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他又感到一陣頭暈,可是他依舊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拽住那條大魚。
等他覺得泡手泡的夠久後,他便把手從水中抽起來,仔細地端詳它。
「我倒不如放一根繫著匙形假餌的細釣絲到水裡去,看能釣些什麼東西上來吃吃吧,順便也可以潤潤嘴。」可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餌,他的沙丁魚也都腐臭了。所以他趁船經過那片黃色的馬尾藻時,用魚鉤鉤上了一簇,用力抖抖,讓裡面的小蝦掉在小船舶板上。小蝦總共有一打以上,在甲板上蹦跳著,像沙蚤一樣。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他們的頭,然後送進嘴裡,連殼帶肉嚼著吃下去。這些小蝦儘管小得可憐,可是他知道牠們富有營養,而且味道也很好。
「牠們現在可把我打垮了,」他想,「我太老了,不想用棍子打鯊魚了。但只要我還有槳和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試試。」
他躺靠在船梢上,一面掌舵,一面留意注視著天空,等著天際出現反光。「我還有半條魚。」他想。「也許我運氣好,能把這前半條魚帶回去。我總該多少有點運氣吧,又或者是不會有。」他說,「唉!你出海太遠了,把好運給沖掉啦。」
在這之後,他夢見那道逶迤綿延的黃色海灘,看見在黃昏時分,走上海灘的第一頭獅子,接著又來了幾頭獅子。於是他把下巴擱在船頭的木板上,船拋下了錨停泊在那裡,晚風吹向海面,他靜靜地等待,想看看有沒有更多的獅子來,此時他非常快樂。
老人這時正不斷地冒著汗,但不光是因為烈日當空,還有其他的原因。那條大魚每回沉著從容、平靜地拐回來時,他總會收回一段釣絲。所以他有把握等魚兒再兜上兩個圈子後,就可以乘機把魚叉扎進魚的身體裡。
「牠咬去了約莫四十磅的肉。」老人十分心疼地說,「牠還把我的魚叉也帶走了,還有整條繩子,而且現在我這條魚又在淌血,恐怕還有別的鯊魚會陸續竄來呢。」
「你想喝點什麼嗎?」老闆問。
「知道了,我不會忘記的。」
「你想得太多了,老傢伙。」他高聲說。
回到船頭後,他把兩片魚肉攤在船板上,旁邊擱著飛魚。然後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絲挪換一個地方,又用左手靠在船邊上攥住了釣絲。接著他靠著舷邊彎下身去,把飛魚放進水裡搓洗,並隨時留意著水衝擊在他手上的速度。水流並不是那麼有力,但他的手因為剝了魚皮而沾上了些許磷光,所以當他把手放在船身的外板上搓洗時,星星點點的磷質漂浮開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再說。」他想,「每樣東西都殺死別的東西。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捕魚養活了我,同樣也快把我害死了。那孩子使我不致孤單地活下去,」他想。「我不能過份地欺騙自己。」
「讓牠為了拖釣絲付出代價吧。」他想,「讓我們給牠點顏色瞧瞧。」
老人放下釣絲,把它踩在腳下,然後把魚叉高高地舉起,舉到不能再高的高度,同時,使出全身的力氣,加上剛才鼓起的力氣,將它用力扎進魚身的一邊,就在那大胸鰭後面一點兒的地方,這胸鰭高高地豎立著,高齊至老人的胸膛。當老人把鐵叉扎進魚身之後,便把身子倚在上面,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壓下去。
「早知道,早上我就該不停地把海水潑在船頭上,等水乾了就會有鹽了。」他想,「不過話說回來,我是直到太陽快落下時才釣到這條鯕鰍的,但畢竟是準備工作做得不足。不過我總算把牠細細咀嚼後全吃下去了,沒有噁心作嘔,也沒有浪費。」
「現在我要再休息一會兒,等我感到魚兒穩定下來後。再回到船梢去處理我的鯕鰍,並好好思考一下對策。在這段時間裡,我可以觀察牠是怎樣行動的,或者是否有什麼變化。把那兩把槳固定在那兒是個好計策,不過已經到了該安全行事的時候了。牠確實是條好魚,我見到釣鉤掛在牠的嘴角上,但牠的嘴仍然閉得緊緊的,釣鉤的折磨算不了什麼。饑餓的折磨,加上還得對付牠這不瞭解的對手,那才是天大的麻煩哩!休息吧!老傢伙,讓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等輪到該你動手的時候再說吧。」
老人繼續守望著,等牠們回返。可是兩條鯊魚都沒有再露面。接著他看見其中的一條在海面上打著轉兒、游來游去。但另外一條。卻似乎從此消失了蹤影。
等他划到魚的旁邊,並把魚頭靠在船頭邊時,他簡直無法相信牠竟然這麼大。他從繫纜柱上解下魚叉柄上的繩子,先從魚鰓裡穿進去,再從魚嘴裡拉出來,在牠那如劍般的長上顎上又繞了一圈,然後穿過另一個魚鰓,再回到劍嘴上繞了一圈,把這雙股繩子挽了個結,緊繫在船頭的繫纜柱上。然後他割下一截繩子,走到船梢去套住魚尾巴。這條魚已經從原來的紫色和銀白色變成了純粹的銀白色,條紋和尾巴顯出同樣的淡紫色。這些條紋比一個人張開五指的手更寬,牠的眼睛孤零零的凸出來,看上去冷漠得像望遠鏡的反射鏡,或者宗教遊行隊伍的聖徒像。
「現在,」他想,「我該考慮考慮那在水裡拖著的障礙物了。這玩意兒有它的危險,也有它的好處。如果魚兒拼命地拉扯,而我又沒有那兩把槳增加船行的阻力的話,我可能會被魚兒拖走好長的釣絲,結果甚至會讓牠跑了。如果船身過輕,依照這條大魚的精力和速度,將會延長我們雙方的痛苦。總之不管出什麼事,我都必須把這鯕鰍剖開來,免得壞掉,並且儘量多吃一些,給自己增添體力。」
想到這裡,他發現自己的頭腦已經開始不怎麼清醒了,他想他應該再吃一點鯕鰍。他自言自語地說:「還是別吃了。與其吃了噁心作嘔,白白虧損氣力,倒不如頭昏眼花要來得好些。而且我還知道就算我吃了牠,在胃裡也擱不住,因為我的臉曾經壓在牠上面。但我還是要把牠留下以防萬一,直到牠腐臭為止。不過,要想靠吃東西來增強力氣,如今已經太晚了。」
東方天空中的積雲越來越多,他認識的星星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了。眼下彷彿他正駛進一個雲彩的大峽谷,風已經停了。
「現在,我得準備好套索和繩子,把牠綁在船邊。」他想,「即使我這裡有兩個人,把船裝滿水後把牠拉上來,然後再把水舀掉,這條小船也絕對容不下牠。我得做好一切準備,再把牠拖過來,好好綁住,豎起桅杆,掛起帆把船開回去。」
在星光下,在越來越冷的夜裡,他把一片魚肉吃掉了一半,還吃了一條已經挖去內臟、切掉腦袋的飛魚。
「這一回我必須把牠拉到船邊來。」他想,「牠再多兜個幾圈,我就不行了。」接著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不過,你呀,你是永遠不會垮的。」
「啊!」他嚷了一聲。這個聲音發出時情不自禁的程度是無法形容的,也許不過是一個響聲,就像一個人覺得釘子穿過他的雙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喊聲吧。
牠們來啦!但是牠們來的方式和那條灰鯖鯊不同。有一條鯊魚轉了個身,鑽到小船底下不見了,等牠用嘴拉扯著死魚時,老人感覺到小船在晃動。另一條用牠一條縫似的黃眼睛注視著老人,然後飛快地游到船跟前,半圓形的上下顎大大地張開著,朝魚身上被咬過的地方咬去。牠褐色的頭頂以及腦子跟脊髓相連處的背脊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紋路,老人就用綁在槳上的刀子朝那交叉點扎進去。再拔|出|來,跟著再扎進這鯊魚的黃色|貓眼裡。鯊魚放開了咬住的魚,身子朝下溜,臨死前還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裡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作餌,把它甩進海裡。然後他挪動身子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洗了洗左手,在褲腿上擦乾。然後他把那根粗釣絲從右手換到左手,又把右手放到海裡洗一洗,同時望著慢慢沉到海裡去的太陽,還有那根傾斜著沒入水中的粗釣絲。
「我現在離陸地應該不會太遠。」他想,「希望沒人會替我擔心。只有那孩子。當然啦,他一定會替我擔心的。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會對我有信心。其他一些打魚的老人也會替我擔心的。還有不少好的人。」他想,「我住在一個好鎮子裡啊。」
一架飛機從他頭上掠過,正循著航線飛向邁阿密,他看著它的影子驚起成群成群的飛魚。
他把手舉起來晾乾之後,攥住釣絲,儘量放鬆身子,任憑自己被拖向前去,他把身子貼在木船舷上,這樣船承擔的拉力將會和他自己承擔的一樣大,也許還更大些。
「不會吧!」他說,「牠哪能這麼大啊。」
「可是我已經把那條襲擊我戰利品的鯊魚扎死啦。」他想,「牠真是我見過最大的登多索鯊。天知道,我見過好些大鯊哪。」
「我拉動了牠!」老人興奮地大喊,「我剛才拉動了牠!」
「他怎麼啦?」一名漁夫大聲地問。
「照這樣下去肯定會功敗垂成的。」他想。他嘴裡已經乾得說不出話來,但此刻他又不能伸手去拿水來喝。
「你得趕快好起來,因為我還有好多東西要學,你可以把什麼都教給我。你吃過多少苦啊?」
「Tiburon,」侍者說。「Eshar」他打算跟她講述一下這件事情的經過。
(全書完)
老人這時簡直喘不過氣來,直覺得嘴裡有股怪味兒。這味兒帶著銅腥氣,甜滋滋的,他一時害怕了起來。不過還好這味兒並不太濃。
兩條鯊魚一齊緊逼過來,他一看到離他較近的那條,張開大嘴直接咬進那魚的銀色脅腹,就高高舉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砰」的一聲打在那條鯊魚寬闊的頭頂上。當棍子落下去時,他覺得自己這一棒好像打在堅韌的橡膠上。但他也同時感覺到鯊魚堅硬的骨頭,於是他就趁鯊魚從那魚身上往下溜的當兒,再重重地朝著牠的鼻尖上一棒揮了下去。
