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宗澤抗旨

隆祐太后走出文德殿,卻在殿門外長久地佇立徘徊。她被廢之後,十分憎恨這個埋葬自己青春和歡樂的大內,曾經暗自千百遍詛咒為「活地獄」,可是今天卻又有一種萬分依戀之情,她不禁喃喃自語說:「不知今生今世,老婆得重歸大內,與宗親相聚否?」最後,她在宮女和宦官的催促下,還是登上了四望車。四望車是宋朝太后和皇后的一種專用車,五彩塗繪,鏤刻龜紋,前後用青錦為簾,座位設黃褥,長轅用鳳頭裝飾,用三隻牛拉車。
但宗澤卻繼續口奏說:「鑾駕與太廟神主前往南京,此是主上聖孝。然而新天子登基之初,又當國家患難之餘,豈可不回東京,主張乾坤再造之功,社稷中興之業。朝廷有奸邪之臣,鼠目寸光,倡議媾和,甘心投拜賊虜,惶惑聖聰。臣為此已屢上奏疏,伏望太后詳察興亡成敗之機,與主上細論是非曲直。若國家大計不立,只求縱慾苟安,不思發憤圖強,太后便是去南京,又豈能安居?」他說著,止不住淚流兩腮,隆祐太后望著宗澤銀白的鬚髮,眼淚也奪眶而出。經歷三十多年的辛酸,她的感情本已相當麻木,淚水也似乎乾枯,而面對老臣出自肺腑的忠言,卻不容她不感動。隆祐太后承認宗澤「只求縱慾苟安」的批評,可說是入木三分,但她也透徹地瞭解,既然是一個根本不想爭氣的侄皇帝,自己雖然身為伯母太后,是完全無能為力的。她實在不想說什麼,但到此地步,已不能不說:「宗卿忠肝義膽,天下共知。老卿年近古稀,不能優養林泉,卻須以國事煩勞,老婆委是不忍心。然而大宋天下,若無卿等二三人用心扶保,又如何支撐?」她說完,竟大哭起來,這是她近三十年來,第一次哭得那麼傷心。在場的文官武將、宦官宮女也紛紛落淚。
一行人馬來到開封府衙,張俊、馮益、田師中、岳飛和張憲五人進入正衙,宗澤向東南跪拜,遙領手詔,他拆開封皮,捧手詔讀了一遍,然後對馮益說:「馮大官,你既與張統制前來奉迎太后,且稍待時日,我自當另寫奏疏,請馮大官回行在稟告主上。」馮益聽宗澤對釋放和優待金使不作正面回答,就說:「官家專候宗留守顧全國體,開釋虜使。」宗澤憤怒地說:「二帝北狩,虜人乃是不共戴天底仇敵,此便是國體。虜使指斥主上,人臣所不忍聽,此便是國體。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宗澤雖是至愚,而身為大宋臣子,正是為顧全國體,不敢奉詔!」他的話不僅使張俊和馮益大吃一驚,就是連敬陪末座,又素知宗澤性格的岳飛和張憲,也大吃一驚。馮益平時凌侮文官武將,如同家常便飯,就是連黃潛善和汪伯彥,也根本不放在眼裡,但今天卻陪著笑臉,低聲下氣地說:「宗留守忠勇,天下共知。一介虜使,無足輕重。若宗留守將他放了,小底見得官家,亦可了卻職事。」宗澤斬釘截鐵地說:「宗澤一日為留守,虜使便一日不得放!主上問罪,自有宗澤擔當!」
張憲說了多時,岳飛才說:「御營司前軍人稱自在軍。我所統底第四將,有一個軍兵劫掠百姓資財,待根問時,他卻言道:『前軍是自在軍,何以第四將不得自在?』」張憲補充說:「此人原是追隨宗留守,在開德等役頗為敢戰,岳武翼責打他四十軍棍,他猶自叫屈。」劉衍嘆息說:「此亦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張憲又介紹說:「且如那廝田師中,原是張統制底親兵,一無才武,二無戰功,只知喚『阿爹』,便屢被超擢,軍中多是不服。」岳飛悲愴地說:「我離母弟,別妻子,難道只為求一個自在軍底正將?今日得見宗留守與眾統制,直是如遊子歸家。」岳飛過去隨宗澤緊張征戰,顧不得思親,現在卻閒得發慌,思親之情也就愈來愈重。
