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逃竄途中

宋高宗望了望自朱勝非以下的眾臣,說:「卿等扈從辛勞,且退下歇息,朕當與九九叔共進晚食。」眾官退下,趙士褭留下陪皇帝晚膳。他望著皇帝的模樣,不免起了哀憐之意,但即使在只有兩人進膳的場合,仍然是口欲言而囁嚅。他並非不想乘機進諫,卻是在考慮用什麼方式和言語,才能收到盡可能好的效果。宋高宗平時胃口不小,但今夜卻只很快輟食。
宋高宗感到這是一個收攬人心的機會,就說:「朕豈忍心將季卿降五官,可降一官,以彰朕底過失。其餘可依卿所奏。」季陵果然跪在地上,感恩涕零,說:「陛下不賜誅責,臣便是粉骨糜身,又何以報聖恩底萬一!」宋高宗眼看已經收到預期的效果,就連忙啟程。
宋高宗目前考慮的中心,是逃往何處,他說:「此事既有處置,當議去留。」王淵乘機進言:「臣愚以為,鑾輿暫駐鎮江,止是把截得一處。若是虜人自通州渡江,先據平江府,又將如何措置?依臣底愚見,杭州有重江之險,不如且去杭州,方是萬全。」他的話其實不是個人的意見,而是自己和康履等宦官的共同商議。
宋高宗經過一夜的痛苦反省和思考,其實已經確定了今後的一些方針。如果還是像從前那樣,只顧在深宮縱情聲色,不理國政,聽憑黃潛善和汪伯彥胡作非為,不設法勉力支撐危局,豈但是皇帝的尊榮富貴,就是連身家性命也很難保全。他決心從即日起,必須給臣僚們以一新庶政的形象。雖然在狼狽逃竄之餘,他還是堅持要在府衙舉行簡單的二月四日早朝儀式。
宋高宗不願為兩人延誤更緊急的事,他說:「黃、汪二卿且起,眾卿且退殿,朕當與宰執、侍從等集議緊切大計。」於是宰相和執政,呂頤浩、張浚等侍從官,還有王淵、劉光世、張俊等武將繼續侍立兩邊,其餘官員,包括趙士褭退下。
呂頤浩說:「國家養兵千日,須用於一時,難道當退縮於江南,坐視江北塗炭?若個太尉願率死士渡江?」他聲色俱厲,一手已經按住皇帝所賜寶劍的劍柄。傅慶說:「小將願率死士渡江!」
宋高宗惱羞成怒,大吼道:「大膽賤婦!」飛起一腳,把潘賢妃踢倒在地,潘賢妃坐在地上,捶胸頓足,慟哭悲啼。熟知皇帝脾氣的宦官們不由分說,上前把潘賢妃挾持出屋。張才人見到這種情景,不由心中暗喜,她料定潘賢妃這次肯定是一蹶不振,但表面上卻仍出面圓場,說:「官家息怒,賢妃娘子一時失言,罪在臣妾!」宋高宗說:「賤婦有罪,張娘子有功,朕焉能有賞無罰!唯是母以子貴,朕念及父子情重,不忍將她貶廢出宮。」
偌大的府城,要接待這支最高級的逃難隊伍,自然是毫無困難的。宋高宗選擇了子城北著名的齊雲樓,作為行宮。齊雲樓在當時是甲於兩浙路名樓。黃潛善和汪伯彥則選擇了子城西的西樓暫住。
宋高宗說:「朱勝非與王淵賞罰分明,甚慰朕心!」午膳之後,皇帝與妃嬪、百官當即啟程。呂頤浩、劉光世等送皇帝出城東偏南的青陽門,臨別之時,呂頤浩說:「臣當誓死守城,大江天險,虜人必不能輕易濟渡,陛下不須憂心!」宋高宗說:「卿與劉光世為國之干城,朕復有何憂!」
