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拿魚網去撈沙丁魚。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好嗎?」
他望望天空,看見一團團白色的積雲,形狀像一堆堆和諧地疊放在一起、美味可口的霜淇淋,而在藍藍的上空,高爽的九月天空中,襯托著一縷縷羽毛般淡淡的卷雲。
「可是他們今天輸慘啦!」孩子告訴他。
「我們可不同。」老人說,「你只有五歲時。我就讓你幫忙拿東西。」
「行了!」他叫了一聲。「你可以放掉釣絲了,手啊,當你抽筋的時候,我要單單用右臂來對付牠,直到你不再胡鬧。」他用左腳踩住剛才用左手攥著的沉甸甸的釣絲,身子朝後倒,用背部來承受那股拉力。
他記不起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會在獨處時自言自語了。往年當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偶爾會在夜裡唱唱歌,那是在小漁船或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後來,當那孩子不在身邊,而他又覺得孤單時,大概是從那時候起他才開始自言自語起來的。不過,他已經記不起當時的情形來了。然而。當他跟孩子一塊兒捕魚時,他們通常只有在必要時才會說話。他們的交談多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要不就是碰到壞天氣,或是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因為老人一向認為。如果沒有必要的話就不要在海上說話,這是捕魚人所公認的好規矩,而老人也非常認同,始終遵守它。可是這會兒他把心裡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因為他確信不會有人會受到他說話的干擾。
「魚兒啊!魚兒啊!」他說,「我愛你,也非常尊敬你。不過今天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做一個了斷。」
然而牠沒有咬餌。牠溜走了,老人沒感應到任何動靜。
「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這對你來說可真是個壞消息,魚兒啊!」他說,把釣絲從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四處張望尋找那隻小鳥,因為他本來很高興有牠來作伴,可是鳥兒飛走了。
「不過,到目前為止,牠似乎還很鎮靜。」他想。「而且正按著牠的計畫行動呢。可是牠的計畫是什麼呢?我的又是什麼?我必須隨機應變,用我的計畫來對付牠。如果牠跳出水來,我就能弄死牠,可是如果牠真要這樣一直待在下面不上來,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釣絲上黏著黃色的海藻,老人知道這會給釣鉤上的魚兒增加一些拉力,所以心裡暗自竊喜。
「這可怪了!」老人說,「他捕過海龜嗎?那玩藝兒才傷眼睛哪。」
「也許我不該當漁夫。」他想,「但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吧,這正是我生來該從事的行業。我一定要記住,天亮之前一定要吃掉那條金槍魚。」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一定會以為我瘋了。」他提高了嗓子說,「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就毫不在乎。而且我還要繼續說。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跟他們對談。還可以聽棒球賽的實況轉播呢。然而,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時刻,現在我要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天生要做的那件事——打魚。」他想像著,「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魚。我揀到的也只是正在吃小魚的金槍魚群中其中一條失散的。現在牠們正游向遠方,而且游得飛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出現的魚兒都游得很快。且都是朝向東北方游去了。難道那兒有什麼新鮮事嗎?或者,這是一種我不懂得的天氣徵兆?」
「如果我就此看不見哈瓦那那炫目的燈光,我們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因為,如果這條魚游行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一定還有好幾個鐘頭可以看得見燈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如何。」他想,「唉!幹這行應當要有台收音機才好哪。」然而他轉念又想,「幹嘛總是惦記著那玩藝兒,還是趕快想想你手邊的正經事吧,可千萬別做出什麼蠢事兒來啊!」
「才不呢!」孩子說,「好漁夫的確很多,還有些是很了不起的。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才是最棒的。」
大魚依舊不慌不忙地自在悠游著,魚和船在平靜的水面上慢慢地行進。另外那幾個魚餌還在水裡,因為沒有動靜,所以也用不著應付。
「我今天自個兒還有剩的,我把它們放在匣子裡用鹽醃上了。」
「由於我設計欺騙了牠,因此牠不得不作出選擇。」老人在心中琢磨著。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條的。」他說,並用刀子把一條魚肉一切為二。他感到那釣絲一直緊拉著,他的左手這時忽然抽起筋來。他使勁握住了粗釣絲,而後惡狠狠地看著它。
「可是抽筋會好的。」他想,「左手肯定會及時復原,來幫助我的右手。眼下有三樣東西是兄弟:那條魚和我的兩隻手。這手一定會復原的。真可恥,它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抽筋。」魚叉慢下來了,並用牠慣常的速度游著。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麼上了年紀的人都醒得特別早?難道是要讓白天長些嗎?」
「嗯!牠正朝著北方走。」老人說。「海流會把我們往遙遠的東方送去。」他想,「但願牠會隨著海流拐彎,這樣就代表牠越來越疲乏了。」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雖從沒消失過,但這時卻又像微風初起時那般鮮活了起來。
「我記得。」孩子說,「我馬上回來,再幫你叫杯咖啡吧!我們在這兒可以賒帳。」
「終於上鉤啦!」他說。「現在讓我來好好餵牠吃一頓吧!」
「我記得,可惜我們兩個都太沒勇氣了。當時真該去問問他,說不定他真的會跟我們一道去打魚呢。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輩子都記得這回事了。」
「是啊!」孩子說。「不過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只要有隻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就會叫他趕去追泥鰍的。」
他從小船槳邊低頭朝水中望去,看見一些顏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鬚一樣的小魚,牠們在水母觸鬚和觸鬚之間以及浮囊在浮動時所投下的一小攤陰影中游著。水母的毒素傷害不了牠們,可是人就不同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回船上來時,假如有幾根觸絲掛在釣絲上。或是有紫糊狀的黏液沾在那兒的話,他的胳臂和手掌就會出現腫脹。還會發癢並感覺刺痛。就像被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感染時一樣。不一樣的是:這水母的毒素發作得更快。並且痛得像挨鞭子一般。
「鯕鰍!」老人高聲喊道,「大鯕鰍!」
「是的!」孩子用力地點頭。「我請你到海濱酒店去喝杯啤酒,然後再一塊兒回來把打魚的用具帶回家,好嗎?」
「聖地牙哥!」當他們倆從繫船的地方爬上岸時,孩子對他說。「我又可以跟你一起去打魚了,我家裡已經攢了一些錢。」
「在過去的日子裡,他偶爾也會到海濱酒店來。可是他一喝了酒,就變的很粗暴,還經常出口傷人,性子真夠倔的。天知道他的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又是棒球。又是賽馬的。至少他老在口袋裡揣著賽馬的名單。我還聽到他常常在電話裡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呢。」
「我記得魚尾巴叭噠叭噠地上下猛拍,船上的座板被打裂了一道縫,我還聽見有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扔到船頭上去,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絲卷兒,我感覺到整條船都在震動,也聽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就像在砍樹一樣,還記得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血腥味兒呢!」
「我們到底要聊非洲還是棒球?」
他慢慢朝著鳥兒盤旋的地方划去。他雖然情緒高昂。卻依舊沉著鎮定,他緩緩滑著槳並儘量讓那些釣絲保持垂直。不過,他到底還是挨近了海流一點兒,這樣,他便仍可依著正確的方式捕魚,儘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一些。
一隻小鳥從北方朝小船飛來。那是隻鳴禽,在水面上飛得很低,老人看得出來牠非常疲乏了。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打算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鎮著,明兒早上我們再把牠們分掉。我回來的時候,你跟我說說棒球的消息吧!」
