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她說到死的時候,他便站起身來立刻走出房間。
最小的兒子跟他年邁的爺爺一起,盡量做他母親做的那些工作,但老人已像孩子一樣,幫不了多少忙了。王龍無法使老人理解,阿蘭為什麼不再給他泡茶端水,伺候他的起居。他喊阿蘭,阿蘭居然不來,他便發起脾氣來。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那樣將茶碗摔到地上。後來,王龍把他扶到阿蘭的房間裡,他看見阿蘭躺在床上。他用他那雙昏暗的半閉的眼睛看著阿蘭,嗚嗚地抽泣起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家裡出事了。
聽到這話,他生氣地說:「你總是說死,別讓我不高興啊!」
現在,那個要結親的姑娘當然不能讓這個年輕人看見,所以荷花便把她帶到後院,為她做結婚的準備。荷花、杜鵑和王龍的嬸子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於是,這三個女人便帶著這個姑娘,在姑娘成親的那天早上,她們替她把身子洗乾淨,用一塊新的白布裹了腳,外面又穿了一雙嶄新的襪子。荷花先往姑娘身上擦了些她自己的香氣撲鼻的杏仁油,然後,她們給她抹了香粉和胭脂。此後又替她穿上她從家裡帶來的嫁衣,緊貼著她那溫馨的少女皮膚的是白色的繡花綢衣,外面是一件精緻的羊毛衫,最外一層才是那件大紅的綢緞嫁衣。然後,她們在她的前額上搽了石灰粉,用一根打結的線巧妙地替她把眉毛上方的汗毛拔去。她們把她的前額梳理得又高又寬又亮。然後又給她搽了香粉和胭脂,用眉筆在她的眉毛上畫了兩道細眉。她們給她戴了一頂鳳冠,披了頭紅,給她的小腳穿上繡花的鞋子。她們還在她的指尖上塗了顏色,在她的手心裡搽了香水。就這樣,她們給她做好了結婚的一切準備。姑娘默默地聽任她們擺弄,很害羞。一個將要成親的姑娘都是這樣。
和尚道士唸完經的第二天便是出殯的日子。王龍穿了一身麻布做的白色孝服,他叔叔,侄子,兒子,兒媳以及女兒也全都穿著像他一樣的孝服。他從城裡叫來了轎子,因為他若步行到下葬的地方是不合適的,會被人看作是窮人或普通的人。於是他第一次坐到了人們的肩上。他的轎子跟在阿蘭的棺材後面,在他父親棺材後面的是他叔叔的轎子。阿蘭生前,荷花從未在她面前露過面,現在阿蘭死了,她也乘了一頂小轎。這樣,她或許可能在眾人的心目中留下一個她對丈夫的頭一個太太十分尊重的印象。王龍還給他嬸子和他嬸子的兒子雇了轎子。他甚至給他的傻子姑娘也做了孝服,租了轎子,儘管她對發生的一切感到困惑,在應該哭的時候不哭,反而尖聲大笑。
於是王龍找了個人,對他說:「跟小少爺講,他母親病重了。她若是看不到他回來成親,她的靈魂就永遠不能得到安息。如果他還看得起我,看得起他母親,看得起這個家,他一定要立刻回來。三天以後,我就要備筵請客,他就要結婚了。」
他照他所說的做了。他將老人的棺材封好後,將它平放在堂屋裡的兩條凳子上。棺材要一直放到風水先生選定的那個吉日。在王龍看來,老人死了以後待在家裡,心裡也會踏實,而他則可以在棺材邊守著父親。王龍對父親是很孝順的,但對他的死並不傷心,因為他父親年事已高,而且多年來早已半死不活了。
然後是王龍的大兒子進來。他還是像先前一樣,穿著紅袍黑馬褂。他頭髮又滑又亮,臉也剛剛修過。他身後是他的兩個兄弟。王龍看到他那些排列成行的兒子,心裡得意得很,因為這些兒子將會延續不斷地為他傳宗接代。老人一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得一聲聲對他的呼叫,這時也突然明白了過來。他呵呵地笑出聲來,用他那低弱的老嗓子一遍又一遍地說道:「成親了!成親了,我就有孫https://m•hetubook•com•com子了!」
