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靈魂飛向北京

等到他願意那麼做的時候已是六月了,那時,他取得了哈佛大學的學位,我母親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而我則為他所接受的榮譽而驕傲地歌唱:「以最高的榮譽……」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這些話。當他戴著帽子、禮服邁開大步朝我們走過來時,我母親對他表示出愈來愈親切的態度,而當時在場的男士之中沒有一個像他那麼英俊,因為這個時候他身上的拘謹神態已經不見了,他得意、快樂,而且握著我們的手——我母親和我的。
「我想……其實我並不真的知道……,」他說:「我父親對愛情非常失望,那個他想娶的美國女人不跟他一起前往中國,或者是她的父母不准她去;我想她是不夠堅強,不敢違抗父母親的命令,所以她拒絕了我的父親。他,為了顧及自尊,於是單獨前往中國,而且獨自住了十年的時光,然後,妳知道中國人如何……」他提醒了一下自己:「不,妳怎麼可能知道中國人是什麼樣子呢?唉,他們認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必須結婚;因為,那是上天所安排的。而且,除非每一個男女都具有健康的身心,否則一個民族是不可能擁有健康的,所以,中國朋友們無不懇求我父親作結婚的打算。而他最好的朋友——我的叔父韓右倫,也就是養育我的人,則建議他娶他妹妹,就這樣,這個妹妹變成了我的母親。她並不年輕,她在某一方面來說,算是一位寡婦,因為那個她自小被父母指腹為婚的男人,在婚禮舉行的前一個星期突然死去。如果她不太獨立的話,我想,她可能恪遵傳統而永遠不結婚,甚至可能成為一位尼姑。」
他思索著這個問題。「他們享有某種程度的快樂生活,跟我母親在一起是不可能完全不快樂的,她從未顯露出歡樂的神情,但她也從未傷心過,不管在什麼地方,她總是把種種事物整理得井然有序。」
我對僕人說:「照我以往的方式來處理每一件事情。」
他顫抖了一陣,我知道他受驚不淺,但也十分感動。
他擁著我。「但願我能肯定……」
「不要忘記,」我說:「晚上我們的主人回和_圖_書來的時候,他必須吃熱的食物,不論他回來得多晚。」
他將我抱住,再度吻我,不是熱情似火,而是輕輕地、非常溫柔地吻著我,之後,他走進那間客房,門,旋即掩上。
「有一回,」他說:「我父親去他的一個朋友的家拜訪,當時,她正在大廳之中,雖然她立刻離開那兒,但她還是看見他了;然而他並未發現她。」
我們是在月光瀰漫的夜晚談這些話的。那年,春天來得晚,我們與我母親保持一段距離,單獨在樺樹底下漫步。我覺得冷,於是他把他的外套脫下來,披在我的肩上,我在他的護衛之下走著我的路。
「井然有序真的那麼重要嗎?」我叫著說,因為我天生就沒有條理,我總覺得有一些事情比整理東西還重要。
「不,」他說:「我不能那麼做。」
「讓我先告訴妳:我只愛妳。」
「這便是她吸引我父親的一點!」傑洛德說:「大部分的年輕中國女人都難以接受外國男人,她們會叫嚷著說外國人的身上長滿了毛,有一種臭味,而且在親……親密行為的表現上是完全令人討厭的。」他結結巴巴地說出那個字。
我反對他而叫了出來:「噢,親愛的,你真愚蠢!」
「他們快樂嗎?」我繼續說。
「妳不了解我,」他說:「妳不能肯定,人的血肉之體具有一種天生的意志。」
這當然不是真的,因為往返北京的郵政總是十分良好的。我想,現在的郵政也壞不到哪裡去,它是由辦事謹嚴的英國人所設立的。當雷尼試著用這種言語來安慰我時,我笑了。我說:「你當然是正確的,我不會太過於擔心,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我將永遠愛著你。」我衝動地嚷著。
那個晚上突然變得相當嚴肅,我們兩人都顯得很沉默。我們再度坐下,而在愈來愈深的黑暗之中,他將北京和在那裡的兒時生活告訴我,那是他第一次談到他的母親。他說,她並不是漂亮的女人,她的臉平凡無奇,但她具有特殊的高雅氣質;他記得當她撫摸他的面頰時,她那雙纖細的手總是散發著香味。
「我希望,m.hetubook.com.com我很希望我父親能夠認識那個將成為我丈夫的男人。」我說。
