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小兒子進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也是一個人來的。王龍坐在客廳裡,桌子上點燃了幾支紅蠟燭,他坐在那裡抽菸。梨花靜靜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她的兩手交叉著放在兩腿之間,不時地看看王龍,目光像孩子那樣充滿深情,但毫無挑逗之情。他看著她,很為自己做過的事感到得意。
她走了出來,她那細嫩白皙的臉蛋兒像鮮櫻桃那麼好看。她低著頭,兩隻小腳輕輕地挪動著。王龍的二兒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是直到現在他才相信他聽說過的事情。
「最好去跟你的姨太太講一聲!」杜鵑說,眼睛裡閃著凶光。
最後,他轉向那丫頭,開始謙卑而溫柔地說話,他的聲音裡充滿著傷感,所有的自豪感都蕩然無存了:「對你來說,我太老了,我的心肝,我很清楚自己已太老了,實在太老了。」
梨花倒茶的時候,父子倆坐著一聲不吭,梨花走了之後,兩人才端起茶碗。當王龍直瞪瞪地瞧著他兒子的眼睛的時候,他看到了一種豔羨的眼神,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暗暗羨慕時才有的眼神。接著,他們將茶一飲而盡,大兒子才用一種渾厚、刺耳的聲音說:「我不相信這事是真的。」
第二天早上,王龍的小兒子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他突然停住了話頭,流露出一個人因為另一個人做了使他不稱心的事而產生的嫉妒神情。王龍看到這種神情,心裡暗暗發笑。他清楚地知道大兒子沉湎聲色這一特點。他那位漂亮的城裡老婆,不可能永遠拴住他的心,總有一天,野性會重新在他身上發作的。
那年初夏的一個晚上,空氣凝重、溫熱,充溢著芳馨。王龍獨個兒坐在院子裡一株鮮花盛開的肉桂樹下乘涼。桂花散發著濃鬱撲鼻的香氣。他坐在那裡,渾身的血液像年輕人的一樣奔湧起來。一天來,他一直有著這種感覺,他曾經想要走到他的土地上去,感覺一下他腳下那鬆軟的土壤,他還想脫掉鞋和襪子,光著腳在地裡走,永遠不再出來。
因此,這一天對他來說www.hetubook.com.com是那麼漫長,那麼寂寞難忍。
因為他看清了他的大兒子是什麼樣的人:他身材雖魁偉,但害怕從城裡娶的老婆,慚愧自己的出身不像她的那麼高貴。王龍自己以前都未察覺到的像大地一般的粗獷性格,正在他身上增長壯大。就像從前一樣,他根本沒把大兒子和他那漂亮的面容放在眼裡,於是他突然很隨便地喊道:「喂,孩子,再替我的另一個兒子泡茶!」
兒子們是分頭來的。二兒子先到。來到之後,他便談起了土地,談到了收成,談到了夏天的旱災,這場旱災使今年的收成減少了二成。實際上,這些日子王龍根本不考慮陰雨乾旱,因為即使今年歉收,還有去年存下的銀錢。他仗著家裡存滿了銀錢,糧行裡也欠了他的賬,他還有錢放高利貸,他二兒子會替他收的,因此,他不再關心他那片土地上空的天氣了。
王龍咕咕噥噥地想開口說話,但他把菸袋從嘴裡拿出來之後,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他兒子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我要去……我要去……」
他彎身靠近了她一點,溫柔地說:「像你這樣的小姑娘應該嫁一個高高大大、腰板筆挺的青年——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姑娘。」他心裡想說的是「像我兒子」,但是他不能夠大聲說出來,因為如果那樣,姑娘就真的會產生那個念頭,而這是他不能忍受的。
說到這裡他停住了話頭。他暗暗想,自己是一個老頭了,自己的孫子孫女都和這女孩子差不多大了,那將是不光彩的事情,他只是用手擺弄著她小小的上衣。
那丫頭將兩手從臉上放下來,哭了,她哭得比從前任何時候他聽到的她的哭聲都更揪人心肺:「青年人太殘忍了——我最喜歡老年人!」
兒子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回答說:「你有錢,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又嘆了一口氣說,「那麼一個男人要一個老婆是不夠的。有一天……」
