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但是這次的脾氣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偷走他心愛的女人的男人發作的。王龍一想起那另一個男人就是他的親生兒子,就噁心得直想吐。
她抬頭望著他,漂亮的眼睛裡含著晶瑩的淚花。他很難受,因為這個女人比他希冀的還要漂亮,他不情願愛她時卻偏偏還愛著她。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他知道了她和兒子之間有什麼往來,他是受不了的。他希望從來沒有知道過這事。如果他不知道的話,他會更好受些。他痛苦地呻|吟著走了出去。走過他兒子的屋子時,他沒有進去,而是在外面喊道:「把你的東西收拾到箱子裡,明天就到南方去,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叫你回來時不許回來。」
她驚恐而又引人哀憐地看著他。她抓住他的手,放到她臉上的那條傷痕上,泣不成聲地說:「你瞧瞧,你對你的荷花到底做了些什麼?——你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男人。如果他是你的兒子,也僅僅是你的兒子罷了。對於我,他卻什麼也不是!」
三年以來,她的肚子大得一直像懷了孕似的,然而她並沒有生育。儘管如此,她每天依然天一亮就起床,照常工作。王龍看她時,就像看一張桌子或一把椅子,或者像看院子裡的一棵樹那樣。他對她毫不注意,甚至還不如對一頭垂下頭的牛或不進食的豬那麼關心。她只是一個人工作,從來不多說一句話,遇見王龍的嬸母便躲著走,也從來沒有跟杜鵑說過一句話。她一次也沒有進過後院。荷花偶爾離開後院在另一個地方散散步,阿蘭便躲進自己的房間坐著,直到有人說「她已經走啦」才出來。她默默無語,然而她做飯、洗衣,忙個不停。即使在冬天,她也在水池邊洗衣服,那時水已上凍,得打開冰才行。但王龍從未想到說:「喂,為什麼不用我的銀錢雇一個傭人或買一個丫鬟呢?」
他繼續往前走。阿蘭坐在那兒,正縫補他的衣服。當他經過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要是她聽見那鞭打聲和叫聲的話,她也不會做出任何反應的。然後,他又走到外邊的地裡,見太陽正高高地懸在天空。他覺得很累,像做了整整一天工作似的筋疲力盡。
兒子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如果要求得學問,我想到南方一個城市裡的大學去求學,在那裡,我可以學到許多有用的東西。」
此後好https://m.hetubook.com•com多天,誰也沒有再說什麼,那孩子突然又顯出心滿意足的樣子,不過,他再也不願上學了。王龍也同意他不上學,因為他快十八歲了,而且像他母親那樣長得又高又大。他父親回家時,他就在自己的屋裡讀書。王龍很滿意,他心裡想:「這是他年輕人一時的胡思亂想。他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麼。只消三年的時間——也許多花一點錢還用不了三年。過幾天,等收割完畢,種好冬小麥,把豆地整好時,我就把這件事安排一下。」
啊!這個女人,她吃醋了,他心裡想。當那孩子心滿意足地天天在自己屋裡讀書的時候,他不會為這種事苦惱的。他站起來,哈哈一笑,拋開了那個想法,他對女人的小心眼感到好笑。
後來,他想起來了,荷花一定已經知道他兒子要離家出走的意願。她怎麼知道的?他又想起兒子最近再不說要出去的事了,而且還顯得心滿意足。憑什麼滿意了呢?王龍心裡狠狠地說:「我一定要親自弄個水落石出!」
她默默地指了指大兒子的屋子,然後噘起又厚又乾的嘴唇朝後院的房子努了努嘴。但是王龍粗魯地瞪著她,一點兒也不相信。
然而,那天晚上王龍走進後院坐在荷花身邊,荷花則躺在床上的褥子上由杜鵑給她打扇時,荷花像在同他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那樣懶洋洋地問:「你的大兒子想開家了?」
王龍看了兒子一眼,又看看自己。兒子站在那裡,穿一件灰色的長衫,在夏天的酷熱裡,穿這種長衫又薄又涼爽。兒子的嘴唇上已經露出一層黑乎乎的鬍子。他的皮膚光滑而好看,他那垂在長袖子下面的雙手柔軟、細嫩,像一雙女人的手。然後王龍又看看自己。他又粗又壯,渾身沾滿了泥土。他只穿了一條藍布褲子,上身沒穿衣服。人們一定會說,他像是他兒子的僕人而不像是父親。這種想法使他對年輕兒子高大英俊的外貌生出一種輕蔑感,於是他大聲喊道:「哼,聽著!到外邊地裡去,往你身上抹一些泥巴,不然人們會錯把你當成一個女人。為了你自己吃的米飯,做點事吧!」
他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荷花猛地把他推開的情景。他很生氣,為了她,他付出了多少代價。他對自己說:「我知道,在那個茶館裡,她是待www.hetubook•com.com不了多久的。可在我家裡,她不愁吃又不愁穿。」
他走了一段路,來到那座小廟前。他在路邊一個長滿雜草的土堆上坐了下來。那是一座早已被人們忘卻的古墳。他拔起一棵小草,用手指撚來撚去,陷入了沉思。他的面前就是那些小小的神像。
他又把毛巾放到水裡浸了浸,然後擰乾。
然後,她坐了起來,心煩地將蓋在臉上的頭髮攏到了腦後。當他想把她摟到懷裡時,她聳了聳肩膀。她不願屈從於他的哄騙了。
他覺得有些突然,吃驚地說:「噢,那就說吧!」
天亮時分,太陽金色的光輪照耀著田野的邊緣。他走回家中,吃完飯又回到地裡,監督他的那些雇工。在收獲和播種的季節,這已成了他的習慣。他在地裡走來走去。最後,他用能使家裡人人都聽到的聲音對雇工們大聲喊道:「我到城牆附近的那塊地裡去,回來要晚些。」然後,他便朝城裡的方向走去。
他也從未想到有這種必要,儘管他雇了人替他在地裡工作,幫他餵牛、餵驢和養豬,夏天河水上漲的時候,替他餵養河裡的鵝和鴨子。
他氣沖沖地站了起來,順著另一條路回了家。他悄悄地走進家門,站在通往後院那道門的簾子旁邊。他聽見一個男人的低低的聲音,那正是他兒子的聲音!