這是真的,他沒要求過我,他不讓我說我們已訂情。
「如果事物失去了秩序,生活就沒有尊嚴。」傑洛德說。
我沒法兒回到牀上去睡。一個女人,當她因死了丈夫而成為寡婦之後,她的熱情也隨之消逝嗎?或者是她的肉體繼續活著,卻對埋在墳墓裡的屍骨哀聲吶喊?然而,傑洛德是沒有死,他活得比記憶還要真實,他在那兒——我們的屋子裡;他晚上回來、吃飯、睡覺,再度醒來,他望著此時正照耀在我窗外的同一輪明月。他的身體使我的心神發瘋,我的欲望朝向他、呼喚著他,因為他沒死,他是活生生的人。一定,他一定知道,他知道我站在窗戶旁邊,他知道我正看著那個從春夜的霧氣中升上來的月亮。我記得,我記得很清楚……
「我會再回來的。」我說。
「我將讓我房間的門開著。」我輕聲說道。
我真是個大膽的女孩,但我明白我所要的東西是什麼,我明白傑洛德深愛著我,至於他為什麼不向我求婚呢?我不知道,然而我有足夠的時間將答案找出來,因為我們正相愛著。
我回到自己的房裡!當我作準備時,我把門關上。有一種平和的幸福之感襲上我的心頭,現在,我終於了解為什麼婚姻是一樁神聖的事情。就在這種心境之下,我洗了澡、梳了我的長髮,然後,穿上一套耀眼的白色睡衣。接著,我把我的房門打開,他的,依然關著,我只好坐在窗戶旁邊的一個低深的窗座上等待,以及觀賞那些環繞著我們的山巒。大約一個鐘頭之後,我總算聽見了他的腳步聲,我轉身,看到他正站在門口,他穿著藍色的中國絲製浴衣。我們彼此交換著眼神,然後他伸出他的手臂,我便躺進他的懷裡。
次日,他跟著我們回家,我們在太陽下山之後抵達目的地。我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夜晚,空氣涼爽、甜美,只有山上的空氣才能與之相媲美。我母親說她很疲倦,所以很早就去睡覺。傑洛德和我坐在父親死前的那個夏天建造的石砌平臺上和*圖*書面,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談起有關父親的事迹,讓傑洛德知曉。「我希望他能夠知道一些關於你的事情。」我說。
「是的,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他們允諾道。
我把頭垂下來、低泣。他寫下了這些文字,難道還不夠嗎?今晚他是否一個人睡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把信摺起來,我對自己所發出的問題沒有任何答案,我再次將它封起來,而且再次將它放進那個祕密的抽屜裡。
「關於我的什麼?」傑洛德問,現在他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冰冷、有力,而我的手總是溫暖許多,並且和他的手緊握在一起。
「她願意嫁給美國人嗎?」我問。
之後,我定下心來思考如何使他肯定自己的辦法。
「恭喜你。」我母親說,她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而我則踮著腳尖,吻他的臉頰。我是第一次在母親的面前吻他,而當她一點兒都沒責備我時,他紅著臉、微笑地注視著她。
我們緩慢地、細心地談論著,我們握著彼此的手。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山——清晰地憑靠於天際。當我們的心思飛過浩瀚大海時,我們都明白這個夜晚為我們留下了什麼。而當傑洛德的感受特別深時,他便不再說話,不過,他那沉默的神情、烱烱有神的目光,以及被節制了的輕柔聲音卻將他的深刻感受全部透露出來。
他握著我的手沉默地坐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從我們所坐的長凳上站起來,將我拉近他,用以前從沒有過的方式來吻我。
大廳裡的祖父的時鐘敲了十二下,於是我們站起來,走進屋了,並且上樓。客人用的房間位於樓梯口,我們停了下來。整幢房子靜悄悄的,我母親的房門關著。這一晚終於到來了。
「中國女人和西方的女人不一樣,她們不親吻自己的孩子,」他說:「她們用鼻子輕觸以及聞他們的嬰兒,而當我脫離——嬰兒時期之後,她用手撫摸我的面頰,她的手掌既柔軟又甜蜜。」
