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身穿中國袍的老人

之後,我們又坐下來。雷尼正站在門內,望向那些逐漸爬升的平原。
「你是這間小木屋的主人嗎?」我說。
「是啊!」我說。他到底記得多少,又忘了多少呢?他上一次看到他時,雷尼是個六歲的小孩。
我面向爸爸:「你願意跟我們一起住嗎?」
「我十五分鐘後就回來了。」山姆.布蘭說,然後,他跟著大步走開。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只是在錢用完之後,步下火車,然後,有位好心人讓他住這間房子,我猜得出它附屬於距此大約半里遠的一幢較大的房屋。
「我們若快一點,那我們依然能趕上下午的那班火車。」我說。
「我是山姆.布蘭。」他說,但他正凝視著雷尼,他認為雷尼看來有點「不一樣」,他正想著:這些人是誰呢?
他慢慢地站起來,朝著角落裡的一個舊式冰箱走過去,並將它打開。我的視線移到冰箱內部,我看見半瓶牛奶,一小塊奶油,三個蛋和一個已經被切了一塊的楔形肉餅。
火車移動起來,腳伕將我推進車門,然後鎖上它。我們——爸爸、雷尼和我,在車廂內安頓下來。之後,我竟意識到身上的某個地方有疼痛的感覺,那是在我手上,也就是山姆.布蘭用力握住的那一隻手。
「有人來了。」雷尼說。
一個男士正大步地走向我們,不一會兒他便出現在門口,他看起來已不是個年輕人,但還未到達中年階段。他的身材頎長,肩膀平直,頭髮是淺棕色,皮膚和頭髮呈同一色澤,他有一張歷經風霜的西方臉https://www.hetubook•com•com孔。
「我……」他含糊地說:「他們為我帶來吃的東西,有個婦人清掃我的房子,洗我的衣服。我不需要錢。這裡的人很善良。」
他再次坐在桌旁,他小心地閤上那本布裝的中國書。
雷尼和我互看著對方。我們對於傑洛德的父親的生活狀況若曾有過什麼不明白,此時都已煥然冰釋了,我們默默地同意必須將他帶回家,而且不應再有任何的遲緩。每天這兒都各有一班往東部和西部的火車。
爸爸正打量著雷尼,我於是退後幾步。
他開得很快,所以我停止說話,對於車子的速度我不再能適應,幾年來乘坐驛車和人力車的經驗或許已永遠減低了我的活動速度。我們及時抵達車站而趕上那班火車,雷尼和山姆.布蘭扶著爸爸登上階梯。
「爸爸你過得怎樣?」我問。
「我們把它放在車站。」雷尼告訴他。
現在,我看到雷尼正感到困擾,他看著他祖父,而且正猶豫著是否要開口說話。
「你吃了什麼呢?」
「妳準備讓他穿著那件中國衣服去搭火車嗎?」我兒子問道。
「你要跟他們離開這兒嗎?」
「嗯!我要跟他們去。」
「妳丈夫在那裡?」
「我……但願如此。」
我總是叫他「爸爸」,那比「父親」好叫多了。聽到這個名字時,他挺起他那傴僂著的背,他看見我,而且認出了我。但很奇怪,他竟不感到驚訝,就好像他不曉得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樣子。他不擁抱我,但也不將我的和-圖-書手推開。他以一種溫和而生疏的聲音說:「我在火車上生了病,他們把我安置在這裡,我不得已,只好留下來。我沒有選擇住處的自由。」
「我去開我的汽車!」他說:「他沒有很多東西要打包,你們的行李在那兒呢?」
「我到這兒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他以一種誠懇的聲音說:「我一直在照顧我的這位老鄰居。」
「我要去。」爸爸說。
「有什麼事嗎?」我問。
「好吧……」這位長得極高的美國人正懷疑著:「既然你這麼說……」
「我們走吧!」他說。
「你希望我去跟你們住在一起嗎?」他問。
「我會的。」我允諾道。
「媽媽!」雷尼叫了出來。
「你是記得你孫兒的。」我說。
「你們住什麼地方?」他問。
「你吃過午餐了嗎?爸爸。」我問,如果我們的動作快一點,那麼我們還是能趕上那班往東部的火車。
我們已找到了傑洛德的父親,他目前正住在西堪薩斯州的一幢小木屋裡,李杜.斯普林是個小鎮,比一般所謂的鎮還要小,它坐落在半山腰的高峭的平原上面。我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因為當我們在車站打聽消息時,認識他的人都對他抱持尊敬、奇怪、懷疑的態度。
「佛蒙特山。」我說。
「馬克李歐?那個老紳士。」在售票窗口那個穿著短袖衣服的人這麼說,他說話時嘴裡含著煙草。
山姆.布蘭憑靠在門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之後,他對爸爸說話。
爸爸看了看他自己。「這件衣服相當不錯啊!」他和圖書說:「我是在北京買的,它的絲質還很好,它既溫暖又柔軟。」