在這個時候她說這種話,誰也沒有接她的話,兩個新人默默地並肩坐了下來。王龍的嬸子走了進來,她雖然身體臃腫,但此時表現得非常莊重。她手裡端著兩杯熱酒。兩位新人分別喝了一些,然後將兩個杯子裡的酒攙和起來再喝。這標誌兩個人結合在一起了。接著他們吃飯,然後又把飯攙和起來再吃,這也是他們生命結合在一起的標誌。這樣他們就算成了親。然後,他們向阿蘭和王龍鞠躬行禮,接著又走出去一起向客人們鞠躬。
他在小山上一棵棗樹下的莊稼地裡挑了一塊好地方做墓地。
有時候阿蘭清醒過來,也明白她周圍發生的事情。有一次,她竟然要把杜鵑找來,這使王龍大為驚訝。
年輕人坐到她母親的床邊,看到他母親那種樣子,眼裡噙滿了熱淚,但他盡量說些高興的話,比如,「你看上去比他們所說的要好得多,你還會活好多年的。」但阿蘭卻簡單地說:「我看你成了親,就能放心的去死了。」
在整個冬天的幾個月裡,阿蘭奄奄一息地躺著,王龍也不再關心他田裡的事情。他將冬天的農事和雇工的管理都託付給老秦,而老秦則忠心耿耿地做著。一早一晚,老秦來到阿蘭住的房間的門口,每天兩次用哮喘似的聲音問候阿蘭。到後來,王龍再也不能忍受了,因為每天早晚,老秦只是說:「今天,她用碗喝了點菜湯」,或者「她只喝了點大米稀飯」。
她完全忘記了他們就在眼前,躺在那裡自言自語。王龍暗示他們離開。然後,他坐到她的身邊。她時睡時醒,王龍注視著她。他很心痛,因為她躺在那裡,已經奄奄一息,她發紫的嘴唇向後縮攏,露出了牙齒,顯出很痛苦的樣子。當他看她的時候,她也睜開了眼睛,彷彿他們之間蒙上了一層奇怪的迷霧。她使勁看著他,眼睛死死地盯在他身上,彷彿不知道他是誰似的。突然,她的頭從她枕著的那個圓形枕頭上拋落到一旁,渾身震顫著,然後嚥了氣。
但是,阿蘭的生命還不至於這麼快結束。因為她還沒有過完她的中年,生命不會輕易地從她身上消失。她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整個漫長的冬天她都這樣躺著。這使王龍和孩子們第一次認識到她在這個家庭裡是多麼的重要。她曾經使他們所有的人感到舒適,而他們對此卻毫無感覺。
王龍對她能有力氣說話感到高興,儘管他對今年過節的事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他吩咐杜鵑去求求糧商劉先生,因為這事太令人傷心了。不久,當劉先生聽說阿蘭不會活過這個冬天的時候,也願意把事辦了。畢竟姑娘已經十六歲——比有些出嫁的姑娘還要大些呢。
彷彿死神既已來到這個家便不肯輕易離去似的,那位老人——王龍的父親——從他看見阿蘭的那具僵屍放進棺材起,便一直有些精神錯亂。一天晚上,老人躺到床上去睡覺,第二天早上王龍的二女兒起來給爺爺送茶時,發現他仰著脖子躺在那兒,稀疏的鬍子直直地向上翹著,已經死了。
老秦找人把墓打好,然後又在墓地四周建了土牆。牆裡面有足夠的空地可以容納王龍、他的兒子和兒媳們,以及他的孫子輩的一代。儘管這是塊高地,適合種小麥,但王龍毫不吝惜,因為這麼一來表明,他的一家牢牢地在這塊地方紮了根。不論是生是死,他們都歇息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
他這樣說使她十分高興。她確實感到高興,儘管她再沒有說話,只是躺下去閉上眼睛,微微地笑了笑。
他又到城裡請了他在茶館和糧市上認識的每一個人。然後,他對他的叔叔說道:「我兒子結婚,你愛請誰就請誰吧!你的朋友,你兒子的朋友——認識的都行。」https://m.hetubook•com.com
