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王龍說道,他感到舒心多了,又一次忘了自己是個垂死的人,很快進入了夢鄉。
每當他這樣哭時,他那年輕的姨太太梨花就會伸出她的細嫩的小手去撫摸他的乾癟的手,她是日夜守在他床前的;他的兩個兒子也會急忙上去安慰他,跟他一遍遍地講述他們打算要做的一切,尤其是如何舉行他的葬禮。他的大兒子彎下那滿身綢緞的碩大軀體,對著乾癟老漢的耳朵,大聲嚷道:「我們都去給您老人家送葬,出殯的人至少得排一里多地。您的太太、姨太太們都會去哭您,還有您的兒子、孫子,都給您披麻戴孝,村裡人和您的佃戶們也都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您的魂轎,裡面放著我們請畫家為您畫的像,跟著就是您那口最體面的大棺材,您老躺在裡面就跟皇上一樣,裝裹您的新衣服都為您預備好了,我們還租了頂繡花棺罩,深紅的底,金色的花紋,可好看了,把棺材抬著走過大街時,把罩子蓋在棺材上讓鎮上的人都能看到!」
這弟兄倆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慶幸有人提醒他們想起了陽間的事情。老大匆匆整了整睡袍,用手抹了抹臉,嗓子沙啞地說道:「可不是嗎——我們得趕緊準備辦喪事……」他們急急忙忙地走了,慶幸自己總算離開了停放父親屍體的房子。
梨花看出苗頭不對,感到心跳加快。她站了起來,俯下身子對他說話,仍然用那溫柔而自然的口氣:「老爺,我什麼時候騙過您?您瞧,我握著您的手都覺得出來,溫溫的,挺有勁兒的——我想您是一點點在好起來。老爺,您好多了!您根本用不著怕——什麼都不用怕——您好多了……好多了……」
但是他沒有回答她。她向下一看,見到他歪歪斜斜地躺著。在她和*圖*書看他的同時,他吐出了最後一口氣,然後便安靜了。她一邊輕輕地、細心地撫摸著他,一邊把他的四肢放直,最後平平地把被子給他蓋好。她用纖細的手指合上了他那對依舊瞪著卻什麼都看不見了的雙眼。她看了一眼他臉上依舊掛著的笑容,這笑容就是剛才聽到她說他不會死之後露出來的。
她就這樣不停地安慰他,一遍一遍地對他說他的身體已經好多了,一邊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躺在那兒朝她微微笑著,眼光雖然仍然盯著她,但已經慢慢失去光澤,他的嘴唇開始發硬,耳朵竭力想聽到她那沉穩的聲音。此時,她見他真的快死了,於是俯身緊緊地倚著他,提高嗓門,大聲而清楚地喊道:「您好多了——您好多了!老爺,您不會死的——您會活下去的!」
可是梨花卻一點沒睡。整整一夜她都靜靜地坐在一張小竹凳上,一動也不動。那小竹凳很矮,梨花坐在床邊時,她的臉離王龍的臉很近,她把老頭乾癟的手握在自己溫柔的掌心裡。她的年歲小得都可以當王龍的女兒了,但她看上去倒也並不年輕,她臉上那股穩重勁兒,做事情的那股耐心勁,真可說是盡善盡美,訓練有素,一般年輕人是絕對沒有的。她就這樣坐在老人的身邊,並沒有流淚,儘管這位老人對她非常好,可以說比她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像是她的父親。她就這樣一小時一小時地、目不轉睛地看著王龍那張垂死的面孔。王龍如死了一般的安靜的睡著。
「那當然,全鎮的人都會去的!」他的大兒子大聲喊道,一邊用他的軟軟的大手比畫著,「大街兩旁會站滿來看出殯的人,要知道從來還沒有過這麼大排場的葬禮,從黃家最體面的時候到現在,從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沒有過!」
