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但是孩子們聽了這話又笑了起來,於是王龍便站起身來,他覺得自己畢竟只是兒子們院裡的一個客人。
老人的眼淚流下了他的面頰,乾了之後,臉上留下了一道道淚痕。他彎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攥著它,喃喃地說道:「如果你們把地賣掉,那可就完了。」
但老人只聽到「把地賣掉」這句話。他氣極了,不由得聲音發顫,話都說不完整。他大聲喊道:「哼,可惡的懶漢兒子——把地賣掉?」他抽泣著,在他就要倒下去時,他們一把抓住他,把他扶了起來。他開始失聲痛哭。
他望著她等她回答的時候,他看到她眼裡流露出恐懼的神情。她用兩手遮住眼,聲音極低地說:「除了你,我恨一切男人——我恨每一個男人,甚至我父親,是他把我賣了。我所知道的男人都是幹壞事的,我恨透了他們。」
他驚訝地說:「應該說,在我的家裡,你生活得很安靜很舒適呀,你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一次,當她又說這話的時候,王龍感到迷惑不解,他問道:「你年紀這麼輕,是什麼東西使得你如此害怕男人呢?」
他又問:「你們學不學《四書》?」
王龍對梨花的感情,就像秋冬之交出現的那種溫熱的天氣。短暫的熱度冷卻之後,情慾也消失了。他還喜歡她,但激|情已經不復存在。
她的一番話使王龍差點兒哭了出來,因為從來還沒有人曾像她那樣要求報答他的恩情過。他的心和那個丫頭更近了,他說:「可是,你還是拿著吧,孩子!我誰也不相信,只相信你,但甚至是你也總有一天會死的——我不該說這些話——你死後,就再沒有人來照顧她了——我知道,我的那些兒媳婦只是忙著照管她們的孩子,忙著吵架。我的兒子是男人,男人是不會想到那些事情的。」
於是他的大兒子買了一口雕鐫過的棺材,那是用一大根楠木做成的,用它埋葬人再好不過了,因為它像鐵一樣耐久,比人的骨頭更耐腐蝕。王龍心裡踏實了。
他的兒子們對他很好。他們每天都來看他,至少隔一天來一次。在他這樣的年紀,為了使他高興,他們把好吃的東西給他送來。然而,他最喜歡的卻是玉米粉粥。他吃起玉米粉粥來就像他父親當年那樣。
「啊?」王龍又喊了一聲。
她再沒有把話說下去,而她的話引起了他的沉思。他不知道,荷花是否把她一生的遭遇告訴和-圖-書過梨花,使她害怕起來;或者,杜鵑告訴了她那些見不得人的骯髒事,把她嚇壞了;或者她發生了什麼事而不願跟別人講;或是其他的事情。
「我到地裡去了。」王龍答道。他等待著,眼睛盯著她的臉。
他們哈哈大笑,對於這樣一個老古董表現出明顯的輕蔑。他們說:「不,爺爺。自從革命之後,沒有人再念《四書》了。」
他們總是馬上回答他:「各房合起來,是十一個孫子,八個孫女。」
這時,他常常坐一會,望著聚在他周圍的孩子們。他的孫子們現在成了高高的男孩子,他望著他們,看看他們究竟像誰。他對自己說:「那個看上去像他的老爺爺,這個像姓劉的糧商,這個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當人們開始賣地時……那就是一個家庭的末日……」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從土地上來的……我們還必須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們守得住土地,你們就能活下去……誰也不能把你們的土地搶走……」
他心裡懷著這種痛苦的想法回到了城裡。他讓人把大兒子找來,說道:「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王龍越來越老了。他的院子裡除了梨花和他的傻女兒,就只剩他自己了。有時他的精神稍微振作些,他便望著梨花,難過地說:「孩子,你在這裡生活得太寂寞了。」
春天過去了,接著夏天也很快地轉入了收獲的季節。冬天到來之前,在秋天溫暖的陽光下,王龍坐在從前他父親靠牆坐著的地方。現在,除了他的吃喝和他的土地,他再也不想什麼新的事情。但是他只想土地本身,他不再想地裡的收成怎樣,也不再想該播什麼種子或別的事情。他有時彎下身,從地裡抓些土放在手裡。他手裡攥著土坐著,彷彿他手指間的泥土充滿了生命。他攥著土,感到心滿意足。他想著土地,想著他的絕好的棺材。仁慈的土地不慌不忙地等著他,一直等到他應該回到土裡的時候。
「啊?」王龍叫了起來。
他沉思著回答道:「啊,我聽說有一次革命。可是我這輩子太忙,沒工夫去注意。地裡的事沒完沒了。」
於是,他問他們:「你們上學嗎?」
「說吧,」兒子答道,「我聽著哩。」
出於一種複雜的心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去看他的兒子們,有時他會這樣問杜鵑:「我的兩個兒媳婦這些年來相處得好吧?」和-圖-書