他停下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渾身大汗淋漓。他覺得虛弱,像得了一場病似的。他扔掉竹鞭,氣喘吁吁地對兒子說:「現在回你自己的屋裡去,你要再敢出來,我就打死你。」兒子一聲不響地爬起來走了。
王龍從灶間的鍋裡舀了一盆熱水,浸溼了毛巾,擦了擦臉。他說:「那麼,該怎麼辦呢?」
王龍氣壞了,他一輩子都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雖然他百事如意,人人都叫他大富翁,但他已失去了鄉下人的羞怯感,而且會突然發發小脾氣,因為即使在這個小鎮上,他也是可以引以自豪的。
但是這青年站在那裡,怒氣沖沖地望著他父親,咕咕噥噥地說了些不中聽的話。王龍聽不見他說些什麼,不由得氣上心來,於是他向兒子吼道:「你要說什麼就說。」
他衝出房間,大踏步來到他自己家裡的堂屋。他把兩把椅子並在一起,便躺了上去。但他無法入睡,於是他又站起來,走出大門,來到靠著房子牆邊的竹林裡。在那兒,和*圖*書他感到涼爽的晚風吹拂著他發燙的肌膚。這風中已蘊含著即將來到的秋天的涼意。
聽到這話她搖了搖頭。雖然說話對她來說並非易事,但她還是補充說:「唉,我的老爺,你還是多留神吧。」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最好把他送走,送到南方去。」她走到床前,拿起他喝的那碗茶,試了試,把涼茶潑在磚地上,又從熱茶壺裡倒了一大碗茶。像來時一樣,她不聲不響地走了出來,留下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裡。
這兩個人正在說話。女的開心地笑著,用眼睛向青年遞送著秋波。她的頭又扭向了一邊。兩個人都沒有發現王龍。他站著,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翕動著,牙齒咯咯作響,手裡緊緊地攥著那根竹鞭。他倆仍然沒有聽見他的聲音。要不是杜鵑姑娘出來看到王龍,尖叫起來,他們是不會發現他的。
他看見她那深陷的雙頰,又一次覺得她身上沒有一點漂亮的地方。他已經有好幾年對她沒有慾望了。
今天晚上,當他守著一盞燃著的紅蠟燭,孤零零一人坐著的時候,她站到了他面前。她四下看了看,終於說:「我有點事要說。」
王龍忘了他曾對兒子寫的字感到十分得意,也忘了他曾為兒子讀書聰明而感到驕傲,眼下,兒子的漂亮長相激怒了他,他走出房間時用光腳板猛跺地板,並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年輕的兒子站在那裡,怒視著他,而王龍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龍一下子還沒有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他張著嘴側過身來說:「什麼,老婆子?」
他咬著牙走了出去,從竹林裡挑了一根又細又彎的竹子。他剝去竹子上的枝杈,留下了竹條上端的小枝,然後再扯掉竹葉,於是,一根雖細但像繩索般堅韌的竹鞭做成了。他輕手輕腳地走回屋裡,突然把簾子掀到一邊。他兒子正好在那裡,站在院子當中,向下看著坐在水池邊上的荷花。荷花穿著一件桃紅色的絲綢旗袍,而這件衣服他從未見她在早晨穿過。
王龍用毛巾擦著眼睛和耳朵,滿臉都是熱氣。因為在地裡工作累得腰酸背痛,便沒好氣地答道:「你胡說些什麼?我對你說,你不能去。我不能讓人家取笑我。我說,你不能去,在這個地方你學得已經不算少了。」
王龍對自己說,家裡總算平靜下來。不料一天中午他剛剛從地和_圖_書裡回來,大兒子走到他跟前,對他說:「爹,如果我要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城裡的那個老頭兒已經不行了。」
「你在做夢吧!」他終於說。
他看見黎明從籠罩著他那塊土地的薄霧中降臨了。