當他在黑暗裡坐在樹下的時候,有人從大門m.hetubook•com•com口經過。他坐得離門口很近,那棵桂樹也在門口處,他很快地看了一眼,那是梨花姑娘。
王龍在屋裡聽見杜鵑說話的聲音,很快地束緊長袍,走了出來。他又是害臊又是自豪地說:「是這麼回事!我說,她最好去找一個年輕小夥子,可她看中了我這老頭。」
要是在從前,他真會到地裡去的,但是,他怕別人看到他;在城門裡面,他已經不是一個農民了,他是一個地主,一個有錢的人。因此,他在院子裡不安地走來走去。他和荷花住的院子已完全隔離開來。荷花坐在樹蔭底下吸她的水煙袋,因為她知道得很清楚,一個男人會在什麼時候心神不定。她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能看出毛病出在什麼地方。那時,王龍一個人走來走去,他無心去見那兩個爭吵不休的兒媳婦,甚至不想去見給他帶來歡樂的小孫子。
但二兒子還是照樣地談著。當他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偷偷摸摸地瞧著屋子的周圍。王龍心裡明白,他是在尋找那位丫頭,看他聽到的是否是真情。於是,他乾脆把梨花從藏著的臥室裡叫了出來,他喊道:「孩子,給我端茶來,給我兒子泡茶。」
他也很高興,在荷花的那些要求得到滿足並不再生他的氣之前,他用不著很快去見荷花了。
在黑暗裡,她說話的聲音像是桂花樹的呼吸聲。她說道:「我喜歡老人——我喜歡上了年紀的人——他們都那麼善良……」
但是,他既感到羞愧,也有點兒自豪,就像一個人在別人眼裡是祖父輩了,但自己仍覺得人老心不老。他等著兒子們來到他的院子。
這一天顯得又長又寂寞。他渾身的血液像沸騰了似的在皮膚下面流動著。他怎麼也忘不掉他那小兒子,他站在那裡看上去身材高大,胸部挺直,兩條濃黑的眉毛擰在一起。他也忘不了那個小姑娘,他對自己說:「我想,他們都成了大人——兒子已經十八歲了,姑娘還不到十八歲,不過,她也不小了呢!」
剩下的就是他的三個兒子。在他們面前,王龍對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他對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說:「難道我不是我家裡的主人嗎?難道我不能娶我自己用銀錢買的丫頭?」
就在同一天,剛剛過了中午,大兒子來了。他身材高大,風流瀟灑,由於老練成熟而自視清高。王龍最怕他那種高傲勁兒。他開始時並沒有把梨花叫出來,他只是等待著,抽著他的菸袋。而大兒子卻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十分得體地詢問王龍的健康狀況和生活狀況。王龍迅速而穩重地回答說,他身體很好。當他用眼睛看他的兒子時,一切恐懼感都煙消雲散了。
他就像沒有看見那丫頭一樣,只看著他的父親。王龍一點兒也不怕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可現在他突然害怕起小兒子來。小兒子降生之後,他是一點兒也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的。
事情過後,晚年時的情慾比以往任何時候更使王龍感到驚奇。因為他對梨花姑娘的愛,並不像從前對待他認識的其他女人那樣直接撲在她的身上。
「梨花!」他叫了一聲,聲音很低。
夜晚降臨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裡。整個家裡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像朋友一樣推心置腹的人。夜晚的空氣又悶又潮,彌漫著桂花的馨香。
梨花是一個情慾未諳的姑娘,她依偎著他,像女兒依偎著父親。在王龍看來,梨花既不是一個孩子,也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
他突然轉過身去,看了那丫頭一眼。她發著抖,也看了看他。接著她用兩隻手捧住臉以便不再看他。而年輕人轉過頭去也不再看她,一步踏出門外,走了。王龍朝門外空曠的暗處望去,那是一片漆黑的夏天的夜晚。兒子走了,留下的是一片寧靜。
她等著他說下去,她感到了他身體中的血氣。像一朵花從花梗上垂下一樣,她一下子趴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腳。他慢慢地說:「孩子——我老啦——年紀很大了……」