「還不夠嗎?」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又把刀刃戳進牠的脊骨和腦子之間。這一次他戳得很容易,他感到牠的軟骨折斷了。老人把槳倒過來,把槳片插|進鯊魚的兩顎之間,想把牠的嘴撬開。他把刀子絞了又絞。鯊魚終於鬆了嘴溜開了。他說,「走吧,加拉諾鯊,回到一英哩深的水裡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許還是回到你媽媽那兒去吧。」
孩子拿著那罐熱咖啡逕直走到茅棚。挨在他的身邊坐下,等他醒來。有一回眼看他快醒過來了。可是他翻個身後又沉沉地睡去,孩子坐了一會兒,就到大馬路的那邊去借些木柴來,把咖啡再熱一熱。
他抬頭望望天空,然後再望望船外的魚。他仔細觀察了一番太陽,晌午才過了沒多久,而貿易風也刮起來了。
老人立刻坐下來掌舵,對剛剛經過人魚大戰的戰場不屑一顧。那條大鯊魚在水裡慢慢地往下沉,牠起先是原來那麼大,然後漸漸變小,最後只剩一丁點兒了。以往遇上這種情景,老人一向會看得入迷,可是現在他連看也不願多看一眼。
老人這時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按住了釣絲,彎下身去,用右手舀了一把水洗掉黏在臉上被壓爛的鯕鰍肉。他怕這肉會使他噁心,讓他反胃,傷了元氣。等把臉擦乾淨了之後,他又把右手放在船舷外的水裡洗洗,順便讓它在這鹽水裡泡泡,並一面注視著日出前的第一線曙光。
孩子出了門,當他走在那磨爛的珊瑚石路上的時候,又放聲大哭了起來。
「你這半條魚啊,」他說。「你原來是條完整的。我很抱歉,因為我出海太遠了,而把你和我都毀了。不過我們可聯手殺死了不少鯊魚。還打傷了好多條。你殺死過多少啊。好魚?你頭上那隻長嘴,該不是白長的吧?」
「我現在還有什麼事情可想?」他想,「什麼也沒有。我最好還是什麼都別想,養精蓄銳以等待下一條鯊魚的到來。但願這真是一場夢。」他想,「不過誰知道呢?也許結果會是好的。」
「我不在乎。我昨天已經逮住了兩條魚。我們現在一定要和*圖*書一起去打魚,因為我還有好多東西要跟你學呢。」
「謝謝!」孩子說。
「我不在這兒時的報紙,你也隨便帶一份來。不管是哪一天的。」老人說。
「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他想,「好運這玩意兒,來的時候會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誰認得出啊?可是不管是什麼樣的好運,我都想要一點兒,要多少錢就給多少。但願我能看到燈火的反光。」他想,「我的願望太多了,但眼前的願望就只有這個了。」他竭力讓自己坐得舒服些,以便好好掌舵,因為他仍能清楚地感覺到疼痛,所以他很確定,自己並沒有死。
「牠若不是越來越疲累了,要不就是正在休息。」老人說,「眼下的任務是,先把這條鯕鰍吃掉,然後再歇一會兒,睡一覺吧。」
老人把咖啡接過去一口喝掉。
「別起來!」孩子說,「先把這個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到一隻玻璃杯裡。
另一條鯊魚剛才竄出來一下後就失去了蹤跡,這時牠又張大了嘴撲上來。牠直撞在死魚身上,然後迅速地閉上兩顎,老人看見一塊塊白色的魚肉從牠嘴角漏出來。他掄起棍子朝牠打去。卻只打中了牠的頭部,鯊魚朝他看了一看,然後把咬在嘴裡的那塊肉,口撕下去。老人趁牠溜開去把肉嚥下去時,又掄起棍子朝牠一陣猛打,然而打來打去卻都只是敲在那厚實堅韌,如橡膠的部位。
「頭一天一條,第二天一條,第三天兩條。」
他穩住了舵把,繫緊帆腳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棍子。那原是個槳把。是從一支斷槳上鋸下的,大約兩英呎半長。因為這上面有個把手,他只能用一隻手來揮舞它,於是他就用右手緊緊地攥住了它,用左手按在上面,凝神屏氣地望著鯊魚游過來。這兩條都是加拉諾鯊。
「你覺得怎麼樣,魚啊?」他開口問,「我覺得我的狀況很好,我的左手已經好轉了,而且我也已經有足夠一天一夜的糧食了。那麼你就拖著這條船吧,魚啊。」
「我拉動了牠!」他想,「也許這一回我可以把牠拉到跟前來。拉呀!手啊,你要爭氣些啊!」他的思緒非常快速。「站穩了,腿兒,為了我熬下去吧!頭啊,為了我堅持下去吧!千萬可別暈倒了,這一回我一定要把牠拉過來。」
「那麼,我得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孩子說,「你也要趕緊把你的手養好,老大爺。」
「你要的話就把它留下吧。」
那條魚朝他身邊游過來,牠的嘴幾乎碰到了小船的船殼板,牠開始在船邊來回游動著。牠,那麼高大,那麼壯碩,那麼美麗,銀光閃閃的,還圍著紫色的條紋。在水裡看來實在是碩長到令人無法想像。
小船航行得十分順利,老人把手浸在鹹水裡,努力保持頭腦清醒。頭上有高高的積雲,上空還有相當多的卷雲,因此老人推測這風將刮上整整一夜。老人不時地望著那條大魚,好確定真有這麼回事。這時離第一條鯊魚來襲擊牠的時候還有一個小時。
「我的腦筋夠清醒了。」他想,「真是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樣地清醒,它們是我的兄弟,不過我還是必須睡覺。星星要睡覺,月亮和太陽也要睡覺,就連海洋有時候也要睡覺,就在某些沒有激浪,平靜無波的日子裡。」
他不需要指南針來告訴他西南方往哪裡。他只消憑貿易風吹在身上的感覺和帆的動向就能知道。
「我相信!」孩子說。
他已經航行了兩個小時,這時他正躺靠在船梢上歇息著,有時候他會從大馬林魚身上撕下一點肉來吃,儘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攢些兒力氣。這時,他看到了兩條鯊魚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條。
於是他開始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牠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牠傷心而減弱。
天快黑的時候,老人和船經過好大一片馬尾藻,馬尾藻在輕柔的海波中忽上忽下地搖曳著,彷彿海洋正在一條黃色的絨毯下面愛撫著什麼東西。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被一條鯕鰍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見牠是在牠躍出水面的當兒,在最後一線陽光中,牠看起來確實是像金子一般,牠在空中彎起身子,瘋狂地撲打著。牠驚慌得一次又一次躍出水面,像在做雜技表演,於是他慢慢地挪動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搏住那根粗釣絲,用左手把鯕鰍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等到這條帶紫色斑點、金光燦爛的魚給拉到了船梢邊,絕望地左右急竄亂跳時,老人探出身去,把牠拎到船梢上。牠的嘴被釣鉤掛住了一張一合快速地抽搐著,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用牠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牠那金光閃亮的腦袋,牠才抖了一下,最後一動也不動了。
兩個人,你來我往打了一整夜的平局,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勁兒來,老人呢,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聖地牙哥,有一次竟被那黑人把自己的手給扳下去將近三英吋,但是他立刻又把手扳回到原來的位置,恢復了勢均力敵的局面。他當時確信自己已佔了這黑人的上風,這是個好樣的黑人,偉大的運動家。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裁判搖頭表示不同意。就在這時,老人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來,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一點地朝下扳,直到壓在桌面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在天亮之前紛紛要求判成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把麻袋裝的蔗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會要求比賽到底的。但他總算還是趕在大夥兒回到工作崗位上之前,和他的黑人對手分出了勝負。
「一言難盡。」老人說。
這時,那銀白色的魚,正一動不動地隨著波浪浮動著。
「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頭的木板上說。「我已經精疲力盡了。可是我殺死了這條魚,牠是我的兄弟,現在我該去做我該做的事了。」
「等牠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時候,我要歇一下。」他說,「現在我覺得舒服多了,只要牠再兜個兩三圈,我就能收服牠。」
下午有一回,釣絲又冒上來了。可是那魚不過是在稍微高一點的海面下繼續游著。太陽曬在老人的胳膊上、肩膀上和他的腰背上,所以,他知道這魚轉向東北方了。
「我說不上來,」他說出聲來,「我從沒長過骨刺。」
「還要什麼?」