「我還是把挑出在船梢的那根小釣絲重新裝上魚餌,再從船梢上垂到水裡去的好。」他說,「如果那魚打算在這裡再過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點東西,再說,水瓶裡的水也不多了,我看這兒除了鯕鰍,也逮不到什麼別的東西。但是,如果趁牠新鮮的時候吃,味道還是不錯的。我希望今晚能有條飛魚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可以引誘牠。飛魚生吃味道是棒極了的,而且不用把牠切成小塊。現在我最好保存我所有的精力。基督啊,我當初實在沒有料到這魚竟然這麼大。」
「那真是太好了!」老人說。「咱們打魚的都是一家人啊!」
「再吃一些,」他說,「好好地吃吧。」
「不用了!你還是跟其他孩子一塊兒打棒球去吧。我還能划船,況且我可以找羅吉利奧來替我撒網。」
「現在正是大魚露面的月份呢!」老人說。「在九月裡,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
「來吧!」老人扯開了嗓門高聲叫道,「再來一次吧!聞聞這些魚餌。味道是不是很鮮美呢?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快吃了吧。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又結實、又鮮美。別怕難為情,小魚兒,快把它們吃了吧。」
如今他離海岸很遠了,已經看不見那一道綠色的地平線。向海岸方向望去只有青綠的點點山巒以及山峰上空彷彿皚皚雪的雲塊。海水是湛藍的,陽光在海水中映出五彩斑斕光柱。那斑斑點點無數的浮游生物,由於此刻日正當中,都看不見了。此刻老人目中所見的,僅僅是在藍色海水深處幻化成七色光帶。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垂在一英哩深水中的釣絲。
「我不願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那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差勁。」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徹也每年來這兒。你爸爸就會認為他是最棒的球隊經理了。」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來看看棒球的消息吧!」
老人用他那雙歷經滄桑、堅定而慈愛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依我看,牠也要跟我奉陪到底呢。」老人想,於是他開始等待著黎明。此時正當破曉時分,海風冷颼颼的,他把身子緊貼著木船舷來取暖。「牠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他堅定地想。天色微明中,釣絲伸展著,小船也正平穩地移動著。初升的太陽逐漸在天際顯露出它的輪廓,陽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我拿牠一點辦法也沒有,牠也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想,「不過牠若真要這樣跟我耗下去,我看我們誰也別想征服誰。」
此刻陽光似乎全力放射出它的熱度,儘管微風正柔和地吹著。
他們在一家清早就營業,專供漁夫膳食的小吃館裡,喝著加了煉乳的咖啡。
他說話的時候,鳥兒瞪著他。牠太疲乏了,這釣絲穩當不穩當,牠連看也不看一眼,就用小巧的雙腳緊緊抓住了釣絲,在上面晃來晃去。
他們順著大馬路朝老人的茅棚走去,在漆黑的路上,有不少光著腳的男人正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杆在路上走著。
「這不一定表示牠會躍出水面來,然而牠卻隨時有跳起來的可能。」
他把沉甸甸的釣絲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裡洗了洗手,並把手放在水裡浸了一分多鐘,看著一縷縷的血絲在水中漂開,而海潮隨著船的移動在他手上規律地拍打著。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隻長翅膀的黑色軍艦鳥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盤旋飛翔。牠倏和*圖*書地斜著雙翅俯衝,然後又猛地拉高,在天空盤旋起來。
念完了祈禱文,他覺得舒坦多了,可是依舊沒有逃脫痛疼的折磨,這會兒也許還要痛得更厲害一點兒,於是他將背靠在小船的木舷上,機械式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上船的事嗎?那時我幾歲?」
「告訴我關於球賽的事吧!」孩子請求他說。
「這真是條壯實而血氣旺盛的魚。」他想。「我運氣好,多虧捉到的是牠,而不是條鯕鰍。鯕鰍太甜了,這魚一點也不甜,元氣還都保存著。」
「哇!多棒的魚啊…」他說。「現在牠正把魚餌斜叼在嘴裡,帶著它一道兒游呢。」
「說不定我也借得到,不過我儘量不去借錢。頭一遭借錢,下一遭就要討飯。喬.迪馬吉奧於一九三八年進洋基隊,以超強的打擊率著稱。一九五一年球季結來後,告別球壇。」
「也祝你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上,身子朝前。藉以抵銷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划出港去。海灘上也開始有一些船隻陸陸續續划出了港。這時天色仍未亮。老人儘管看不見那些船隻,卻能夠聽到他們的槳葉在水中划動的聲音。
孩子離開了茅棚。由於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點燈。等孩子離去後。老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床。他把長褲捲起來當枕頭,把那張報紙塞在裡面,然後用毯子裹住身子。在彈簧墊上鋪著的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
「我還是想去。就算不能跟你一塊兒打魚,我也想替你做些別的事。」
等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早已在椅子上睡著了,太陽也已西斜。孩子從床上取下一條舊軍毯,鋪在椅背上,蓋住老人的雙肩。孩子站在老人面前,憐惜地打量著他。他發現這兩個肩膀挺怪的,老人雖然年歲老邁了。但他的肩膀卻依然強健,脖子也依舊壯實,而且當老人睡著。腦袋向前垂拉的時候,皺紋也不太明顯了。他的襯衫上不知縫了多少補丁,拼貼得像他船上的那張帆一樣。這些補丁被陽光曬得褪成了許多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頭也一樣蒼老,尤其是當他的雙眼一閉,臉上就一點生氣也沒有。像個死人般。那報紙攤在他的膝蓋上,在晚風中,靠他一條胳臂壓著才沒被吹走。孩子這時注意到他光著腳。
就在這時,那條大魚突然猛然一扯,把船扯得陡地一歪,老人給震倒滑向船頭那邊去了,要不是他即時撐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釣絲,那魚早把他拖到海裡去了。
「牠比這條小船還長兩英呎哩!」老人說。釣絲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穩,說明這魚並沒有受到驚嚇。老人現在竭力用雙手攥住釣絲,好使釣絲不致於被魚扯斷。他明白,要是他沒法用勁兒使魚慢下來,牠就會把釣絲全部拖走,並且繃斷。
「就算偷我也願意。」孩子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可是,你應該記得,有一次你一連八十七天都捉不到一條魚,之後卻接連三個禮拜,天天都捕到大魚。你忘了嗎?」
「你不是也在摩斯基多海灣外捕了好多年海龜嗎?我看你的眼力還是挺好的嘛。」
「天主保佑我,讓這抽筋快點好吧。」他說,「因為我不知道這條魚還要跟我耗上多久。」
「想喝咖啡嗎?」孩子問。
「你真是我的鬧鐘。」孩子說。
「有鍋魚煮黃米飯。要吃點嗎?」
「牠們都是好樣的。」他說,「牠們在一塊兒尋開心,彼此相親相愛的。牠們是我們的兄弟,就像飛魚一樣。」
「我也說不上來。」孩子說。「我只知道孩子們睡得沉。起得晚。」
過了一會兒,孩子回來了,手裡拿著包在報紙裡的沙丁魚和兩個魚餌。然後他倆赤腳踩著沙石,沿著小路走到船邊。他們把纜繩解開,小船就輕輕地滑到水裡去了。
「喔!」他大叫一聲,同時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絲,先收進了一公尺長的釣絲,然後連連猛拉,使出全副力氣,以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揮動雙臂,使勁地把釣絲往回拉。
「我以後一定要給他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我們不只一次了吧?」
「來啦!來啦!」他一邊說,一邊連忙將槳放到槳架上,由於他的動作很輕,所以連船舷也沒有碰一下就把槳放好在槳架上了。他伸手去拉釣絲。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感到釣絲並沒有任何抽動,也沒什麼份量感,於是就輕鬆地握著它。突然間,它又動了一下。老人試探性的拉一拉釣絲,拉得既不緊又不重,但就在這一拉的動作中,他就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原來,在一百英尋的深海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包住鉤尖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製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清晨的來臨,他一面搖槳。一面聆聽飛魚出水時的顫水聲,還有牠們在黑暗中凌空飛翔時振動繃緊的翅膀所發出的聲音。他特別喜歡飛魚,因為牠們是他在海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鳥兒傷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鷗。牠們不知疲倦地飛翔。覓食。然而多半是一無所獲。於是他想。鳥兒的生活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艱難,除了那些猛禽和強有力的大鳥之外。為什麼海上的生活如此艱難,那些大鳥強而有力,而這些海燕卻是生來便如此地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而且美麗的。可是。有時她竟又是如此地殘忍。那些在海面上飛翔的鳥兒,不得不一面點水覓食,一面發出微細而淒慘的哀鳴。這種可憐的鳥兒啊,天生就柔弱。不具有和海浪抗爭的力量。