二月十九日天色微熹,傅慶率領三千軍士,首先乘船在瓜洲登陸。接著,呂頤浩也戎裝佩劍,和劉光世等分別乘船渡江。傅慶在江岸迎接,他對呂頤浩和劉光世報告說:「今有探騎關報,虜人已縱火退兵。」呂頤浩命令說:「劉節使可親統大軍,尾襲虜人!」
呂頤浩說:「我依聖上旨意,便宜行事,與爾借補三官,若能立得戰功,另與借補。爾可選三千銳卒,明朝渡江,進據瓜洲。我與劉節使當親自渡江,以為繼援!」一言請纓,就連升三官,這對傅慶當然是很大的激勵。
趙士褭轉念國難家禍,感到中興無望,不由流下兩行玉箸般的淚水。這次倒輪到皇帝對皇叔進行勸慰:「九九叔且請寬心,朕更當以維揚禍變為戒,勵精圖治,以致中興。」趙士褭忍不住聲淚俱下,說:「陛下若不能用臣底三策,切恐難以中興!」他說完,就起身告退,宋高宗也不再挽留。
潘賢妃和七名國夫人其實是在半夜先後抵達鎮江府城,曾擇等宦官臨時為她們安頓,並且說明情況,要她們不驚動皇帝。直到此時,他們才進屋行禮,口稱:「官家聖躬萬福!」宋高宗用略帶感傷的語調說:「賢妃娘子與國夫人等幸得無恙!」張才人也搶步上前行禮,說和*圖*書:「賢妃娘子萬福!奴家拜見賢妃娘子。」
劉光世被逼無奈,只能親自帶兵北上。他有意放慢行軍速度,打探到金軍已經完全撤出揚州城,才放心大膽進入已成廢墟的城裡。一面撲火,一面派游騎北上,設法捕殺一些金軍的掉隊散兵,用於虛報戰功。
晚宴正式開始後,吳地的名產,如肥嫩鮮活的豬肉、鴨肉、青蛙、河蟹、鱸魚之類,烹製成各種佳餚,一批又一批地進獻,酒是本地的木蘭堂名酒。黃潛善的七安人和汪伯彥的四宜人同時登堂獻藝,這還是第一次。七安人坐在酒席旁邊,用玉手彈奏琵琶,而四宜人隨著樂曲的節拍,長袖輕揚,翩翩起舞。接著,七安人又開始用清亮嬌脆的歌喉,為賓主彈唱一曲《玉瓏璁》:
這正是揚州城裡的第一個劫難之夜,而逃離揚州的皇帝,畢竟還須要有皇帝的排場,臥室裡點燃了十枝明晃晃的蠟燭,宦官們也須忍受困乏,在臥室門外侍立,隨時準備聽候使喚。揚州城裡,正值處處悲啼哀號、叫囂喧鬧之時,而僅有一江之隔的鎮江府治,卻仍是一片寂靜。白天飽受驚嚇的宋高宗,如今延捱著自登基以來第一個難眠之夜。趙士褭也同樣無法入夢,他清楚地聽著皇帝的輾轉反側,哀嘆悲泣,更增加了幾分同情。
鎮江府城十分混亂,難民充塞,很多官員逃散,謠言四起。呂頤浩竭力整頓社會秩序和城防,不斷派人渡江,打探敵情。王德、傅慶等率領劉光世的大部分軍馬,也終於從真州和建康府一帶渡江,來到鎮江府。呂頤浩召見劉光世和眾將說:「聞得虜人有歸意,自家們不可不渡江,以為逼逐之計。」劉光世面有難色,說:「官軍潰散逃亡之餘,此事切恐未可輕議。」
宋高宗此時再也顧不得祖宗的神主,他命令說:「可令黃潛善、汪伯彥等整齪隊伍,護神主等隨行!」他自己帶著張才人、王淵、眾宦官和衛兵,總計二百餘騎,飛馬狂奔。
呂頤浩說:「微臣願陛下且留江上,為江北聲援,漸謀收復。若是江北全失,大江之險與虜人共有,切恐陛下亦不得奠安於杭州。如是因虜人迫近,必欲移蹕,則杭州不如建康,建康不如上流鄂州。」鄂州就是今武漢武昌,按宋人的地理概念,稱長江中游為上流。
特別是聽到「罪己詔」三字,宋高宗的面色頓時變得十分難堪。他對於趙士褭所提的第一條罷相問題,還是認為可以接受,至於第二和第三條則根本不能接受,卻也難於說一點歪理,當面回絕。於是,君臣兩人只能默默地呷茶,不再交談。