她這話的意思是指荷花,她從來沒有同荷花說過話。然後,她好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儘管他們還希望聽她講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又一次強打著精神說起話來,但是她說話的時候似乎不知道他們就在眼前,實際上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她把頭轉來轉去,緊閉著眼睛說:「哼,如果說我醜,我還生了兒子。雖然我從前不過是個丫頭,但我家裡有兒子。」然後她又突然說,「那個人怎麼能像我這樣,給他做飯並伺候他呢?漂亮並不表示能生兒子。」
她聽了這話後微微地笑了,痛苦地小聲說:「不……我不讓……不讓你賣地。我是快死的人了。但是那地……我死後……還會在的。」
每天他都在她身邊坐好長時間。他們說話不多,因為她太弱了。再說,他們之間本來就很少說話。當他默默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時,她常常忘了她在什麼地方,有時竟咕咕噥噥說了些她童年的事兒。王龍第一次看透了她的心思。雖然她只是通過下面這些簡短的話語表達出來:「我只能把肉送到門口……我很清楚,我長得難看,不能在大老爺面前露臉。」她還說,「不要打我……我再也不吃盤子裡的東西了……」而且她又一遍一遍地說,「爹啊……娘啊……爹啊……娘啊。」還說,「我知道我長得醜,不會有人喜歡的……」
見到這一情景,她哭喊著跑向他的父親。王龍走進來,發現老人果真死了。他那直挺挺的小身軀顯得乾燥、冰冷和瘦削,就像一棵古松。他已死了好幾個小時了,很可能一躺到床上就嚥氣了。王龍親自給老人洗淨身子,然後輕輕地把他放進給他準備著的那口棺材裡,他把棺材蓋蓋好,然後說:「我們要在同一天埋葬家裡的兩個死者。我想在高地上挑一個地方,把他們兩個都埋在那裡。我死了之後,也要埋在那裡。」
他告訴她,一切都是按她的心願辦的,她於是感到十分滿意,躺在床上靜靜聽著。
喜宴終於結束。客人們都已離去,夜晚來臨了。家裡靜了下來,喜慶的歡鬧停止了。阿蘭精疲力竭,她感到困乏頭暈。她把剛成親的兩個新人叫到身邊,說道:「現在我滿意了。兒啊,你要照顧你爹和你爺爺。媳婦啊,你要照顧你丈夫,照顧你的公爹和爺爺。你們還要照顧好可憐的傻子。拜託你們了,至於別人,你們沒有什麼一定要做的事情。」
接下來宴席開始了。屋裡院裡擺滿了桌子,到處充溢著酒菜的香味和人們的笑聲。遠遠近近的來客很多,有許多人王龍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因為他有錢,遐邇聞名,遇上這種事,他家裡的酒菜是無論如何不應錯過的。為準備宴席,杜鵑從城裡請來了廚師。因為許多精細的佳肴在農民家的廚房裡是做不出來的,因此廚師來的時候,就帶了幾大籃已經做好的下酒菜,只需再熱一下就行。他們揮動著油膩的圍裙,跑進跑出,忙忙碌碌。每個人都大吃大喝,開懷痛飲,他們全都高興極了。
「不,我的兒子會替我操辦的。」王龍回答說。然後他想到了他父親。他還沒有給老人準備棺材。他的心動了。於是他說:「不過,還有我的老父親!他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死的,他的腿腳不靈了,耳朵很聾,眼也半瞎不明。所以我就買兩口吧。」