「傑洛德在那裡?」他問道。
在戰爭發生以前的那段期間,傑洛德和我繼續生活在北京老家是多麼地自私啊!我們知道我們是自私的,而且我們也掌握了被命運注定的快樂時光,然而,我們相信任何一個到達美國的人無異到了天堂,卻也是一項事實。我們認為爸爸是安全的,因為他離開了麻煩最多的中國省份。我們曾接到幾封他寫來的信——平靜的信,他說他生活過得很好,我們不必為他擔心,他已結交了一些朋友,而我們就在自己面臨戰爭和危險的煩惱時,便把他給忘記了。
「我想是吧!」他回答。
「他在國外。」我說。
「爸爸,我們要把那件衣服帶走,」我說:「不過,我們若找一下你的外套,或許比較好,美國人對於樣子怪異的人不太習慣。」
「再見,夫人,」山姆.布蘭說,他緊握我的手:「你可以寫信給我,把這位老人如何到達目的地的過程告訴我。」
「再希望不過了。」我說。
「是的……它建在我的農場上,我父親養了一群羊,這是牧羊人使用的小木屋。」
「爸爸……你為什麼在這兒呢?」
「傑洛德的兒子?」這個老人問道。
他伸出他的一隻孱弱的大手,我頷首示意雷尼走上前去,他羞澀地遵從我的吩咐。
「現在我們既已找到了他,」我說:「我們就要帶他回家。」接著,我想起一些事實:「我是傑洛德.馬克李歐太太,這是我的兒子雷尼。」
「嗯和圖書!嗯!」這位祖父低聲地說:「坐!坐下!」
「老朋友,你認得這位女士和這個男孩嗎?」
我猶豫了一下,解釋傑洛德已死比解釋他為什麼在那裡要來得簡單多了。我如果向他說傑洛德想留在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會使他對我們感到懷疑。
爸爸平靜地點頭。「她是我兒子的太太,那男孩子是傑洛德的兒子。」
門外的灰塵和噪音顯示山姆.布蘭已經回來了。我已將手提箱包好,雷尼領他祖父到車那邊,而山姆.布蘭則跳出車外,他那一雙長腳十分敏捷的樣子。一分鐘之後,我們便全部坐在汽車裡面,灰塵在我們前面飛揚。那部車的造形大而奇怪,漆紅、鍍鉻,和牀鋪一樣舒適。
「除非你願意,否則不要……如果你要留下來的話,我將照顧你。」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車子。」我說,因為我坐在前座,雷尼和爸爸坐在後面。
「我有錢!」說著說著他便打開桌子的抽屜,取出一個用黃色中國絲巾包著的小袋子,然後,在我面前攤開,那兒有五張一塊錢的紙鈔,他再度將它包起來,放進抽屜裡。
「我實在不能想像人們竟能讓一個老年人獨自流連在外。」他一臉嚴肅地說。
「你照顧我公公,真好。」我說。
這位溫和的老人對這沒有多說什麼,而雷尼此時也已跑去從牆上垂掛下來用做衣櫥的一條簾子後面,拿出那套爸爸當時離開北京所穿的暗灰色服裝,以及那件傑洛德在舊公使館區的一家英國人開設的裁縫店裡買給他的黑色外套,它們看來並未損壞多少。很明m.hetubook•com•com顯的,爸爸長年都穿著那些他小心地摺放在手提箱裡的中國絲袍。他讓雷尼幫他穿那件灰色服裝,然後,我們一起幫他穿上黑外套,並找來了他黑色的杭堡帽。我們稱讚他頗為俊美,他耐心地站著,沒有被任何事情所困擾。他溫和、順從,至於他的心中是否有什麼不對勁?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敢肯定他曉得自己正發生著什麼事,他只是把自己交到我們的手上。
「它是被造來聽命令的,」山姆.布蘭說:「我的命令。」
房裡沒有其他的兩張椅子,所以雷尼坐在桌緣,我坐在一張凳子上。
「他會回來嗎?」
「我們不知道……」我才說出口,便又停住,因為我怎麼有辦法向這位坦率的人解釋一個老人為何自己到達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而停留在那兒呢?我又怎麼有能力解釋北京,或甚至中國的事情呢?這就好比是向他解釋一顆遙遠的星球一般地困難!
他帶我們走到一條長街的盡頭,而在距那兒一里遠的一間未上漆的單房屋子裡,我們找到了傑洛德的父親。門是開著的,雖然這裡的空氣到了四月的時候還是相當寒冷。他正坐在屋內的一張粗製的桌子旁邊,噢!身上穿著——那件老舊的中國棉袍,他正在讀著一本中國書。他一看見我們便很正式地站起來,臉上滿掛著微笑。他任鬍鬚不斷地長,頭髮也相當地長,現在,它們都變成銀白色了。他的身子瘦得好可怕,他的眼睛如斗一般大。以前,我完全不曉得他和傑洛德有多像。我飛向他,雙手環抱著他。
「他仍然待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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