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岳飛上書

第二天早朝時,左、右二相和尚書右丞的新命正式發表,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百官都明白皇帝的用意,更不用說是李綱本人。但李綱本著「易進難退」的原則,還是率領新的宰執們合班謝恩,接著又在都堂召見百官,處理國務。待他回到相府,王貴、張憲和徐慶三人已經奉召而來,卻單單沒有岳飛。
現在掌管登聞鼓院的是前面提及的右正言鄧肅,他對岳飛的上書十分讚賞,命令吏胥編排和謄錄後,立即分送大內和都堂。當天在都堂夜班的是黃潛善。宦官曾擇將御筆送到學士院後,就轉身來到都堂,向黃潛善私下通風報信。黃潛善聽到自己升遷右相的消息,喜不自勝,當即命吏胥召汪伯彥前來,共同商議下一步的對策。自從張愨在罷免宗澤的問題上稍稍表示異議後,兩人就不再把張愨當作親黨。
在隆祐太后未到南京之前,宋高宗按照與三名執政的事先商議,對李綱說:「秋高氣爽,須預防金人入寇。朕意以為,可迎奉太后及六宮前去東南,朕當與卿留中原。」皇帝的話其實帶有試探和逐步轉彎的性質。李綱說:「陛下聖慮,願獨留中原,以繫人心,乃是社稷之福。臣雖不才,願為陛下草詔,昭示天下。」圍繞著金軍可能在秋冬大舉進犯,朝廷百官早已議論紛紜,大多數人都主張逃避東南。宋高宗和黃潛善、汪伯彥等的商議,其實也已洩漏外傳。李綱在皇帝面前卻又不能說穿,他希望通過一紙詔書,以正視聽。宋高宗一時也無可奈何,讓李綱起草,李綱援筆立就,呈送皇帝,宋高宗看到其中「朕與群臣、將士,獨留中原,親督六師,以援京城及河北、河東諸路,與之決戰」一句,不免皺起眉頭,卻又只能勉強地說:「便依卿之所擬。」
五個人意氣相投,竟從正午前一直交談到傍晚。李若虛和朱夢說向岳飛等三人坦白,他們就是李綱的幕僚,也使岳飛等人驚歎不已。臨別之前,朱夢說囑咐說:「岳武翼便可依此上書,亦可使朝廷知御營中自有國士。李丞相規模宏闊,腹中撐得船過,豈能計較你底忠言。」張憲向兩人提出請求,說:「自家們只求去東京,追隨宗留守,殺敵報國。若留在御營司,卻是素餐尸位,報國無門。切望李丞相與兩位官人玉成。」李若虛和朱夢說允諾。彼此分手後,岳飛等騎馬來到登聞鼓院,對站立門前的吏胥簡單說明原委,然後在一個木匣中投放了上皇帝書。
岳飛等三人牽馬前行,見到有一家卜肆,面街只立四根柱子,沒有牆體和門窗,下有一層石階,屋內有一張長方桌,其上鋪著紙墨筆硯,一位先生約四五十歲,端坐桌後,他的後面豎著三塊木牌,自右至左,分別寫有「神畫」、「預知」、「天命」六個大字。北宋後期有風靡一時的卦影,相傳是成都人費孝先的發明。算卦者為顧客作畫,並且題辭或詩,表述吉凶禍福。張憲說:「待我先問。」他將馬韁繩交給岳飛,進屋作揖,說:「請問先生尊姓高名?」那位先生起立答禮,說:「助教姓李,自號畫天機,太尉請坐。」張憲坐在長方桌的右側,說:「自家乃是御營司底將官,有一心事,特來問卜。」那個先生問道:「太尉有甚底心事?」張憲說:「先生既知天機,料事如神,小將底心事,自可測算。」那位先生見張憲不肯說出自己的心事,就盤問了姓名、出生年月、戶貫等情況,取出六壬,演繹片刻,最後畫了一張簡單的墨畫。畫上有一顆官印、一個太陽和一道水流。他提筆寫詩說:
岳飛素來尊敬儒生,向李若虛和朱夢說簡單介紹了自己的經歷和準備上書言事的原委,然後取出文稿,說:「小將粗陋,不識義理深淺,今日有幸,得見兩位高士,切望不吝教誨。」李若虛和朱夢說只見這份上書用正楷寫成,其上說:
「休道大江風www.hetubook.com.com浪惡,中興瑞靄遍揚州。扈從博取封侯印,千乘萬騎紫光浮。」
宋高宗這種奇怪的心理狀態,早已被幾個親信的宦官揣摩得相當透徹。康履走到皇帝面前,裝出口欲言而囁嚅的模樣,宋高宗問:「康履,你待說甚麼?」康履說:「有祖宗家規,李相公又如此嚴責,小底豈敢亂道?」宋高宗說:「朕恕你無罪,只管說來。」康履說:「官家何不另命一個首相,以防權臣。」宋高宗興奮得拍案說:「此計甚妙!」當即寫了一份簡單的御筆:「李綱遷左相,黃潛善升右相,許翰為尚書右丞。」許翰已奉召到行在,奏對過一次,宋高宗認為,許翰既是李綱所薦,也應當給一個體面。御筆由曾擇送到學士院,規定連夜起草制詞,在下一天發表新命。
原來按宋朝的制度,豈但平民布衣,就是連岳飛那樣的低級武官,也沒有上奏的資格,他們只能用上書言事的形式,表述政見。臣民的上書言事,需要經過有關機構的篩選。岳飛呈送上書的登聞鼓院,就是第一道篩選關口,其長官是左、右司諫和正言。如果第一道關口受阻,又可呈送登聞檢院,其長官是左、右諫議大夫。宋欽宗頗為勤政,他讀過不少士民的上皇帝書,而宋高宗自即位以來,卻連鼓院和檢院編排的臣民上皇帝書目錄和提要,也不屑一顧。
李若虛讀後感動地說:「岳武翼雖是屈沉下僚,不忘憂國,忠節過人,令人欽敬。然而李丞相赤膽忠心,天下無人不知,岳武翼何以與黃、汪二相公相提並論?」岳飛說:「我雖讀書甚少,亦知孔子《春秋》底大法,當責備賢人。李丞相不能主張官家去東京,而建議巡幸長安、襄陽等地,亦是失策,而授黃、汪兩個奸臣以可乘之隙。」朱夢說驚歎說:「我所識底武將,第一個便是統制吳革,可惜他天生英才,捐身殉國難。不期今日又得與岳武翼等相知,實是三生有幸!請受我一拜!」他說完,就與李若虛一同起立,再次作揖,岳飛等也慌忙起立還禮。
「陛下已登大寶,黎元有歸,社稷有主,已足以伐虜人之謀;而勤王御營之師日集,兵勢漸盛。彼方謂吾素弱,未必能敵,正宜乘其怠而擊之。而李綱、黃潛善、汪伯彥輩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復故疆,迎還二聖,奉車駕日益南,又令長安、維揚、襄陽準備巡幸。有苟安之漸,無遠大之略,恐不足以繫中原之望,雖使將帥之臣戮力於外,終亡成功。為今之計,莫若請車駕還京,罷三州巡幸之詔,乘二聖蒙塵未久,虜穴未固之際,親帥六軍,迤邐北渡。則天威所臨,將帥一心,士卒作氣,中原之地指期可復。」
三人正在吃喝,岳飛只見有兩個儒士進入茶肆,坐在他們旁邊的一個桌位。他們頭戴胡桃結巾,身穿白絹衫,舉止不俗。岳飛突然心有所動,就起立上前,向兩人恭敬唱喏,說:「小將見兩位秀才請安!」兩人起立還禮,張憲和徐慶也上前行禮,彼此通報了姓名和戶貫。原來兩個儒士正是李若虛和朱夢說,李綱上朝後,他們忙裡偷閒,不|穿官服,出來察看民情,見到三位武士彬彬有禮,就請他們在一桌同坐品茶。
宋高宗改變他與執政的商議,在隆祐太后南下之前,就迫不及待,先下手詔,表明他已下定決心,要排除李綱的阻撓。他端坐在殿內,等待著一場勢不可免的君臣辯論。李綱跪拜禮畢,就捧著手詔,放在御案之上,嚴肅地說:「人君發號施令,如人出汗,而不可反汗。陛下既已降詔,獨留中原,人心悅服,豈可詔墨未乾,而失大信於天下?」宋高宗說:「國事須從權達變,朕終夜思慮,虜勢盛強,豈可留在中原,蹈淵聖底覆轍。」