「可以啊!」孩子說。「不過你上次創的紀錄是八十七天,這怎麼說?」
「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的。」
他攥住了勒在背上的釣絲,目不轉睛地望著浸在水裡的釣線,而小船則是不停地朝著西北方漂去。
「佩德里科在酒店裡給我的。」他解釋說。
老人見過許多大魚。他見過許多超過一千磅的魚,甚至他在前半輩子也曾逮住過兩條這麼大的魚,不過他從未獨自一個人行動過。然而,現在他可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而且已經漂到看不見陸地的海上,跟比他所見過、所聽過的魚都要大的一條魚綁在一起了。而他的左手依舊捲曲著,像緊握著的鷹爪。
當釣絲猛地一抽時,鳥兒飛走了,慌亂間,老人竟沒有看到牠飛走。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摸摸釣絲,發現手上正在淌血。
「我要想辦法叫船主人也駛到遠方。」孩子說。「這樣,如果你真釣到了大魚,我們也可以趕去幫你的忙。」
「我從剛剛就一直叫你快吃哪。」孩子親切地對他說,「不等你準備好,我是不願打開飯盒的。」
「我現在就去弄沙丁魚,好不好?我還知道上哪兒去弄四份大魚餌來。」
老人眉開眼笑地說。
他把槳放在槳架上,從船頭下面拿出一根細釣絲。釣絲上繫著一段粗鐵絲和一支中號釣鉤,他把一條沙丁魚掛在釣鉤上面,然後把釣絲從船舷放下水去,將上端緊繫在船梢一隻拳頭螺栓上。隨後。他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著擱在船頭的陰影裡。然後他又划起船來,注視著那隻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飛掠的長翅黑鳥。
「萬分恩典的聖母瑪利亞,天主與你同在。你是女人中最有福氣的,你兒子耶穌也是有福氣的。聖潔的聖母瑪利亞,在我們臨死的時刻,為我等罪人祈禱吧。阿門。」然後他加上了兩句:「萬福童貞聖母,請你叫這魚死去,儘管牠有多了不起。」
「我會記得的。」老人說,「到時候我會去叫你的。」
他就那樣醒了過來。他看了看敞著的門外那輪明月,穿上那條當枕頭用的褲子。然後走到茅棚外面去小解,接著就沿著大馬路向孩子的住處走去,準備去將他叫醒。清晨的寒氣使他冷得直發抖。但是,他知道打過顫身上就會暖和些,而且過不了多久他就要把船划到海裡去了。
「我們先把這些傢伙放到船上,然後再去喝一點吧。」
他們走進老人的茅棚,孩子把一卷卷的釣絲放進籃子裡,接著拿起魚叉和魚鉤,老人則把繞著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牠游得慢些了。」他說。
他想到有些人將小船駛到瞭望不見陸地的地方,會覺得害怕,他明白在天氣會突然變壞的那幾個月裡,他們是有理由害怕的。但如今雖然正是刮颱風的季節,可是只要颱風沒有出現,這些月份其實正是一年中天氣最佳的時候。
「牠剛才不過是在轉身。」他說,「我知道牠一定會上鉤的。」
「你真是個好心腸的孩子。」老人說。「我們快來吃吧!」
此時此刻,老人從容、自在地划著船,他不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氣,因為現在只需要讓小船保持住一定的速度就可以了。而且,這時的海洋就像個女人,一平如鏡,只有海流偶然在海面上打出一個個漩兒。他可以讓這海流替他分擔三分之一的工作。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其實已經離開港口很遠很遠了,甚至還遠過了他原來預期到達的地方。
「我們是不是應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明天就是第八十五天了。」
沒多久他就睡熟了,在睡夢中他又回到了少年時代所看到的非洲,那逶迤綿延的金黃色海灘和白得耀眼刺目的海灘,還有那些高聳的海岬、褐色的大山。如今他幾乎每夜都會回到那片海灘,在夢中聽見海浪拍岸的隆隆聲,看見主人駕船穿浪而行。他能聞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能聞到晨風中帶來的非洲氣息。
「這是誰給你的?」
「那麼,祝你晚安。早上我會來叫你起床。」
「初升的太陽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不過。我的眼力還是很好的。傍晚時分,我可以直視太陽,不會有眼前發黑的感覺。傍晚的陽光應該比較強烈。可是早晨的陽光卻總叫人感到眼睛刺痛。」
「不,比我好的漁夫多著呢!」
他感到絲線傳來微弱而小心地一扯。跟著又是較猛烈地一拽,老人知道這時準是有條沙丁魚的頭卡在釣鉤上很難扯下來吧!釣絲又持續顫動了一陣,之後就沒有一絲動靜了。
「要爭氣呀,手啊!」他說,「我這樣吃東西是為了你啊。」
「我並不虔誠。」他說,「但我願意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聖母經》,只要我能逮住這條魚:甚至我還願意許下心願,只要讓我逮住了牠,一定去朝拜科夫萊的聖母還願。」
平日裡,每當刮東風的時候,就會從海港那邊的鯊魚加工廠裡飄來一股濃重的魚腥味:但今天只送來一些兒淡淡的氣息,因為風轉向了北方,而且這會兒已經逐漸平息,午後的陽光灑在酒店露臺上,天氣十分的宜人。
「主啊,請叫牠跳躍吧!」老人說,「我的釣絲夠長,可以對付牠。」
「你好好兒看報。等我回來了說給我聽聽。」
要是颱風即將來到,而你正在海上的話,你總能在好幾天前就在天空中發覺種種跡象。人們在岸上可看不見,因為他們不知道該看什麼。但看樣子,這會兒是不會有颶風刮來的。
「好,那就兩條吧!」老人笑著說。「你該不會是去偷吧?」
「長鰭金槍魚!」他嚷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挺好。秤起來恐怕有十磅重呢。」
夜間,有兩條海豚游到小船邊來,他聽見牠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辨認出那雄海hetubook.com.com豚所發出的喧鬧噴水聲和那雌海豚所發出如喘息般的噴水聲。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信心十足,你說是不是?」
他拉開嗓門喊道:「但願那孩子在這裡。」
「這釣絲很穩當的。」老人對牠說,「真的,你不用擔心。只是這夜裡沒有風,你怎麼會這樣疲乏啊?莫怪,鳥兒們為啥要這樣呢?」
「但願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大聲嚷著。「我正被一條大魚拖著走,倒變成了一根繫纖繩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釣絲繫在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可能會把它扯斷,我還是自己拚命地牽住牠比較保險,如果牠要釣絲時,我就把釣絲放長一些。謝謝老天,牠還在朝前游,沒有鑽到海底去。」
「我也是這樣想。」孩子說,「我去拿我們的沙丁魚,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那條船上的傢伙總是船長自己拿的。他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
寂靜的海面上偶爾會傳來小船上有人說話的聲音,但是除了槳聲之外,絕大多數的船隻都是靜悄悄的。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來,每一條都駛向指望能找到魚群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越划越遠了,他已經將陸地的氣息遠遠拋在後方,駛進了黎明時分海洋上的清新氣息中。他划過海裡的某一片水域,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的磷光。漁夫們把這片水域命名為「大井」,因為這兒有一個突然下陷七百英尋的深淵,由於海流沖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渦,種種魚兒都聚集在那兒。那兒聚集著海蝦和可作魚餌用的小魚。在那些深不可測的水底洞穴裡,有時還有成群的魷魚,牠們在夜間會浮到緊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兒游轉的魚類都拿牠們當食物。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捉到牠。」他說,「不管牠多麼了不起,多麼神氣。」
他開始機械式地禱告起來。有些時候他因為太疲倦了,竟背不出祈禱文,遇到這種狀況時,他就刻意念得特別快,以使印象中的字句能順口的念出來。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他可以給我揉揉臂,從小胳膊一直往下揉。」他想,「不過這手總會鬆開的。」
「不可能會有這種魚的,只要你還是像你說的那樣強壯。」
「你想吃點什麼?」孩子問。
他走了。光著腳在用珊瑚石砌成的走道上向保存魚餌的冷藏室走去。
