有什麼反應,一直等到王龍把她看了個夠。他看見她的臉確實一點也不漂亮,一副黑乎乎的、普通的、病懨懨的臉。不過她的黑皮膚上沒有麻子,她的嘴唇也不豁。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那副耳環——他買給她的那副鍍金耳環——,她的手上戴著他給她的戒指。他轉過身去,心裡暗暗興奮。是啊,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
「難道今天我不吃飯了?」他抱怨說,「到我這個年紀,身體在早晨都是虛的,非吃些東西才行。」
他父親又走近他的房間,把嘴對著門縫。
「我在等那個女人,老夫人。」王龍非常吃驚地說。
他在城門裡邊向右轉,不一會就到了「剃頭街」。在他之前幾乎沒有什麼人這樣早進城,只有一些前一天晚上挑了蔬菜進城的農民,他們想在早市上把菜賣掉,然後趕回去做地裡的工作。他們曾顫顫抖抖畏縮著睡在菜筐旁邊,現在,他們腳邊的菜筐已經空了。王龍躲著他們,唯恐有人認出他來,因為他不想讓人在這個日子開他的玩笑。整條街上,一長串剃頭匠站在他們的剃頭挑子後面,王龍走到最遠處的一個,坐在凳子上,招呼正在和鄰人聊天的剃頭師傅。剃頭師傅立刻轉過來,熟練地從他木炭盆上的壺裡往銅臉盆裡倒上熱水。
那天晚上,客人們喝著茶,又說又笑地待了很久,而那個女人一直挨在鍋臺後面。當王龍送走最後一個客人走進廚房時,她已經畏縮在牛旁邊的草堆裡睡著了。王龍叫醒她時她頭上粘著草棍兒,而且王龍喊她時她似乎給嚇了一大跳m.hetubook.com•com。她終於睜開眼睛,用陌生無語的眼神望望他,他覺得在他面前的好像是個孩子。他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那天早晨他洗身子的房間,然後點燃了桌子上的一支紅蠟燭。在燈光下,當他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和那女人在一起時,他突然覺得有些羞澀,於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這是我自己的女人。總得做那種事的。」
剛到黃家門口,他就恐慌起來。他怎麼一個人到這裡來呢?他應該請他父親或他的叔叔甚或他最近的鄰居老秦——任何一個人和他一道來。他以前從未到過富人家裡。他怎麼能拿著辦喜酒的東西進去說「我來接一個女人」?
不過他心裡卻對那些菜感到滿意,因為那女人只用手邊的肉,配上糖、醋、一點酒和醬油,便巧妙地調出了食物的所有滋味,而王龍在朋友家的酒席上,還從來沒有嘗過這樣的菜餚。
她彎下身,一句話沒說,提起箱子的一頭,把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她在重重的箱子下掙扎著想站立起來。他望著她,突然說道:「我來拿箱子。你拿著籃子。」
他匆匆走到堂屋,邊走邊把他藍色的外褲穿好,藍色的布腰帶繫緊在腰間。他光著上身,一直等到他把洗澡用的熱水燒好。
這話惹急了王龍,他憤怒地望了望看門人。
「喂,說你呢!」他父親大聲吼道。
「你為什麼這樣浪費呢?喝茶葉好比吃銀子呀。」