岳飛等三人出城西軍營,前往龍興寺。龍興寺是應天府城內最繁鬧的商業區,類似於https://m.hetubook.com.com開封城中的相國寺,寺內有龍興塔,位於一座小土山上,是全城的最高點。龍興寺旁有一條小街,卜肆雲集,有相面、拆字、八卦、六壬、盲人揣骨聽聲之類。有的開一個店舖,招牌都競出新奇,如南京第一易課、泰來星、鑒三命、沈星堂、花字青等。有的只是沿街擺攤,不斷重複叫喊說:「時運來時,買莊田,取渾家。」以招攬顧客。
李若虛和朱夢說回到相府,天色已經斷黑,李綱正在等他們吃晚膳。三人邊吃邊談。李若虛聽了李綱的敘述,擔憂地說:「相公今日深得直道事主之義,然而便佞之臣取悅上心,骨鯁之臣違忤上意,只恐——」他說到此處,「相業不終」四字還是嚥下了去。李綱說:「洵卿底言語,直是道破事理。大臣出處去就,本是常事,何足深計。我自任相以來,深感力不從心,事事動輒掣肘。然而為相一日,須盡一日底職事。且如御營司底事,亦粗知宦官、佞臣與庸將勢如輔車相依,卻一時下手不得。」
張憲的問卜,使另外兩人也深感掃興,徐慶說:「世上底占卜星相,本是以浮詞混話居多。陽陰有準、禍福無差底又有幾人?岳五哥也不須再問。」他們離開這條小街,漫無目標地前行,見到一個茶肆,徐慶說:「我肚裡已覺飢渴,不如買些饅頭,前去喫茶。」他們來到一家新開張的葷素從食店,只見兩塊招牌上分別寫著「萬家饅頭」和「東京第一」,原來此家店由東京遷到南京。徐慶掏錢,買了二十個羊肉饅頭,店家給兩張荷葉包裹。三人又在木柱上栓好馬匹,一同進入茶肆。他們來自下層社會,習慣於喝煎散茶,茶博士給他們端來了濃濃的三盞。
第二天清晨,岳飛正在操演軍兵,有張俊的親兵前來傳令,說是張俊要召見他和王貴。岳飛和王貴抵達統制衙中,見張俊唱喏,張俊滿臉不悅之色,也不叫他們坐下,逕自將岳飛的上書交付兩人,責備說:「岳五,我待你不薄,你何故不循分守,無事生非?朝廷底事節,自有宰執,都統王太尉尚且管不得,你是個草芥子大小底將官,卻不知分曉,直是憑地逞能!今有汪樞相批示,叫我如何掩覆你?」岳飛未曾料想到,自己的上書竟在一天之內,就有如此快速的反應,他慷慨陳詞說:「山河破碎,生靈塗炭,小將雖是行伍賤隸,亦略知忠君愛國底大義,故不揣愚陋,議論朝政。張太尉亦是北人,你難道便甘心家鄉淪為異域,父老宗親悉遭驅虜,辮髮左衽?」
李綱完全覺察到皇帝的神色,但事已至此,再無退讓的餘地,他用最懇切的語調說:「臣非不知外論洶洶,黃、汪二相公對人宣揚,言道陛下東南巡幸之計已定。然而國家興敗存亡,亦在此一舉,臣愚豈可計較升沉榮辱,而不在御榻之前力爭?」他望著在皇帝身邊侍立的康履和馮益,又說:「右正言鄧肅上奏,言道兩個內侍在開封以拆洗女童為名,搜求美女,騷擾民間,有累聖德。」他的話沒有直接批評皇帝,而宋高宗的臉色立時變得十分尷尬和難堪,他雖然好色,卻又最忌諱負好色之名,李綱的話深深地刺痛了皇帝。李綱並不因皇帝的臉色而中止諫諍,他繼續用溫和而懇切的語氣說:「陛下與臣親歷宣和全盛之時,太上不能居安思危,後宮一萬,費用無極。如今陛下履艱難之運,正宜痛定思痛,以恭儉、憂勤之德,戒勖驕奢、淫佚之風。臣不勝至願,願陛下以大成之量,大有作為,為中興英主,輝耀史冊。」宋高宗還是保持沉默,李綱言有未盡,只能繼續口奏說:「本朝宦官之勢,莫盛於宣和之際,以宴安侈靡蠱惑上心,竊弄威權,敗壞國事,此乃是陛下所親見,臣言之痛心。伏望陛下引以為深戒,內侍有為非作惡底人,尤須嚴懲不貸。」