「好好休息吧,小鳥兒!」他說,「然後再試一試你的機會,碰碰運氣,人、鳥兒、魚兒,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很想陪那優秀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人家說他父親也是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跟我們一樣窮,那他一定會懂得我們的好意的。」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個又一個魚餌,並任由小船隨著海流漂去。第一個魚餌下沉到四十英尋的深處,第二個在七十五英尋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則分別在一百英尋和一百二十五英尋深的藍色海水中載沉載浮。每個用新鮮沙丁魚做的魚餌都是頭部朝下。釣鉤的鉤身穿進小魚的身子,繫得緊緊的,縫得牢牢的,因此釣鉤上所有的突出部分,彎鉤和尖端,都被包在魚肉裡。每條沙丁魚都用釣鉤穿過雙眼。這樣魚的身子在突出的鋼鉤上便構成了半個環形。不論是釣鉤的哪一部分。凡是大魚能碰到的,都是香味四溢、美味無比的。
「我明白。」
「相信洋基隊吧,好孩子。別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
「不,我回家吃。要我幫你生火嗎?」
「牠選擇的是待在黑沉沉的深水裡,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我選擇的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地方去找牠,到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去過的地方。現在我跟牠被栓在一起了,從中午起一直到現在,而且我和牠都沒有誰來幫忙。」
「我是一個古怪的老頭兒啊。」
「嗯!是啊!」
「你現在覺得痛了吧,魚兒?」他說,「老實說,我也是如此啊。」
「西斯勒的爸爸從來沒過過窮日子,他的爸爸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就已經在大聯賽裡打球了。」
「但願那孩子現在在這兒就好了。」他又大聲說,把身子緊靠在船頭邊緣那塊已被磨圓的木板上,通過勒在肩上的釣絲,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條大魚的份量,而牠此刻正朝著牠所選擇的方向穩穩地游去。
「再這樣下去牠可能要送命啦!」老人想,「牠不可能一直這樣拖著釣絲游行。」然而過了四個小時,那魚兒依舊拖著這條小船,朝向浩渺無邊的海面游去,而老人呢,他也依然緊緊攥著勒在背上的那條釣絲。
「牠們這情景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感人也最令人傷心的事兒了。那孩子也很傷心,因此我們在心中請求這條雌魚的原諒,並馬上把牠宰了。」
他想。在離岸這麼遠的地方。這條魚還能存活這麼久,那牠一定是長得又肥又壯。「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你瞧這魚餌多新鮮,而你啊,偏要躲在這六百英呎的深處。躲在這黑漆漆的冷水裡。別在黑暗裡繞圈子。快拐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我常常是不吃東西先去打魚的。」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把報紙拿在手裡折疊好,跟著便動手折疊毯子。
他在釣上這魚以前,就把草帽拉下,緊緊地吊掛在脖子上,經過了這一番折騰,那頂草帽上的束繩勒得他的頸子好痛。同時,他還覺得渴得要命,因此便雙膝跪下,小心不去扯動釣絲,儘量朝船頭的方向爬過去,伸長了一隻手把那隻水瓶撈過來。他打開瓶蓋,喝了一點兒水,然後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座上拔下繞著帆的桅杆上,努力使腦子保持清明,什麼都不去想,只顧著繼續熬下去。
「你上哪兒去洗呢?」孩子想。村裡的水龍頭在大馬路上過去第二條橫路的轉角上,要走上兩條街那麼遠呢。「我該幫他把水帶到這兒來。這樣他就不用再跑一趟了。」孩子在心裡責怪自己,「我應該帶塊肥皂和一條乾淨的毛巾。我怎麼這樣粗心大意?我該再給他弄件襯衫,一件過冬的外套。還有一雙鞋。再加一條毯子。」
「祝你好運,老大爺。」
釣絲慢慢地,不斷地往上升,接著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來了,魚兒終於露出了水面。牠不停地往上冒,海水從牠身上向兩邊直瀉。在陽光下,牠渾身明亮耀眼,腦袋和背部呈深紫色,兩側的條紋在太陽的金光下顯得十分寬闊,並現出了一片淡紫色。牠的長嘴像棒球棍那樣長,且朝前方逐漸變細,像一把輕劍,牠把身體從頭到尾都露出水面,然後像個潛水員般悄悄地又鑽進水裡,老人看見牠那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裡,釣絲也跟著飛快地滑下去。
「那就謝謝你囉!」老人說。他的心地單純,不會去想這樣接受一個孩子的餽贈是否恰當或是否會有損顏面。可是他知道此刻與這孩子的交流是相當自然且深富默契的,因此他知道這並不丟臉,也無損真正的自尊心。
「這算什麼手啊?」他說,「想抽筋你就抽個夠吧。或者就變成一隻鳥爪吧,不過這對你可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我真搞不懂牠幹嘛把船顛得這樣東倒西歪的。」他想,「可能是釣絲在牠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了一下,不過牠的背痛一定比不上我的。然而不管牠的力氣有多大,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船跑吧。眼下所有可能會惹出亂子來的東西都被我除掉了,而我還有好多備用的釣絲;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有什麼好要求的呢?」
「黑豆米飯、油炸香蕉,還有些燉菜。」
他直起腰來,拿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這是一條大魚,我一定要叫牠服服貼貼的。」他想,「我一定不能讓牠察覺到自己的力氣有多大,也不能讓牠知道如果想要脫逃的話,牠應該怎麼行動。我要是牠,當下就使出渾身的力氣猛搏,一直拽到什麼東西繃斷為止。可是,感謝上帝,牠們沒有我們這些要殺害牠們的人聰明,儘管牠們比我們高尚,且更有能耐。」
「東北風微微地吹。」他說,「這天氣對我比對你更有利,你知道嗎,魚兒啊?」
「我已經謝過啦!」孩子說。「你不用再謝他了。」
「鳥兒,如果你願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他說,「很抱歉,我不能趁現在刮起小風的當兒,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可是我總算有你這個朋友和我作伴了。」
孩子又離開了一段時間,等他再回來時,老人還是熟睡著。
「魚兒啊!魚兒啊!」他溫和地、高聲地說,「你想玩嗎?我奉陪到底。」
「不過,要說到打魚。我認為最好的還是你。」
「洋基隊不會輸的。」
「他還送了兩瓶啤酒。」
「不用。等會兒我自己來生。也許就吃冷飯算了。」
「你當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不久前才剛跟你說過的?」
「我千萬不能拉得太猛。」他想,「每猛拉一次,就會把釣鉤劃出的口子弄得更寬些,等牠真的跳躍起來時,也許會把釣鉤給甩掉。管他呢,橫豎太陽不那麼刺眼,只要我不直瞪著它就行了。」
他把那隻抽筋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想使手指鬆動鬆動,可是手卻張不開來。「也許等太陽出來後它就能張開了。」他想,「也許等那些吃下去的生金槍魚肉消化後,它就能張開。如果我非靠這隻手不可,我就要不顧一切地把它張開,但是我眼下不願硬把它張開。我要讓它自己張開,自動恢復過來。總而言之,昨天夜裡需要把每根釣絲解開來繫在一起的時候,它過度操勞了。」
他拿起一整條魚肉,放在嘴裡嚼著。
可是一點用也沒有,那條魚自顧自地慢慢游開。老人無法將牠往上拉動一英吋。他這釣絲很結實。是專為釣大魚而準備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由於釣絲被繃得太緊,上面的水珠都濺出來了。隨後它在水裡開始慢慢地發出一陣長長的啪啪聲,但他依舊緊緊握著釣絲,在座板上鼓足了勁兒拼命地撐住了自己。並仰著上半身來抵銷大魚的拉力。
「我想還有吧!再說,我還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其實,他身上的所有一切都顯得相當老邁,除了那雙眼睛,那雙眼啊,它們像海水一般湛藍,充滿了愉快且充沛的活力。
他的左手依舊十分難受,但老人正慢慢地把它張開來。
「快點把它吃下去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扎進你的心臟,讓你痛痛快快的了結。」他想,「爽爽快快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子。好了嗎?你準備好了嗎?你進餐的時間未免太長了吧?」
「這算不了什麼。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依然生龍活虎的。」
「牠上來啦!」他說。「手啊,快點,請快點張開。」
「他可不會願意駛到很遠的地方。」
「感覺怎麼樣,手啊?」他問那隻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幾乎跟死屍一般。「讓我為了你再多吃一點兒吧。」
「我跟那孩子說過,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人,」他說,「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別那麼緊張嘛,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人隊和芝加哥白襪隊。你都要擔心啦。」
接著他感到釣絲輕輕地動了一下,他興奮起來。
「他們隊裡還有別的好手嗎?」
「我看還是聊棒球吧!」孩子說,「跟我說說那了不起的約翰.J.麥格勞的情況吧。」他把這個J念成「何塔」。
「覺得怎麼樣,手啊?還是,時間太短,沒這麼快見效。」