馮益說破真情,這對於黃潛善和汪伯彥,猶如晴天霹靂,兩人頓時臉上變色,手上的筷子落地。
南園是一座佔地頗大的園林,裡面有許多合抱的參天古樹,奇石曲徑,流水潺潺。二月八日是個天氣晴和的仲春之夜,康履、曾擇、藍珪和馮益四名最重要的宦官,還有王淵都先後來到南園,觀賞景色。唯有張去為因侍奉皇帝,無法赴宴。馮益是黃潛善和汪伯彥最感頭疼和畏懼的宦官,但是,憑著馮益的地位,還是不可不請。
只聽得園外傳來了陣陣高聲叫罵,「自家們家破人散,生計蕩盡,流離在此,啼飢號寒,兩個禍國底奸相,猶自在園中飲酒作樂!」「蒼天有目,當將兩個奸佞千刀萬剮!」「如此作惡,理當斷子絕孫!」黃潛善和汪伯彥氣得臉色煞白,汪伯彥惡狠狠地說:「可勾抽親兵,速與彈壓!」王淵說:「使不得!如今是危難時節,聖上尚且減膳撤樂,不可因此激成民變。可命平江知府速來南園,救濟錢米!」
城南路,橋南樹,玉鉤簾卷香橫霧。新相識,舊相識,淺顰低笑,嫩紅輕碧——
平江府就是今江蘇蘇州,作為江南大府,人口稠密,物產豐富,府城周長約四十七宋里,與都城開封相差不多。府城內河渠縱橫交錯,樓閣相望,街巷都鋪上磚石,與揚州城裡的泥路適成鮮明對照。「人家盡枕河」,「水港小橋多」,形成了平江城裡特有的旖旎風光。特別是城裡的坊郭戶居民似乎沒有感受到戰爭的威脅,照舊是熙來攘往。
四鼓時分,宋高宗自己掀開帳幔下床,馮益和張去為連忙進屋,趙士褭也跟著起床,皇帝卻吩咐宦官說:「可進茶兩甌,朕當與九九叔坐下同吃。」趙士褭雖然身為皇叔,沒有皇帝的特賜,他也不能隨便就坐。
趙士褭起身,正準備進獻忠言,然後告退,不料宋高宗卻吩咐康履等幾名宦官說:「今夜www.hetubook.com.com朕只與九九叔同臥,行家人底禮節。」眾宦官們不由大吃一驚,皇帝平時且不說夜晚,就是白天退朝或臣僚面對之後,也不能沒有宮女,雖然六宮的女子們一時不知去向,卻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張才人在旁。不叫張才人陪夜,而叫宗室陪夜,這還是皇帝即位以來破天荒的事。
宋高宗感動地說:「國難識忠臣!朕今拜呂卿為資政殿大學士,同簽書樞密院事,江、浙制置使,督率江上諸軍,便宜行事。劉光世為行在五軍制置使,屯鎮江府,控扼江口,聽呂卿節制。」呂頤浩說:「自靖康用兵以來,官兵往往一觸即潰,或是不戰而逃,大將擁兵玩敵,全無紀律。方今用武之時,須力矯此弊,微臣願得便宜行軍法之權。」
這支逃竄的隊伍依然是兵士執一柄黃扇居前,黃扇之後,排列著二十一乘裝載木雕神主的轎子,騎馬的宋高宗只能跟隨在神主的轎子後面。這種不倫不類的序列,雖無宋朝的禮法依據,但在倉猝慌亂之際,也多少表示了皇帝的孝心和向祖宗謝罪之意。