「謝謝你們到這兒來,」他說:「沒有你們,我將沒有家人,我將是孤單的。」
我們心神凝注地吻了很久,然後我停下來。「現在,我們算是訂婚了。」和_圖_書我喃喃自語。
「你父親長得非常英俊!」我提醒他,他以前曾把他父親的照片拿給我看。
我記得他那嚴肅的黑眼睛裡的眼神。「沒有妳的愛,我照樣能活下來,」他說:「不過,我若是已經得到它又失去了它,那我就活不下去了,這就是我沒有要求妳嫁給我的原因。」
在他能使自己用「親愛的」來喚我之前,我已經用這個字叫他很久了,而當他開始用親暱的名字稱呼我時,他並不是任何時候都那麼叫我,他絕不在別人面前使用暱稱。
「我們會的。」他們承諾地說。
……昨晚,我很寂寞。噢,寂寞的感受時常臨到我身上,那比死還要難過。我仍舊是個妻子,但已失去了我的丈夫。或許,當一個男人死的時候,他的遺孀也會因過於寂寞而辭世,如果她的愛曾經是強烈的,那麼她的一部分將會完全死亡,這一部分的生命和愛意永遠都不能從與另一個男人的相處之中復活過來。然而,我並不是寡婦;夜裡,我躺在我的單人牀上,等待著,我所有的夢想都飛過大海,跨越時間和空間去尋找我的愛人。我走在那條我所熟知而通往籬笆門的街道上,門加有門閂,以防止可憐的小偷進入,不過,沒有肉體的我卻直接穿過它、經過庭院,而走進那扇鎖著的大門。守門人並未醒來,他聽不到我的聲音,其實他若聽得見,也沒辦法阻止我進入。我的家就在這兒,它和我前些日子離開它時一模一樣,我相信自己一定會再回來的。傑洛德和我不能分開,這便是我的信念。
「她是什麼背景?」我問:「她怎樣嫁給你父親的?」
「她曾見過你父親嗎?」我問,我被傑洛德的中國母親所迷住了。
「不能肯定的人是你。」我告訴他。
「那麼讓我們肯定一下吧!」我說。
「如果你認為,我是因為某一種我現在都不曉得的理由而不愛你,」我對他說:「那麼,今晚你到我房裡來,讓我們彼此沒有任何隱藏,讓我們在結婚以前彼此肯定。」
幾個晚上我都沒法兒睡覺,只好從牀上躍起,在屋子裡面徘徊,小心翼翼地,以免吵醒了雷尼。但他的耳朵對我非和*圖*書常敏感,他猜想我們家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仍沒有把關於那封信的事情告訴他,他認為,我之所以悲傷是因為好幾個月以來都沒有接到他父親的信。「媽媽,我確信在某一個被遺漏了的地方有許多信正等著妳,妳是知道那裡的郵差有著什麼樣的習性的,他們會坐下來吃一碗熱米粥,或者躺在樹下睡覺。」
當天晚上,我們三人一塊兒在波士頓的一家中國餐廳吃晚飯。他已事先在那兒訂好菜單,我母親似乎不太適應中國料理,她嘗了一盤又一盤,卻未見合意,但我不同,我吃著每一樣菜,我非常喜歡它們。傑洛德對著我笑,他是深愛著我的,這點我明白,儘管他還是會露出拘謹的態度。
因為我們初次完成我們的永恆的愛,便是在這幢屋子裡。那時我們尚未結婚,我在這兒把它寫下來,我從未向他人提起我們的這個天大的祕密,他,也不曾說過,我敢作這樣的肯定。他說,他只愛我,不論天地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他一定不曾說過;暫時假定我的想法是錯誤的吧!但現在的我依然為自己的選擇而高興,因為傑洛德總是太過於敏感,在最初赤|裸裸地向我吐露愛意的日子裡,他常被一種奇怪的恐懼所困擾,怕我會被他的中國膚色所傷害。確實,他有時候看來更像中國人,而不像美國人。
我的靈魂驚懼萬分地站在門邊,不一會兒,它便又回到我的身上。哪一天?傑洛德寫那封信的日期是哪一天呢?信上載有日期嗎?我不確定,於是,我下了牀,打開書桌的祕密抽屜;是我,是我把封套撕開的,我再度將那封信的開場白讀了一遍。
這是一句流傳已久的諺語。如果我不曾接到那封帶有生命感,躺在我書桌的祕密抽屜裡的信,那不知該有多好!我已經用紅色的火漆將它封起來,以免雷尼有一天在偶然的機會裡翻箱倒篋而發現了它。而我既已封住它,我發誓自己再也不去讀它。
「我們的女主人將會再回來。」他們說。
現在,我的靈魂迅速地穿過房間,到達傑洛德睡覺的臥室,他必然已經進入夢鄉。他,一個人嗎?他依然是一個人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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