只有可憐的小傻子無憂無慮,只知道傻笑,一邊笑一邊玩她的布頭。然而總得有人想著她,晚上把她帶進屋睡覺,餵她吃飯,白天讓她坐在太陽底下,下雨時把她帶進來。必須有人記住這一切。但是,連王龍本人有時也會忘記。有一次,他們把她丟在外邊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渾身戰慄著,拼命哭泣。王龍非常生氣,他責罵他的兒子和女兒,hetubook.com.com罵他們忘了這個可憐的傻子,而她是他們的同胞姊妹。不過他也知道,他們還只是些試著做母親那些工作的孩子,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很好。那以後,他便從早到晚親自照顧這個可憐的傻子。遇到雨天、下雪天或刮大風的日子,他便把她抱進屋裡,讓她坐在灶膛裡出來的、溫暖的爐灰中間取暖。
現在,好像誰都不知道怎樣把柴草點燃,怎樣讓柴草在灶裡燃燒。誰都不知道怎樣在鍋裡翻魚而不把魚弄碎,或為何魚的一面已經燒糊了,而另一面卻紋絲未燒。誰都不知道炒什麼菜用什麼油。殘渣剩飯撒在了方桌底下也無人打掃,王龍實在忍受不了那臭味時,才從院子裡喚來一條狗把渣滓舔光,或是把小女兒叫來,讓她把那些髒東西鏟走,倒掉。
阿蘭躺在床上,王龍似乎不忍心再去打擾她。他把他嬸子叫來,在葬禮前給阿蘭淨身。阿蘭淨身之後,他還不願進屋,便叫他嬸子、大兒子和兒媳婦將屍體從床上移到他買好的那口大棺材裡。為了擺脫痛苦,他自己也忙碌起來,他進城請了人來按風俗將棺材封好,還請來風水先生,讓他挑個黃道吉日舉行葬禮。風水先生選了個好日子,那是三個月以後的一天。這是風水先生能夠找到的第一個吉日。王龍給這人付了錢,然後就到城裡的小廟裡去了。在和那寺廟的主人討價還價之後,他為阿蘭的棺材租賃了一席之地,棺材可以在那裡放置三個月,一直等到舉行葬禮的那一天。棺材放在家裡,王龍看著是不忍心的。
當他把杜鵑叫來時,阿蘭顫巍巍地用胳膊支撐起她的身子,十分清楚地說:「哼,你可在大老爺的家裡待過,人們覺得你長得漂亮。可是我已經做了一個男人的妻子,我給他生了兒子——而你依然只是個丫頭。」
他們一路上大聲哭著來到墓地,雇工們和老秦走在他們後邊,全都穿著白色的孝鞋。當王龍站在兩座墓旁的時候,阿蘭的棺材先被擱在一邊,得等老人的棺材先下葬。王龍站在那裡看著,他的悲傷變成了嚴肅和冷漠。他不能像別人那樣哭出聲來。他眼裡沒有眼淚,在他看來,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除了他已經做的,再沒有任何事情可做。
王龍說到辦到。他叮囑杜鵑準備上好的宴席,並讓城裡飯館的廚子來幫她忙。他把銀錢放到她手裡,說:「要辦得和大戶人家在這種時候辦的一樣。多花些銀錢也沒關係。」然後他便到村子裡去請客人,男的,女的,凡是他認識的都請。
當他返回屋裡時,阿蘭仍然把頭支在她的胳膊上,她對他說:「我死了以後,不論杜鵑還是少奶奶,都不能到我屋裡來,也不能動我的東西。要是她們來屋裡動我的東西,我變成鬼也不讓她們安生。」說到這兒,她的頭跌落到枕頭上,又一次陷入間歇性的昏睡之中。
那人答應在兩口棺材上再塗一層好的黑漆,然後送到王龍家裡。王龍把他做的事告訴了阿蘭。她非常高興,因為他已經給她買了棺材,為她的死做好了準備。
新年前一天,就像蠟燭在行將熄滅以前會突然亮一下似的,她竟然一下子好了起來。她神志變得十分清醒,在床上坐起來,自己編了一下髮髻,然後嚷著要喝茶,當王龍進來的時候,她說:「很快就要過年了,糕餅和肉還沒有準備好。我想起了一件事。把給大兒子定了親的那個姑娘接過來吧,我還沒有見過她呢,如果她來了,我要讓她做,我不要那個丫頭下我的廚房。」
喪事辦完之後,王龍再也不忍在阿蘭病死的房間裡睡覺了。他將東西收拾好,搬到了後院荷花住的房間裡。他對大兒子說:「你和你媳婦搬到你母親住過的房間去吧!她在那裡懷胎,在那裡生了你,你也在那裡生你的兒子吧。」