自從潘賢妃和皇帝鬧翻以後,張才人事實上就成為後宮的主宰。她為退朝的宋高宗及早預備了午膳。按宋宮的標準,御膳百品,但肉食以羊肉為主。南方少羊,宦官們費盡周折,才用高價買到一頭羊。南方多稻,但宋高宗還是偏愛昂貴的麵食。張才人只為官家準備了一盤瑩白的炊餅,一碟嫩煎羊肉和一碗羊舌簽。她對宋高宗說:「在艱難之際,城中百物踴貴,官家以恭儉率天下,敢請官家恕臣妾擅減御膳之罪。今日午膳,乃臣妾親手烹飪,不知適口否?」宋高宗見到都是自己喜歡的食物,說:「張娘子煞是賢德,何罪之有!朕唯求一飽而已。」
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呼騷擾聲,驚破了娥眉皓齒的清歌曼舞。大家還以為又是什麼緊急軍情,一時都變了臉色。王淵畢竟是武人,他拔劍在手,第一個衝出了熙熙堂。有吏胥稟告說:「今有揚州渡江底難民,前來南園乞取錢米。」
然而劉光世卻只能暗自叫苦。他實在不願冒渡江作戰的風險,現在卻是呂頤浩強迫他一同渡江。他想了一下,只能用緩兵之計,說:「明日凌晨出師,委是匆遽。依下官之見,須預備三日,以為萬全之計。」呂頤浩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三日恁地遲緩,只須一日預備,隔日出兵,不可延誤!」
古代天子的居住出巡,文稱為儀,武稱為衛,出巡的儀衛有千乘萬騎,備極隆盛。然而從鎮江府城出來「巡幸」的落難皇帝,卻是別有一番淒楚和寒酸景象。宋高宗的馬前,只有一個兵士手擎一柄黃團扇,成為唯一象徵皇權的儀仗。南方的道路不能行車,皇帝的馬後,則有潘賢妃、張才人和七名國夫人的轎子。張才人寵而不驕,她有意讓潘賢妃乘大轎,自己乘小轎,跟隨在大轎之後,一以維持後宮的名分等級,二以遮蓋宮廷的爭吵。轎夫們須要快步長途跋涉,只能雇了三倍的人數,輪流息肩。此外,從皇帝到百官的許多物件,還要臨時強行差發大批民夫,挑擔負荷。
宋高宗和張才人等用過晚膳,正準備出發,從鎮江府又來了一支特殊的隊伍。原來太廟裡趙氏十一代帝后的神主,本書第二卷已經交待,這些木雕神主同隆祐太后一起乘船,先於宋高宗來到揚州。揚州城裡又沒有相應的太廟建築,經過臣僚們的商議,宋高宗同意在最大的壽寧寺中,另辟專門的殿宇,安放這些神主。在這次揚州的劫難中,太常少卿季陵倉猝之間,帶著一批親事官,每人背負一個神主,逃奔瓜洲。因為沒有渡船,又只能沿江東逃,好不容易尋覓到船隻,把這些神主運送過江,然而卻在混亂之中,丟失了宋太祖的神主。季陵一行來到鎮江府城時,皇帝已經出奔。呂頤浩感到事體重大,就加派了軍隊,另外用了二十一乘轎子,裝載神主,吩咐他們加速行進,追趕皇帝的逃難隊伍。
原來劉光世當面告御狀,確是說中了王淵的罪責。王淵在撫定軍兵之後,馬上召見皇甫佐。皇甫佐進屋,還來不及唱喏,有軍兵從背後舉刀,將皇甫佐的人頭砍落。王淵這次行動,也真可說得上是迅雷不及掩耳,他唯恐用審問的方式,會暴露自己,所以不讓替罪者有說話的機會。王淵說:「可將皇甫佐底人頭號令示眾,以為不職者之戒!」然而皇甫佐也算是王淵的一個心腹,一旦遭此下場,又引起軍心不服,為王淵種下了禍根。宦官們與王淵早就串通一氣和-圖-書,康履的奏稟,也無非是為王淵開脫。
潘賢妃被挾持出屋時,已經開始清醒,卻又追悔莫及。事後她雖然千方百計挽回,向皇帝百般求饒,卻再也無法恢復皇帝的寵愛。