黃潛善說:「臣之無德,有以招致宗澤彈奏,指為奸邪。然而他自稱『不敢奉詔』,又是置陛下於何地?」汪伯彥進一步煽動說:「宗澤無人臣禮!」宋高宗的目光又轉向張愨,張愨瞧著皇帝盛怒的模樣,當然不敢異議,他說:「臣愚以為,須先命一個重臣,取代宗澤,然後再議其他。陛下既已決計南巡,東京留守底差遣,屏障江淮,干係尤重。」宋高宗說:「李綱曾以身家性命,力保宗澤。卿等敢力保何人?」三個執政竟誰和-圖-書也不敢應聲。宋高宗發怒說:「難道天下之大,百官之眾,卿等竟不能舉一人?」三個執政還是沉默不語,最後黃潛善吞吞吐吐地說:「此事容臣等緩緩商量。」宋高宗很不耐煩地將手一揮,用呵斥的語氣說:「卿等且下殿去!」
儘管隊伍行進緩慢,御營司前軍終於進入應天府寧陵縣界,距離去府城只剩一天行程。張俊和馮益安排好隆祐太后的食宿後,又舉行宴會。張俊認為行將圓滿完成任務,心境很好,與馮益互相傳杯,開懷暢飲。馮益本來說話隨便,醉語更多,他絮絮叨叨地講了康王府和宋宮的許多軼聞和醜事。張俊和眾將都聞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馮益不知不覺說到了宗澤:「我平素最喜奸臣與佞臣,他們是我底財神,卻又不須燒香禮拜。今日得見宗留守,卻也敬他十分。可憐那廝無見識底小女子,只知歡天喜地歸家,不知禍患在後。卻是這二十五個小女子有見識。」田師中發問說:「馮大官,你何以說二十五個女子有見識?」馮益帶著更深的醉意說:「宗留守雖是忠節過人,已是風燭之年,整日憂勞國事,在世之日,豈不屈指可數?京師之民只怕難免有七災八難。直說與你們,官家已與黃十四、汪十五議定,先送娘娘與太廟神主去江南,然後官家與政府亦南遷揚州。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蘇杭,二十五個小女子得去江南花團錦簇底世界,豈非有福?」
御營都統制王淵接到命令,認為奉迎太后是件美差,當即優先照顧了乾兒子張俊,張俊率御營司前軍出行,岳飛身為前軍第四正將,王貴為副將,張憲和徐慶為準備將,也率本部人馬隨從。一路之上,馮益意氣驕橫,不可一世,而張俊卻一味小心逢迎,不敢稍有違忤。但岳飛等人對馮益的作威作福,都感到憤憤不平。軍隊抵達開封後,張俊駐兵城南青城,自己和第一正將田師中率領二百人,護送馮益入城。田師中只比張俊小八歲,張俊的長子病故以後,就將兒媳改嫁田師中,田師中從此稱張俊為「阿爹」,成為張俊最親信的部屬。岳飛等四人提出請求說:「自家們曾隸屬宗留守麾下,宗留守到南京,又無緣得見,願隨太尉入城,拜謁宗留守。」張俊說:「青城亦不可無人統兵。王一與徐二且留營中,岳五與張四可隨我入城。」
一丈青對宗澤說:「宗留守,何不將岳武翼、張忠翊等招致留守司?」宗澤靜聽岳飛、張憲與眾將談話,長久地沉默著,內心卻無限感慨,但既然自己管不了御營司的一兵一卒,牢騷話又有何益,他聽到岳飛說「遊子歸家」四字,更深感痛心,但處在他的地位,也只能簡單地說:「我何嘗不願招致你們來此,然而調遣御營司底兵將,豈是易事,只得容日後緩議。岳武翼與張忠翊且在此歡聚一日,明日請王、徐二將來此,我亦久欲一見,以慰思念。」