「讓佩德里科把它刺碎了,放在捕魚柵裡做魚食吧。」
「現在我們又可以一起打魚了。」
此後有好一陣子,人人都叫他做「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不過打賭的數目不大,他很輕易地就取得了勝利,因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已經擊垮了那個從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他後來又比賽過幾次,之後就再也不參加類似的比賽了。因為他認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某事的話,他就能夠擊敗任何對手,達到他的目的,同時,他還認為,這樣的賽事對他將來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嘗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但他的左手總會一再地背叛他,不願聽他的吩咐行事,因此他也信不過它。
「這魚幾乎是朝正東方走的。」他想,「這表示牠已經很疲倦了,所以才會隨著潮流走。我看牠馬上就要開始打轉了,我們也好開始準備幹活啦!」
鯊魚在海裡翻滾起來,老人看出牠眼睛裡已經沒有了生氣,但是牠又翻滾了一下,將繩子在身上纏繞了兩圈。老人知道這鯊魚快死了,但牠還是不肯認輸。這時牠的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撲打著水面,兩顎嘎吱作響,像條快艇般劃破水面。海水被牠的尾巴拍打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牠四分之三的身體露在水面上,這時繩子給繃緊了,抖了一下,「啪」地斷了。鯊魚在水面上靜靜地躺了片刻,老人緊盯著牠,然後牠慢慢地沉下去了。
進了茅棚以後,他把桅杆靠在牆上,摸黑找到一隻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後便在床上躺下了。他拉起毯子,蓋住兩肩,接著又裹住了脊背和雙腿,他把臉朝下躺在報紙堆上,兩臂伸得筆直,手掌向上。
「你不光是為了要養活自己、為了掙些銀子才殺死牠的。」他這樣告訴自己。「你殺死牠是為了自尊心,因為你是個漁夫。牠活著的時候你敬愛牠,牠死了你還是敬愛牠。既然你愛牠,殺死牠就不算是罪過,但也許是更大的罪過吧?」
「情況不壞嘛!」他說,「一點點疼痛對一個男子漢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
「我根本不懂這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也許殺死這條魚是一個罪過,我想這應該算是罪過吧,儘管我是為了養活自己並且給許多人食用才這樣做的。不過話說回來,什麼事都是罪過啊。還是別想罪過了吧。現在想它也實在太遲了,而且有些人是專門拿錢出來給人家研究罪過的,所以這些惱人的問題就留給專家們去考慮吧。你天生是個漁夫,正如那魚天生就是一條魚一樣。聖彼德羅是個漁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的父親一樣。」
「也許能!」他說,「你曾經想用在海上的八十四天來買它,而人家也幾乎把它賣給了你。」
「這些釣絲現在都用不著了,回家以後,我要跟那孩子把它們撚接起來。」
「我從沒這樣疲乏過。」他想,「而現在又刮起貿易風來了。不過趁著貿易風把這魚拖回去倒也不錯。這風來得正是時候啊。」
這時天已經黑了,因為在九月裡,太陽一落,天馬上就黑了。他將背靠在船頭那塊被磨損的木板上。把身子儘量攤倒在上面。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獵人星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叫Rigel,但是看到了它,老人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後就都會露面,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友來和他做伴了。
他動手去拖魚,想把牠拖到船跟前,這樣就可以用一根繩子從牠的鰓裡穿進去,再從嘴裡拉出來,把牠的腦袋緊緊綁在船頭邊。
「我知道該怎樣保養它。昨天夜裡,我曾經吐了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的奇怪東西,我覺得好像我胸膛裡有什麼東西碎了。」
魚就在那兒,已經整理好而且也洗乾淨了,就放在他面前,他用左手把牠撿起來,吃下去,細細咀嚼,連一點魚骨都不剩。
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將船駛進了灣流裡面,開始看得見沿岸那些海濱住宅區的燈光了。他知道此刻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家,已經不遠了。
「可別忘了睡覺。」他想,「無論如何也要強迫自己睡一覺,最好想出些簡單而妥當的辦法來安排那根釣絲。現在回到船梢去處理那條鯕鰍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覺的話,把槳綁在水裡拖行可就太危險啦。」
夜裡仍若有些鯊魚來啃喫這死魚的殘骸,就像人從飯桌上撿拾麵包屑來吃一樣。老人連理都不願理會牠們,除了掌舵以外他什麼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他的小船這時走得多麼輕快,多麼順當,因為船舷邊已經沒有什麼重物會拖累它了。
「行了!」他說,「雖然我還是一個老頭子,不過我可不再是赤手空拳的了。」
時間已是下午,船依舊緩慢而穩定地移動著。不過這時東風給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聽憑小小的波浪把他和小船輕輕地推送著。這時候,壓在他背上的繩子似乎使他感到比以前舒服些,也滑溜些了。
「我沒指望能打死牠們。」他想,「若是當年我還年輕力壯的時候,我肯定可以很快就收拾了牠們。不過現在我已經把牠們倆都打成了重傷。任牠們其中的哪一條都不會覺得好過。要是我能用雙手掄起一根棒球棍,我一定能把那第一條鯊魚打死。」他想。
他很喜歡對這條魚做許多的聯想。他想像著如果牠能夠隨意地游來游去,會怎樣去對付一條鯊魚?「我應該砍下牠這張嘴。拿來跟那些鯊魚鬥。」他想,「但我和圖書沒有斧頭,後來又弄丟了那把刀子。」
這時風勢開始轉強,他順利地往前駛去。他只顧盯著那條魚的上半身,那裡完好無損,這給他增添了不少希望與力量。
「清醒過來吧,頭啊!」他用微弱到連自己也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清醒過來吧。」
「我很想念你。」老人說。「你們捉到了幾條魚?」
他靠著船頭跪下,暫時又把釣絲拎在背上。
月亮升起好久了,老人還是沉沉地睡著,那條大魚在夜裡拖著船平穩地向前游著,將船駛進雲彩的峽谷裡。
許多漁夫圍著那條小船,看著綁在船旁的東西,有一名漁夫捲起了褲管站在水裡,用一根長繩子在測量那條死魚的殘骸。
老人繫緊帆腳索,並把舵柄夾緊。然後他拿起上面綁著刀子的漿。他儘量輕輕地把它舉起,因為他的雙手已經痛得不聽使喚了。然後他又把手張開,再輕輕地把漿握住,讓雙手放鬆一些。接著他把手合攏,這一次他忍著痛楚,將刀槳摸得很緊,一面仔細注視著鯊魚的動向。這時他看見牠們那闊大而扁平似鏟的頭。和尖端呈白色的寬闊胸鰭。牠們是可惡的鯊魚,氣味難聞,既殺害其他的魚,也吃腐爛的死魚,餓到發慌的時候,牠們甚至會啃咬船上的槳或舵。就是這些鯊魚,會趁海龜在水面上睡覺的時候咬掉牠們的腳和鰭狀肢,如果碰到牠們非常饑餓的時候,牠們也會在水裡襲擊人,即使這人身上並沒有魚血或黏液的腥味。
「你這沒用的東西,總算還表現的不錯。」他對他的左手說,「可是曾經有一陣子,我得不到你的幫助哩。」
老人的瓶子裡還有兩口水。他吃了蝦以後,喝了半口。雖然船旁邊的那條魚增加了累贅,這條船還是平穩地行駛著。他把舵柄挾在胳肢窩裡,輕鬆地掌著舵。他看得見魚,牠就在他身邊,而且和他同行。他只需要看看自己的雙手,把脊背靠在船梢上碰一碰,就能確信這是千真萬確的事,而不是一場夢了。有一段時間,眼看希望就要落空,他感到非常難受,以為這也許只是一場夢。等他後來看到魚兒躍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動也不動地懸在半空中的那一剎那,他確信此中準有什麼莫大的奧秘,使他難以置信。當時他看不真切,而眼下他又像往常那樣看得很清楚了。
「天知道最後那條鯊魚咬掉了多少魚肉,」他說,「現在這船可輕多了。」他不願去想那被撕得殘缺不全的魚肚子。他知道鯊魚每次衝上去猛扯一下,總要給撕去好多的死魚肉,他還知道那條魚此刻已經被那些曾來啖食的鯊魚咬下了一道嗅跡,寬得就像海面上的一條公路一樣。
「你應該帶的東西可多著哪。」他想,「但你卻是什麼也沒帶來,老傢伙啊。此時可不是想著該帶什麼而沒帶什麼的時候,還是趕緊想想用手頭現有的東西能做些什麼事吧。」
「這鯕鰍要是煮熟了吃,味道該有多好啊!」他說,「這樣生吃真是難吃死了。以後不帶鹽或酸橙,我絕對不再出海了。」
「不過,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現在,我一隻手僅僅割破了一點皮,另一隻手的抽筋也已經好了。我的兩條腿都很管用。再說,眼下在食物儲備的方面我也比牠佔優勢。」
