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不得不暫時放下其它土地,從護城河裡提水來澆灌這塊靠著它的土地。他從早到晚的勞作總算還有點價值。這一年,他第一次把剛剛收下來的糧食立刻賣掉;他覺得手裡有了銀錢時,得緊緊地攥住不放。他告訴自己,他一定要做他決定做的事情,神和旱災都擋不住他。他累斷了腰,流盡了汗,才收到這麼點銀錢,他一定要用這銀錢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急忙趕到黃家,在那裡他遇到管家,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把買護城河邊靠著我的那塊地的錢帶來了。」
現在王龍盡量照顧他的耕牛。只要有可能,他就餵牠一些稻草或一把豆秸,後來,他從野外的樹上採樹葉子餵牠,直到冬天到來再也沒有樹葉子可採。因為無地可耕,因為播種也只能把種子種到乾土裡,也因為他們已經把種子吃了,所以他就把牛放出去讓牠自己找吃的。他讓大孩子整天坐在牛背上,牽著帶鼻鉅的韁繩,免得被別人偷去。但後來他不敢這樣做了,他怕村裡人,甚至他的鄰居打他的孩子,把牛搶去殺了吃掉。於是他就把牛留在門口,直到牠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他走進他睡覺的房間,倒在床上,用被子把頭蒙住,免得聽那牲口死時的叫聲。
從前,村裡人就妒恨他,以為他藏著銀錢,囤積著糧食。他的叔叔屬於最早挨餓的那些人,他來到他門口糾纏;這人和他的老婆及七個孩子也確實是沒有吃的了。王龍無可奈何,往他叔叔張開的衣裳前襟裡像數東西一樣放了一小堆豆子和一把寶貴的玉米。然後他堅決地說道:「我只能給你這麼多了,為了老爹,能不能保住孩子還是個大問題。」
接著,好像災難還沒有受夠似的,阿蘭又懷了孩子。她的奶斷了,陰森森的家裡充滿了孩子不斷要奶吃的哭聲。
但是,斷糧的日子終於到了,既無剩米也無剩麵粉,只有一點點豆子和一點少得可憐的玉米,牛也餓得低下了頭,這時老人https://m.hetubook•com•com說:「看來這牛也保不住了呀。」
從那天起,他叔叔像條被人踢了的狗一樣同他翻了臉,他滿村子從這家到那家私下散播說:「我侄子那裡,又有錢又有吃的,可是他誰都不給,連我和我的孩子都不給,我們還是他的親骨肉呢。我們只好挨餓了。」
褐土上僅存的一塊綠塊,是王龍辛勤勞作的成果。他看到小麥沒有指望以後,天天用竹扁擔挑著兩個沉重的木水桶往秧田裡送水。然而,儘管他的肩上壓出了碗口大的老繭,雨仍然未下。
就在家家戶戶吃完積蓄,在集市上用完最後一個銅錢的時候,冬天的寒風從荒漠上吹來,冷如鋼刀,焦躁煩人;村人們由於自己的飢餓,由於妻子們的飢餓和孩子們的啼哭,一個個心情變得非常暴躁。因此當王龍的叔叔像條瘦狗一樣,顫抖著滿街嚷嚷說「有一個有糧吃的人——有一個人他的孩子還很胖」的時候,人們便拿起棍棒,在一天夜晚衝到王龍家,使勁地砸門。當王龍聽到鄰人們的聲音把門打開的時候,他們向他撲過去,把他從門口推開,然後又把他受驚的孩子們轟了出去。他們搜查每一個角落,用手亂扒亂翻想找到他藏糧食的地方。當他們只找到他貯存的可憐的一點乾豆子和一碗乾玉米時,他們發出了失望和憤怒的吼叫,於是便搶拿他的一件件家具——桌子、凳子、還有老人躺在上面的那張木床。老人受到驚嚇,正在嗚嗚地哭泣。
這時阿蘭出來說話了,她那平板緩慢的聲音高過了男人。
王龍心裡明白,為了實現夙願,出點「血」是值得的。他現在有了一大片好地,因為新買的地足足有第一次買的那塊地的兩倍。不僅是這塊地的油黑肥沃,也是由於它曾是黃家的,他要占有它。這一次,他沒把買地的事告訴任何人,阿蘭也給蒙在鼓裡。
但老人十分平靜地回答說:「唉,你不死就得牲口死,hetubook•com.com你要讓你兒子活命就不能讓牲口|活命。一個人可以很容易地再買條牛,可買不來他自己的命呀。」
