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大兒子走了以後,王龍覺得家裡去掉了一個不安定的根子。這對他是一種寬慰。他對自己說,那個年輕人走了是一件好事。現在他可以寄希望於其他幾個孩子,看看他們是些怎麼樣的人。但是,除了一肚子的煩惱和不管發生什麼事必須按季節耕種、收割的土地外,他一點也不知道,大兒子走後他留給其他孩子的是些什麼東西。他決定盡快讓二兒子離開學校,他要讓他去學生意,不能讓他像他哥哥那樣,血氣方剛使他對家長起逆反。
外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王龍站起身,兩人躬身施禮,彼此又偷偷地看了看對方。他倆對對方都很滿意,都很尊重對方的身分——都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富足的男人。然後他們坐下,飲著女僕為他們斟的熱酒,慢慢地攀談起來——談莊稼的收成、談糧食的價格,還談到要是今年收成好的話稻米的價格將會是多少。最後王龍說:「我來是有件具體的事兒同你商量,如果不合你心願,咱們可以談別的。不過你的糧行要是需要一個幫手的話,我的二兒子可以來。他是個聰明孩子。但要是你不需要的話,那我們就談別的事。」這時糧商很幽默地說道:「我需要這麼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只要他能寫會算就行。」
但她把臉轉開,恭順地答道:「只不過是身子裡的老毛病。」
門立刻開了,一個女僕站在那裡。她一邊問他的姓名,一邊用圍裙擦著她那雙溼漉漉的手。當他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後,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然後把他領到有人居住的第一個院落,帶他走進一間屋裡,請他坐下。她又瞧了他一眼,知道他就是這家小姐未來的公爹。然後,她便出去叫她的主人。
老醫生說:「這是個難症。如果你不要求給她根治,我只收十塊銀錢。我給你一劑藥,這藥是用草藥、虎心和一條飛龍的牙齒做的。讓她煎了喝下去。但是,如果你要我完全治好她,那就要五百塊銀錢。」
他伸出一m.hetubook•com•com隻像猴爪似的又乾又黃的手,按著她的手腕診脈。他按了好長一會兒後,又嚴肅地搖了搖頭,說:「她的脾腫大,肝臟也有病。子宮裡有人頭那麼大的硬塊。腸胃功能紊亂。心臟跳得很慢。她肚子裡肯定有蟲子。」
當天晚上,王龍到後院的時候,對杜鵑說:「你去看看這件事能不能辦成。」
王龍也笑了起來,答道:「她再過一個生日就十歲了,長得像朵漂亮的小花。」
他在心裡為自己辯解道:「如果我因為愛小老婆而沒有愛過她,那不是我的過錯。因為男人都是不愛大老婆的。」他還如此安慰自己,「我沒有打過她,她要銀錢時,我就給她。」
他望著她,這一次不是因為她是女人,也不是因為她長得難看、瘦骨嶙峋、皮膚又黃又乾。他望著她是因為一種奇特的內疚感。
然而,他仍然忘不掉孩子說過的話,這使他深感不安,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因為他自己心裡在鬥爭時,總覺得他對阿蘭來說是個很好的丈夫。他比大部分做丈夫的男人都好。
他們來到阿蘭床邊的時候,她已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的上唇和前額沁出了像露水一樣的汗珠。老醫生看到這情況搖了搖頭。
那天夜裡他在荷花身邊睡得很不踏實。他醒過來,想起了這輩子的生活,想起了阿蘭怎樣成為他所認識的第一個女人,她怎樣成為他忠實的僕人。他想起了女孩子說的話。他感到悲傷,因為儘管阿蘭愚笨,但她卻看透了他的心。
阿蘭一聽到「五百塊銀錢」這話,立刻從昏睡中醒來。費勁地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撐起頭虛弱地說:「不,我的命不值那麼多錢。那能買好大一塊地啊!」