「是啊,」他想,「這時牠已經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著背脊的那些液囊都裝滿了空氣,所以沒法沉到深水中。如果牠真是死在深海裡,我便沒有法子撈牠上來了。嗯,照這樣看來,牠不久就會開始兜轉起圈子,我得快想個辦法對付牠。不過,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牠這樣突然地跳起來,可能是牠已經餓到不顧死活了,還是在夜間受到了外界什麼東西的驚擾?也許牠突然感到害怕了。不過,牠是一條那樣沉著、健壯的魚,看起來似乎是毫無畏懼而且信心十足的。嘿!這實在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
「我要趁牠朝外兜圈子的時候先歇一會兒。等牠兜回來的時候再站起來對付牠。」他這樣下了決心。
他將舵把從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對著鯊魚群又打又砍又戳的。可是牠們此刻都已經竄到船頭跟前,一會兒一條接一條地撲上來,一會兒又成群地一擁而上,咬下一塊塊的魚肉,當牠們轉身再來時,這些在水面上發亮的魚肉已被一塊一塊地撕去了。
他拔下桅杆,把帆捲起後。繫住。然後他把桅杆扛在肩上:順著堤坡往岸上爬去。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疲乏到什麼程度。他在半坡上歇了一會兒。回頭一望。藉著水面映出街燈的反光。看見那條魚的大尾巴正直豎在小船船梢的後面。他看清牠赤露的脊骨像一條白線,看清那帶著突出的長嘴和黑糊糊的腦袋,而在這頭尾之間卻什麼也沒有了。
「不要了。等一會兒我再去看看他想吃些什麼。」
「這條魚從鼻子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呎長呢!」那量魚的漁夫嚷著說。
他看不見魚的跳躍,只聽得見海濤的翻騰聲,和魚落水時沉重的水花飛濺聲。飛快朝外滑溜的釣絲纏勒著他的手,令他感到非常疼痛。但是由於他預先已料到這事遲早會發生,便設法讓釣絲勒在有老繭的部位,不讓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頭上。
「加拉諾鯊!」他高聲嚷著。他看見另一片鰭在第一片的背後冒出水來,根據這褐色的三角形體和甩來甩去的尾巴,他認出牠們正是鏟鼻鯊。牠們也嗅到了血腥味,激動起來,也許是因為餓昏了頭,牠們激動得一會兒迷失了嗅跡,一會兒又嗅到了。可是牠們畢竟是始終不停地向前逼近。
他又把雙手放入水裡泡著。此時天色已近傍晚了,他除了海洋和天空,什麼也看不見。海上的風比剛才大些了、他希望不久後就能看見陸地。
「讓我再試一遍吧。」他忍住了一切痛楚,抖擻出當年的威風,把剩下的精力統統使出來,與這條大魚做最後殊死的對決。
老人用他偶爾看得清的眼睛仔細盯著牠瞧。接著他把魚叉上的繩子在船頭的繫纜柱上繞了兩圈,然後把腦袋擱在雙手上。
「他們找過我沒有?」
直到快日落的時候,才有鯊魚再來襲擊牠。
他自言自語了起來:「好傢伙!快去撿查看看那綁刀子的繩子有沒有斷。然後把你的手弄好,因為還有鯊魚要來。」
此時,他的身子非常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氣裡。他的傷口和身上所有用力過度的地方都痛得厲害。「我希望我不必再去跟牠們搏鬥啦!」他想。「我真希望不必再鬥了。」
魚又撞擊了鐵絲導線好幾次,牠每撞一次老人就搖一下頭,接著放出一些釣絲。
「最好稍等一會兒再把這鯕鰍開膛剖肚,這樣就可以將鮮血留在魚肉裡了。」他想,「我可以遲一會兒再幹活兒,眼下我可以先把槳紮起來,放在水裡拖著,增加阻力。讓船走得慢些。或者我還是讓魚兒安靜一會兒的好,在日落時分別去過分驚動牠。對所有的魚類來說,日落時分都是難熬的。」
「我弄不懂這些事兒,」他想。「可是我們不必去弄死太陽或月亮或星星,總算是件好事。在海上過日子,弄死我們自己真正的兄弟,實在是夠我們受的了。」
有時候牠也會迷失掉那氣味,但牠總會重新嗅出,哪怕只嗅到那麼一丁點兒味道,牠也會飛快地使勁跟上。牠是條很大的灰鯖鯊,生就一副好體格。能游得跟海裡最迅捷的魚兒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牠的上下顎。牠的背部和劍魚一般藍,肚子是銀色的,魚皮光滑而美麗。牠長得和劍魚差不多,不同的是牠有著巨大的兩顎,快速疾游的時候牠的兩顎是緊閉的。此時牠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著,高聳的脊鰭像利刃般劃破水面,沒有激起一點兒浪花。在這緊閉著的大嘴裡,八排尖銳的牙齒全都朝裡傾斜。和其他大多數鯊魚不一樣的是,牠的牙齒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們像爪子或者像蜷曲起來的人手指般。它們幾乎跟這老人的手指一樣長,兩邊都有刀片般鋒利的缺口。這種魚生來就是拿海裡所有的魚當食料。牠們的游速如此快速。體格如此壯健,武器齊備,以致所向無敵。如今,當牠聞到了這新鮮的血腥氣,就立刻加速前進,藍色的脊鰭俐落地劃破了水面。
第二天早晨,當他睡得正沉的時候,孩子來到門口,朝裡面張望著。風刮得正猛,那些漂網漁船不會出海了,所以孩子睡了個懶覺,後來跟每天早上一樣,醒來以後,就到老人的茅棚這邊來。孩子看見老人在呼呼地打著鼾,跟著又看見老人的那雙手。他放聲大哭起來,然後趕忙一聲不響地走出來,打算去幫老人拿一些咖啡來,他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哭著。
「牠們一定把這魚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惋惜地說。「我真盼望這只是一場夢,但願我壓根兒沒有釣到牠。我為這件事感到抱歉,魚兒啊。都是我把這一切搞砸啦。」他不再說下去。也不願再朝那條支離破碎的魚兒看上一眼。牠流盡了血,被海浪沖刷著。看上去就像鍍了銀質的鏡子背面,身上的條紋依舊清晰可見。
「跟牠們鬥!」他說,「我絕對要跟牠們鬥到底。」
「你快把我折騰死了。魚兒啊!」老人想,「不過話說回來,你也有權利這樣做。我從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沉著或更崇高的東西了。老弟,來,結束我吧。我不在乎是誰弄死誰。」
但是,等他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在魚兒還沒來到船邊,還在很遠的地方時就動手,使勁兒地拉拽釣絲,那魚卻側過半邊身子,然後又擺正了游開去。
他不願再朝那條死魚看上一眼。他知道牠的半個身子已經被咬爛了。他剛才跟鯊魚博鬥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
最後,老人終於醒了。
「話又說回來,要是當時我們能夠把你的長吻砍下,綁在槳把上的話,那該是多好的武器啊。這樣,我們就能一起跟牠們鬥啦。喂!要是牠們在夜裡來,你該怎麼辦?你又有什麼辦法呢?」
風不停地吹著。那條死魚稍微轉向東北方,他知道這表明風勢不會減退了。老人朝前方望去。不見一絲帆影。也看不見任何一隻船的船身或冒出來的煙。只有一群群從他船頭下躍起的飛魚,向兩邊倉皇地飛逃,還有一簇簇黃色的馬尾藻。他連一隻鳥也看不見。
「別傻了!」他又嚷了起來,「保持清醒,掌好舵。你也許還有很大的好運呢。」
「牠正用牠的長嘴撞擊著鐵絲導線。」他想,「這是免不了的,牠勢必得要這樣做的。然而,這一來也許會使牠跳出水面,但我倒情願牠繼續這樣打轉。當然牠必須跳出水面來呼吸空氣,只是每跳一次,釣鉤造成的傷口就會裂得大一些。這樣到最後牠就可以把鉤子甩掉了。」
他不能再跟這條魚說話了,因為牠被糟蹋得太厲害了。這時他腦海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馬路上另一頭老人的茅棚裡,他又睡著了。他依舊將臉朝下地躺著,孩子坐在他的身邊,守著他。老人正夢見獅子。
「可是一個人並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他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是不能被打敗。」
他想:「這是聯賽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忠於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即使他的腳後跟長了骨刺,即使那麼痛苦,他也毫不在乎,仍然參加比賽。骨刺是什麼玩意兒?」他問自己,「西班牙語叫做Un espuela de hueso。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鬥雞腳上裝的距鐵刺扎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也不能像鬥雞那樣,在一隻眼睛或兩隻眼睛被琢瞎後仍能戰鬥下去。人並不比鳥獸強多少,我還是情願做那隻待在黑暗深水裡的動物。」
魚開始打轉兒的時候,太陽出來了。這是自他出海以來第三次見到日出。
這條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那hetubook•com.com一大片暗紅的血朝向一英哩深的海底下沉並擴散的時候,牠就從水底深處竄上來了。牠竄得那麼快,不顧一切,竟然倏地衝破了藍色的水面,暴露在陽光裡。接著牠又鑽進海裡,尋嗅到了血腥氣的蹤跡,開始順著小船和那條魚所行經的路線游來了。
他巴不得在船頭上歇一下,讓魚自顧自地兜幾個圈子,不去理會應該被回收的釣絲。但是,沒多久之後,釣絲略微鬆動了一點。這代表魚兒已經轉身朝小船游回來了,老人這時就站起身來,開始左一把、右一把,交替拉拽地把他能收進的釣絲統統收回來。
「魚兒啊!」老人說,「魚兒啊,你反正是死定了。難道你非得拖我墊背不成嗎?」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想,「不過,牠們也許還會再來襲擊我。可是一個人在黑夜裡。又沒有武器。怎樣才能對付牠們呢?」