「這樣的話,我該在魚肚肉以外,再送他一些東西,來報答他對我們的關心。」
www.hetubook.com.com「我大可讓船隻隨波流蕩。自個兒睡覺去。只要預先把釣絲在腳趾上繞上幾圈。有動靜時把我弄醒就可以了,不過今天已經是第八十五天了。我應該有所作為了。」老人心想。
「雖然這是件不仁不義的事,」他想,「但我也要讓牠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難。」
他跪下來,用魚鉤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條金槍魚,他留心著不讓牠碰著那幾卷釣絲,然後把牠鉤到自己身邊來。之後他又用左肩掩住了釣絲,把左手和胳臂撐在坐板上,從魚鉤上取下金槍魚,再把魚鉤放回原處。他用膝蓋壓在魚身上,從牠的脖頸豎割到尾部,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這些肉條的斷面是楔形的,他把它們從靠近脊骨的地方一直割到肚子的邊緣。當他割下了六條魚肉的時候,就把它們攤在船頭的木板上,在褲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魚尾巴,把骨頭扔到海裡。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
這時老人抬起頭來,看見那隻鳥兒又在上空盤旋了。
「你已經替我買了一瓶啤酒了,」老人說,「現在你是個大人啦。」
「我擔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快點!」他想,同時望著斜向黑暗深水裡的釣絲,「快快吃了它,這樣手上的力氣就會恢復的。不能怪這隻手不好,你跟這條魚已經打了好幾個小時的交道了。而且你可能還會一直跟牠這樣耗下去,馬上把金槍魚吃掉吧。」
「不過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嗎?」
「上鉤了!上鉤了!」老人激動地大叫,「願主保佑,叫牠吃下這魚餌吧。」
「可是孩子並不在這裡。」他想,「這兒只有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你現在最好還是去收拾那最後一根釣絲吧,管他摸黑不摸黑,還是先剪斷了它,再把兩盤釣絲卷兒連結起來吧!」
「我認為他們不相上下。」
「但從我們頭一回一起出海起,所有的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著左手偶爾襲來的痛楚感,那條魚不慌不忙地繼續往前游去,小船也在海面上慢慢地移動著。隨著東風,海上掀起了陣陣小浪,直到中午時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終於復原了。
他讓釣絲從他的手指中間滑下去,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個備用釣絲卷兒鬆開的一頭繫在另一根釣絲的備用釣絲卷兒的活結上。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絲卷兒外,還有三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可供備用。
「現在,」等手曬乾了,他說,「我該吃小金槍魚了。我可以用魚鉤把牠鉤過來,坐在這兒舒舒服服地享用。」
「看來這魚已被什麼東西給弄傷了。」他喃喃自語著,並試著把釣絲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魚兒兜轉回來。但是,當他感覺到釣絲快要繃斷的時候,他就停下來,將身子往後仰,以抵銷釣絲上的那股拉力。
「這種慘事是不會發生兩次的。你看我們能弄到一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
「好好兒咀嚼吧!」他想,「把湯汁都咽下去。要是再加上一點兒酸橙或者檸檬,或者和著鹽一道吃,那味道就更鮮美了。」
「你拿了什麼東西來啊?」他問。
老人熟練而靈巧地攥著釣絲,同時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這麼一來,他就可以讓釣絲穿過他的指間滑動。而不會讓魚感到絲毫的牽引力。
「我可以去訂一張。」
「不過,」他想,「我總是把它們精確地放在十拿九穩的地方,問題只在於我沒有繼續向前走而已。可是誰能未卜先知呢?說不定今天我就時來運轉了。每一天都是一個嶄新的日子,走運當然很好,不過。我寧可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分毫不差。這樣,等到機遇來臨時,我就有充分的準備了。」
「那些好球任誰都甘拜下風。一棒揮出飛得那麼遠的球,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軍艦鳥在空中飛得更高了些。然後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突然間,牠猛地俯衝下來。老人看見一條飛魚從水中一躍而起,在海面上拚命地飛躍急游著。
孩子住的那間房子沒有上鎖,他推開了門,光著腳悄悄走進去。孩子在一張帆布床上熟睡著,老人藉著從外面灑進來的暗淡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他輕輕地抓起孩子的一隻腳握在手裡。孩子給弄醒了,轉過臉來看著他。老人點點頭,孩子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褲子。
等太陽升得更高時,老人發覺這條魚仍然精力充沛。只有一個有利的徵兆,那就是釣絲的斜度說明了牠正在較淺的地方游著。
「我去替你弄些明天要用的沙丁魚來,好不好?」
他靠說話來振奮精神,因為他的背脊在夜裡變得僵直,硬梆梆的,真是痛得厲害。
「當然好。」
感覺到釣絲正輕輕的被扯動,他很開心,接著他就感覺到一陣較為猛烈的拉扯,很有份量。重得叫人不能置信。這分明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因此他就鬆手讓釣絲往下沉。一直一直往下沉。同時他還把兩卷備用的釣絲也鬆開了一卷。當那絲線從老人指間輕輕滑下去的時候,老人依舊可以感覺到一股沉重的拉扯。儘管他已經放任絲線迅速地往深處滑沉,而他在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簡直小得覺察不到。
「我明白。」老人說。「這很合乎情理。」
「但願牠睡去,這樣我也能睡去,並且夢見獅子。」他想,「為什麼如今夢中只剩下了獅子?」他自言自語地說:「別想啦,老傢伙。快靠在木板上休息一會兒,什麼事兒都別去想了。牠正在水裡出力幹活兒哩。你呀,你氣力花得越少越好。」
他就這樣做了。在暗夜裡做起事來可真麻煩,這時那條魚突然一下子掀起了一波大浪,把他沖倒在船身裡,眼睛下方劃破了一道傷口,鮮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就凝固、乾掉了,於是他挪動身子回到船頭,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釣絲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個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並小心地試試那魚拉曳的份量,然後伸手到水裡測量小船航行的速度。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也是烏有的,但老人畢竟把它從床底下取出來了。
終於,太陽從海上升起,露出淡淡的陽光,老人看見其他的船隻,在離海岸不遠處。和海流方向垂直地散佈在海面上。不久後,天色越來越明亮,耀眼的陽光投射在水面上,隨後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陽光反射到他的眼睛裡,強烈的光線劇烈地刺痛了他。因此他必須把視線移向旁邊。過了一會兒。他再朝水裡看去,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黝黝的深水裡的釣絲。他儘量保持釣絲的筆直垂直度,這樣,在黑黝黝的灣流深處,幾個不同的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期望的地方等待著在那兒游動的魚兒上鉤。至於其他的漁夫大多會讓釣絲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絲只有落在六十英尋的深處。但他們卻還信心滿滿地以為自己的釣絲正垂在一百英尋的深處呢。
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牠們的形態優美。游水迅速。價值又高。但他對那又大又笨的紅海龜卻抱著些微的輕蔑態度。牠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是奇特的,而且總愛閉上眼睛,興致勃勃地去吃水母。
這些飯菜是孩子從海濱酒店弄來的。飯菜放在兩層的鐵飯盒中。他口袋裡有兩副刀叉和湯匙,每一副都用紙巾包著。
「這麼說,我可要祝你長命百歲。還有請你多多保重自己囉!」
「喔!真是謝謝你。你的話聽了真令人高興,我希望不要突然出現一條大魚,叫我對付不了,否則我可要大大的漏氣囉!」
「牠一定是發現魚群了!」老人提高嗓子,興奮地說。
「他對你沒有多大的信心。」
於是他開始動手拉緊釣絲,可是自從釣上這條魚以後,這釣絲就被反覆拉扯,已經繃緊到快要迸斷的地步了,因此當他把身子仰到後面去拉釣絲的時候,感到它變得硬梆梆的,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
他們離開了酒店,一起漫步走向老人的小船。
他有一度站起身來,隔著船舷向外面撒尿,然後抬眼望著星斗,核對他的航向。釣絲從他肩上一直鑽進水裡,看來像是一道閃著光的磷火。魚和船的漂流速度明顯地減緩了,哈瓦那的燈火也不那麼輝煌了,憑著這種種徵相,他斷定海流一定正載著他們往東方漂去。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一定會帶你出去闖一下。」他說。「但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孩子,你現在搭的又是一條幸運之船。」