有時候,如果他的兒子們沒有天天來看他,他就對兒子們有些抱怨,他會對總是在他的身邊的梨花說:「嘿,他們有什麼事這麼忙?」
有時,他還會再重複一遍:「對你來說我太老了,我身上的那股烈火已經成了死灰。」
兒子們當然不敢再說下去,於是,他們安慰地對他說:「不——不——我們永遠不會賣地的……」
但是當他應當對此事慎重思考一下的時候,他對這個問題的興趣突然消失了。他驀然間想起要喝熱茶,他感覺到那早春的風正冷冷地吹著他的雙肩。
但是隔著老人的頭頂,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會心地笑了。
為了王龍,梨花甚至對王龍的傻女兒也十分疼愛,這對他又是一種安慰。因此他有一天把埋在心底裡的話掏給了她。王龍曾多次想到他死後,他那傻女兒會怎麼樣。除了他,再沒人關心她的死活和溫飽。因此他從藥店裡買了一小包白色的毒藥,準備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讓傻女兒吃那毒藥。想到這,他比想到自己的死還可怕。而現在,當他看到梨花那麼盡心盡意的時候,他心裡便踏實了許多。
她又輕輕地問:「去過哪塊田裡了?」
他本想把這件事好好琢磨一番,但天已經晚了,在太陽落山以後的冷風裡,他的骨頭疼了起來。他心思不定,無法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衰老的身體現在最需要的莫過於食物和熱茶。夜裡他的身體發冷時,梨花就躺到他身邊,她身子暖暖的,散發著青春的氣息。他的床上有梨花的溫熱,像他這麼大年齡的人就感到非常舒服了。
他嘆了一口氣,不再追問下去,他最需要的是安寧,他只希望在自己的院子裡,同這兩個女孩子生活在一起。
「上學,爺爺。」他們一起回答。
這時他的大兒子既禮貌又適當地大聲說:「可別說那樣的話,爹!不過我會照你說的去做的。」
梨花輕輕地答道:「今天你到哪裡了?」
「我心裡裝滿了仇恨,」她說著,把頭轉了過去,「我恨他們,我恨所有的年輕的男人。」
春天年年到來,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對春天的感覺越來越遲鈍。但是,有一樣東西還留在他的身上——這就是他對土地的熱愛。他已經離開了土地,他在城裡安了家,他成了富人。然而他的根紮在他的土地上,儘管一連幾個月他想不起他的土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是每年春天到來的時候,他卻一定要到地裡去看看。他現在既不能扶犁又不能做其他農事,只能看著別人在地裡扶犁耕田,但他仍然堅持要去。有時候,他帶上一個僕人和他的床,再次回到他的舊土屋裡去睡。他曾在那裡養大他的孩子,阿蘭也死在那裡。天剛亮他醒來時,他走到外邊,伸出顫抖著的雙手,採一些含苞的柳絮,從樹上折一束桃花,整天把它們攥在手裡。
他走進墳牆裡面,仔細地察看他就要埋在這裡的那塊地方——在他父親和他叔叔的下首,在老秦的上首,緊挨著阿蘭。他使勁地看著他就要躺在那裡的一小方土地,他看到自己埋在下面,永遠置身於他自己的土地之中。他喃喃地說:「我一定要準備好棺材。」
王龍就這麼坐著,他一天天、一年年地老了下去。他像他父親從前那樣在太陽底下睡睡醒醒。他心裡思忖,他這輩子就要完了,不過他還是很滿意自己的一輩子的。
如果梨花說,「現在他們處在一生中最忙的時候,他們有許多事情。你的大兒子在城裡的富人中間當了大官,他另娶了新歡;你的二兒子自己正在開一個很大的糧行。」王龍會很仔細地聽著,但他聽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只要他往外看看他的土地,他馬上就會忘了所有的這一切。
他身上的欲|火熄滅之後,因為年齡的關係,他突然變得冷漠起來,而且有點老態龍鍾了。然而,他還是喜歡她,只要她還在他的院子裡,並且忠心耿耿地以超出她的年齡的忍耐性來侍奉他,他心裡便感到莫大的安慰。他總是從心底裡疼愛著她,漸漸地,這種疼愛變成了父親對女兒一樣的疼愛。
杜鵑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道:「她們倆?她們像兩隻相互瞪眼的貓,但倒也相安無事。但是,你大兒子對他老婆的絮絮叨叨已經厭煩透了——她長得很漂亮,但她老是說她在父親的家裡時怎樣怎樣。她使男人討厭。傳說你兒子又要另娶了,他經常泡在茶館裡。」
在這個院子裡,杜鵑沒有不知道的事情,她回答說:「噢,他一直沒寫過信。但是不時有人從南方來,傳說他已經做了軍官。他在一個什麼革命當中當上了軍官,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不過我不知道什麼叫革命——也許是某種生意吧!」