他們就這樣走著,一直走到了村西地邊的土地廟。這個土地廟是座很小的房子,只有一個人的肩那麼高。它是用灰磚造的,頂上蓋了瓦片。王龍的爺爺曾在這塊地上耕作,現在王龍自己也靠它為生,是他爺爺用手推車從城裡運來的磚蓋了這座小廟。廟牆外面抹了灰泥,在一個收成好的年頭,曾雇了畫匠在白灰泥牆上畫了一幅山和竹子的風景。但是由於幾年雨水的沖刷,現在只剩下模糊的像羽毛似的竹子,原來畫的山差不多完全看不見了。廟裡坐著兩尊小而嚴肅的神像,它們是由廟周圍田裡的泥土做的,在屋頂下受到很好的保護。兩尊神像是土地爺本人和土地婆。祂們穿著用紅紙和金紙做的衣服,土地爺還有用真毛做的稀疏下垂的鬍鬚。每年過年時,王龍的父親都買些紅紙,細心地為這對神像剪貼新的衣服。因為每年雨雪飄進來,夏日的太陽照進來,都會毀壞祂們的衣服。
他的剃刀緊擦著王龍頭頂上的髮圈刮來刮去,王龍忍不住喊道:「沒問我爹我可不能把辮子剪掉!」於是剃頭師傅哈哈大笑,剃齊了他頭頂上的髮邊。
「是,太夫人。」那女人恭順地說。
「四個錢。」剃頭師傅說,順手把一塊黑布毛巾投入到熱水盆子裡。
他羞於大聲說在這個日子他希望房子顯得整潔一些。那窗孔並不很大,但他硬是把手伸了出去,感覺一下外面的空氣。一陣柔和的微風從東方徐徐吹來,帶著一股溼氣,這是個好兆頭。田裡的莊稼正需要雨水。這天不會有雨,但如果這樣的風繼續吹下去,幾天內便會下雨,下雨可是件好事。昨天他曾對父親說,如果烈日曝曬、久晴不雨,小麥就不會灌漿了。現在,彷彿蒼天選好了這天作為他的大喜之日。終於又盼來了大地結果的日子。
王龍繼續舀水,一直舀完都沒有回答。
看門人哈哈大笑。
於是他開始硬著頭皮脫自己的衣服。至於那個女人,她圍著帳子角爬著,開始不聲不響地鋪床。王龍粗聲粗氣地說:「你躺下時先把燈吹滅。」
「我就是他。」王龍回答。
「這等於搶劫。」他咕咕噥噥,心裡極不樂意。這時,他看到他已邀了吃喜酒的鄰居走進店來,於是急忙把銅錢放在桌上,一口氣把茶喝完,匆匆地從側門走了出去,又一次來到街上。
他走進倚著住屋的一間耳房,這是他們的廚房。裡面黑魆魆的,一頭牛搖動著牠的腦袋,從門後邊低聲地招呼著他。廚房和住屋一樣用土坯蓋成,土坯是用從他們自己田裡挖的土做的,房頂上蓋著自家生產的麥秸。他祖父年輕時用自己田裡的泥土壘了一個灶,由於多年做飯使用,現在已燒得又硬又黑。在這個灶的上面,放著一口又深又圓的鐵鍋。
他們走過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裡的柱子雕畫得十分精緻,然後他們進入一個王龍從未見過的大廳。大廳又寬又高,二十個他自己那樣的房子裝進去都顯不出來。他只顧驚奇地仰頭看上面粗大的雕梁畫棟,差一點在門口的高臺階上絆倒,幸虧看門人抓住他的胳膊,大聲喊道:「這磕響頭的禮我看你還是免了吧!」
然後,他看到王龍過於天真,便說道:「一點銀子就是一把好鑰匙。」
王龍自言自語說:「要是她喜歡青桃,回來時我就給她買一些。」他真不敢相信他回來走過城門時,後頭就會跟著一個要隨他一輩子過日子的女人。
「我是個窮人。」他乞求地說。
他誠心地勸客人們吃飯,他們便欣然吃起那些好吃的東西,他們吃得很開心,不怎麼講話,但有人讚揚紅燒魚做得好,也有人稱讚肉做得好吃,而王龍則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說:「大家就將就著吃一點吧。」
然後她又對那女人說:「聽他的話,給他生幾個兒子,多給他生幾個。把頭生兒子抱來給我看看。」
「女人?什麼女人……」老太太又開始說話,但她身旁的丫鬟彎下身低聲提醒了她。她想起來了:「啊,是的,剛才我忘了——一件小事——你是來領一個叫阿蘭的丫頭的。我記得我們答應她嫁給某個莊稼人。你就是那個莊稼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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