後來,王龍把兒子的事丟在了腦後,因為除了蝗蟲毀掉的那些莊稼之外,地裡的收獲還相當不錯。眼下,他又一次撈到了他已花在荷花身上的那麼多的錢。這些銀錢對他來說又是很珍貴的了。他常常暗暗驚奇他自己在一個女人身上竟花了那麼多銀錢。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記得,好多夜晚了,她都是這麼勉勉強強的。他一直認為,這是她一時的脾氣發作,也許還有夏天快結束時使她感到煩悶的炎熱在作怪。但是他的耳中響起了阿蘭那些刺耳的話,他氣呼呼地站起來,說:「好吧,你一個人睡吧!我才不稀罕你呢!」
這青年聽到父親的吼聲也火了起來,他大聲說:「好吧!我說!我要到南方去!我不願意待在這個無聊的家裡,像小孩子一樣給看著!我也不願意待在這個跟村莊差不多的小城裡!我要到外邊去長長見識,開開眼界!」
王龍坐在剛才荷花坐過的板凳上,雙手捧著腦袋,閉著眼睛,喘著粗氣。沒有人走近他。他獨自一人坐著,直到他平靜下來,怒火消去。然後他吃力地站起來,走進房裡。荷花躺在她的床上,正嗚嗚咽咽地哭。他走到床前,把她的身子翻過來。她躺著,用眼看著他,哭著。她臉上留著一道腫得發紫的傷痕。
王龍躥過去,撲向他的兒子,抽打著他。雖然兒子長得高大,但因王龍正當壯年,又常在地裡工作,因此比兒子更有力量。他一直把兒子打得流出血來。荷花一邊喊一邊拉他的胳膊,被他一下子摔開。當她叫著再來拉的時候,他連她也打了起來,一直把她打得逃走。他把兒子打得趴在地上,雙手捂住打破了的臉頰。
她用粗啞的嗓子低聲說:「大兒子往後院裡走得太勤了。他總是趁你不在就溜進去。」
她還時常能挑逗起他的興趣,雖然這種興趣沒有最初那麼強烈。他現在已明白,嬸母說過的話是對的,荷花的身材小巧玲瓏,但年紀大了,也永遠不能為他生孩子。儘管如此,能夠占有她,他總是很得意。至於她能不能生孩子,他毫不在乎,他有兒有女,養著她快活,他也就心滿意足了。hetubook.com.com
聽到他的話,她的哭聲更大了。她表示抗議,說:「不,我沒有跟他胡來。這青年人是感到孤獨才來的。你可以去問杜鵑,他是靠近過我的床邊,還是僅僅在你看到的那個院子裡和我講講話!」
他十分傷心地對她說:「你一定要做壞女人,同我的親生兒子胡來嗎?」
但是那天晚上他走到後院,躺到荷花的身邊,在床上翻身的時候,荷花又抱怨,又發脾氣,最後把他推開。她說:「天這麼熱,可你渾身發臭。躺到我身邊之前,你得先洗個澡。」
至於荷花,隨著壯年的到來,她比以前更加惹人喜愛。如果過去她有什麼美中不足的話,那是因為她像鳥一樣瘦弱,顴骨太突出,太陽穴下陷。而現在,有杜鵑給她做好飯菜吃,她又只須應付一個男人,生活悠閒,身體漸漸豐|滿起來,臉形也變得飽滿了,額角兩邊顯得又光又滑。她有一雙大眼睛,一張小嘴,比從前更像一隻肥胖的小貓。她又吃又睡,身體的脂肪越積越多。她再也不像荷花的花蕊,甚至也不像一朵盛開的荷花了。她雖然年紀已不小,但看上去並不老,可以說,她是既不年輕,也不太老。
荷花急急忙忙地回答:「不,不,是杜鵑說的。」杜鵑急忙接上去說:「這事誰都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惹人喜愛的年輕人,已不再是孩子,不能再遊手好閒了。」
王龍被引轉了話題,但他只想到對兒子的氣憤,於是說:「不,他不能走。我不能白白地花上那麼些錢。」他再也不願談起那件事。荷花見他一副氣沖沖的樣子,便把杜鵑打發走,讓王龍獨自在那裡生悶氣。
他不怎麼經心地注意到,那些神像正注視著他。過去,他對神靈是何等的懼怕。而現在,他卻一點兒也不在乎了。他富了,不再需要神了。因此,他幾乎沒怎麼瞧祂們。他只是翻來覆去地想:「我是否應該回去呢?」
王龍的生活平靜下來,兒子也不再吵鬧,照理他可以滿意了。然而在一天深夜,當他一個人坐著,掰著手指計算他可以賣多少小麥和稻米的時候,阿蘭輕輕地來到了屋裡。隨著歲月的流逝,她日漸消瘦,顴骨突出,兩眼深陷。如果有誰問她覺得怎樣,她只是說:「我身子裡像是有火在燒著。」
王龍記起了對兒子的一肚子氣,沒好氣地說:「怎麼啦,與你有什麼關係?到了年齡,我是不會把他留在家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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