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傑洛德初見岳母

「妳的嘴巴很甜。」
對於我這些話,他倒是表現得非常中國,他幽默地在我面前做出一種迴避、有禮貌和不可捉摸的姿態!我真不知道他將如何面對我母親。我為父親的死而悲傷,因為他現在如果還活著,那麼他將會喜歡傑洛德的,甚至可能沉迷於他的半中國血統。父親的心靈之窗開向全世界,而當他去世的時候,我依然讓那些窗子繼續向外敞開。
只有我母親叫我伊麗莎白,我是因為要紀念祖母伊麗莎白.杜安妮而被命名的。傑洛德叫我夏娃,那是他對我的暱稱,而其他的人則用各種不同的名字來稱呼我。
「是的,雖然他們家很早就搬到維吉尼亞州,」傑洛德說:「但在我小的時候,她曾來拜訪我們,而且十分喜歡我們的城市,以至於留在那兒,直到老死。我們把她埋葬在那個埋有其他白人的墓地。」
但我如果想把傑洛德的中國血統隱瞞起來,也只能持續一段短暫的時間,我母親非常敏感,她有辦法猜出她所不知道的事情。我曾謹慎、若無其事地對她說:「傑洛德的父親住在北京,他是美國人,但她娶了一位中國女子為妻,所以傑洛德是半個中國人。」
「佛蒙特山的冬天將會把我給冷死。」她總是這麼說,而她的話竟不幸應驗了。她是被冬天冷死的,但所謂的冬天,有一部分是存在於她的靈魂之中,不論她在什麼地方。
我猶豫著是否要進一步地告訴她傑洛德是半個中國人。他可以被視為黑高加索人,因為他的眼睛大而呈杏仁狀,他的眉毛俊俏、可人。他,作為一個男人,比起作為女人的我,要來得漂亮得多了;我,嬌小、相貌平平,眼睛與其說是藍色的,倒不如和-圖-書說是灰色。我從未肯定過自己是個漂亮的人,傑洛德也不曾這麼說。
他把籬笆圍起來,籬笆內有許多青草和高大的白樺樹。母親是個漂亮的女人,一生都保持著苗條的身材,她在父親逝世之後又活了幾年。然而,她,不論從心靈或肉體來觀察,都具有剛毅的性格,她一旦獲得了籬笆和籬笆門,便很少到外頭去遊蕩。當我告訴她我要嫁給傑洛德.馬克李歐的時候,她的臉色很難看。她不曾享受過婚姻的幸福滋味。雖然她愛我父親,可是她不希望我走上結婚這條路。
「夏娃,」我們訂婚那天,他說:「妳是我的初戀情人。」
「不論她在什麼地方,她對於死是無可奈何的。」我母親冷酷、倔強地說。
這時母親突然面向著我說:「伊麗莎白,我不明白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想,妳自己的家庭教育也很不錯,馬克李歐先生是完全正確的,妳不應該開這種玩笑的。」
「我要叫你亞當嗎?」我半開玩笑地問。
「好。」我愉快地說。在以往的那些日子裡,我太快樂而沒法感受到任何其他的事物,我只是一味地高興著,雖然她直搖著她的頭。
我母親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佛蒙特山居民,她始終是個徹徹底底的波士頓公民。
母親的小嘴兒張開,她用驚懼的眼光看著我。
「她葬在那兒是自己的意願——傑洛德跟我說的。」
「小時候家人便教我認識茶葉。」我母親說。她試著不使精神為之鬆弛下來,她假裝把盛著蛋糕的盤子拿起來,然後又放下。
母親不太願意讓自己高興起來,「它太大了。」她說,她開始倒茶。
「他也可和*圖*書能長得像馬克李歐的家人。」我提示著。
我母親側對著我,但她是在跟傑洛德說話。
我母親也可能給人生疏的感覺。那天,她確實相當地冷漠、無情。她穿著灰色絲綢的衣服,坐在客廳裡迎接他。她的旁邊是一張紅木茶几、一組外祖母留給她的銀製茶具,和某一個性喜航海的祖先一百年前從中國廣州帶回來的一些高級瓷杯、瓷盤。
「這是很難預料的,」她反駁地說:「我怎麼能夠忍受擁有一個我不了解的中國孫子呢?在波士頓,我沒有辦法向他人解釋這一切事情。」
「你的馬克李歐祖母住在雷契蒙嗎?」
「但是,中國……」她繼續道。
「你們住在那個城市呢?」我母親以輕視的語調問。
「妳的皮膚很細。」
「我們不需要把房子蓋得很小啊!」傑洛德說:「房子應該要像珠寶一樣,跟它的盒子成比例。」
「北京並不比倫敦、巴黎或羅馬還遙遠。」我說,傑洛德的影子開始在我內心縈繞。
「我不曾認識任何一個去過北京的人!」她說,她不認為北京是個不遠的地方。
「吻我,時候不早了,」她說。「我永遠都不會到北京去的。」當我傾身吻她的面頰時,她又說。
「馬克李歐的祖母去過啊!」我提醒她:「而且,她也葬在那裡。」
這是他曾經說過的話,但他只是描述著一些特徵罷了,他從沒說過「漂亮」這個字。我由衷地向他表示我對他的美的欽羨之意,因為混合的血緣之中確實存在著某種神奇的力量,不過這種神奇的力量究竟得自那一方呢?誰知道!這乃是新鮮事物發生的一項原則……
