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維揚劫難

金軍並未抵達揚大港,那裡的難民即使不渡江,其實也是無災無難,而一場大慘劇則是在揚州城到瓜洲鎮的五十里間演出。
耶律馬五的前鋒部隊還未回城,完顏拔离速和兀林荅泰欲統率約五千四百騎兵,正式突入揚州城。他們在降官吳萇的指引下,首先佔據了城西北的行宮。耶律馬五回城後,來到崇政殿裡,見兩名女真人的長官行女真跪禮,然後報告說:「趙宋康王煞是一隻狡兔,已自逃往江南。」完顏拔离速和兀林荅泰欲都感到洩氣。沉默片刻之後,完顏拔离速說:「既是康王追趕不及,亦當洗城!須使兒郎們滿載而歸,亦不枉來此揚州一回。」兀林荅泰欲說:「可先關閉揚州城門,然後洗城。」
楊沂中到大江對岸時,黃潛善和汪伯彥已經帶領親兵和家屬前去鎮江府城,只有張俊還停留在江岸。張俊見楊沂中登岸,就吩咐說:「我當護送國夫人等見主上,你且在此把截,不得透漏番人過江。」楊沂中說:「江北尚有百姓,等待濟渡。」張俊說:「此事你不須管得,些少舟船,如何濟渡得許多百姓?你用心防拓,日後自有封賞。」他急不可待地上馬,與田師中等護送七名國夫人和其他宮女、宦官,揚長而去。
有一批來不及逃遁的官員和百姓,以簽書淮南節度判官廳公事吳萇為首,只能焚香點花燭,出門迎降金軍。耶律馬五等契丹人完全能說漢話,他在馬上問道:「康王可在城裡?」吳萇也不再尊稱皇帝為「主上」,他改用金人的稱呼說:「康王已自出奔城南瓜洲鎮。」耶律馬五只是罵了一聲「癡南虜」,就揮兵從揚州城外直馳瓜洲鎮,企圖追趕和擒捉宋高宗。
宋高宗騎馬狂逃了約五十宋里,此時方感覺飢餓,他取過一個炊餅,才咬了一口,只見有五騎飛奔而來,原來竟是張才人與四名宦官、宮女趕到。張才人下馬,急忙跪倒塵埃,說:「臣妾來遲,未得及時扈蹕,乞官家恕罪!」由於張才人女扮男裝,用的是小武官的裝束,皇帝直到此時方才辨認出對方,他不免淌出兩行淚水,說:「朕未能與眾妃嬪早幸江南,至有今日狼狽!」張才人也動情地說:「但得官家平安,臣妾便是沉屍江心,亦是甘心!」宋高宗親手將她扶起,又為她取過一個炊餅。張才人說:「臣妾亦不覺飢。」她又親自把炊餅分送給宦官、宮女和衛兵,進行慰勞。宋高宗望著張才人,心中對她又多了一重好感。
七名國夫人驚魂未定,康國夫人蕭氏說:「張太尉速命舟船濟渡,自家們日後當面對官家,為張太尉請功!」張俊所希求的,也就是國夫人們能在枕邊對皇帝發揮影響,他說:「小將當率親兵同共濟渡!」他又轉而吩咐楊沂中說:「楊十,你可在江北殿後,日後當為你請功!」他讓七名國夫人等上船後,自己也急匆匆地上船,田師中當然也不甘落後,帶領親兵們一擁而上。
有一對老夫妻帶著兩個兒子,也衝出人群,跪在船前。原來潘賢妃形孤影單,混在難民群裡,還沒有出揚州城,隨身一個帶著金銀珍寶的小包裹就被人搶走。老夫妻看不過去,吩咐兒子把小包奪回,還給了潘賢妃。彼此攀談,發現雙方都是開封人,潘賢妃胡亂編造了自己的身世,說得十分可憐,卻博得了這家人的同情,一路同行,對她有所關照。正午已過,潘賢妃感到飢乏無力,老婦就給了她一個夾肉炊餅。他們出城走了不到二十里,潘賢妃雙腿酸麻,腳步踉蹌,老婦就命令兩個健壯的兒子輪流背負著潘賢妃,走了一程。潘賢妃當時對他們也是千恩萬謝。
御營司提舉一行事務、奉國軍節度使劉光世的隊伍在潰退之餘,尚有約一萬八千人,也聞訊來到瓜洲鎮的江岸。他們驅散願出高價的百姓,向船主們高喊:「今有御營劉節使提兵到此,你們速與濟渡!」在這種混亂的時刻,船主們卻漠視當官的權威,一名船主喊道:「今日且不論是劉節使,便是趙官家、黃相公到此,亦須渡金一兩!」劉光世聽後大怒,吼道:「與我放箭!」於是,本應射向敵人的弓弩,卻在那群船主身上逞威。在亂箭的攢射下,船民們不死即傷,有的跌落和_圖_書江水,有的倒在船上。軍士們向渡船拋擲麻繩飛鉤,總計搶到了二十一艘船。