梨花平靜地答道:「死的時候,他一點也不知道。」
王龍心裡明白自己的死期已不遠了,他看著守在他身邊的兩個兒子,他也知道他們在等他死,而他的確快要死了。兩個兒子為他從城裡請來了好大夫,這些大夫帶著針和草藥,又是號脈,又是看舌苔,但是臨了收拾好針藥要走之前,大夫們說:「年歲到了,終究擋不過這一關呀!」
但他們還是急急忙忙地去了,老大穿著緞子的睡袍,由於睡覺壓得睡袍皺皺巴巴的,頭髮也很亂。他們倆馬上就到了父親身邊。王龍躺在那裡,因為剛才梨花已經把他放直了,他的兩個兒子看他的那副神情彷彿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似的,又彷彿有幾分怕他似的。老大悄聲問道,好像屋子裡還有什麼陌生人似的:「他死的時候很難受嗎?」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她知道她必須去叫王龍的兩個兒子了。但是,她又在小竹凳上坐了下來。她很清楚她得去叫他的兩個兒子。她拿起剛才打過她的那隻手,握住它,並把頭伸下去貼在上面,趁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靜靜地流了幾行眼淚。她的心腸與其他女人不一樣,她的悲傷是確確實實的,但她不能夠像其他女人那樣用眼淚洗去她的悲傷,因為眼淚從來都沒有為她帶來過安慰……她並沒有久坐,站起身來去叫那兄弟兩人,並對他們說:「你們也用不著急急忙忙地趕去了,他已經死了。」
可是就這麼點舒心的日子也維持不了多久,老人病危的第六天清晨,這種舒心的感覺消失了。王龍的兩個兒子等得不耐煩了。長大成人之後就沒住過這房子,他們已經住不慣了,太窄了,再說,他們父親那種不死不活的勁頭也hetubook•com•com已經把他們拖得筋疲力盡了,因此他們早早就到裡面的小院去歇息了。那小院是很早以前王龍娶第一房姨太太荷花的時候蓋的,那時是王龍最威風、最神氣的時期。臨去睡覺之前,他們交待梨花:萬一老爺再次出現要死去的情況就立刻叫醒他們。王龍的大兒子睡的那張床,在王龍以前的眼裡是那麼美好,他在上面度過了不知多少個雲雨歡愛的良宵,但他大兒子卻嫌它不好,嫌它太硬而且都舊得有點搖搖晃晃了,不過,一旦躺下去之後,他也照樣呼呼大睡。王龍的二兒子則睡在牆邊的一張小竹床上,他睡得安安靜靜的,像隻貓似的。
王龍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他躺在他自己田地中間的土坯房子裡,那房子又小又黑。他躺在年輕時住過的那間房間,而且正好就躺在當年洞房花燭夜睡過的那張床上。在城裡,他還有一棟大房子,如今是他的兒孫們住著。大房子裡的一間廚房都比他現在的這間屋子平坦些。不過,反正早晚都得死,那麼能死在這兒他也挺滿足了:這兒是他自己的田地,房子是父輩們傳下來的舊房子,屋子裡桌凳做工並不很好,甚至連油漆都沒上,床上吊的是老藍棉布做的床帳。
「真的嗎?」他又輕聲問道,她那自然的口氣使他好受多了,他眼睛露出光來,牢牢地盯住了她的臉。
弟兄倆盯著故去的父親看了一會,看著看著心裡突然泛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毛骨悚然的感覺,梨花也猜出他們會感到害怕,於是輕聲說道:「要為他辦的事還多著哩!」