然而,他明白人總有一死,也明https://www.hetubook.com.com白他應該做些什麼。於是有一天,他便到城裡的一家棺材店去了。他將放在那裡待售的棺材逐個看了一遍,挑了一口用又重又硬的木頭做的好棺材。這時,陪他挑棺材的鋪子老板精明地對他說:「如果你買兩口,價格可以便宜三分之一。為什麼不為自己買一口,事先就知道自己的壽材已經準備好了呢?」
他這樣悲哀地想著,獨自一人往家裡走去。他對自己說:「那邊,在我那塊地裡,埋掉了我好端端的前半生。我的半個身子似乎已埋在了那裡,如今,我家裡的日子要變樣了。」忽然間,他哭了起來。哭了一會兒後,他像個孩子那樣用手背擦乾了眼淚。
當兩個年輕人走上前去給阿蘭行禮時,阿蘭用手拍了拍床沿,說:「坐在這兒,在這兒喝合歡酒,吃合歡飯。我一定要看著你們把這些事做了。雖然我就要死去,並且被抬走,但我很高興這能當做你們的合歡床。」
但是墓被填上、土被弄平之後,他默默地把臉轉了過去。他打發走轎夫,一個人步行回家。在他沉重的心中,一個奇怪然而十分清晰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並使他感到痛苦:那天阿蘭在池塘邊給他洗衣服的時候,他要是沒有拿走她身邊的那兩顆珍珠就好了。荷花若是再將這兩顆珍珠掛在耳垂上,他是不忍心看了。
她從來沒有說這麼多的話,即使在沒病的時候,她也不說這麼多的話;而且她說得非常有力,好幾個月來她從未如此有力地說過什麼。王龍對她聲音裡的力量感到高興。她在期望這一切時顯得那麼精神煥發。雖然王龍為了給大兒子舉行盛大的婚禮需要很多的時間,但他不想使阿蘭失望,因此他親切地對她說:「好吧,我們就這麼辦。我今天就派人去南方找兒子,把他帶回家裡來成親。但你一定得答應我的,要集中力量使你身體好起來,因為這家裡沒有你簡直像個狗窩。」
這時,王龍、他的叔叔和父親以及來賓們都在堂屋裡等著。年輕的姑娘由她帶來的老媽子和王龍的嬸子扶著走了進來。她進門時低著頭,顯得非常謙恭和端莊。她走路的樣子像是很不情願嫁人,非得有人攙住才行。王龍很高興她這樣穩重。他心裡暗想,她確實是個好姑娘。
他笑得開心極了,所有的客人看到他那高興勁兒也都笑了起來。王龍心裡想,這大喜的日子,要是阿蘭能從床上起來該多好。
她慢慢地笑了起來。在笑容還沒有從她眼睛裡消失時,她回答道:「我肯定要死了,我自己感覺得出來。可是我要等大兒子回來和這個姑娘成了親才死。這個姑娘是我的兒媳婦了。她把我照顧得很周到,端熱水的臉盆她端得那麼穩;我渾身疼得冒汗,她知道什麼時候替我洗臉。我要讓我的兒子回來。因為我肯定要死了。我要讓他和這個姑娘成親,這樣我死了也安心,因為知道你就會有孫子——而老人也會有一個重孫子了。」
但也正因為這樣,他對她更加心疼。他給她買特殊的食物,還給她買來白魚和嫩菜心做成香湯。而且,他現在已不能從荷花身上得到樂趣了,因為當他接近荷花,想擺脫因目睹阿蘭長時期的痛苦掙扎而產生的絕望心情時,他也不能夠把阿蘭忘掉。即使他把荷花摟在懷裡,也會立刻想起阿蘭。
阿蘭要求打開所有的門,拉開門簾,好使她聽到人們的喧鬧和笑聲,聞到飯菜的香味。王龍不時進來看看她,她則一遍又一遍地對王龍說:「人人都有酒嗎?席上的八寶飯熱嗎?他們在裡面放的糖夠不夠——是不是放了八種果子?」
他說這話,因為他一直記得他叔叔是什麼人。王龍對他叔叔畢恭畢敬,把他當尊貴的客人看待。從知道他叔叔的身分那一刻起,他便一直是這樣的。
在整個這段時間裡,王龍都悄悄而又敏銳地注意兒子是不是和_圖_書看那個姑娘。他發現兒子確實在偷偷地用眼角斜著瞟她,而且他的樣子也顯得很滿意,於是王龍自豪地對自己說:「哈,我替他挑了個他喜歡的人兒。」然後新郎和新娘雙雙向老人和王龍鞠躬行禮,接著他們又去阿蘭躺著的房間。阿蘭費了很大的勁穿上了她那件好看的黑上衣,他們進來時,她坐了起來。她的臉上顯出兩圈紅暈,王龍把這錯當成是健康的徵兆,於是他自豪地說:「她的病就要好了。」