然而,他沒有想一想,為什麼她終於願意留在家裡,為什麼她手腳越來越慢。現在他回想著她的情況,記起了每當她從床上爬起來或彎腰往灶裡添柴的時候,常常會聽到她的呻|吟聲。只有在他問「噯,怎麼回事?」時,她才突然停止。現在,望m.hetubook.com.com著她和身上出現的奇怪的浮腫,他心裡充滿了內疚,但是他並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然後他兩眼盯著她。他對小女兒說:「你拿笤帚掃掃地,你娘病了。」接著又用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和善態度對阿蘭說:「進屋到床上去躺躺吧。我叫女兒給你拿點開水,好好休息一下,暫時別起來了。」
王龍得意地答道:「我的兒子都能寫會算。字寫錯了,哪個兒子都能認出來,不管這個字的偏旁是水字還是木字。」
這時,女孩子微笑著低下頭,突然間像個少女而不像孩子了。
王龍默默地看了看醫生,他明白了。除非他把地賣掉,他根本不可能有這麼多銀錢。但他知道,即使他把地賣掉也無濟於事。醫生的話等於說,「這女人要死了」。
杜鵑去了。她回來後說:「他隨時願意和你見面。他說,如果今天中午你能去喝酒,那就太好啦!如果你願意,他來見你也行。」
「那好極了,」劉說,「他什麼時候願意來就什麼時候讓他來吧。開始只是管飯沒有工錢,這要一直等到他會做生意。一年後,如果他幹得好,每月底就可以得到一塊現洋。三年後,也就是學徒期滿之後,他每月可得到三塊現洋。如果他幹這行能力很強,就可以得到提拔。除了工錢,他還可以從買主或賣主那裡收點錢,只要他能弄到手,我不會說什麼。因為我們兩家結了親,我就不要什麼合同錢了。」
娶了阿蘭這些年,王龍頭一回開始想起她來了。即使在阿蘭剛娶到家的那些日子裡,他也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在他看來,他已經娶了她,他忙,沒有空暇時間去想。現在呢?孩子們都已安排好,冬天已經來臨,地裡的工作做完了,他和荷花的關係也正常起來。自從上次把她打了之後,她對他已百依百順。他現在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想到了阿蘭。
於是兩人都哈哈大笑。然後商人說:「是不是該用兩條紅繩子把我們拴起來?」
現在二兒子一和圖書點都不像大兒子,甚至不像是家裡的兩兄弟。大兒子像他母親,長得又高,骨架又大,紅通通的臉像北方人。二兒子則長得矮小,瘦弱,臉色發黃。他身上的某種東西使王龍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父親有著一雙機智、銳利、富於幽默感的眼睛,發作起來,這雙眼睛也會放射出凶光。王龍說:「這孩子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商人。我要把他從學校叫回來,看看他是否可以開始學做糧食生意。要是有一個兒子待在我賣糧食的地方,那事情就會方便多了。他可以看秤,挪挪秤砣,給我點好處。」
此後不久,他把二兒子送到城裡,簽好了二女兒的婚約,談定了二女兒結婚時的衣服和首飾等嫁妝。等一切安排停當,他心裡想:「好啦,孩子們的事都安排好了。只有可憐的小傻子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坐在太陽底下耍弄著布片傻笑。至於最小的兒子,我得把他留在家裡務農。他不能再去上學,有兩個孩子讀書已經夠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照他說的做了。她走進自己的屋裡,他聽得見她沉重的腳步在屋裡移動著。她終於躺了下來,開始微弱地呻|吟。他坐著聽她呻|吟,但到後來他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他站起來,到城裡去打聽哪裡有醫生診所。
「我沒聽見你哭過呀。」他迷惑不解地說。
但王龍仔細看她的時候,卻發現她臉上有淚痕。她臉色蒼白,就她的年齡來說顯得過於嚴肅。他抓住她的小手把她拉過來,說:「嗯,你怎麼哭了?」
他感到驕傲,因為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在讀書,一個是商,一個是農民。他不再為孩子們的事操心了。但是不知怎的,他心裡不由地想起了給他生育兒女的阿蘭。
這時王龍不再說什麼了,因為這不是一件面對面就能深入談下去的事情。然而,在他鞠完躬高高興興地離開之後,他卻對自己說:「這事有可能辦成功。」他到家的時候,望了一眼他的二女兒。她長得很漂亮,他老婆又給她纏了小腳,因此她走起路來就邁著優雅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碎步。