然而,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王龍睜開了雙眼,他感到極度虛弱,似乎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他的軀殼。他眼珠轉動了一下,看見梨花坐在那裡。他身體弱得自己和_圖_書都開始害怕了,他一口氣艱難地冒到嗓子眼,又從牙縫裡勉強擠了出來,好像耳語一般:「孩子……這就是……死嗎?」
她看到他那驚恐的樣子,便用她那自然的口氣平靜而大聲地說道:「不,不是,老爺——您好多了,您不會死的!」
就這樣,她安慰了他,不過,就在他臨嚥氣時聽到她的聲音之後,他還是死了。但是,他死得並不平靜。雖然他臨死前一刻是感受到了安慰,但是在他靈魂出殼之際,他那被窒息的軀體狂怒般地跳了起來,四肢猛烈地向四周亂揮,結果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朝上一揮,正好打到了向他倚去的梨花。這一下打得著實不輕,而且正好打在臉上,梨花一邊用手捂著臉頰,一邊輕聲說道:「老爺,這可是您第一次打我啊!」
王龍的兒子為他買的那口棺材就停在他床邊,為的是讓他看了舒坦些。這口棺材可真不小,是用一棵木質相當堅硬的楠木做的。棺材把那間小屋子擠得滿滿的,弄得進進出出的人都非得繞著走而且還非得蹭著棺材的邊兒才過得去。這口棺材花了近六百兩銀子,不過這一回連老二都沒說什麼,儘管這小子平時過日子摳得很。的確,王龍這兩個兒子這回倒真沒心疼這銀子,主要是王龍太滿意這口棺材了。只要稍微覺得好受一點了,他就會伸出那隻顫抖的黃手去撫摸那黑得鋥亮的棺材。棺材裡還套著一口內棺,光滑得跟黃綢緞似的,裡外兩個棺材套得那麼合適,就像人的靈魂裝在人的軀體裡一樣。真是一口誰看了都會滿意的棺材。
王龍接著聽到他那兩個兒子在說悄悄話,他們是專門趕來陪他,為他送終的。他們以為老人家睡著了,其實他並沒睡著,他聽見他們說話了。他們倆神情莊重地對視著,並且說:「https://m.hetubook.com•com咱們得趕緊派人去南方把咱兄弟叫回來,咱兄弟也是他的兒子啊!」
他就一直這麼嚷著,直嚷得面色通紅,上氣不接下氣,要知道他很胖,當他直起身子喘口氣時,王龍的二兒子又接著往下說。他身材瘦小,面色黃黃的,一副狡詐的樣子,他的聲音從鼻子裡出來,尖聲細氣的。他說道:「我們還要請和尚念經為您超度。我們還專門雇了哭喪的和抬棺材的,穿的是紅黃色的袍子,還要扛上我們為您命赴黃泉之後準備的各種東西。大廳裡已經糊好了兩套房子,一套跟這裡的一樣,另一套跟城裡的那套一樣,房子裡有家具、奴僕、轎子、馬,反正您需要的全齊了。這些紙糊的東西做得可講究了,各式各樣的,葬了您之後,在墳頭就燒掉它們,我敢說哪家的紙人紙馬也比不上您的這一套好。這些東西都得排在出殯的行列裡,讓人人都瞧得見。老天保佑出殯那天天氣好!」
這下子,老漢高興了,他氣喘吁吁地說:「我想……全鎮的人……都會去的!」
儘管如此,王龍倒不像他父親死得那麼乾脆,雖然他的靈魂有數次都打算上路了,但他那強健的肉體卻一次次堅持不讓靈魂動身,一天就這麼結束了。當肉體與靈魂在體內搏鬥時,王龍感覺到了,他害怕見到這場靈與肉的搏鬥。年輕時,王龍是個粗壯、精力充沛的人,他是個肉多於靈的人。他不能輕易地讓肉體逝去,在他的靈魂打算悄悄溜走的時候他感到害怕。他哭了,嗓音沙啞而哽咽,沒有一個詞兒,像孩子的哭聲似的。
聽了這些,王龍知道他們已經在為他預備後事了。
二兒子又說道:「瞧他躺著的樣子就跟睡著了似的。」
老二回答道:「可不是嗎,就得趕緊啦!誰知道他跟著他那位將軍在哪兒瞎閒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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