站立班列的趙士褭到此完全明白,皇帝不願下罪己詔,而是打算用文過飾非的撫慰詔代替罪己詔。但趙士褭也感到吃驚,皇帝即位三年,雖然沉湎酒色,懶於處置政務,然而光從今早的「聖語玉音」看來,他的處事無疑比登基之初老練得多,心中不免暗自哀嘆:「主上亦是聰明之君,可惜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而國家底禍難未已!」
宋高宗立即抽出佩劍,說:「卿言甚是,朕今以此劍賜卿,自大將以下,有不用命者,便以此劍行軍法!」他一面說,一面用劍劈去了白木御案的一角。劉光世完全明白,皇帝和呂頤浩的言行,首先就是警告自己的。
他們於次日逃奔到常州,方知王淵在昨夜所得的情報,其實不過是一場虛驚。宋高宗一行二月六日途經無錫縣,七日進入平江府城。各方面的消息已經證實,金軍並無渡江的意向,於是宋高宗開始脫去甲冑,只穿黃袍,而從群臣到兵士、人夫,也都解脫了死裡逃生的驚怖。宋高宗下令在城裡暫憩三天,然後啟程南下。
劉光世上前下跪大哭,說:「王都統專管江上舟船,曾言道,緩急決不誤事。臣所部有二萬五千步兵,二千馬兵,卻是阻隔江北,何以為聖上效命?」他所說的兵力,故意用出兵時的數字,而不用潰退之後來到江邊的實數。王淵明白,劉光世的哭訴,不但是當面告狀,還旨在洗刷自己不戰而潰的罪責。他正盤算著如何辯解,並且當面詰責劉光世,黃潛善說:「如今已集合舟船,足可濟渡諸軍。」
錢伯言和宦官臨時安排了皇帝的臥室,給皇帝準備了一張大床,趙士褭準備了一張小床。宋高宗別出心裁,不要被褥,只要一張大貂皮,臥履各半。趙士褭見宋高宗滿臉倦色,就不想談論國事,只是說:「夜色已深,請陛下安臥調攝,明日另議國事。」宋高宗特別脫下一件黃羅綿背心,親自披在趙士褭的身上,說:「有九九叔夜侍,朕便得安臥!」趙士褭一時也頗受感動。兩人分別上床,宦官為他們掩上了帳幔。
宋高宗演說完畢,又專門吩咐詞臣、權直學士院張守說:「張卿可以朕意草詔,撫慰維揚遷徙官吏軍民。」張守說:「微臣遵旨!」
如今季陵跪在宋高宗的面前,痛哭流涕,說:「臣倉卒之間,失卻太祖皇帝神主,萬誅何贖!」宋高宗急怒攻心,但又很快地克制了自己,他痛心地說:「卿能於危難之間,奉太廟列祖列宗神主南渡,已是盡心竭力。遺失太祖皇帝神主,由朕之不德所致,罪在朕躬!」季陵說:「陛下聖恩廣大,然而不賜誅竄,微臣委是無地自容!」
宋高宗處理要務完畢,正準備退朝,張去為慌慌張張進入,下跪叩頭說:「小底奏稟官家,衛士們只因老小離異,存亡未卜,紛紛悲泣,或有語言不遜。」宋高宗頓時面露驚駭之色,他對朱勝非說:「卿可速與王淵前去撫慰!」
宋高宗雖然辛苦跋涉,卻不敢馬上就寢,他命令宦官們在正廳擺設香案,點燃香燭。自己獨自進入這間正廳,由宦官掩上房門,然後下跪,連續叩頭,涕淚滿面,虔誠祈禱說:「不肖子孫臣構當社稷禍變之後,入繼大統,不能上承祖宗休德,致使列祖列宗神靈蒙遷播之難,太祖皇帝神主至今不得奠安,臣委是罪該萬死,死有餘辜!伏望祖宗念二百年創業垂統底艱難,容小子悔過自新,庇佑我大宋江山社稷,危而復安。」按古代的迷信習俗,宋太祖神主的丟失,不能不給宋高宗造成極大的心理負擔,他作了這一番祈禱之後,才稍稍釋去心理的重負,然後與張才人、國夫人等就寢。