都堂上燭光輝煌,https://m.hetubook.com.com香爐中噴出了陣陣幽香,雖然兩人都已吃過晚飯,長方桌是還是擺滿了豐盛的酒菜。汪伯彥獻媚地說:「黃相公高升,乃是眾望所歸。」黃潛善得意洋洋地說:「李綱這廝,直是輕狂而粗疏,既力阻聖上巡幸,又論奏拆洗女童底些小瑣事,豈非犯聖上底深忌,自取其咎?曾大官言道,李綱氣數將盡,汪相公升遷,已是指日可期。」按宋朝官制,知樞密院事的官位已在門下侍郎等副相之上,汪伯彥的下一步升遷只能是右相。汪伯彥笑著說:「須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李綱尚居左揆之位,聖上亦自顧惜他底虛名。依我之見,欲去李綱,須先斷他底左、右臂?」黃潛善說:「左、右臂是甚底?」汪伯彥說:「許翰新入政府,左、右臂乃是張所與傅亮,若他們建功立業,便增重李綱底權勢,得以與宗老漢行其勸大駕入京之謀。」
王貴見岳飛抗論不屈,就急忙打斷岳飛的話,說:「岳武翼雖亦是忠心,卻是年少氣盛,不知事體輕重,今日又伏侍不周,言語冒犯,乞張太尉做一床錦被遮蓋。」張俊嘆了口氣,說:「岳五,我亦憐惜你底勇銳,以為日後有危難,用得著你。如今既有汪樞相之命,我亦留你不得。王太尉發怒,責令打你五十軍棍,我今免你皮肉受苦。你即便出營去,坐騎須交付軍中。」其實,王淵並沒有下令責打岳飛,這是張俊有意編造,做一個空頭人情。王貴還想求情,岳飛制止了他,岳飛向張俊深深作揖,說:「謝張太尉不打之恩!」張俊對吩咐王貴說:「你且權管第四將,待王太尉另命正將。」實際上,他雖知王貴能征慣戰,卻不想讓王貴接替岳飛,繼任正將。
原來宋高宗準備巡幸東南的風聲傳遍應天府,御營司的軍人都是北方人,很多不願離鄉背井,在張憲之前,已有不少軍人問卜。岳飛和徐慶當然知道張憲的心事,是問卜高芸香是否吉祥安泰,他們牽馬站立石階上,見到了畫和詩,就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張憲起立,不待先生解釋,就說:「先生所畫,委實不是我問卜底心事。然而煩勞先生寫卦影,亦須贈錢一百文省。」他取出五十六文錢,放在桌上,也不再作揖,就走到屋外。那位先生面色陰沉,也不敢應聲。
兩人正說話時,有親吏呈送登聞鼓院謄錄的岳飛上書,說:「此是鄧正言轉呈底緊切上書。」黃潛善認為,鄧肅是李綱一黨,他所轉呈的上書無非是主戰文字,就隨手一撂,不屑一顧。汪伯彥斜眼看到其上題款是「武翼郎、御營前軍第四正將岳飛上皇帝書」,卻依稀記起,說:「此人莫不是劉浩底部將,相州人氏?」他取過來一看,就用一種嗤笑聲說:「這廝赤老!竟將自家們與李綱一併罵了,言道『有苟安之漸,無遠大之略』,必是劉浩底黨羽無疑。」「赤老」是對軍人的鄙稱。黃潛善經他一說,也拿來一看,說:「御營底偏裨,竟有犯上之人,直是可恨!」黃潛善所以那麼說,是因為李綱和他還兼任御營使,而汪伯彥兼任御營副使。汪伯彥說:「有些少村秀才聒噪,舞文弄墨,上書言事,也只得由他們。不料赤老之中也有不守規矩底人,若不稍加懲治,何以立朝廷之威?」他命令吏胥取過紙墨筆硯,就在謄錄的岳飛上書題款旁邊批上兩行字:「小臣越職,非所宜言,可與沖替,削除軍籍,以儆傚尤。付王淵。」黃潛善見他寫完,就說:「甚好!」吩咐吏胥說:「可從速付與王都統!」
任憑李綱如何苦口婆心,千言萬語,反覆規勸,宋高宗卻一口咬定:「朕只是不去東京,亦不留南京,而決計巡幸東南。」李綱萬般無奈,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說:「臣以為鄧州是古之南陽,為漢光武龍興之地,城高土厚,可屯重兵。西鄰關陝,可得勁軍,北近京畿,可遣援師,南通巴蜀,可取https://m.hetubook.com•com貨財,東達江淮,可運穀粟。陛下若去鄧州,可使天下軍民知陛下不忍棄中原,而隨時增援京城與兩河,以備與敵決戰。」他甚至不提原擬作為南都的襄陽府,而只提位於襄陽府北約一百八十宋里的鄧州,也是用心良苦。宋高宗十分勉強地說:「便如卿底計議。」李綱說:「臣敢請陛下收取巡幸手詔,以免挫傷天下抗金志士底銳氣。」宋高宗立即將御案上的手詔撕個粉碎,藉以發洩自己的慍怒。