「你快累垮了吧,老傢伙!」他說。「你已從骨子裡累垮了。」
他相信他已經休息了兩個鐘頭。月亮要等到再晚一些才會爬上來。他沒法判斷時間。其實他也沒有真正地休息,只能說是多少歇了一會兒。他肩上依舊承受著魚兒的拉力,不過他把左手按在船頭的舷上,把對抗魚的拉力的任務慢慢移轉到小船本身來承擔了。
突然間,他的右拳猛地朝他的臉撞去,釣絲火辣辣地從他的右手裡滑出,他驚醒了過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覺,他就用右手拚命地拉住釣絲,他仰著身子把釣絲往後拉,這一來釣絲緊緊地勒著他的背脊和左手,這左手承受著全部的拉力,老人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回頭望望那些釣絲卷兒,它們滑溜地放出了釣絲。正在這當兒,那條魚猛地跳了起來,濺起了巨大的浪花,然後又沉重地掉下去。接著牠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行得很快,而釣絲也同樣以飛快的速度向外溜走。老人用力地拉緊釣絲,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線絲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老人奮力地攢著釣絲,緊靠在船頭上,他的臉龐貼在那片切下的鯕鰍肉上,沒法動彈。
「我不能讓自己垮下去,就這樣死在一條魚的手裡。」他說,「既然我已經把牠逼上來了,就請天主幫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經》和一百遍《聖母經》,不過不是現在這個時候。」
「來吧。加拉諾鯊!」老人說:「儘管放馬過來。」
「牠正繞著一個大大的圈兒呢。」他說。
「你忙你的吧,魚兒啊!」他想,「等你轉身時我再來收服你。」
「我幾天幾夜不睡都挺得住。」他自言自語地說,「不過這太危險啦。」
「氣要沉,力道要穩,老傢伙。」他說。
「也許三天,也許還不止。」
釣絲不斷地朝外溜著、溜著、溜著,不過這時卻越來越慢了,他正計畫讓這條魚每移動一英吋都得付出代價。這時他終於能夠從木船板上抬起頭來,不再貼在那片被他臉頰壓爛的魚肉上了。接著他雙膝跪地,慢慢地站起身來,他還是不停地放出釣絲,可是速度也在漸漸減緩中。他掙扎著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腳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見釣絲的地方。釣絲還有很多,現在這魚不得不在水裡承受新釣絲造成的阻力。
「要是這時我有一塊石頭可以拿來磨磨刀那該多好。」老人檢查了綁在槳把子上的刀子後說。「我原該帶一塊磨石來的。」
「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該多糟哇!」他想,「如果那樣的話,月亮是會逃走的。不過再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太陽,那又會變成什麼樣?我們總算生來是幸運的。」
如今他明白自己終於被擊垮了,而且一點補救的辦法也沒有,於是就回到船梢、發現舵把那鋸齒形的斷頭還可以安在舵的榫頭上。讓他湊合著用來掌舵。他把麻袋放在肩頭圍好,然後按照原來的路線把船駛回去。航行得很輕鬆,他什麼念頭都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他此刻超脫了一切,只顧儘可能出色而靈巧地把小船駛回他家鄉的港口。
他並不是真的覺得好過,因為釣絲勒在背上所造成的疼痛幾乎已經超出了他所能夠忍受的極限了,甚至進入了一種使他覺得不安的麻木狀態。
回到船梢以後,他回身用左手撐住緊勒在肩上的那條釣絲的壓力,用右手從刀鞘中拔出刀子。這時星星明亮閃爍。他清楚地看見那條鯕鰍,就把刀刃扎進牠的頭顱,把牠從船梢下挑出來。他用一隻腳踩在魚身上,把腹部朝上,「倏」的一刀直剖到牠下頷的尖端。然後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把牠的內臟掏個乾淨,把鰓也乾脆拉下。他覺得魚胃在手裡沉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開來,發現裡面有兩條小飛魚,牠們還很新鮮、堅實。他把牠們並排放下,把內臟和魚鰓從船梢扔進水中。當它們沉下去時,在水中還拖出一道磷光。鯕鰍是冰冷的,這時在星光下更顯得像麻瘋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腳踩住魚頭,剝下魚身上一邊的皮,然後把魚翻轉過來,剝掉另一邊的皮,再把魚身上兩邊的肉從頭到尾切割下來。
「我原不該出海這麼遠的,魚兒啊!」他說,「這對你對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魚兒啊。」
「如果那孩子在這兒,他肯定會幫我用水打濕這些釣絲卷兒的。」他想,「是啊,如果孩子在這兒……如果孩子在這兒,那該有多好啊。」
「算了。還是想點開心的事吧,老傢伙。」他說,「每過一分鐘,你就離家更近一些。丟了四十磅的魚肉,你航行起來更輕快了。」
「就當我已經先念過了吧。」他想,「而且我以後一定會補念的。」
「過來吧,魚兒啊!」他說。可是這魚偏不到他跟前來,反而躺在海面上翻滾著,老人只得把小船划到牠的身邊。
「情況太過順利就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願這是一場夢,我根本沒有釣到這條魚,而現在正獨自躺在床上鋪的舊報紙上。」
「除非有鯊魚來。」他敞開了嗓門說,「要是有鯊魚游來的話,願天主憐憫牠和我吧。」
既然這魚他見過一回,他就能想像牠此刻在水裡游泳的樣子,牠那紫色的胸鰭像翅膀似地大張著,直豎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
「牠其實比什麼魚都更富有營養,」他想,「至少牠能提供我所需要的那種力氣。如今我已經做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讓這魚快點兒打轉吧,讓我們好好地鬥一鬥吧!」
他走進海濱酒店,去要了一罐咖啡。
老人剎時感到頭暈、噁心,兩眼迷濛。但他還是立即放鬆了魚叉上的繩子,讓它從他劃破皮的雙手之間慢慢地溜出去,等他的眼睛好些,他看見那魚仰天躺著,銀花花的肚皮翻到上面來,魚叉的把子露在外面,和魚的前背構成了一個角度。海水被從牠心臟裡流出來的鮮血染紅了。起先,這攤血黑漆漆的,如同這一英哩多深的藍色海水中的一塊礁石。然後像雲彩般擴散開來。
「為什麼我不是一生下來就有兩隻同樣好的手呢?」他想,「也許是我自己的錯,沒有好好訓練這隻手。可是天知道它學習的機會其實多得很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它今天晚上表現得還不錯,僅僅抽了一次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讓這釣絲把它割斷吧。」
「跟他說,我很掛念他。」
他的草帽被推到後腦勺上去了,他感到魚在轉身,隨著釣絲一扯,他在船頭上一屁股坐下了。
「牠沒有擊垮你,那條魚可沒有。」
過了片刻,魚不再撞擊鐵絲,又慢慢地打起轉來。老人這時正不停地收回釣絲,可是他又感到頭暈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灑在自己的腦袋上,然後他又沾了一些海水。澆在他的後頸脖子上。
「這圈子可真大。」他說,「但牠可總算開始打轉啦。」
他不忍心朝這條死魚再看上一眼,因為牠已經被咬得殘缺不全了。魚遭到襲擊的時候,他感到就像自己遭到襲擊一樣。
於是他胳肢窩裡挾著舵柄,一隻腳踩住了帆腳索,把刀子綁在槳把子上了。
「我只要朝著西南方航行就行了。」他說,「人在海上是絕不會迷路的,何況這是個長長的島嶼。」
鯊魚飛速地逼近船梢,當牠襲擊那魚的時候,老人的嘴大張著。他看見牠粗暴地朝著魚尾巴上的肉撕咬著,一雙令人驚奇的眼睛,還有咬得格吱格吱響的牙齒。鯊魚的頭露在水面上,牠的脊背也露了出來。老人聽見那條大魚的皮肉被撕裂的聲音,這時他用魚叉朝下猛地扎進鯊魚的腦袋,正好扎在牠兩眼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筆直通到腦後的那條線的交叉點上,但這兩條線事實上是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銳的藍色腦袋,兩隻大眼睛和那嘎吱作響、吞噬一切而突出的兩顎。可是那兒正是牠腦子的所在,老人就朝那個地方猛扎進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用糊著鮮血的雙手,把一支鋒利無比的魚叉向牠扎去。他向牠扎去的時候並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但卻抱有堅決的意志和狠毒無比的心腸。
過了一會兒,釣絲再也拉不上來了,但他還一直撐著牠,在熾烈的陽光下,釣絲上的水珠兒被這一人一魚掙得四下濺開。接著釣絲又開始飛快地往外溜走,老人只好跪下來,老人不情願地讓牠又漸漸滑入深暗的水中。
「別想啦,老傢伙。」他又放開嗓子說,「還是順著這航線繼續行駛,等事到臨頭再來應付吧。」
「我許過願,如果逮住了這條魚,我一定要把所有的祈禱文都念上一遍。」他想,「不過,我現在太累了,沒有辦法念。我還是把麻袋拿來披在肩上吧。」
「要是有什麼地方在販賣好運,我倒想買一些呢。」他說,「但我能拿什麼來買呢?」他問自己。「我能用一支弄丟了的魚叉、一把折斷的刀子和兩隻受了傷的手去買嗎?」