「我去拿魚網好嗎?」
「我們先把這些傢伙拿回家去吧。」孩子說,「這樣我就可以拿魚網去捕沙丁魚了。」
「晚飯。」孩子說。「我們來吃飯吧。」
老人張開眼睛,他的神志彷彿正從老遠的地方趕回來。過了一會兒,他微笑了。
「我也許不再像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懂得不少竅門,而且有決心。」
隨後,他用右手去摸釣絲,感到上面的份量變了,這才看見釣絲在水裡的斜度也變了。跟著當他彎著身子扳住釣絲,同時把左手放在大腿上不停地拍打時,他看見釣絲斜斜地,慢慢地長了起來。
「你還記得他過去常到海濱酒店嗎?我很想陪他出海釣魚,但是我的膽子太小,不敢去跟他說話。所以我要你去說,可是你的膽量也好不到哪兒去。」
「兩條!」孩子說。
「海水都讓你給敗壞啦,」老人說,「你這臭娘子。」
「希望能夠如願以償。」他想。
這時老人的眼睛緊盯著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邊的釣竿,一邊注意仔細察看任何動靜,一邊緩緩地划著槳,使釣絲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適當的水底深處。這時天色已經大亮,太陽就要出來了。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就在一條去非洲的帆船上當普通水手了,我還見過獅子在傍晚時到海灘上來徘徊呢。」
「五歲,那天我把一條生龍活虎的魚拖上船去,那傢伙差一點就把我的船撞得粉碎,你也險些兒給送了性命。還記得嗎?」
等他回過頭去看時,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然而他並不擔憂。「我總能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距離太陽落下還有兩個小時,也許不到那時魚兒就會浮上來。就算牠到時不上來,或許也會隨著月光浮上來。再不然牠也會跟著日出浮上來。何況我的手腳又沒抽筋,而且身強力壯,倒是牠的嘴被鉤住了啊。不過拉力這樣大,該是多麼大的一條魚啊。牠的嘴鐵定是死死地咬住鋼絲釣鉤的。但願我能儘早看到牠,但願我能知道這對手是什麼樣兒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鳥兒飛到船梢上,在那兒歇一口氣。然後牠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最後落在那根釣絲上,在那兒牠顯得既安全又舒服。
「好吧!我想你應該上床睡覺啦,這樣明兒早上才能精力充沛。我要把這些東西送回海濱酒店去了。」
現在。陸地上面的雲彩已經升到空中了。看上去就像一群巍峨的山巒,海岸退得遠遠的,只剩下長長的一條綠色的線,遠處是一座灰青色的山。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紫了。他仔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幻變出奇異的光彩。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絲,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深不可測的海底,他很高興看到這麼多浮和圖書游生物,因為這說明這片海域有許多的魚。太陽此刻升得更高了,它在水中映出的光輝。代表了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雲塊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可惜那隻鳥兒這時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水面上沒什麼東西。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隻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牠那膠質的紫色浮囊,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現出七彩斑斕的虹彩色澤。牠先把身子歪向一邊,然後又旋即恢復原狀。牠像個大氣泡般自在快活地浮游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鬚在牠身後拖行著,長達一碼。
老人的後頸上凝聚了很多深深的皺紋,這使他看起來顯得非常消瘦憔悴。他的兩頰上還長著許多褐斑,那是由太陽在熱帶海面上的反光所造成的良性皮膚癌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因為老人經常用繩索拉大櫓的緣故,他的兩隻手上都留下了極深的刻痕,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一塊是新的。
他想,「我恨抽筋。這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吃下餿壞了的菜,得了痢疾或者因此嘔吐起來,那是在別人面前丟臉:但是抽筋(他想起了calmbre這個字),是丟自己的臉。尤其是一個人獨處時。」
「牠很快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因為他知道,一件好兆頭如果一經說破,恐怕就不會成功了。他知道這條魚有多大,他可以想像得到牠嘴裡橫銜著金槍魚,在黑暗的深水中游走。這時他覺得牠突然靜止不動了,可是依舊沉甸甸的,接著份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絲。這次他使足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勁兒,於是釣絲上的重量增加了,這股壓力一直傳到水底下去。
過去,他曾經證明過一千次,但都算不上什麼。這次他要再重新證實一回。每一回都是新的開始,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從來不去回想過去。
「但願那孩子現在在這兒,我手邊有點兒鹽。」他又嚷了起來。
老頭有些想不明白,「我不懂牠為什麼要跳出水來,大概是出來跳一跳,好讓我看看牠的個兒有多大吧。反正我現在是知道了,但願我也能讓牠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要是那樣的話,牠就會看到我這隻倒楣而又抽筋的手了。我應該讓牠知道我是個比現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氣概的人,我想我能做到這一點。但願我就是這條魚。」他想,「使出牠所有的力量,而要對付的僅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老人說。「我們吃什麼?」
「我現在準備好了。」老人說,「不過,我要花點兒時間去洗手洗臉。」
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飲食。他知道自己應該把它喝了。長久以來,吃飯一直是教他厭煩的事情,因此他從不帶食物。他只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那就是他一整天唯一的食物了。
「你多大了?」老人問鳥兒,「這是你第一次出門嗎?」
他們坐在酒店的露臺上,很多打魚的人拿老人開玩笑,但老人並不生氣。另外一些上了年紀的漁夫在一旁望著他,心裡替他難過,不過他們並沒有將心中的情緒顯露出來,只是斯文地談著海流,講述他們的捕魚經過,講述久久不變的好天氣,還談起他們的見聞。當天大豐收的漁夫都已經回來了,他們在岸邊剖開他們的大馬林魚,把牠們整片兒橫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兩端各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到製魚場去,在那裡等著冷藏車來把牠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捕到鯊魚的人們已把鯊魚扛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在帶鉤的滑車上,開膛破肚,取出牠們的肝,割去牠們的膽,剝掉牠們的皮,再把魚肉切成一條條,以備醃漬。
然後他又扯開喉嚨叫嚷起來:「要是那孩子在這兒多好啊,可以幫我一手,又可以讓他見識見識這種光景。」
「走得遠遠的,等轉了風才回來。我想天未亮就出發。」
「牠找到魚了嗎?」他警覺地站了起來。可是沒有一條飛魚衝出海面。也沒有任何小魚朝四處逃竄。老人望著望著。久久才見到一條小金槍魚忽然躍到空中,一個轉身,頭部朝下又掉進水裡去了。這條金槍魚在陽光下閃出銀白色的光,等牠回到水裡,又有些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躍出水面,牠們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攪得海水翻騰起來,水花四濺。牠們在鄰近幾丈遠的地方來回跳躍去追捕小魚。繞著小魚打轉,並驅趕著小魚。老人心想,「要不是牠們游得這麼快,我大可以趕到牠們中間去捉住牠們。」他一會兒看著這群魚把海水翻騰得白浪濤天。一會兒又看著正在天空盤旋的鳥兒。這時,那隻鳥正快速俯衝下來,一嘴紮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魚群中。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辰,看出那條魚整夜都沒有改變牠的行進路線和方向。太陽落下之後,天氣轉涼了,老人身上的汗被海風吹乾了。他感到自己的脊梁、胳膊與那雙老腿都是冷冰冰的。白天裡,他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攤在陽光下曬乾。太陽落下後,他就把麻袋繫在脖子上,蓋住他的脊背,並且小心地把它塞在現在正掛在肩上的釣絲下面。有麻袋墊著釣絲,他就可以彎下腰去倚在船頭上,這樣舒服多了。然而,這姿勢實際上並不是真的有多舒適,但經過這麼一整天的折騰,能這樣斜倚在船頭上,可真算是一件極為享受的事了!