「坐啊,傑洛德!」我說,當我為著母親的態度而www.hetubook•com.com生氣時,我試著把自己的心情放鬆下來。她如果願意的話,是可以表現得和藹可親的。她擁有一種希罕但極甜美的微笑,不過,現在她那張嚴厲而瘦削的臉上卻沒任何微笑的痕迹。
「對不起,媽。」我說,這是孩提時代父親私下教我的口號。「莉慈,」他說,莉慈是父親對我莊嚴的名字的簡便叫法:「莉慈,跟人家說『對不起』是很容易的,妳不需花任何代價,卻能免除許多痛苦,這三個字是每天的生活必須用到的,尤其是在彼此相愛的人們之間。」
「噢,伊麗莎白……不!」
她說得很對,她從未前往北京。在傑洛德和我結婚後的一年裡,她便死於一種很快就轉變成肺炎的急寒症。我記得,每年冬天她一邊撩著她的灰色圍巾一邊說出的話語。
然而,我應該相信傑洛德的,因為當他見到我母親時,他以十分瀟灑的美國青年模樣出現在她的眼前。他的中國氣質僅顯露在那溫和、自然的舉止,以及梳得光滑、筆直的黑髮之上。他那雙眼睛甚至是警覺而坦白的,有時候它們還是會流露出中國人特有的目光,而將潛藏在心靈深處的自制有時令人覺得生疏的人格呈現出來。
「好漂亮的房子!」傑洛德說,他的眼睛向四周打量著:「我喜歡這些坐落在美麗風景中的房屋。」
現在已是二月初一。幾個星期以來,我們的佛蒙特山脈一直為冰雪所阻;山頭是白色的,而峽谷則在白雪下方呈現出一片沉寂的景象。三天前,曾有一陣暖風和陽光將山坡和街道上的積雪融化掉,不過,我知道這種融化現象是騙人的,因為我們這個地方在三月甚至四月的時候,都會下幾場大雪。有時,春www•hetubook.com.com天的採糖工作便會因糖汁凝固在通往糖廠的管子裡面而停頓一段時間。今天,峽谷籠罩在濃霧之中,山頭消失了蹤影,我除了院子裡的那扇門之外,什麼都看不見。父親曾為我母親建了一道籬笆,因為她——她是在波士頓長大的——沒辦法忍受窗外山巒綿延不斷驚人而遙遠的距離。
「我必須住在籬笆的門後面,」她對父親說:「否則我怎麼知道自己屬於什麼地方。」
母親拗不過我,只好搖頭嘆息。
「北京,中國的古老首都。」傑洛德直截說道,彷彿他可能吐出巴黎或羅馬等地名似的。「這是好茶,」他說:「印度茶可能很不好喝;當然,中國茶也可能很難喝。妳是位專家啊!科克太太。」
「真有趣!」我母親說。關於家譜的事情乃是她的嗜好,我知道現在的我不必再作更多的努力了,傑洛德已經在可能的範圍之內,贏得她那顆冷漠的心了。
母親伸出她那蒼白的小手,「你好!」她低聲說道。她是個小婦人,但卻能夠給自己披上一層不可侵犯的威嚴外衣,而且她確實這麼做了。
「媽,」我說:「這是傑洛德。」
「我很好,謝謝你。」傑洛德用溫和、悅人的聲音說:「科克太太,我很高興見到妳。」
但這不是說她已不再為我煩惱。在這之後,也就是有時候婚前傑洛德到我家拜訪的那一段期間。傑洛德和我互道晚安之後的夜裡,她把我叫到她的房裡,她直挺挺地坐在她的溫莎椅上,身著一套灰色的法蘭絨浴衣,頭上戴著羊皮製的黑髮圈。
「妳不是也來佛蒙特山住嗎?」我迴避原來的話題說。
他顯得既愉悅又懷疑。「我不敢相信基督徒會認為那個名字適合於一個中國人。」和圖書
「婚姻對一個優秀的女人來說,有著許多令人討厭的東西。」當我問她為什麼不希望我結婚時,她這麼對我說。「儘管馬克李歐是個好名字。」她補充道。
這著實教她吃了一驚。「妳永遠都不可以到中國去定居。」她抗議道。
「你一直在堅持自己是中國人,但事實上,你並不是……你有一半的血統不是中國人,」我反駁道:「傑洛德,當你和我母親碰面的時候,拜託你也做半個美國人吧!」
「伊麗莎白,我很怕將來妳的孩子會長得像中國人,小孩子的容貌確實像極了他們的祖父母,就妳來說,妳和妳的祖母杜安妮便似乎出自同一個模子。」
「不用擔心,媽,」我說:「傑洛德和我將住在北京城。」
「你的教養不錯,傑洛德。」我說。
傑洛德笑著說:「等一會兒!我祖母跟我說,吃餅乾時不要同時吃蛋糕。」
「如果加上一些乳酪,那我是會喜歡它的。」傑洛德說。我看得出來,當他知道我母親的心情時,他沉靜、輕鬆。而當他喝著茶、吃著餅乾時——因為,當我母親作選擇時,她可以變得相當地英國,而當她披上所有的威嚴時,她總是選擇作這樣的表現,他說:「噢,餅乾!自從我那個蘇格蘭祖母去世之後,我不曾吃過這種餅乾。」
這時母親不得不發笑了,那是一種極為輕淡的微笑,我也笑了,但我一方面是笑她,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很愉快。
「我想你是喜歡中國茶的,」母親說:「但我們總是喝印度茶。」
「哦,你祖母是蘇格蘭人?」母親問。
「嗯,」他說:「維吉尼亞州有許多古老的蘇格蘭家庭,我祖母總是堅持她曾祖父的父親丹尼爾是最早發現美洲的人士之一,也許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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