當她這樣說時,王龍就覺得忍受不住。他拿起她的手,撫慰著她,她那隻手又大又硬,僵硬得好像已經死了。他感到驚奇不解和傷心的還是他自己,因為她說的全是真話。當他握住她的手,真心希望她能感到他的溫情時,他感到慚愧,因為他自己感覺不到任何溫情,感覺不到像荷花那樣噘噘嘴就能使他的心融化的那種溫情。因為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死了一般的手,同時,連感情也發生了變化。
因為阿蘭的緣故,沒有大擺筵席。姑娘是乘著花轎悄悄地來的。她的母親和一個老媽子陪著她。把女兒交給阿蘭之後,她母親就回去了,只留下了老媽子。
兩個新人滿意地搬了進去。
終於有一天,她又說這話的時候,他感到無法忍受,便說:「不要這麼說了!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我寧願把我的地全部的地賣掉,這又算得了什麼。」
王龍盡心盡力地操辦喪事,他和孩子們為阿蘭戴孝,身上一律穿著表示哀悼的白色的服裝:他們的鞋子是用白色的粗麻布做的,紮腿的帶子也是用白布做成,甚至家中女人的頭髮上也紮著白色的布條。
風水先生挑選的黃道吉日,正是在這一年的陽春三月。王龍從道教寺院裡請來了道士,道士們穿著黃袍,長髮在腦蓋上挽了結;他還從佛教寺院裡叫來了和尚,和尚們穿著灰色的長袍,剃了光頭,光頭上有九個聖點。這些和尚道士為這兩個死者徹夜敲鼓念經。他們一旦停下來,王龍便往他們手裡塞銀錢,他們喘口氣又唸起來,直至天亮。
杜鵑非常生氣,想回嘴頂撞,卻被王龍制止了。他把杜鵑帶出屋子,對她說:「她現在已經不知道她自己說的是什麼了。」
現在,孩子們騰出了原來住的房間,給了剛過門的兒媳婦。一切都安排得妥實穩當。王龍沒有和這姑娘說話,因為這是不合適的。但是姑娘向他鞠躬行禮時,他嚴肅地點了點頭。他對她非常滿意,因為她知道她該做的事情,而且在家裡走動時十分文靜,總是低垂著眼睛。此外,她還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面容姣好但又不是太漂亮而變得嬌氣十足。她事事小心謹慎,行動毫無差錯。她到阿蘭屋裡去照顧她,這使王龍在痛苦中得到了一點安慰,因為現在阿蘭的床邊有一個女人了。阿蘭自己也非常滿意。
阿蘭高興了三天。在這段時間裡,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於是,當王龍清晨進來問她夜裡感覺如何時,她對他說:「我死以前,還有件事要做。」
結婚前一天的晚上,他的兒子回到了家裡。他大步跨進了房間。這個年輕人在家時惹的麻煩,王龍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他已經兩年多沒見兒子了。現在他回來了,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又高又結實的男子漢,魁偉的身材,高顴骨,紅臉膛,一頭短髮閃著油光。他穿著一件人們在南方鋪子裡常能見到的那種紫紅色的綢子長衫,長衫外面罩著一件黑色的馬褂。王龍看著他的兒子,心裡充滿了驕傲。眼下,除了這個英俊的兒子,他把什麼都忘了。他把兒子帶到了他母親的床邊。
整個冬天,王龍常常坐在阿蘭的床邊。要是阿蘭冷了,他就點起一盆木炭火,放在她的床邊,讓她取暖。而每次阿蘭都有氣無力地說:「這太浪費了。」
最後,他吩咐老秦不必再探問,只要把農事做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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