他感到很舒服,但也很痛楚,然而他根本不承認那是痛苦。
離天亮還有段時間,老人驚覺到有什麼東西咬住了他背後的一個魚餌。他聽見釣竿「啪!」的折斷了,於是那根釣絲越過船舷往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小刀,拼命用左肩擔住大魚所有的拉力,身子向後仰,就著木頭的船舷,把那根釣絲割斷,然後順便把另一根離他最近的釣絲也割斷,然後再摸黑把這兩個沒有放出去的釣絲卷兒的斷頭繫在一起。他用一隻手熟練地操作著,在打結時,他用一隻腳踩住了釣絲卷兒,免得移動了身子,同時,他這樣做也可以幫他把結子拉得更緊,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有六卷備用的釣絲了。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釣絲各有兩卷備用釣絲,加上之前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釣絲上的那兩卷,現在它們全被接在一起了。
「我雖是中午釣上牠的,」他說,「但我卻一直都還沒見過牠。」
「這還用說,但是他的地位特別重要。在另一個聯賽中,布魯克林隊對費拉德爾菲亞隊,我看布魯克林隊穩贏。不過我還惦念著狄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園裡打出的那些好球。」
「你怎麼這麼快就走了?」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風浪很大,你必須要飛到岸上才會平安。」
他並不覺得海龜是什麼神秘的海洋生物,儘管有一段時間,他也曾乘著小船去追捕海龜。實際上,他對所有的海龜都抱著一種悲憫的態度。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樣長。重達一噸的大梭龜。人們大都對海龜殘酷無情,然而,一隻海龜被剖開、殺死之後。牠的心臟還要跳動好幾個小時。老人總在心中這麼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我的手腳也跟牠們的一樣。」為了使自己筋骨健壯。他也吃白色的龜蛋。像他在五月份時就吃了整整一個月,好讓自己到了九、十月時還能身強力壯地去追捕道地的大魚。
「在美國聯賽中,總是洋基隊的天下,我早跟你說過啦。」
「那你不用擔心,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他看著飛魚不斷地從海裡冒出來。又看著那隻鳥兒徒勞無益的行動。「那群魚快從我附近逃走啦,」他想。「牠們逃得太快。游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一條脫隊的。也說不定我所指望的大魚就在牠們周圍轉游著。我的大魚總該在某個地方啊!」
「牠不可能游走的。」他說,「天知道牠是不可能游走的,牠不過是轉一轉身子罷了。也許牠以前上過鉤,現在還有些記得吧」。
「《聖母經》比《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往常當他一聞到帶著非洲氣息的晨風時,便會醒來,穿上衣服去叫醒那孩子。但是,今夜那陣風起得特別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就決定繼續把夢做下去。他夢見了那島上點點的白色頂峰從海面上升起,隨後又夢見了加那利群島的各個港灣和錨泊地。
他們順著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茅棚。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杆靠在牆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工具擱在它的旁邊。桅杆跟這單間的茅棚差不多一般長。茅棚取自王棕堅硬的苞殼,是用一種叫做「海鳥糞」的東西做成的。屋子裡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還留有一處可用木炭燒飯的地方。在用帶有硬纖維質的「海鳥糞」的葉子按平了交疊著砌成的褐色牆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和另一幅科夫萊聖母圖,那是他妻子的遺物。這牆上原來是掛著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片,但他把它取下來了,因為當他一瞧見那張相片就覺得無限淒涼,因此他把它放在屋角擱板上,一件乾淨的襯衫下面。
「說真的。到底誰才是最棒的球隊經理,盧克還是邁克.岡薩雷斯?」
「可能是因為有老鷹飛到海上來追捕牠們吧!」但這話他沒跟鳥兒說,反正牠也聽不懂他的話,並且說到老鷹,沒有誰比小鳥自己更清楚的了。
「天亮後,我一定要回到那根把魚餌放在水深四十英尋處的釣絲那兒去,把它也割斷了,連結在這些備用的釣絲卷兒上。我可以把兩百英呎長,出色的卡塔盧尼亞釣絲、釣鉤和導線先丟了,這些都是能再置備的。但是,萬一釣上了別的魚,而把這條大魚搞丟了,可就因小失大了。我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麼魚。很可能是條大馬林魚,或是劍魚,或者是鯊魚。我根本來不及琢磨就得趕快把牠擺脫掉。」
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或者叫做長鰭金槍魚,牠們被掛在那兩根沉得最深的釣絲上,就像墜子一樣,在另外那兩根釣絲上,他掛上了一條藍色大醪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牠們雖已被使用過了,但依舊保存得很好,而且還有出色的沙丁魚為牠們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釣絲都有一支大鉛筆那麼粗,一端給纏在一根青皮釣竿上,這樣,只要魚兒在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釣竿向下沉,而每根釣絲也都有兩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必要的時候它們還可以被牢繫在其他備用的卷軸上,這樣一來,如果用得著的話,一條魚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尋長的釣絲。
「我現在還不太餓。」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幸運的船,你還是和他們待在一起吧!」
接著他開始憐憫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牠真出色,也真奇特,可是有誰知道牠的年歲呢?」他想,「我從沒釣到過這樣壯碩的大魚,也沒見過行動這樣奇特的魚。也許牠太機靈 ,不願跳出水來。其實啊,牠只消一跳,或者往前猛地一衝,就可以要了我的命。不過,也許牠以前不知給釣住過多少次,所以知道應該如何與捕魚人搏鬥。牠哪裡知道今天牠的對手只是一個孤零零的人,而且還是個老頭子呢。話又說回來,這條魚這麼大,若是魚肉鮮美的話,在市場上肯定能賣得一筆好價錢啊。牠想必是一條雄魚,因為牠咬起餌來非常有力,拉起釣絲來也很猛烈,還有當牠和圖書被釣絲鉤住後一點也不驚慌。不知道牠有沒有什麼打算,還是就跟我一樣沒有一點辦法呢?」
「我怎麼會讓那魚兒猛地一拉,劃破了手?我一定是越來越笨了。要不,也許是因為只顧望著那隻小鳥,想著牠的事兒而分了神吧。現在我要關心自己的工作,還有,過一會兒我得把那條金槍魚吃了,這樣才不致沒力氣。」
「這隻鳥其是個大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梢的那根細釣絲在他腳下突然繃緊了,原來他用釣絲在腳上繞了一圈。於是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往回拉,他感覺到釣絲給小金槍魚拉得沉甸甸地直發顫,很有點兒份量。他越往回拉,釣絲顫動的就越厲害,他看見水裡藍色的魚背和牠金光閃閃的兩側,然後把釣絲呼的一甩,使魚越過船舷,掉入船中。那小魚兒躺在灑滿陽光的船梢裡,身子結實,形狀像顆子彈,一雙癡呆的大眼睛直瞪著前方。牠靈巧、迅速抖動的尾巴劈劈啦啦打著船板,呼呼有聲,越抖越快,直到精疲力盡為止。老人出於好意,猛擊了一下牠的頭,一腳把牠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陰的地方,然而。牠的身子依舊在那陰暗處顫動著。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哈杜威牌啤酒,喝完後,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哩。」
他把釣絲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盯著其他那幾根釣絲,因為這魚可能會一會兒游上來,一會兒又游下去。在短暫的靜默之後,接著又是那麼輕巧地一拉。
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背後。他還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肩膀,輕輕地說了聲「真不好意思。」
「吃吧!你不能只打魚而不吃飯。」
他拿起那條被他切成兩段的魚肉的另外一半,細細地咀嚼,然後把魚皮吐出來。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女人們,不再夢見驚人的遭遇,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角力,也不再夢見他的妻子。如今他只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牠們像小貓一樣在幽暗的黃昏中嬉戲,他愛牠們,如同愛那孩子一樣。可是,他從來沒有夢見過那個孩子。
「一個人上了年紀可不能孤零零的,」他想,「不過這也是避免不了的。為了保持體力,我一定要趁金槍魚沒有腐爛之前就把牠吃掉。記住了,不管你吃得下多少,你都必須在明天早上把牠吃掉。一定要記住呀!」他自言自語地說。