王龍覺得寬慰了一些,他先吃了一小口,然後就吃得很自在了。他們全家都吃。但這條牛很快被吃完了,為了吃骨髓連骨頭都敲碎了。這一切一下子就光了,除了牛皮什麼都沒剩。牛皮被阿蘭攤在竹架子上,又乾又硬。
後來,塘裡的水乾成了泥餅,井裡的水也快要乾了,阿蘭對他說:「看來稻秧非要乾死了,要不孩子們就沒有水喝,老人的開水也喝不成了。」
「別這樣——可不能這樣,」阿蘭喊道,「現在還不是從我們家拿桌椅板凳和床的時候。你們把我們的糧食全拿去了。可是你們還沒有賣掉你們自己家的桌椅板凳。把我們的留下吧。我們是一樣的。拿走了我們多的糧食,現在你們已經比我們好多了。如果你們再拿別的,你們會遭天打雷劈的。現在我們要一起出去找草根樹皮吃了——你們為了你們自己的孩子,我們也得想著我們自己的三個孩子,而且我馬上還要生第四個孩子。」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拍她突起的肚子。那些人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一個個走了出去,因為他們本不是壞人,只是餓急了才幹出這種事來。
管家甚至把平時從家庭開支中剋扣下來留作己用的錢也拿了出來。然而好像這還不夠,老爺又新納了一房妾。她是個使喚丫頭,是另一個年輕時也是老爺手上玩物的丫頭的女兒。那個丫頭早已嫁給家裡一個男僕,因為老爺在還沒有納她為妾之前就失去了對她的欲望。但那個丫頭的這個女兒,也不過十六歲的樣子,老爺看見後卻產生了新的欲望,他似乎想用年輕姑娘的嬌小身軀撫慰他那幾近失去性欲的衰老身子。老太太抽她的鴉片,他滿足他的肉欲,他不知道他已經沒錢為他的寵妾買玉耳墜,或者為她們的嫩手買金戒指。他不可能理解「沒錢」意味著什麼,www•hetubook.com•com他一輩子只知道伸手要錢,願意要多少就要多少。
王龍從地裡只收到少得可憐的豆子,而從他的玉米地裡——那是在稻秧還沒來得及往水田移栽就已枯黃而死時,他在絕望中十分瘋狂地搶種的——他只收了一些又短又小的玉米穗,而且穗上的玉米粒稀稀疏疏。打豆子時一粒都不捨得丟。他和他女人打完豆秸以後,他讓兩個小男孩用手指把豆場上的塵土全篩了一遍。之後,他在堂屋裡睜大了眼剝玉米粒,唯恐有半個子漏掉。當他準備把玉米軸扔在一邊當柴燒的時候,他女人說道:「不能燒——燒了就浪費了。我記得小時候在山東時,遇到這樣的年景,連玉米軸都碾碎吃掉。這可比乾吃野草美味多了。」
接著便是一家子的沉默,屋裡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得見。當地裡旱得不長莊稼時,那晴空萬里的天反而讓人望了生畏。只有小女孩不知道害怕。因為她母親的兩個大|乳|房還能餵飽她。但阿蘭給她吃奶的時候,低聲說道:「吃吧,可憐的傻子——趁著還有奶,吃吧。」
但王龍不願那天就把牠殺掉。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孩子們哭著要吃的,但得不到滿足。於是阿蘭看看王龍,求他可憐可憐他們。王龍終於看出事情不辦不行了。他粗聲地說道:「那就把牠殺了吧。可我自己不忍心動手。」
可事實上並沒有人理他。整個鄉下誰都不問別人「你們吃什麼」,人人都只問自己,「這天我吃什麼呢?」尤其是做父母的只關心自家孩子的肚皮。
現在王龍到處聽說黃家那年也瀕於貧窮了。老太太好多天都沒有抽足鴉片了,她像一隻飢餓的母老虎,每天都派人去找管家,罵他,用扇子打他的臉,衝著他吼叫:「難道連一畝地都不剩了?」管家一方面無可奈何,另一方面又給弄得失了控。