在黃彥節的引領下,岳飛先到太廟的宋太祖室內,焚香跪拜開國之君的木雕神主,岳飛淚流滿面,長跪不起,說:「微臣岳飛雖然官卑職小,亦粗知盡忠義理。今日奉朝廷命令,須奉列祖列宗底神主南行。微臣不勝大願,他日他時,誓當掃滅仇寇,迎二帝回京師,奉神主歸太廟,以雪今日底奇恥大辱。敬祈太祖皇帝神明,佑我大宋,以申微臣區區之志!」岳飛沉痛而慷慨的誓詞,使黃彥節十分感動。他又引領岳飛在宋朝各代皇帝的神主前焚香跪拜。當兩人告別時,黃彥節突然執著岳飛的手,深情地說:「我雖為內侍,亦非無報國之心。我所見武將雖多,而深知節義底大丈夫,當推岳太尉。唯求天祐神助,他日他時,岳太尉得以親奉神主歸太廟,兵捷獻俘,了此宏誓大願。」他對一個低等武官,特意使用「太尉」的尊稱,以表示自己的敬意。岳飛卻用一種惶惑不解的眼光望著對方,在他的心目,宦官就應當像馮益之輩,今天卻見到了另一種宦官。黃彥節覺察到岳飛的神色,就補充一句:「岳太尉,此委是我底至意!」岳飛慌忙回答:「岳飛雖不才,蒙黃閣長以意氣相許,當深自砥礪,不負所望。」這是岳飛與黃彥節的初次結識,後來岳飛身為大將,兩人關係又有進一步的發展。
下一天,隊伍順利進入南京城,宋高宗特別在應天府宮城https://m.hetubook.com•com重熙門前,舉行迎接太廟神主和隆祐太后的典禮。伯母與侄子還是初次見面。兩人各有需求,一個企求保全太后的地位,另一個力圖張揚皇帝的聖孝,表面關係顯得十分親熱和融洽。宋高宗特別命名伯母的住處為隆祐宮。
宋高宗同李綱話不投機,又在下一班奏對時,同三名執政商議。黃潛善乘機詆毀,說:「臣早曾奏知陛下,宗澤狂人,與李綱結為朋黨,不可重用。」汪伯彥說:「依臣之議,不如罷免宗澤,另委重臣,鎮守東京。」兩人不斷進讒言,而張愨卻沉默不語,宋高宗望著張愨,說:「卿以為如何?」張愨說:「宗澤處分金使,煞是輕率。然而他自赴京師,委是出力,甚得軍民之心,聞得隆祐太后有手書與陛下,褒獎宗澤。臣以為,陛下可親書手詔,命宗澤放回金使。」張愨自從任執政以來,還從未與黃潛善、汪伯彥異論,他對李綱阻撓自己任執政,也懷恨在心,但對宗澤卻有幾分敬意。
「陛下何故只信憑奸邪與賊虜為地者之畫,浸漸望和,為退走計,棄兩河千百萬生靈,如糞壤草芥,略不顧恤。賊虜遣奸狡小丑,覘我虛實,卻令遷置別館,優加待遇。不知二三大臣,何為於賊虜情款如是之厚,而於我國家訏謨如是之薄?臣之樸愚,不敢奉詔,以彰國弱。此我大宋興衰治亂之機也。陛下果以臣言為狂,願盡賜褫削,投之瘴煙遠惡之地,以快奸邪賊臣之心。不勝痛憤激切之至,臣藉稿闕下,以俟誅戮。」
張俊、馮益一行從南薰門入城,只見城上的樓櫓已開始重新修建,御街兩旁的朱漆杈子和黑漆杈子也已部分樹立,馮益用馬鞭指著街上的往來人群,對張俊說:「我也曾在靖康圍城中,備受苦楚。不料數月之後,市井繁盛,幾復舊觀,人群熙來攘往,面無菜色。宗留守治理東京,委是政術過人。如黃十四、汪十五,不過是兩個走屍行肉而已!」張俊知道馮益向來說話隨便尖刻,卻只能表示洗耳恭聽的模樣,不敢附和他辱罵執政。
馮益當天在瑞應殿向皇帝轉呈宗澤奏疏,他似乎天良發現,只是用平緩的語調說明情況,不寓褒貶,不進讒言。儘管如此,宋高宗還是怒不可遏,他咬牙切齒地說:「這廝老漢!欺朕太甚!」立即傳旨命三個執政入殿。然而當黃潛善、汪伯彥和張愨三人入殿後,宋高宗還是羞於拿出有關拆洗女童的奏疏,只將有關金使的奏疏交給他們傳閱。宗澤奏疏的言詞確是十分激烈,他說:
第二天上午,岳飛留張憲守營,自己和王貴、徐慶進城。王貴和徐慶前去府衙,參謁宗澤,會見留守司眾將。岳飛率領了一隊軍兵五十人,前往太廟。太廟且不說對民眾,就是對文官武將,也是一個十分神祕的所在。然而在靖康圍城最混亂的時期,竟無人看守,太廟的不少神器被盜。直到宗澤出任留守,才重新安排了宦官和兵吏守護。由於留守司已經事先通知,一名暫攝太廟令的宦官黃彥節出迎,他見到來將,就流著眼淚說:「在圍城之前,淵聖皇帝曾與新天子、景王一同來此。不期新天子未能來京拜謁太廟,卻要遷神主南行!我曾在東宮伏侍淵聖,親見淵聖儉德,亦不知車駕北狩,何時得回京闕?」岳飛聽後,也十分感傷,他說:「太廟神主南遷,是我大宋臣子底大恥大辱,然亦是事出無奈,萬不得已。只求黃閣長供應香燭,我須敬告神主。」
金使被宗穎率軍兵押進正衙,仍然顯得十分倨傲,為首者站立,並不向宗澤行禮,只是睥睨斜視,說:「我乃是大金少府監牛慶昌,奉元帥右監軍之命,探望楚國皇帝。」宗澤望了望幕僚、東京留守司幹辦公事孫革,示意由他出面,孫革說:「牛慶昌須知,此間並無楚國,坐正衙底是我大宋宗留守。」直呼其名,而不用官稱,正是以無禮還敬無禮。牛慶昌說:「宋國已被大金所廢。康王出使,乘機潛逃,官封元帥,卻擁兵自衛,不救開封,如今假息於應天府,一似釜中遊魂,苟延殘喘,又能有幾日?」孫革立時拔劍,架在牛慶昌肩上,厲聲大喝:「牛慶昌!你須知此間是大宋底東京留守正衙,膽敢污衊主上,我手中底利劍豈能饒恕得你!」牛慶昌頓時驚慌失措,結結巴巴地說:「自古——自古兩國相爭——不和-圖-書——斬——不斬——來使。」孫革冷笑一聲說:「你既不使我大宋,又何以自稱來使?」
張俊高興地說:「自家們得免征戰之苦,去錦繡世界,亦豈非有福?」說得很多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議論紛紜,馮益卻制止了大家的說笑,他說:「此是官家機宜,尚且瞞過了李丞相,今日偶而漏言,你們切不可張揚。」眾人聽後,又是諾諾連聲。只有岳飛、王貴、張憲和徐慶四人,坐在角落,一言不發。岳飛雙眉緊鎖,右手攥著一個炊餅,只是用力將它擠壓成小麵團,藉以發洩胸中的悲憤。
再說馮益和楊沂中率領軍兵,穿行開封大街小巷,甚至登堂入室,搶掠民間美女,並且乘機勒索錢財。搶來的女子,由馮益親自看驗,在每名選中者的左臂縛上一條黃絹,上有「大內諸閣分拆洗女童」九字,規定除他本人外,其他人一律不得擅自解開。那些未中選的女子,還須父母出贖金。他當天選中了一百五十名,由軍兵押送,分乘三十輛牛車,沿御街南行。沿街的行人紛紛躲避,而很多女子的父母卻跟著牛車隊,悲啼哀號,與車中的絕望哭聲匯成一片。馮益卻得意洋洋,與楊沂中並馬前行,他用挖苦的口吻說:「楊十,你底軍兵託官家洪福,今日得了多少飛來橫財?回南京後,你須分我五百貫。」
宗澤關押金使,在朝廷中掀起了一場風波,首先受到責難的當然是李綱。宋高宗驚恐的神色中夾雜著慍怒,說:「宗澤胡做,不識事體!自此之後,叫朕如何遣使,通問二宮?」李綱說:「臣初次奏對,便上奏陛下,二聖之歸,繫於大宋底自尊自強。宗澤這回扣押金使,便是自尊自強之舉。豈有金使如此凶悖,大宋反加禮遇之理。」宋高宗說:「此直是使虜人得以藉口,侵犯中原。」李綱說:「難道陛下承祖宗基業,廢偽楚,賜張邦昌自裁,虜人便不得藉口?金虜侵犯,勢在必行,唯我整軍備戰,有以迎擊。」