岳飛帶上兵器和衣物,就匆匆走出營門,愈來愈多的將士聞訊趕來,為他送行。岳飛對此地一點也沒有懷戀之意,只是對王貴等人說:「切望自家們得在東京相聚。」突然,有一個軍士牽著他的衣服,哭著說:「不知岳武翼何時得還?」岳飛一看,原來正是被自己責打四十軍棍的人,不免有幾分感傷,說:「我如今不是武翼郎,只是白身。蒙你不念舊惡,唯有感愧而已。」那個軍士哭得更加傷心,說:「武翼責打男女四十之後,又資助三百文。不知自今以後,又有甚底正將,得以如此愛兵如子?」他的話使很多將士都感泣起來,一個兵士嘆息說:「男女們隨你奮身廝殺,積多少戰功,方得一個武翼郎底低官,卻因一紙直言,便一旦都休。天下又有多少統兵官,刻剝軍士,凌|辱部屬,聚財積貨,賄賂上司,卻連升美官。此亦是天道不公,自來如此!」他的評論更是深深刺痛了岳飛的心,但他不願意在眾人面前落下一滴淚,只是向眾人長揖,然後轉身快步而去。岳飛走後一個時辰,李若虛和朱夢說來到營中,他們立即與王貴等將飛馬出回鑾門追趕,卻不見岳飛的蹤影。
李綱說:「陛下不願為淵聖,臣亦豈願為何栗。自古中興之主,奮起西北,則足以據中原,而佔有東南;起於東南,卻不能恢復中原,而佔有西北。其故無他,天下底精兵健馬,皆在西北。臣亦是東南人,所以力勸陛下,只為若是逃避東南,只恐大宋無以立國,陛下亦不得在東南高枕而臥。」宋高宗說:「御營之師,只恐難勝金虜。」李綱說:「與虜人角勝負,全在三軍之勇怯,而三軍之勇怯,又繫於陛下之進退。陛下底御營軍,乃是各地抽摘底精兵,豈有聚集御營軍十萬,而畏懼金虜之理。陛下巡幸東南,卻是將十萬大軍置於無用之地。東南水土卑濕,不利西北士馬,人所共知。臣與宗澤力勸陛下回東京,便是以天子之勇,鼓舞三軍之勇。借使金虜深入,臣當與宗澤邀截掩擊,力挫虜人兵鋒。若一意退避,不思擊敗來犯之敵,大宋又何以自尊自強?陛下又何以徐謀恢復,迎還二聖,為中興之主?」
李綱回府聽了情況介紹後,氣得長時間說不出話,最後,他對王貴等三將說:「我身為御營使,卻庇護不得一個將才,直是問心有愧!」他提筆給王淵寫了批示,對王貴等三將說:「御營不是你們底住處,且去宗留守處建功立業!」王貴、張憲和徐慶三人第二天就離營,前往開封。然而他們抵達東京留守司後,方知岳飛並未去開封,大家不免多方打聽和尋找,卻在一段時間內不知他的下落。
隆祐太后到南京只有兩天,李綱照例在閣子裡等待奏對,有閣門官員向他呈送宋高宗的手詔,李綱只見手詔說:「京師未可往,朕當巡幸東南,為避敵之計,俟來春還闕。可令三省、樞密院條具合行事件。」就急忙隨閣門官員進入瑞應殿。
原來宋朝的錢幣,一百文當一百文行用,稱為足陌,而幾十文當一百文行用,稱為省陌。官方通用的省陌是七十七文,而市井的省陌卻按行業而各不相同,算卦問卜的省陌最少,五十六文就折算為一百文省。