沒有了神眷顧的人,總會惡運連連。初夏時節本應下雨,可一直不下,烈日整天整天地無情地曝曬。焦渴的土地對hetubook.com.com它們根本無所謂。從早到晚,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夜晚掛在空中的星星,金光閃耀,美麗中透著殘酷。儘管王龍拼命地耕作,田地還是乾得裂了縫。隨著春天的到來,麥苗曾茁壯地生長,只等下了雨吐穗灌漿,但現在天上無雨地上乾,它們停止了生長,起初在太陽下一動不動,最後終於枯黃而死,顆粒無收。
管家跟撿了塊寶似的,平日裡的蠻橫一掃無影,一小會兒的談判就敲定了,錢從一人手裡交到了另一個人手裡,簽了契約,蓋了印,王龍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這塊土地。
老天一視同仁,也沒有往黃家的土地上下雨,他們同樣也沒有收成,所以王龍來到管家面前喊「我有銀錢」時,簡直就像是對一個餓漢子說「我有吃的」。
當他叔叔又來時,王龍喊道:「即使孝順,我也養不了這個家!」他不得不讓他叔叔空著手走了。
一聽這話,王龍就急壞了,因為這好像是有人說「接下來我們要吃人」一樣。這條牛是他在田裡的夥伴,他曾經走在牠後面,由著他的心情誇牠或罵牠;並且,從他年輕的時候起,他就知道這條牛的脾氣,當時他們買牠時牠還是一條牛犢。因此他說:「我們怎麼能吃這條牛呢?我們還怎麼耕地呀?」
有一個人遲延了一下,這就是姓秦的那人。他身材瘦小,沉默寡言,膽子很小;光景好的時候他的臉有點像猿人的臉,現在卻雙頰深陷,滿面愁容。他本想說些道歉的好話,因為他是個老實人,只是他孩子的哭叫才迫使他生了邪念。然而,他懷裡揣著一把找糧食時搶的豆子,唯恐道了歉就必須把它們還回去,所以他只是用憔悴無聲的眼睛看了看王龍,然後走了出去。
因此,只有阿蘭狠下心,親手了結了這牛的生命。她拿了一個盆把血接下來,準備為他們做血豆腐吃,接著她把皮剝掉,把屍體砍成小塊。直到一切弄好,把肉做熟放在桌上以後,王龍才從屋裡出來。但當他準備吃牛身上的肉時,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感到一陣陣哽咽,嚥不下去,只喝了一點湯。這時阿蘭對他說:「一條牛畢竟只是一條牛,再說這條牛也老了。吃吧,總有一天還會有的,會有一條比這條好得多的牛的。」
王龍氣悶得漲紅了臉,沒好氣地答道:「哼,稻子乾死了我們全得餓死。」事實不容否認,這塊地可是一家子的命根啊。
少爺們見父母這樣,聳聳肩說,肯定錢還足夠他們這輩子用的。他們只對一件事意見一致,這就是責罵管家對財產管理不善,因此這個曾經油滑的管家,這個富裕舒適的人,現在變得憂心忡忡,迅速消瘦,皮膚掛在身上就像是舊衣服似的。
隨著時光的流逝雨水連個影都沒有。隨著秋天的到來,又小又輕的雲朵不情願似的聚集在天空。在村子的大街小巷裡集滿了焦慮、徘徊著的男人,一個個都仰天嘆息不已。但是,不等雲多到有下雨的兆頭,就有一陣狂風從西北吹來,這種荒漠的狂風把空中給人帶來希望的小片雲彩一掃而光。天空又晴得沒有一絲雲彩,莊嚴的太陽天天早晨升起、運轉,到晚上又孤獨地落下。連星空中的月亮也乾得發亮,直燒人心。
王龍站在他門口的場院裡,那是多年以來他豐收時打糧食的地方。幾個月來它一直空著沒有用途。家裡沒有一點給父親和孩子們吃的東西了——更沒有給他女人吃的東西,而她除了自己的身子之外,還要餵養另一個孩子成長,這個孩子用那種強烈的新生命,殘酷地暗暗吸食他母親身上的血肉。他也曾為此感到擔憂,害怕不已。但接著他心裡出現了一種像酒一樣使他溫暖舒適的想法:「他們無法從我這裡把土地拿去。我的辛苦,田裡的收成,現在都已變成了無法拿走的東西。要是我留著錢,他們早已拿走了。要是我用錢買了東西儲存起來,他們也已全部拿去。可我現在還有那些地,那些地是我的。」
如果有人問王龍,「過了秋你們吃什麼呢?」他就會回答,「我不知道——這裡找點那裡找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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