宗澤到開封後,著手修葺城防,積貯糧草,收編各地的盜匪和潰兵,訓練軍隊,在他的整治下,開封才逐漸恢復生機。一個六十九歲的老人,夙興夜寐,日理萬機,卻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一天,宗穎稟報說:「今有虜人底牛大監等八人,以出使偽楚為名,來到開封城下。」宗澤說:「主上登基已有二月,虜人豈有不知之理。名為出使偽楚,其實是來探我虛實。你可將他們押來府衙。」
宗澤用讚許的目光望著孫革,說:「你且問他,戶貫在何地?」不等孫革發問,牛慶昌就轉身面對宗澤說:「我底祖貫在涿州固安縣靈平鄉永清里。」孫革聽後,得知他原來是遼朝治下的漢人,就說:「你是個漢兒,你底祖先難道是辮髮左衽?你如此衣飾,豈不辱沒了祖先?有何面目,在祖宗之地耀武揚威?」牛慶昌只能用哀求的語氣說:「宗留守德高望重,威名遠揚,只求開恩恕罪,放自家們回歸。」宗澤並不理睬他,只是吩咐孫革說:「可將他們枷項押赴獄中,待日後審問虜人底動靜虛實。」八名金使聽說要枷項入獄,都一齊下跪求饒。宗澤置之不理,只對孫革說:「你可告諭他們,若金人放得二帝、天眷南歸,我便縱他們北回。」宗澤處分完畢,就親自寫奏,稟報朝廷。
馮益面對這個瘦小而倔強的老人,反而產生一種敬畏之情,不敢再說。張俊認為事不關己,見到宗澤滅了馮益的威風,暗自高興,不願為馮益說話。岳飛和張憲對宗澤格外欽敬,但正衙之上,尚沒有他們說話的地位。田師中很注意巴結馮益,他向張俊使眼色,見到張俊不予理睬,也不敢出聲。馬皋、一丈青王燕哥、劉衍等一批統制進入,打破了堂內的僵局。他們當然是為見岳飛和張憲而來,在彼此作揖寒暄之後,宗澤乘機說:「馮大官、張統制,你們可先入大內,謁見太后。岳武翼與張忠翊曾隨我征戰,多立戰功,可暫留此處,與眾將敘話。」
張俊、馮益和田師中離開後,眾將紛紛對岳飛和張憲噓寒問暖,一丈青尤其親切,她說:「岳五哥、張四哥,自開德府一別,姐姐煞是思念你們。」她以「姐姐」自居,而稱對方為「五哥」和「四哥」,這還是過去共同作戰時從未用過的親熱稱呼。岳飛經她一說,不知怎麼,眼睛竟濕潤起來,丈夫有淚不輕彈m.hetubook.com.com,他極力克制自己的淚水。一丈青已經看出岳飛的感情,問道:「岳五哥受了甚底委屈?」岳飛的性格向來沉默寡言,此時更不願意回答,張憲卻代他回答:「自家們心上不快活。」馬皋問道:「有甚底不快活?」張憲說:「劉刺史離軍,去了大名府,此是第一個不快活;軍中多有不平底事,不得亂說,說了便違犯階級,須受重責,此是第二個不快活;屯兵於南京,雖是飽食終日,卻不得與虜人廝殺,報家國之仇,此是第三個不快活。」接著他向眾將敘述了御營軍中的各種各樣腐敗情狀。按照宋朝的軍隊階級法,下級不得違犯上級,即使上級有過錯,也不容頂撞或上告,否則就要受很重的處分,甚至被斬。岳飛等人明知王淵和張俊獻媚宦官,剋扣軍士錢糧,徇私舞弊等事,也不敢上告。
岳飛和張憲當夜回營後,張俊和馮益召集眾將會議。張俊宣佈說:「我與馮大官謁見隆祐太后,決議三日後,扈從鑾駕與太廟神主去南京。明日田十七率本將人馬,隨我入大內,收拾太后底鑾輿行裝。岳五去太廟察看,以備三日後奉迎神主。楊十率第二將步兵,隨馮大官入城,選取拆洗女童。其餘各將且暫住營中,待日後同共啟程。」他所說的「田十七」和「楊十」,是用行第稱呼田師中和楊沂中。眾將大多不明白「拆洗女童」一詞的深意,有人問道:「拆洗女童是甚人?須選取多少?」馮益笑著說:「天子重色,自古而然。官家不願有太上重色底名聲,故只說是浣洗衣服,然而須選取民間姝麗童女,多多益善。」眾將爆發出一陣哄笑。岳飛、王貴、張憲和徐慶四人面面相覷,只見彼此都眉頭緊鎖。