黃潛善和汪伯彥特別在園內最有名的熙熙堂內設置晚宴。在遊園之後,賓主一同來到堂內。為了表示禮意的隆重,黃潛善和汪伯彥不用女使,而是動員了姬妾,侍候這五位貴客。貴客們方才坐定,由汪府的四宜人,五、六、八三位安人和黃府五、六、七三位安人,專門為賓主分茶。宋朝所謂分茶,是在點茶基礎上發展而成的一種茶道技藝,能夠在點茶時,隨著茶筅在茶盞中擊拂拔弄,將茶湯表面的茶沫,幻化成各種各樣山水、草木、花鳥、蟲魚等圖案。這七個女子,都是上層社會中的分茶高手。他們的分茶手藝,不能不使五個客人為之傾倒。當黃潛善的六安人竟在茶沫m.hetubook.com.com上擊拂出一條鮮蹦活跳的魚的圖案時,連最善挑剔的馮益也嘖嘖稱讚:「分茶恁地高妙,煞是出神入化!」
黃潛善望了望汪伯彥,兩人同時下跪說:「臣等輔政無狀,愧負陛下,愧負太祖皇帝在天之靈,乞賜竄殛,以為臣子誤國之戒!」宋高宗真想舉腳將兩人踢倒,但他還是用理智約束了自己。他望著兩個搗蒜一般叩頭請罪的宰相,只是流下了兩行眼淚。
黃潛善和汪伯彥到此已不得不承擔無可推諉的罪責,兩人互相望了一眼,就走出班列,到御案前下跪叩頭說:「陛下英毅聖明,雖是迭遭變難,大宋社稷興復必是指日可待。臣等備位首揆,輔贊無狀,不能謀國弭患,乞陛下早賜誅竄,以正典刑!」宋高宗見到這兩個宰相,心中也不免氣惱,但他還是按早已準備好的言詞說:「朕當嗣守祖宗家法,體貌大臣,此事豈可輕議。」不冷不熱,不鹹不淡,沒有譴責和處罰,但也沒有保證不給予處罰,這反而使黃潛善和汪伯彥兩人更加難堪,兩人只能連連叩頭謝罪。
康履又說:「江上舟船,全由江北巡檢皇甫佐主管。皇甫佐玩忽職守,致使官、吏、軍、民不得及時濟渡,王都統已將他行軍法處斬!」
朱勝非如今是唯一有資格出面圓場的執政,他說:「為江山社稷大計,陛下尚須忍痛節哀,及時巡幸。依臣之議,不如將季少卿降五官,依舊權太常少卿,以責後效。另命詞臣草詔,尋訪太祖皇帝神主。」宋朝的官是虛銜,季陵即使降五官,還是可以擔任太常少卿的實職差遣。
宋高宗一行抵達呂城鎮,已經是半夜。鎮上的人戶平時也不過二千多,在聞風逃難之後,只剩下一千三百多戶。儘管如此,要安排相當龐大的皇帝逃難隊伍,還是非常困難的。丹陽知縣找到本鎮第一富戶的空宅,準備安頓皇帝住宿,不料又來了二十一尊太廟的神主,只能將這家大宅正廳裡的傢俱全部搬出,然後在正廳臨時供放這些神主。
黃潛善說:「下官已自理會,眾位大官與王都統且放心。」汪伯彥補充說:「唯是自揚州渡江以來,朝廷府庫虛竭,恐一時不能措辦,亦須稍假時日。」不料馮益卻帶著十足的醉意說:「黃十四、汪十五,你們有所不知,官家自從揚州行宮御幸時,受了驚嚇,如今已得痿腐之症。便是自家們用心緩頰,切恐亦是不濟事!」
傍晚時分,這支特殊的隊伍進入丹陽縣城。知縣早已在城北門外恭候,將皇帝接入縣衙,安排了酒食和住宿。不料宋高宗已如驚弓之鳥,他說:「天色雖黑,尚可趕路,今夜可排辦於呂城鎮駐蹕。」於是知縣不得不先親自馳馬趕往呂城鎮,安排皇帝和百官的住宿事宜。