「不抱希望那才蠢哪!」他想,「再說,我認為這是一種罪過。還是不要再去想什麼罪過了,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還想什麼罪過啊,何況我根本就不懂這個。」
就在這當兒,他覺得自己雙手攥住的釣絲突然「砰」的一聲猛地扯動了一下。這一扯來勢洶洶,有一種強勁的感覺,沉甸甸的。
「那你家裡的人該怎麼交代呢?」
「至少我現在還有那根魚鉤,」他說,「不過它也沒什麼用處。我還有兩把槳和那個舵把和那根短棍。」
老人此刻頭腦非常清醒,而且充滿了決心,但他並不抱著多少希望。看著鯊魚越逼越近的時候。他直直地盯著那條大魚。「這真是一場夢。」他想,「我沒法兒阻止牠來襲擊我,但也許我能結果了牠。」他瞪大了眼。喊了一聲:「登多索鯊,去你媽的!」
他沒有夢見獅子,卻夢見一大群海豚,延伸了有八到十英哩長,這時正是牠們交配的季節,牠們會高高地躍入半空中,然後再準確地掉回牠們跳躍時,在海面上形成的窩流裡。
「你還好吧?」他看著他的左手說。「牠馬上就會冒出水來。我熬得住。你也要爭氣點才行。」
這回魚兜圈子回來時,老人看見牠的眼睛和繞著牠游的兩條灰色印魚。牠們有時候吸附在牠身上,有時候倏地游開去,有時候則在牠的陰影裡自在地游來游去。牠們大約都有三英呎多長,快速游動時全身猛烈而誇張地擺動著,就如同鰻魚一般。
「你以為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住一條魚,像我守著這一條一樣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會比我待的時間更久些,因為他年輕力壯,再加上他爸爸是個打魚的。不過骨刺會不會使他痛得太厲害?」
「我必須刺|激牠同一處的傷口。」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緊,我忍得住。但是牠的疼痛會逼得牠發起瘋來。」
「馬上就要天黑了。」他說。「不久後我將看見哈瓦那的燈火。如果我往東走得更遠:我還會看見從一片新開闢的海灘上射出來的燈光呢。」
他起先看見的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那個影子過了好長的時間才從船底下經過,而且大到簡直令他無法置信。
於是那魚鬧騰起來,激m•hetubook.com•com烈地展開了一次臨死前的掙扎。儘管死到臨頭了,牠仍從水中高高地躍起,把牠那驚人的體裁,牠的力量和美,全都展示了出來。牠彷彿懸在空中,就在老人的頭頂上空。然後,牠「轟隆」一聲掉到水裡,浪花濺了老人一身,濺滿了整條小船。
「好極了。」
他這時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就要降臨,因此,他竭力讓自己去想些別的事兒,以此紓緩調節一下體力。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就是他西班牙語說的Gran Ligas,他知道紐約市的洋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的老虎隊。
他很清楚,等他駛進了海流的中部,會發生什麼事。可是這時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輕輕地匍匐爬回船梢,小心避免激烈的動作會驚動那條魚。「牠也許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能讓牠休息,我非要牠拖我到死不可。」
「我再去弄把刀子來,順便把鋼板葉子也磨好。這大風要刮多少天?」
最後,有條鯊魚朝著魚頭撲來,他知道這下子完了。他用舵把對準鯊魚的腦袋砸過去,正好打在牠咬住厚實的魚頭的兩顎上,那兒的肉咬不下來。他又迎面劈出一次,兩次,又一次。他聽見舵把「啪」的斷裂聲,就扯起斷下的把手向鯊魚甩去。他感覺到斷木插入皮膚裡的感覺,他知道舵把的斷裂處十分尖利,就再把它在使勁兒地往裡面戳。鯊魚鬆了嘴,鬆開魚頭就翻滾著沉下去。這是來襲的鯊魚群中最後的一條,因為牠們再也沒有什麼可吃的了。
「不管怎麼樣,風總是我們的朋友。」他想,然後他又加上一句:「不過也只是有時候啦。還有大海,海裡有我們的朋友,也有我們的敵人。還有床,」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是啊,正是床啊!」他想,「床真是一樣了不起的東西。」
「我還要再試牠一試。」老人再次下定決心,儘管此時他的雙手已經軟弱無力,眼睛也不靈活,只能間歇地看清東西。
「我的魚?見鬼去!」孩子說著說著,又哭起來了。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槳放下。然後他繫上了帆腳索。帆於是鼓漲了起來。他讓小船順著原來的航線朝前駛去。
「如果你還是精力充沛,沒有累乏的話,魚啊,」他高聲地說,「那你真是太不可思議啦。」
但牠當真有這麼大,雖然兩天前他已匆匆地與牠照過面了,但直到今天,他才算是真正見識了牠的廬山真面目。那條魚在兜了幾圈後,冒出水來,出現在只有三十多公尺外的水面上,老人清楚地看見了牠的尾巴。這尾巴比一把大鐮刀的刀刃更尖長。且是極淡的淺紫色,豎在深藍色的海面上。牠朝後傾斜著,在水面下游的時候。老人看得見牠龐大的身軀和周身的紫色條紋。牠的脊鰭朝下垂拉著,巨大的胸鰭向兩邊擴張開來。
但是,此刻天地陷入一片深深的黑暗裡,既看不見天際的反光,也看不見燈火,有的只是緊刮不息的海風,還有那穩定拉曳著的船帆。他突然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他合上雙手,感覺雙掌互相傳遞的熱氣。他的手還有知覺,他只消把它們開合一下,就能感到一陣真實而錐心的痛楚。他把背靠在船梢上,向自己確認自己沒有死的這個事實,這是他的肩膀告訴他的。
「但我一定要想。」他想,「因為我只剩下這件事可做了。除了這個還有想想棒球賽。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是否會欣賞我把魚叉扎在鯊魚腦子上的辦法呢?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應該這麼想。我這雙受傷的手跟骨刺一樣是個很大的不利條件。」
「別跳,魚兒啊。」他說,「別再跳啦。」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說。
「我不知道鯊魚有這樣漂亮的尾巴。形狀這樣美觀。」
「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不過,當他注視著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的時候,他發覺船速顯然慢了下來。
「當然啦,還派出了海岸警衛隊和飛機。」
「我需要拿支筆來算一算。」他說。「我的頭腦並沒有清醒到這個程度。不過,我想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今天會替我感到驕傲的。唉!我雖然沒有長骨刺。可是雙手和背脊實在痛得厲害。不知道骨刺是什麼玩意兒,」他想。「也許我們都長著骨刺,只不過自己不知道。」
他把綁魚的繩子緊繫在船頭、船梢和中央的坐板上。「這魚可真大,簡直像在船邊綁上了另一艘更大的船。」他割下一段釣絲。把魚的下頷和牠上顎紮在一起,讓牠的嘴不能張開。這樣船就可以盡可能乾淨俐落地行駛了。然後他豎起桅杆,用繩索拴住那根當魚鉤用的棍子和下桁,張起帶補丁的帆,船開始移動。他半躺在船梢,安適地向西南方駛去。
「這會兒太陽就把我的手曬好了,」他想,「它不會再抽筋了,除非夜裡太冷。我真無法預料這一夜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預料的事兒果然發生啦。」他想,「我們來對付牠吧。」
他把釣絲緊緊握在右手裡,然後用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壓在船頭的木板上。隨後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絲稍稍往下移了一點兒,並用左手撐住了釣絲。
「牠們把我擊垮了,馬諾林,」他說,「牠們確實把我擊垮了。」
「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不容易看見。」老人說,此刻他感到非常的愉快。因為現在他終於可以對一個活生生的人說話,而不再只是自言自語。或是對著海說話了。
「我真是搞不懂。」老人想,他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我弄不懂,但我還要再試一下。」
「啊!」老人大叫。「加拉諾鯊。來吧,加拉諾鯊。」
他又試了一下,仍是同樣的情形,這時他覺得自己的精力已經快耗盡了。
他早就把魚叉準備妥當,並把魚叉柄上的那卷細繩子擱在一隻圓筐內,一端緊繫在船頭的繫纜柱上。
「你的意見還真多,」他扯開了喉嚨說,「我聽得都快煩死啦。」
他把身子仰靠在釣絲上,希望能把釣絲拉過來一點。但是事與願違,釣絲並沒有移動,只是給扯得直顫抖,簡直像快要斷了似的,連釣絲上的水珠兒也跟著顫動了起來。這時小船緩緩地向前漂去,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不!我的運氣不好,而且我想我以後也不會再有好運氣了。」
「不會的,我一定會有辦法的。」他大聲說,「我可以把刀綁在一支槳的把子上。」
當他駛進小港,海濱酒店的燈光全熄滅了。他知道此刻人們都上床了。海風越刮越大。甚至有些猖狂。然而港灣裡卻靜悄悄的,於是他把船直接划向岩石下一小片卵石灘前。這會兒不會有人來幫他的忙。他只好靠自己的力量把船划到岸邊。然後他跨出船來,把它繫在一塊岩石上。