「不過,話說回來,專講究實惠也真是沒意思。」他想,「但願我手邊有鹽。還有,我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魚肉給曬壞或者曬乾,所以我最好還是把它們全都吃了,儘管我並不餓。下面那條魚現在挺從容、自在的嘛!我一定要把剩下的魚肉統統吃掉,這樣我才有力氣對付牠。」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目。」老人說。「你想看看我捕回來的那條去掉了鰭、鱗之後還有一千多磅重的魚嗎?」
「醒醒吧,老大爺。」孩子一邊喊,一邊把一隻手放在老人頭上搖了搖。
「他的眼睛這麼不中用嗎?」
「我記得!」老人微笑著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沒有信心才離開我的。」
「你拿來的燉菜真是美味極了。」老人說。
「是爸爸叫我離開的。我是個孩子,不能不聽他的。」
這些七彩斑斕的大氣泡確實很美,然而牠們卻是海洋中最狡詐的生物,所以老人非常樂於見到牠們被大海龜吞食掉。每當海龜發現了牠們的蹤跡,就會從正面游到牠們面前,把身子捲縮在龜殼中,閉上眼睛,然後就安心的將牠們連同觸鬚一起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吞食牠們,喜歡在風暴過後的海灘上遇見牠們。也很喜歡聽到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牠們身上時所發出的「啪!啪!啪!」的爆裂聲。
「訂一張?這要兩塊半,我們到哪兒去弄這筆錢呢?」
「他的眼睛差不多是瞎的。」
又過了兩個鐘頭,太陽也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時不再感到像先前那樣刺眼了。現在他所能見到的就只有二隻小船,遠遠地靠在海岸的旁邊。
他眺望著海面,感覺此刻自己是多麼孤單。但他可以看見深黑的水裡有燦爛的光柱,望見面前伸展著的釣絲和那平靜的海面上奇妙的波動。由於微風的吹刮,雲彩正朝著一處聚攏,他向前方望去,看到一群野鴨正從水面向上飛去,蝕刻似的映襯在天空,牠們一會兒便消失了,但不一會兒又在天空中出現。於是他明白,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感到孤單的。
「我在這鄰近深淵的海面上浪費了一個禮拜,可是卻一無所獲。」他想。「今天,我一定要找出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藏匿、出沒的地方,說不定會有大魚跟著牠們。」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說。「只要我活著,我決不能讓你不吃飯就去打魚。」
「也許我應該把釣絲稍微拉緊一點兒,讓牠覺得痛,這樣牠就會跳起來了!」他想,「既然已經是白天了,就應該讓牠跳一跳、運動一下,讓牠把沿著背脊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這樣牠就沒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就在此時。他凝視著釣絲。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水面的綠色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漁夫們統稱這種魚叫金槍魚。只有等到把牠們出賣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會分別叫牠們各自的專屬名稱。這時牠們又沉入海裡去了。陽光此刻灼熱起來。老人的後頸上感覺到太陽光的強烈熱度,划著划著,汗水一滴一滴從脊背上流了下來。
正當他在凝神注視的時候,那隻鳥兒又忽然往下一墜,為了俯衝,把翅膀朝後收攏。然後再猛地展開,追擊著飛魚,可是沒有成功,牠瘋狂但卻徒勞地抖動著牠的翅膀。海水被掀起了浪濤,老人斷定,這是那些大鯕鰍在追捕脫逃的飛魚。鯕鰍在飛掠的魚身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鑽進水裡。「好大一群鯕鰍啊!」他想。「牠們分佈得很廣,飛魚恐怕沒什麼脫逃的機會了。不過,那隻鳥也得不到便宜。飛魚對牠來說個頭太大,而且又飛得太快了。」
「好好兒睡吧,老大爺。」
「小心別著涼啦,老大爺!」孩子說。「別忘了,現在已是九月天了。」
「我還是比較喜歡罐裝的啤酒。」
「哪裡!」孩子揉揉眼睛說,「男子漢就應該這樣。」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囉!」說完,孩子便匆匆跑了出去。
他們把打魚的用具從船板上拎起來,老人把桅杆打上肩頭,孩子抱著木盒子,盒子裡盛著盤在一起、編得很硬的褐色釣絲卷兒,還有魚鉤和帶把子的魚叉。老人將盛魚餌的匣子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兒還有一根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打暈牠們的棍子。誰也不會來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釣絲帶回家去比較好,一來是因為這些東西沾了露水可不好,再說,儘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認為,將一把魚鉤和一支魚叉留在船上實在是不必要的誘惑。
「呃?」老人回答。他把酒杯拿在手裡,正回想著多年以前的事情。
船兒慢慢地向西北方向漂去。
因為是老人教會了這孩子捕魚,所以這孩子十分敬愛他。
「你睡得好嗎,老大爺?」孩子問。他終於清醒過來了,儘管要他完全擺脫睡魔還不太容易。
他是個獨自在灣流中,駕著一條小船捕魚的老人。最近,八十四天的時間過去了,他仍然一條魚也沒有捕到。在剛開始的四十天裡,有個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孩子的父母對他說:「老人如今準是倒楣到了極點。」於是那孩子就聽從爸媽的話,搭上另一條船到海裡去打魚。說也奇怪,孩子換到另一條船的頭一個禮拜,那條船就順利地打到了三條大魚。看見老人每天划著空蕩蕩的小船回來,孩子心裡非常難過。每天漁船回港時,他總會走到岸邊去,幫老人拿捲好的釣絲,或者魚鉤和魚叉,以及繞在桅杆上的帆。老人船上的帆用麵粉袋縫了一些補丁,收攏後看來,就像是一面標誌著永遠失敗的旗子。
「我得去謝謝他。」
每當他想到海洋,總是稱她為la mar。這是人們對海洋抱持好感時,用西班牙語對她親暱的稱呼。有時候,熱愛海洋的人們也會說她的壞話,不過,大致說來總是拿她當女性看待。有些較年輕的漁夫,用浮標當釣絲上的浮子,並且用販售鯊魚肝而掙得的錢添置了汽艇,這些將海洋視為一個競爭者或一個去處,甚至當做一個敵人的人都稱海洋為el mar,這是將海洋視為男性的說法。可是這老人總是把海洋當做女性,當做受寵或者不受寵的一個女人,要是她做出了魯莽的或者頑皮的事兒呢,那是因為她情不自禁。
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水中多泡一會兒,可是,他擔心那魚會突然又發作把船猛地掀過來,於是他站起身,打起精神,舉起那隻手,放到太陽下面去曬一曬。這傷口原不過是被釣絲勒了一下,割破了皮肉,然而卻正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他需要靠這雙手來完成這份工作,所以不願意在還沒開始之前就把它割破了。
事實上並沒有魚網,孩子還記得是什麼時候把它賣掉的。然而他每天還是要扯一些這種謊話。甚至老人也沒有鍋魚煮黃米飯,這一點孩子也知道。
「我希望也能餵一餵那條大魚。」他想,「牠是我的兄弟啊,可是我不得不把牠殺死,我得保持精力這樣做。」於是他認真地、慢慢地把那些楔形的魚肉條全都吃了。
「你打算上哪兒?」孩子問。
「他是個很棒的球隊經理。」孩子說。「至少我爸爸認為他挺棒的。」
「照今天這樣的海流,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老人說。
他拿起半條魚肉,放在嘴裡,慢慢地咀嚼,發現味道還不錯。
「聖地牙哥!」孩子說。
「可是如果牠決意要鑽下去,我該怎麼辦?如果牠潛入海底,死在那兒,我又該怎麼辦?啊!總之我一定會有辦法的,沒有什麼事可以難倒我的!」
偶爾,老人也會從那隻大圓桶裡舀一杯鯊魚肝油來喝,那隻大圓桶是放在許多漁夫寄存漁具的一個小棚子裡的,凡是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喝一杯。大多數漁夫都厭惡這種油的味道。但是喝這種油其實並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難受。而且它對防治一切傷風感冒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好處。
「馬丁。酒店的老闆。」
他想起從前他釣到那對大馬林魚時的情形。雄大馬林魚見到食物時總是會讓雌魚先吃,而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被釣住以後,牠驚慌失措、沒命地掙扎著,不久就筋疲力盡了,而那條雄魚始終待在牠身邊,在釣絲下竄來竄去,陪著牠在水面上一起打轉。那雄魚離釣絲好近,老人生怕牠會用牠的尾巴把釣絲一下子劈斷,那尾巴像大鐮刀般鋒利,而它的大小和形狀也都和大鐮刀差不多。老人用魚叉把雌魚叉上來,然後抓住那邊緣如砂紙、似輕劍般的長嘴,連連拿著棍子朝著牠的頭頂打下去,直打得牠的身體變成了紅色,然後他才和孩子一起將牠拖上船去,這當兒,雄魚一直待在船舷邊。接著,當老人忙著解下釣絲、收起魚叉的時候,雄魚在船側不斷的跳躍著,尋找雌魚的位置,然後鑽進深水裡,再浮出來伸展牠那淡紫色的胸鰭,於是牠身上所有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露了出來。老人忍不住驚嘆牠的美麗並為牠的癡情感到既感動又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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