自從揚州渡江以來,總計不過四天時間,而黃潛善和汪伯彥卻明顯地消瘦。兩人分別上了辭職奏,而在與皇帝相處的各種場合,只要得到一份新的劫難消息,兩人就多了一份罪責,不斷地向皇帝謝罪。雖然日子難熬,兩人仍然戀棧不已,冀求著僥倖過關。現在所剩的一局殘棋,只能是向宦官和王淵求情與行賄。王淵身為御營司都統制,按照制度,本是兩個御營使的部屬。但黃潛善和汪伯彥已經看出,自從逃難以來,王淵愈來愈得到皇帝的寵信,況且他與宦官的關係最深最密,目前已經不能單單向宦官們求情和行賄,而置王淵於不顧。
宋高宗睡下不過一個時辰,全身擐甲的王淵又急步前來,叫醒了在皇帝臥室外瞌睡的宦官,說:「我命軍兵屯駐北固山上甘露寺,如是虜人計置渡江,便焚了甘露寺,以為信號。今有探騎報得,甘露寺已是起火!」宦官們連忙闖入臥室,叫醒了皇帝和張才人等。
黃潛善和汪伯彥安頓家眷之後,一同登上了西樓。汪伯彥鄉貫徽州祁門縣,雖然曾宦游四方,卻是初次來平江府。他眺望繁鬧的街市景色,拍著欄杆說:「早知平江繁盛雄富如此,何須建請巡幸揚州,受了恁地驚嚇,又擔當了誤國底罵名!」黃潛善說:「莫須在明晚設宴,請王淵與眾宦官同來。」汪伯彥說:「會得!然而切不可聲張,不可教朱勝非、張浚等知得!」黃潛善說:「此處南園底景色名聞天下,不如在南園設宴。」
皇帝和張才人開始用膳,康履進入下跪,說:「小底奏稟官家,朱相公與王都統已撫定衛士與三軍,曉諭他們,只待官家駐蹕安妥,定當錄用扈從底功勞,優加賞給。衛士與三軍欣諾,再無喧嘩,恭請官家安心!」宋高宗感到高興,他說:「朕與張娘子當努力進膳,膳後www.hetubook.com•com立即啟行!」
潘賢妃本來就是滿腹委屈和怨恨,見到張才人已搶先侍奉皇帝,更是充滿了妒意,她上前一記耳光,說:「這廝賤婦!膽敢撇卻奴家,獨自飛馬先奔!」識事務的張才人連忙下跪,說:「奴家有罪,乞賢妃娘子寬饒!」
趙士褭真想說一句:「禍變如此,陛下尚自文過飾非!」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他原先準備了千言萬語,現在簡直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但是面對著皇帝「虛心聽納」的姿態,不說還是不行。他最後只能字斟句酌地說:「依微臣愚見,若是尚欲收拾人心,中興宋室,報得奇恥大辱,迎還二聖,則黃潛善與汪伯彥兩個奸佞不可不罷,李綱不可不復相,而陛下底罪己詔不可不下。」
逃散死亡的百官,大部分還沒有消息,但好在鎮江府正衙還小於揚州行宮的崇政殿,以左相黃潛善和右相汪伯彥為首的官員,仍然鷺序鴛行,整肅地站立,而恰好擠滿了正衙。宋高宗已不再是與趙士褭談話時,那種神疲而氣沮的故態,他雖然經歷了大半天的逃奔和驚嚇,又一夜未睡,畢竟是體力健壯,元氣旺盛,經過張才人與宦官們的精心裝扮,本人又刻意強打精神,還是顯得氣宇軒昂。連趙士褭也不免暗自吃驚,目前的皇帝與一個時辰前的形象,簡直是判若兩人。儘管如此,宋高宗還須披掛細鋼甲,外罩淡黃袍,腰懸佩劍。