他又馬上想到,過不了幾年,他就要七十歲了。他對身上那股躁動不安的熱血感到羞愧。他想:「把那姑娘許給兒子或許是件好事和*圖*書。」他心裡一遍遍重複著這句話。他每次自言自語的時候,那件事就像在他身上的痛處戳了一刀。他不得不戳這一刀,他也不得不忍受那疼痛。
但是,她說:「青年人心腸不好——他們太殘忍。」
「為什麼不相信呢?」王龍不動聲色地說道,「這是我自己的家。」
王龍的大兒子沒有再說一句話便走掉了,腦海裡縈繞著一種嶄新的念頭。王龍坐著,抽著他那桿菸袋。他很為自己驕傲,在他風燭殘年的時候,他還能那樣的隨心所欲。
「喂!」她說,「老爺子的毛病又犯啦?」
「我自己也稀裡糊塗的,」王龍慢慢地回答道,「我也不想在我的院子裡增加其他女人了。可事情就這麼自然地發生了。」接著,杜鵑說:「那好吧,這事必須告訴姨太太。」王龍最害怕荷花生氣,因此央求地對杜鵑說:「如果你一定要告訴她,那就隨你的便吧。如果你能使她不衝著我發火,我就不會虧待你。」
就這樣,父子倆一問一答,喝著茶。二兒子在房間裡看了個一清二白,然後轉身走了。王龍對老二也放了心。
她猛地停住腳步,低著頭聽著。
他沒有撲上去,而是輕輕地把梨花摟住。她那年輕的身軀貼在他臃腫粗糙的肉體上,使他感到滿足。白天,只要看上她一眼,他便感到滿意。夜晚,他用手輕輕地觸摸著她的衣角,她的身體安靜地輕輕地靠著他。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談到了土地的情況,或是哪一個雇工在年終要辭退啦,或者有的雇工光抽大煙,根本不去收割地裡的莊稼啦等等。王龍問二兒子有關孫子們的情況,二兒子答道,孫子們得了百日咳,但不是大毛病,因為天已經轉暖了。
他聽著她那孩子氣的顫抖的聲音,他的心裡充滿了對這個女孩憐愛的情感。他用雙手把她輕輕地扶了起來,領她進了自己的院子。
但是眼尖的杜鵑首先有了察覺。她看見梨花早上從王龍的院子裡溜了出來,她攔住了那姑娘,哈哈笑著,老鷹一般的眼睛閃著亮光,用一副不懷好意的神情打量著她。
梨花這一次出來m.hetubook.com.com的時候,臉上冷冰冰的毫無表情。她那橢圓形的臉蛋像梨花一樣雪白。她進來的時候,眼睛下垂著,動作呆板,她做完了讓她做的事情之後,又很快走了出去。
對於小兒子談到梨花姑娘的那些話,王龍總是翻來覆去地想著。梨花姑娘進進出出的時候,王龍不斷地拿眼瞧她。不知不覺的,她占據了他的整個腦海,他深深地喜歡上了她。但是,關於這件事,他對誰都沒有說。
杜鵑仍然哈哈笑著,笑得腦袋直晃動,但她允諾了。王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停了一會,杜鵑回來跟他說:「喂,這事講過了。姨太太非常生氣,但在我提醒她你早就答應為她買她想要的外國鬧鐘的事兒後,她的氣才消了。她要玉石手鐲,要一對,一隻手上戴一隻。她想起別的東西還會向你要。她還要一個丫頭代替梨花,不准梨花靠近她。你也不准很快去見荷花,因為她看見你就噁心。」
接著,他又叫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嗓子眼裡冒出來的一樣。
這件事並沒有很快地透露出去,因為他一點兒也沒有走漏風聲,他是一家之主,為什麼要走漏這樣的消息呢?
「你過來!」
對於這一切,王龍都急切地答應了。他說:「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花多少錢我都不心疼。」
聽到這話,她膽怯地進了大門,站在了他的面前。在黑暗裡,他幾乎看不見她站在那裡,但他感覺到了,於是他伸過手去,抓住了她的小小的上衣,困難地說:「孩子!……」
突然,他的小兒子站到了他的面前,就像從黑洞洞的院子裡蹦出來的一樣,誰都沒有看見他進來。他用一種奇特的低首屈背的姿勢站在那裡,而他本人一點也沒有察覺。王龍在剎那間突然想起,他有一次曾見過村裡有人從深山裡抓了一頭小虎回來。那虎被捆綁著,弓著腰,就像要猛撲過來,牠的眼裡還閃著凶光。現在,他兒子的眼裡也閃著凶光,他的眼光盯在他父親的臉上。他那又黑又濃的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緊擰著。他就那樣站著,終於用低沉的聲音說:「我要去當兵……我要去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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