老醫生聽王龍說「我拿得出這個數目」時,他的眼睛裡射出了貪婪的光。然而他知道,如果他說話不算數,這個女人死了的話,他將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於是他有些後悔地說:「不,看了她眼白的顏色之後,我發現自己錯了。如果要我保證完全治好她,我得要五千塊銀錢。」
「是的,娘說我不能大聲哭,因為你心腸好,容不得別人難過,要是被你聽到了,你會讓娘隨我去。那樣我的丈夫就不會喜歡我,甚至像你不喜歡我娘那樣。」
王龍聽到她這麼說時,心裡又泛起很深的內疚感,他激昂地說:「不,我不能讓家裡死人!我拿得出這個數目!」
他看見她越來越消瘦,面色憔悴,皮膚蠟黃。她曾經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因為在地裡工作,皮膚曬成了古銅色。現在,大概除了收獲季節之外,她已多年不下地了。他不願意她再下地,唯恐人們會問:「你這麼富了,老婆還下地工作嗎?」
王龍仔細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起身摸了摸門簾的布料,看了看八仙桌的木料,他很高興。這些東西說明這戶人家生活優裕,但又不是豪富之家。他不想要一個來自富家的兒媳婦,免得她桀驁不馴,又只想吃好的穿好的,讓兒子的心與父母疏遠。接著,王龍又坐了下來等待著。
因此,有一天他對杜鵑說:「現在去告訴我將來的親家,我有事要跟他說。不管怎麼樣,我們要在一起喝杯酒,因為我們要結親了。」
她說這些話簡直像一個孩子在背故事,王龍聽了,心口上像被劃了一刀。阿蘭已經告訴這孩子他不愛阿蘭,而她是這孩子的母親。他故作平靜地說:「好啦,今天我給你物色到一個漂亮的丈夫。我們看看杜鵑能不能安排一下。」
這時她低下頭,玩著外衣上的一個扣子,羞怯著低聲說:「我娘給我用布裹腳,一天比一天裹得緊,我夜裡都睡不著覺。」
他二兒子現在工作的那家糧行裡的一個夥計給他介紹了一家診所。他去時,醫生正在閒坐著www.hetubook•com•com喝茶;他是個老頭兒,垂著長長的花白鬍子,一副像貓頭鷹眼睛那麼大的金絲邊眼鏡架在鼻子上。他身上穿了一件很長的灰布長衫,長長的袖子遮沒了雙手。當王龍將妻子的症狀告訴他時,他的嘴噘了起來。他打開身邊桌子的抽屜,拿出一包用黑布包著的東西,說:「我現在就去。」
他說話的時候,阿蘭睜開眼睛看看他倆,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由於疼痛,她又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了。
於是,他同醫生走了出去,他付了醫生十塊銀錢的藥錢。醫生走了以後,王龍便走進昏暗的廚房。阿蘭大半輩子都是在這裡度過的。但是現在她不在那裡,沒有一個人會看到她。他把臉轉向被煙燻得烏黑的牆壁,嗚嗚地哭了起來。
但是,王龍是不希望城裡的商人來他家裡的。因為他害怕自己得準備這個準備那個。於是他便洗了洗,穿上他的絲綢長衫,穿過田野往城裡走去。他按照杜鵑說的,先走到大橋街,在一家標著劉氏字樣的大門前停了下來。倒不是王龍本人識字,他只是猜想,橋右邊的第二個大門是劉家。但是他又問了一個過路人,確認了門上那個標記就是「劉」字。王龍的面前是一個全部用木頭做成的莊嚴的大門,他用手掌拍了拍門。
王龍高興極了,他站起身,笑著說:「現在我們是朋友啦,你有沒有兒子和我的二女兒相配?」聽了這話,商人的臉上立刻堆滿了微笑(因為他長得很胖,吃得又好),他說:「我有個二小子十歲了,還沒有定親。姑娘多大了?」
由於無法擺脫他對她的這種負疚感,因此每當阿蘭給他端飯或在屋子四周走動的時候,他總是望著她。一天,他們吃完飯,她正彎腰打掃磚鋪的地板時,他看見她的臉因為身體裡的某種痛苦而變得煞白。她張著嘴,吃力地喘著粗氣。她把手按在肚子上,依然彎著腰,似乎還想掃地似的。他疾言厲色地問:「怎麼回事?」
聽到這話,王龍自己的心差點兒停止跳動。他精神緊張,焦急地喊道:「趕快給她開付藥吃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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