一場騷亂算是暫時平息,而賓主作樂的興致也減了大半。黃潛善和汪伯彥到此地步,更須強顏歡笑,叫姬妾們盡力勸盞。曾擇感到已是火候,就帶著醉意說:「二位相公底意思,自家們已自理會得。然而自揚州渡江以來,自家們已無錢使。」他說著,就伸出了一個食指。
二月三日夜,宋高宗一行進入鎮江府城,與他們反方向的,是府城的許多百姓,還有官吏,都不顧天黑,扶老攜幼,紛紛向城外出逃。宋高宗見到此種情景,更增添了憂悶。他進入府衙就坐,本府的官員,包括被變相貶黜的知南外宗正事、皇叔趙士褭,都來參見皇帝。眾官員見到皇帝臉色慘白,神情沮喪,都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們只能依臣禮的程序拜見,而緘口不提今天的事變。宋高宗經歷一次大驚嚇之後,連目光也有幾分呆滯,他望著三年前被自己貶斥出朝的趙士褭,不免面露幾分愧色。沉默了一會兒,知府錢伯言說:「微臣已草草排辦御膳,恭請陛下進食。」
宋高宗不願臣僚再有異議,說:「朕計已決,即日巡幸杭州!」呂頤浩說:「既是陛下定議,臣願留此地,督諸將扼守江上,徐謀收復揚州。」張浚也說:「臣亦願留,輔佐呂尚書。」
張才人適時進屋,侍候皇帝,梳洗和早膳過後,有曾擇進屋口奏說:「今有劉光世護送得賢妃娘子,張俊護送得七位國夫人等,已到得行在。」宋高宗臉上略露喜色,說:「宣他們入閣!」
群臣按老例行禮,山呼,即三呼「萬歲」後,宋高宗開始發表新的施政演說,他首先指著自己的白木御案和御榻,用激昂的音調說:「此非是府衙底舊物,朕特意設此桌椅,只為社稷危難,禍變異常,非有臥薪嘗膽底大志,實不足以振興大宋!朕自臣民推戴,獲承祖宗底餘德以來,夙興夜寐,雖因迫於虜人,暫居維揚,然而朕心何嘗不戀戀於舊京,不忍棄我西北底萬民,而巡幸東南。昨日聞得虜騎潛行,朕萬不得已,渡江為暫避之計。僅此一端,足可明朕非是不顧萬姓,唯一己之利是謀。然而事變倉卒,維揚官吏軍民多遭禍難,眾卿或是家屬散失,委是痛切朕心,愧負何極!自古帝王,多有脫身於禍難之餘,立國於顛危之後,失勢於屢挫之辱,而終得戡亂於必勝之功。今日惟賴眾卿輔朕,成中興之大業!」
宋高宗看不下去,就親自將張才人扶起,說:「張娘子率先侍奉朕躬,何罪之有!」這句話更起了添酸加醋的作用,潘賢妃明知皇帝的脾氣,此時已無法控制自己,她指責說:「官家唯知隻身逃竄,亦煞是無情無義!」
宋高宗和趙士褭對坐呷茶,才開始了正式交談,宋高宗雙目紅腫,面帶淚痕,卻仍不願在皇叔面前放下九重之主的尊嚴,坦誠認錯,他說:「朕即位已是三載,雖是憂勤國事,宵衣旰食,而天下靡寧,虜人之患益深。此回朕不忍輕棄士民,而及早渡江自便,事變起於倉猝。不知九九叔有何安邦定國底奇策,朕當虛心聽納。」
皇帝得了陽痿症,本是宮廷秘聞,然而經馮益坦白以後,這條秘聞就很快不脛而走,成為朝野盡人皆知的公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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