「我一定要拚命拉緊。」他想,「只要把釣絲拉緊了,牠兜的圈子就會一次比一次小。也許一個小時內我就能把牠拖出水面。這次我一定要穩住牠,然後一定要把牠結束掉。」
魚又兜了兩圈,還是老樣子。
「要滾燙的。多放些牛奶和糖在裡頭。」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船和打魚的傢伙。你打算如何處理那顆魚頭?」
「我漸漸學會該怎麼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這一方面的技巧我是知道了。再說,別忘了牠從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呢。而且牠身子龐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經把這整條金槍魚一股腦兒吃下肚裡去了。明天我就要吃那條鯕鰍。也許我該在把牠開膛時吃上一點兒。牠比那條金槍魚要難處理些,不過話說回來,這要算難,那就沒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了。」
那天下午,海濱酒店來了一群旅客,有個女人往岸邊的海水望去時,看見在一些空啤酒瓶和死梭子魚之間,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白色脊骨,最後面是一條龐大無比的尾巴,當來風不住地把碼頭外面的海水掀得波濤洶湧時,這尾巴便隨著潮水一上一下地搖來晃去。
「你最好自己也要毫無畏懼且信心十足,老傢伙!」他說,「瞧瞧你,你又把牠拖住了,只是不能馬上收回釣絲,不過牠很快就要開始打轉了。」
「我來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梢,這樣在夜裡便能使那魚慢下來。」他說,「牠能熬夜。我也能。」
雖然他一再勸誡自己別再想東想西的了,但是他卻很喜歡去想一些他不是很了解的事,同時因為沒有書報可看,又沒有收音機可聽,他就想得更多,而且總是控制不住地想到「罪過」。
「不要!」孩子說,「叫他們別打擾聖地牙哥,我馬上就回來。」
「我去把吃的東西和報紙拿來。」孩子說,「好好休息吧。老大爺。我到藥房去給你弄點擦手的藥來。」
如今他確信魚兒果真在他身旁。他雙手和背脊上的疼痛都證明他不是在做夢。「這雙手很快就會痊癒的。」他想,「我已經把手上的血洗乾淨了,而且鹽水會把它們治好的。這海灣中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療劑。我只要保持頭腦清醒就行。這兩隻手已經盡了自己的本分,而我們航行得很好。看這魚閉著嘴,尾巴直上直下地豎著,我們像親兄弟一樣地航行著。」這時他的頭腦又有點兒不清楚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著,「是牠領著我回家,還是我帶著牠回家呢?如果我把牠拖在船後,那倒是毫無疑問。又如果這魚丟盡了面子,被我放在這條小船上,那麼也不會有什麼疑問。可是牠和船是並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牠高興,就讓牠帶我回家去吧。我不過是靠了點詭計才贏過牠,何況牠對我並無惡意。」
「什麼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說,「只怪我出海太遠了。」
又兜了一圈,魚的背脊終於露出來了,不過牠離小船還是遠了一點。再兜了一圈,魚兒離船依舊很遠,但是牠已經高高地浮在水面上了,老人深信。只要再收回一點釣絲。就可以把牠拉到船邊來。
他仔細地觀察釣絲的斜度,但從目前的狀況看來。他還無法判斷出魚兒此刻是否正在打轉。他僅僅感覺到釣絲上的拉力稍稍減緩了一些,於是他開始用右手將釣絲輕輕地往身體內側拉。但他這麼一拉,釣絲立刻又像往常那樣繃緊了,可是就在絲線快要繃斷的時候,老人赫然發現這線卻漸漸可以回收了。他把釣絲從肩膀和頭上卸下,平穩而和緩地回收。他用兩隻手交互拉攏之前放出的絲線,並使出他全身的力氣來拉。他一把接一把地拉著,兩條老邁的腿兒和肩膀跟著拉釣絲時的擺動,前後左右地晃蕩著。
海浪大了不少,不過這是晴天吹的微風,他把船開回去的時候就需要這樣的風。
「去他媽的什麼運氣!」孩子說,「我會為你帶來好運的。」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一家酒店裡。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也就是那個從西恩富戈斯來的大個子黑人比賽腕力的光景。他們兩個把胳膊肘放在桌上畫了粉筆線的地方,前臂向上伸直,兩手緊握,這樣僵持了一天一夜。雙方都竭力將對方的手使勁朝下壓倒在桌面上。好多人在賭誰勝誰負,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下走出走進,他打量著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這黑人的臉。最初的八小時過後,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名裁判,好讓裁判可以輪流休息。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裡都滲出血來,兩個人,你望著我的眼睛、手和前臂,我也望著你的。那些打賭的人在屋裡走出走進,坐在靠牆的高椅子上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倆。四面漆著明亮藍色的木製板壁,幾盞燈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黑人的影子非常高大,隨著微風吹動吊燈,這影子也在牆上晃動著。
「動手幹活吧,老傢伙!」說完後,他啜了一口水。「戰鬥雖然結束了,可是還有好多辛苦的工作要做呢。」
「我殺死牠是為了自衛,」老人又高聲說,「而且我下手也很俐落。」
接著他夢見他在村子裡,躺在自己的床上,北風一陣一陣呼嘯著www.hetubook•com.com,他覺得簡直冷入骨髓。然後,他發現他的右臂麻木了,因為他正把頭枕在他的右臂上。
「我要!」孩子說,「現在我們得來商量一下別的事情。」
「坐在飛機裡的感覺一定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望,海是什麼樣子?坐在飛機上的人若不是飛得太高,一定能夠把海面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我倒想在兩百英尋那麼高的地方慢慢地飛。從那上面看一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曾經坐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東西。從那個地方往下看。鯕鰍的顏色更綠。你能看清牠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也可以看見牠們整群整群的在海上戲水。不過。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像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魚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往往都有紫色的條紋或斑點。鯕鰍在水裡看上去當然是綠色的。因為牠們本身是金黃色的。但是當牠們就餓得發慌。想吃點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就像大馬林魚那樣。或者是因為憤怒。還是游得太快。才使這些條紋顯露出來呢?」
「在睡覺!」孩子大聲地回答。也不在乎人家看見他在哭,「誰都別去打擾他。」
他又試了一下,等他把魚拉轉過來時,他感到自己真的要垮了。那魚擺正了身子,又慢慢地游了開去,大尾巴在海面上迂迴前行。
那條魚直到兜到了第三圈,他才看見牠。
「牠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們配吃牠嗎?不配,當然不配。憑牠的舉止風度,憑牠那種高貴而又體面的模樣兒,誰都不配吃牠。」
「啊,好大的魚呀!」酒店老闆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魚。不過你昨天捉到的那兩條也滿不錯的。」
他想:「這是足夠供應一個人整個冬天飲食的大魚啊。不過別想這個啦,還是休息休息,把你的手弄好,守住這剩下的魚肉吧。比起這水裡的血腥氣,我手上的血腥氣就算不了什麼了。再說,這雙手出的血也不多,更何況流了一些血後也許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只要把釣絲撐緊些,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著時釣絲鬆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就會把我弄醒的。這樣的安排對右手來說是很吃重的。但它是吃慣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鐘或者半個鐘頭,也是好的。」他弓著背,用他整個身子去撐住釣絲,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右手上,然後,他睡著了。
大約夜裡十點的時候,他看見了城市的燈火映在天際的反光。起初只是依稀可見,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後一點一點地越來越清楚了,此刻就在正被越來越大的風刮得波濤洶湧的海洋的另一邊。他駛進了這反光的圈子,心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駛到灣流的邊緣了。