一天,他把她叫到自己跟前,說:「我死後,除了你,再沒和*圖*書有別的人可以照管我的傻女兒了。我死後,她還要活好久好久。你看她無憂無慮,一點兒煩惱也沒有,她也不會想個辦法使自己早死。我很清楚,我死後,沒有人會不怕麻煩地給她餵飯,在雨天和冬天裡把她領到屋裡來,在夏天裡領她去曬太陽。她可能會到街上去流浪——這個可憐的女兒一生中只有她媽和我照顧著她。這個紙包是她到達天堂的通行證,我死後,你把紙包裡的東西攙在米飯裡讓她吃下,這樣,我走到哪裡她就會跟我到哪裡,我死也瞑目了。」
他的兩個兒子扶著他,一邊一個,抓著他的胳膊。他手裡緊緊地攥著那把溫暖鬆散的泥土。大兒子和二兒子安慰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不要擔心,爹,這一點你可以放心——地絕不會賣掉的。」
他有時也到其他院子裡走走,雖然次數很少。他見荷花的次數更少,每當見了她,荷花也隻字不提他要了那丫頭的事情。她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荷花也老了,她有她喜歡的佳肴美酒,什麼時候要錢就有錢,所以她也心滿意足了。這些年來,她和杜鵑平起平坐,儼然是一對朋友,而不再是姨太太和傭人了。她倆談這談那,但更多的是回顧過去她們和男人們相處的那些日子。她們嘰嘰喳喳談那些不便大聲講的事情,她們吃、喝、睡。一覺醒來,在吃喝之前又開始了窮聊。
然後,他突然又起了新的念頭,他說:「喂,我想把棺材抬到城外舊土坯房子裡去。我要在那裡度過我剩下的日子,我要死在那裡。」
他讓人把棺材抬進他的屋裡,天天看著它。
當梨花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後,便接過於紙包,再沒有說什麼。王龍相信她,也不再為她傻女兒的命運擔心了。
但是有一天,他有一段時間頭腦非常清楚。這天,他的兩個兒子來了。他們彬彬有禮地向他問安之後,便走了出去。他們先在屋子周圍轉了一圈,然後便走到地裡。王龍默默地跟著他們。他們停下來時,他慢慢地走到他們身邊。他們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沒有聽到軟地上他拐杖的聲音。王龍聽到他的二兒子用細細的聲音說:「我們把這塊地賣掉,還有這塊。我們把賣來的錢平分掉。你那一份我想用高利貸借過來。因為現在有鐵路經過這裡,我可以把稻米運到沿海一帶,並且我……」
但當王龍要說的時候,他突然記不起他想要說的是什麼了。淚水充滿了www.hetubook•com•com他的眼睛,因為他心裡曾非常痛苦地想著那事,而現在卻想不起來了。因此,他把梨花叫來,問她說:「孩子,我想說什麼來著?」
接著,那件事又突然回到了他的心裡。他流著眼淚,呵呵地笑了起來,喊道:「啊,我想起來了。兒啊,我已經在墳地上選好了我的地方。這就是在我爹和他兄弟的下首,在老秦的上首,緊挨著你母親。我很想在我死以前看看我的棺材。」
王龍去他兒子的院子雖然次數很少,但他們對他都很有禮貌,爭著給他倒茶。他總是喜歡看看新生的小孩。他現在已容易忘事,所以他幾次三番地問:「我現在有多少孫子了?」
他格格地笑著說:「每年都得添兩個,所以我要知道個總數,是不是?」
又有一次,他問杜鵑:「有誰聽到過我小兒子的消息,或者知道這麼長時間他到哪裡去了?」。
(全書完)
但她總是感激地溫柔地說:「但是這裡的生活很安靜,也讓我心裡踏實。」
梨花縮著手,不敢接他手裡拿的那個紙包。她輕輕地說:「我連一條小蟲都不敢殺死,我怎麼敢殘害一條人命呢?老爺,我不能那樣做。我來照顧她吧,因為你對我那麼好——我生下來,你比誰都心疼我,你是唯一的好人。」
但她還是感激不盡地說:「你待我太好了,我什麼男人都不想找。」
在臨近夏季的晚春中的一天,他正在漫步。他在他的田間走了一段路,然後來到小山上他埋葬家人的那塊圍起來的土丘上。他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在那裡;他看看那些墳頭,想起每一個死去的人。他覺得在自己的腦海中,這些人比住在自己家裡的兒子們顯得更清晰。除了他的傻女兒和梨花外,這些人比家裡的任何人都更清晰。他的思想回到了多年以前,他清楚地看到了過去的一切——甚至看到了小時候的二女兒,雖然他記不起已有多久沒聽到她的消息了。他看到她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跟她在家裡沒出嫁時一模一樣。他覺得她跟墳墓裡躺著的人一樣清晰可見。他沉思著,突然想到:「下一個就該我了。」
當他們看出他決心那樣做時,便照他的意願做了。他又回到了他土地上那座房子裡,那裡有他、梨花和他的傻女兒,還有他們所需要的僕人。這樣,他又住到了他的土地上,而把城裡的房子留給了他的兒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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