馮益恰似啞巴吃黃蓮,他尷尬地沉默許久,然後用哀求的語氣說:「宗留守忠直剛正,我委是心服口服,然而此事卻是難以回奏官家。」宗澤說:「此事自有宗澤承當,我另須奏稟太后。」馮益萬般無奈,只能聽憑宗澤發落。宗澤當街逐一甄別,凡是不願去南京的,一律親手解開黃絹條,讓父母認領,大家歡天喜地,謝恩而去。最後僅剩二十五名自願去南京的女子,交馮益帶走。
緊隨明遠車隊之後,是以隆祐太后四望車為核心的隊伍。張俊、田師中、馮益、孟忠厚等人都在隊伍之中。隆祐太后微微掀開青錦簾,望見百姓的送行情景,又使她心潮起伏,忍不住用黃手帕拭淚。最後,她只得背誦老子的《道德經》,以排遣痛苦。然而她聽到車外的人聲,說是已經出了南薰門,又忍不住掀開車後的青錦簾,望著離自己愈來愈遠的京師正門,兩串淚珠滴落在胸前。
宋高宗同意張愨的意見,說:「卿且為朕草擬手詔。」在張愨起草手詔時,黃潛善又乘機進言:「宗澤所為,直是招惹虜兵。如今已是初秋,臣愚早曾奏稟,乞陛下巡幸東南。若迎奉隆祐太后與太廟神主先到南京,然後發送太后與六宮先去東南,陛下巡幸,可另擇利便時機。」黃潛善提出一個分階段退逃東南的計劃,主要是為了減少李綱的阻力。宋高宗問道:「卿等以為,朕當暫以何地為行在?」汪伯彥說:「臣以為大駕莫須先至揚州,若有緩急,便可渡江。」逃往東南的計劃就此決定了。宋高宗說:「此事卿等不須說諭李綱,待日後朕自與他宣諭。你們可命王淵擇一御營統制,率兵去東京奉迎太后與神主。」他又扭過頭去,對身邊的馮益說:「你與他們同去東京,以手詔宣諭宗澤,命他放回金使。」皇帝與執政商議的事,卻可暫時對宰相保密,使三名執政官暗自高興。
隆祐太后孟寶紅臨行前,在文德殿舉行簡單的辭別大內儀式,宗澤率東京留守司的文官武將,張俊率御營前軍部將,還有馮益,太后的侄子衛尉卿孟忠厚都參加了儀式。隆祐太后頭戴龍鳳花釵冠,上有大小首飾花二十四株,身穿青羅繡翟衣裳,但面部不化妝,不戴面飾和耳環,在殿上正襟危坐,臉上露出心境沉重的表情。宗澤執笏,率百官跪拜,口稱「恭祝太后聖躬萬福,一路平安」。接著,他又口奏了關押金使和甄別拆洗女童兩事,隆祐太后眉頭微皺,說:「老婆既已撤簾,便不問國事,你當自己上奏。」隆祐太后的內心自有苦衷,她並非不能明辯是非,而是不敢捲入是非。她最初聽從趙士褭的建議,宣佈立和_圖_書康王為帝。但她得知賢良的趙士褭被變相貶黜,就對擁立康王的事深感後悔,卻又為時已晚。積三十多年的痛苦經驗,隆祐太后完全懂得,她如果觸犯皇帝,太后的寶座難保,可能恢復過去的幽閉生活。
宗澤再次跪拜在地,說:「臣唯當殫精極慮,力圖恢復,以報太后殿下知遇之恩。請太后殿下善保聖軀。」隆祐太后忙命小宦官將宗澤扶起,她定了定神,又說:「聞得有一名女將王淑人,今日可在殿內?」一丈青王燕哥應聲而出,兩膝齊跪,雙手撐地。古代婦女往往戴頭飾,所以一般不叩頭。隆祐太后說:「古有木蘭代父從軍之說,然而史籍上無可稽考。豈如淑人巾幗豪氣,勇冠三軍,功在社稷。老婆封你為新興郡夫人,另賜金錢一文。」當即有宮女用木盤送上金錢一枚,上鑄「得勝回朝」四字錢文。一丈青謝恩畢,退回班列。