老人看見兩片褐色的鰭正順著那條死魚在水裡留下的那很寬闊的嗅跡游來。那嗅跡蔓延的範圍多廣闊。廣到牠們竟然不用到處來回搜索這嗅跡。這時,牠們正筆直且並肩地朝小船游來。
這時魚兒正兜了一個圈子回來,牠的舉止從容不迫,非常優雅,只有牠的大尾巴在不住擺動。老人竭盡全力把牠拉近些。有那麼一會兒,魚朝他這邊稍微轉過來了一點,然後牠擺正了身子,又開始兜起圈子來。
「那麼也把那地方好好調理一下。」孩子說:「快點兒躺下吧,老大爺,我去給你拿件乾淨的襯衫,順便再弄點什麼吃的來。」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鐘頭,老人眼前總不斷地有黑點兒在晃動,鹽漬的汗水不斷地滴入他的眼睛和腦門上的傷口。他不怕那些黑點子,他這麼緊張地拉著釣絲,出現黑點子是正常的現象。但是他已有兩回感到頭昏目眩,這才是叫他擔心的事。
溫暖的陽光加上他手指不斷地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復原了,他開始著手讓水中的獵物多負擔一點拉力,並且聳聳背上的肌肉,使釣絲挪開一些兒,把痛處換個地方。
「我想看看牠,碰碰牠,摸摸牠。」他想,「牠是我的財產,然而我想摸摸牠倒不是為了這個。我以為剛才碰到過牠的心臟,好像是在我第二次握著魚叉扎進牠身體裡的時候。」
「可是你還得睡覺呢,老傢伙!」他又嚷了起來,「已經熬了半個白天和一整夜,現在又是一個白天,但你一直都沒睡覺。你必須想個辦法,趁魚兒安靜穩定的時候睡上一會兒。如果你不睡覺,你鐵定會被折騰得精疲力盡,最後還會神智不清呢!」
鯊魚一衝又衝上來,老人趁牠合上兩顎時給了牠一棒。他把那根棍子舉到不能再高的地方。然後重重地打下去。結結實實地敲了牠一記。這一回他感到自己打中了鯊魚腦子後部的骨頭。於是便認準那部位,一棍又一棍地拼命敲打。那鯊魚呆滯地撕下嘴裡咬著的魚肉。然後從死魚身上滑下去了。
「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啊!」他高聲說。「我從沒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魚。不過我必須把牠弄死。我很高興,我們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他把魚骨悄悄地丟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裡打轉,但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時的磷光。接著他轉過身來,把兩條飛魚夾在那兩片魚肉中間,又把刀子插|進刀鞘,這才慢慢兒挪動身子,回到船頭。他的脊背讓釣絲的重量壓得彎了下去,他把魚肉拿在右手裡。
「我想人一旦被打敗了,感覺也就舒坦些了。」他想。「我從來不知道失敗後竟還會這麼舒坦。那麼,到底是什麼把你打垮的呢?」他想。
可是這條魚仍舊慢慢地兜著圈子,兩個鐘頭以後,老人渾身都汗濕了,累得連骨頭都散開了。不過,這時大魚兜的圈子已經小得多了,而且根據釣絲這時的斜度,他能肯定這條魚正在一邊游,一邊不斷地往上升。
「不過我很痛心,因為我把這魚給殺了。」他想,「如今輪到我倒楣了,而且我連魚叉也丟了。這條登多索鯊是殘忍、強壯且聰明的。但是我比牠更聰明,喔,也許並非如此,」他想,「也許我僅僅是武器比牠強。」
「不知道牠在那樣深的海裡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牠的眼睛真大,就連馬眼睛都要比牠小得多了,但牠在黑暗裡也看得見東西。從前我摸黑看東西看得可清楚啦,但不是在烏漆抹黑的地方。不過那時候我簡直能像貓一樣在暗處看東西哩。」
「那是什麼?」她問一名侍者,指著那條大魚長長的脊骨,現在那東西已經成了垃圾,只等潮水來把它帶走。
「船還是好好的。」他想,「它依舊完好,沒受一點兒損傷,除了那個舵把。不過那是很容易更換的。」
「我必須等第一條鯊魚咬住了魚肉才來攻擊牠的鼻尖,或者我可以直朝牠頭頂正中央打去。」他想。
他朝海裡啐了一口說,「把它吃了,加拉諾鯊,做個好夢吧。夢見你們剛剛殺了一個人。」
「可是我必須把牠拉近些。近些,更近些。」他想,「我千萬不能扎牠的腦袋,我應該扎向牠的心臟才對。」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從魚身上被鯊魚咬過的地方撕下一塊肉。他把肉放到嘴裡咀嚼著。覺得肉質很好。堅實多汁、味道鮮美。他知道這樣的肉在市場上肯定能賣上一筆好價錢。可是。老人這時卻沒有辦法讓牠的氣味不散佈到水裡去,老人知道糟糕透頂的時刻就快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著釣絲,不讓它碰觸到新勒破的任何一道傷痕,然後再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邊,這樣他就能把左手也伸進海裡浸泡。
接著來的鯊魚是條獨行的鏟鼻鯊。看牠的來勢,就像一頭豬奔向飼料槽,如果說豬能有這麼大的嘴,大得連你的頭也可以伸進牠的嘴裡去的話。老人先讓牠去咬那條死魚,然後把槳上綁著的刀扎進牠的腦子。但是這條鯊魚朝後猛地一扭,打了個滾,刀刃「啪」地一聲斷了。
他把舵柄夾在胳肢窩裡,雙手浸在水裡,讓小船朝前駛去。
他再往上爬,到了頂上,摔倒在地,他躺了一會兒,桅杆仍是橫在肩上。他原想設法爬起身來,可是實在是太困難了,於是他就扛著桅杆坐在那兒,呆呆望著大馬路。一隻貓從馬路對面走過,吸引了老人的目光,老人直直盯著那隻貓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頭來再度望著大馬路。
「要殺死牠只有用這個辦法。」老人說。他喝了水,現在覺得好過些了,知道自己不會倒下去,頭腦也十分清醒。「看牠這副模樣,足足有一千五百多磅重,」他想,「也許還要重得多。如果去掉了頭尾和下腳,肉應該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角錢一磅計算,我可以賺多少錢啊?」
由於另一條鯊魚正在咬齧那條魚,弄得小船仍是不斷地搖晃著,老人放鬆了帆腳索,讓小船橫過來,使鯊魚從船底下暴露出來。他一看見鯊魚,就從船殼上探出身子,一槳朝牠戳去。他只戳在牠的肉上,但鯊魚的皮緊繃而結實,刀子幾乎戳不進去。這一戳不僅震痛了他的雙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但是鯊魚迅速地浮上來,露出了腦袋,當牠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條死魚時,老人對準牠扁平的腦袋正中央扎去。老人拔出刀刃,朝同一個地方又扎了那鯊魚一下。牠依舊緊鎖著上下顎。咬住了魚不放,於是老人一刀戳進牠的左眼,但鯊魚仍是固執地吊在那裡。
「是的。牠確實沒有。可是後來那幫鯊魚擊敗了我。」
「要是能把釣絲拴住,那事情會變得多簡單啊!」他想。可是只消魚兒稍稍擺動一下,就很可能會把釣絲繃斷。「我必須用自己的身子來緩衝這釣絲的拉力,隨時準備用雙手放出釣絲。」
「我們得弄一支能扎死魚的好長矛,經常放在船上。你可以從一輛舊福特汽車上弄來一塊鋼板葉子做矛頭。我們可以拿到瓜納瓦科亞去磨它一磨。記得要把它磨得很鋒利,不過不要回頭鍛造,免得容易斷裂,像我的刀子就斷了。」
但是到了半夜的時候,他又跟牠們鬥了起來,而這一回他明白再如何努力也是徒勞。牠們是成群襲來的,朝那魚身直撲。他只看見牠們的鰭在水面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的線。看到牠們撲到死魚身上時所放出的磷光。他朝牠們的頭打去。只聽到上下顎「啪!啪!」咬住東西的聲音,還有牠們在船底下咬住了魚而使船晃動的聲音。他看不清目標。但凡是他能感覺到,聽到的。就不顧死活地揮棍打去,一陣混亂中,他感到有什麼東西攫住了棍子。隨後棍子就沒了。
孩子並沒有走下岸去。他早已到那兒去過,其中有個漁夫正在替他看管這條小船。
「現在我得把牠拖過來,牢牢綁住,用一根套索拴住牠的尾巴,另一根拴住牠的腰部,把牠綁牢在這小船邊。」他細心地思量著。
在魚兒兜下一圈時,他差一點就把牠拉了過來。可是這魚又擺正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老人看見牠游來,看出這是條毫無畏懼而堅決為所欲為的鯊魚。他準備好了魚叉。繫緊了繩索。雙眼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鯊魚向前游來。繩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來綁魚的那一截。
「三、四天以後就要變天了。」他說,「但是今晚和明天還不要緊。現在讓我來安排一下,老傢伙,睡一會兒吧,趁這魚兒正安靜而穩定的時候。」
「你真蠢!」他對自己說,「把另外那條飛魚吃了吧。」
「清醒點!別糊塗啦!」他想,「你必須保持頭腦清醒,要像個男子漢,忍受痛苦,或者就像一條魚那樣吧。」他想。
「別忘了跟佩德里科說那魚頭給他了。」
「那張長嘴呢?」
最後,他放下桅杆,站起身來。然後再舉起桅杆,把它扛在肩上,沿著大馬路走去。由於他太過疲乏,這一路上他不得不坐下來歇了五次,最後才終於走到他的茅棚。
「但你卻非常樂意殺死那條登多索鯊。」他想。「然而牠跟你一樣。是靠吃活魚來維持生命。牠不是一個吃腐爛東西的動物,也不像有些鯊魚那樣,只知道游來游去,四處找尋獵物來滿足食慾。牠是美麗而崇高的,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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