李綱奏事完畢,宋高宗只是尷尬地坐著,一言不發,這當然也使李綱感到難堪,他站立片刻,就告退下殿。李綱走後,宋高宗立即面帶惱羞成怒之色,拍案起立,hetubook•com•com高喊道:「李綱視朕如同孩童,無人臣禮!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綱飽受儒家文化的熏陶,他的言行舉止,其實沒有一絲一毫脫離古代的臣規。但說也奇怪,宋高宗對待李綱,雖有君臣之分,卻一直有幾分畏怯的心理,他曾力圖剷除這種心理,認為君主必須樹立駕馭臣僚的權威,所以在初次朝見後,就取消了賜坐,但畏怯之意卻始終不能消除。他總覺得,朝中只要有李綱,自己就無法為所欲為。每逢有重大的政見分歧,爭辯的勝利者總是李綱。在宋高宗看來,巡幸東南是自己性命攸關的頭等大事,他原先拿定主意,絕不退讓,但經不住李綱的雄辯,最後還是忍痛讓步。李綱的苦心規勸,在宋高宗看來,是一場難堪的羞辱,但李綱不離開瑞應殿,他還是沒有發怒的勇氣。
第四將的將士得知岳飛受責罰的消息,都憤憤不平。張憲建議說:「岳五哥,莫須去相府,見李承務與朱迪功申理委屈。」眾人紛紛表示贊成,岳飛卻說:「李承務與朱迪功煞是仗義底人,然而李丞相主張國事,亦自艱難。我便自去東京,在留守司當一戰卒,也勝似在御營司任一正將!」張憲等人見岳飛言辭激憤,知道他脾氣倔強,就不再勸說。
朱夢說介紹了岳飛等人,說:「我所識底武人,吳革之後,只有岳飛,煞是將才!」李綱說:「平世求相,亂世求將。大宋承平日久,文事太重,文士輕視武夫,學者恥談兵事,朝廷賤辱戰士,如今正當觀時制變,以選拔將才為先。你們明日便去御營,召岳飛等人到此。」朱夢說說:「若依允他們,調撥至東京留守司,只是下策。唯有取代王淵,方是上策。」李綱苦笑說:「肖隱與洵卿識得一個韓信,我卻做不得蕭何!」在宋朝嚴密的選官用人體制下,特別是上面有一個只想苟且偷安的皇帝,要破格用將,提拔官位頗低的偏裨,取代王淵,出任御營司都統制,真是難上加難。
再說岳飛回營後,心情一直處在極度苦悶之中。他經過三夜思考,寫成了一份上皇帝書,私下請王貴、張憲和徐慶三人傳閱和商量。不料三人持一致的反對態度,張憲說:「國朝重視文士上書言事,自家們是武夫,便是上書,亦是無補國事。」王貴說:「主上巡幸大計已定,只恐李丞相亦自阻攔不得。岳五哥上書,豈但不能動搖朝廷大計,只恐王都統與張觀察怪罪。」原來張俊迎接隆祐太后和太廟神主到南京後,由都統制王淵疏通宦官,超升三官,為徐州觀察使。岳飛憤懣地說:「天下文武一體,為何重文輕武?早知如此,何須背刺『盡忠報國』,前來投軍?不如在鄉里廝守老母、妻、子,隨不試知州守衛故土相州。」他的話更勾起了其他三人的鄉思,張憲說:「我恨不能肋生肉翅,飛回相州!」張憲與高芸香新婚一別,思戀之情最苦。王貴嘆息說:「身在軍中不自由,自家們若是擅離,豈不成了逃軍?」按照宋朝的軍法,對逃軍的處分是很重的,可以斬首。徐慶說:「常言道,卜以決疑。自家們何不去龍興寺問卜?」王貴說:「營中不可無人,以備張觀察非時召喚。你們可去龍興寺,我且在此坐衙。」
岳飛開始收拾簡單的行裝,卻發現自己的剩錢還不足五百文。岳飛官為武翼郎,每月俸祿本來有「料錢」二十貫,當時因為財政困難,只發放十貫,另外還有米、麵各一宋石,他兼有正將的差遣,每月卻可收入「供給錢」三十貫。他單身一人住在軍營,與湯陰的家眷音問不通,照理是可以有積蓄的。但是,在王淵和張俊剋扣軍餉之餘,不少軍兵已到啼飢號寒的境地,岳飛等人只能以自己的俸祿,補貼軍兵。徐慶說:「些少錢如何去得東京?」他取出三百文給岳飛,其他人也紛紛解囊相助,岳飛卻一概拒絕,說:「此去東京二百八十五里,只二三日行程,四百八十七文盤纏,已是足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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