一支特殊的隊伍,沿著御街,向南薰門行進。從宋太祖的高祖父開始,總計十一個代帝后的神主,分裝在十一輛明遠車裡。雖然號稱明遠車,卻不合宋朝禮制,只是衛尉卿孟忠厚臨時指揮一批吏胥和工匠,用其他車改裝而成,一律塗成紅色,四角垂銅鈴,前後垂簾。每輛車裡的帝后兩個木質神主,只能用黃絹緊緊縛定,以防在顛簸的路途中震倒。拉車的畜力也由四馬改為四牛,由胥吏押車,岳飛所率的第四將軍兵護送。太廟神主和隆祐太后的南撤,當然被開封百姓們視為一種不祥之兆。在寬闊的大街上,飽經患難的男女老少又一次自動聚集,大家唉聲嘆氣,失望地哭泣,有的叫「萬歲」,有的對明遠車隊高喊:「官家!爾們何時回歸?」岳飛和張憲騎馬在明遠車隊之前引導,而王貴和徐慶騎馬押後,他們還都是初次見到這種令人酸楚和難堪的場面。岳飛咬緊牙關,只顧低頭前行,他的內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痛感和愧疚感。
再說隆祐太后居住隆祐宮,自潘賢妃以下,都遵照皇帝的旨意,小心侍奉。隆祐太后正在與潘賢妃等人閒話,逗弄滿月不久的小皇子趙敷。宋高宗進入請安,然後問道:「伯娘以為宗澤如何?」隆祐太后已經完全明白皇帝的用意,卻首先強調說:「老婆久已撤簾,天下事全憑九哥主張。」宋高宗說:「臣構委是誠心就教伯娘。」隆祐太后見他態度誠懇,就說:「宗澤扣押金使一事煞是輕率,然而時運艱虞,莫須闊略小過。如今內無李綱,外無宗澤,只恐九哥底江山坐得不穩。」隆祐太后聰明地迴避了拆洗女童的事,也不敢為宗澤多說好話,而宋高宗終於接受了勸告。他將許景衡的奏章用金字牌遞送宗澤,示意宗澤只管安心任職。
正說話間,只見一支軍馬橫街,攔阻去路,為首的正是宗澤,他頭戴帕頭,身穿紫袍,立馬街心,後面有馬皋和一丈青夫妻兩騎,各自手執兵刃。馮益感到來勢不妙,急忙縱馬前行,向宗澤行禮,主動解釋說:「宗留守,我奉官家旨意,選取女童,以供後宮拆洗之用。」他話猶未了,幾百名百姓來到宗澤馬前,下跪喊冤。宗澤強壓怒火,只是用威嚴的目光逼視馮益,然後心平氣和地說:「馮大官,四月之前,康大官已在本府掠取洗衣婦一百名,騷擾民間,有累主上盛德,如何這回又要掠取洗衣婦?既供拆洗之用,又何以必選姝麗女子?」馮益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宗澤問道:「敢問馮大官,這回選取洗衣婦,合計多少人?」馮益說:「一百五十人。」宗澤說:「偌大底開封城,豈無一百五十人自願應募,赴南京宮中拆洗。待我明日張榜招募。今日選取底女童,既非自願,容我逐人審問,聽其自便。我願與馮大官同共增廣聖德,不知大官以為如何?」
黃潛善等下殿,宋高宗見到馮益對執政們投以譏誚的目光,就問道:「你在東京多日,宗澤政績如何?」馮益連忙下跪,說:「宗澤壞了小底差使,小底委是懷恨在心。然而軍國大事,小底不敢胡言亂語,請官家去問娘娘。」宋高宗聽後,反而對馮益讚賞有加。張去為進殿,呈上一份新任御史中丞許景衡的急奏。他的上奏正是為宗澤而發,奏中說:「今若較其小疵,不顧盡忠報國之大節,則不恕已甚。若罷逐宗澤,別選留守,不知縉紳中有威名政績,加於宗澤者否?」宋高宗看後,只是長吁短嘆,再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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