姦淫殺掠的高潮剛剛過去,二月四日的天空開始微露曙色,完顏谷神親率大軍也來到揚州城北。完顏拔离速、兀林荅泰欲、耶律馬五,還有受傷的完顏彀英,急忙把他們的元帥右監軍自鎮淮門迎入行宮。崇政殿裡,火把和燈燭齊明,完顏谷神坐在宋高宗的御榻上,他圓睜環眼,聽取這四名金將的報告。四名金將半跪在御案前,陳述情況,卻不敢仰視,由於沒有抓到趙宋皇帝,不免心中忐忑不安,語言結巴,等待著元帥右監軍的責罵。
平素性情暴烈的完顏谷神,今天卻顯得通情達理,他用出乎眾將意料的溫和口吻說:「你們千里追奔,不曾滯留,已是勞苦。你們出兵之後,我也曾問卜,道是此回擒不得康王,然而不過一二年間,必能吞併江南,混一南北。你們且起立敘話!」四名金軍將領如得大赦一般,站起來謝恩。
張俊不敢與黃潛善、汪伯彥同時渡江,他只能暫留江北指揮,並且安排兩名宰相的家眷濟渡。幸好楊沂中的部伍護送了七位國夫人等,也繼踵而至。張俊聽說有七位國夫人,簡直是如獲至寶,連忙上前叩頭請安,說:「小將當護衛國夫人等平安渡江,必無疏虞!」
逃在最前列的宋高宗一行,出了揚州城南安江門,直抵南郊的揚子橋市。王淵眼看只剩下七騎,與後面的二百多衛兵差距過遠,就喘著粗氣說:「陛下,臣愚以為,陛下若無兵衛,亦非安全之計,不如在此稍作停留。」五名宦官也都是上氣不接下氣,爭相附和,宋高宗說:「既是如此,朕便在此稍候。」他說著,就首先下馬,其他宦官和王淵也跟著下馬休息。年紀最小的張去為又自告奮勇,撥馬回去招呼衛兵。
如果說宋高宗一行作為第一批逃難者,幸運地渡大江,而後來者卻再無此份幸運,這主要是缺乏渡船。宋廷原先在江北備有大批船隻,一部份先後被王淵和宦官們裝載私財,御營司右軍副統制劉正彥所部護送吳貴人、小皇子等,前往杭州,另一部份又按朱勝非的命令,由戶部尚書葉夢得調度,將府庫的錢帛之類運往建康府。錢帛之類運走約三分之一,剩餘三分之二不是依舊存放庫裡,就是裝船而無法運行。原來近時少雨,揚州一帶的運河淺涸,公私的舳艫首尾相銜,竟膠滯在泥水裡,動彈不得。
宋高宗一行從揚州城西北的行宮出逃後,就沿著貫穿州城的運河南行。路過太平橋一帶的鬧市,人們見到這個身穿淡黃色羅袍的人,後面又緊跟著幾名宦官裝束和一個穿紫袍者,從服色上判斷,必定就是官家。有人大喊:「趙官家南逃,必是虜人殺來!」官家出逃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城,而從行宮中出逃的大批宦官和宮女,更證實了消息屬實。於是揚州城繼行宮之後,也成了一鍋沸粥,從官吏、軍士到百姓,紛紛南逃。混亂的人流卻遇到狹窄城門的阻滯,大家奪門而出,自相踐踏,死者無數。
完顏谷神又問耶律馬五:「瓜洲江邊尚有多少南人?」耶律馬五說:「江邊約有十數萬人,運河中更有舟船無數。」完顏谷神說:「你們底兒郎已擄得驅口與金寶無數,我底兒郎若不能擄得子女玉帛,又如何北歸?且令眾兒郎飽餐,稍息片時,然後出兵江岸。」當時,維繫金軍士氣的基本手段就是擄掠,完顏谷神正擔心自己的將士空手而歸,聽了耶律馬五的介紹,又使他感到振奮。
由於招信縣尉孫榮和一百多名弓手的死戰,為皇帝的出逃贏得了寶貴的半天時間。完顏彀英受傷後,金軍的先鋒部隊由耶律馬五一人統率。他所帶的五百精騎,包括五名女真人的百夫長,三成契丹人,七成女真人,直到傍晚,才馳抵揚州城西通泗門下。
在揚州城接連數日縱暴之餘,完顏谷神又先後從揚州發兵,進攻真州(治今江蘇儀征)、泰州等地。真州遭受洗劫。泰州知州曾班在無可奈何之中,只能在城上豎立降旗,率領軍民迎拜。二月八日,兀林荅泰欲指揮二千金軍入城,又姦淫、擄掠和殺戮一通,幾天之後,方才押解著大批和-圖-書驅口,返回揚州。
汪府廚房奉獻的第一盞是各色羹,有百味羹、百味韻羹、錦絲頭羹、雜彩羹、群鮮羹、三軟羹、四軟羹、五軟羹、雙脆羹、三脆羹、集脆羹、血粉羹等名目。第二盞是各色簽,有羊頭簽、羊舌簽、鵝掌簽、鵝粉簽、雞舌簽、鮮蝦簽、三鮮簽、奶房簽、肫掌簽、肚絲簽、葷素簽等名目,宋時的簽其實也是一種羹。
劉光世到此才面露微笑,他吩咐部將王德、傅慶等說:「渡船數少,你們且在此整飭軍馬,依次逐部濟渡。」他正準備首先登船,不料人群裡衝出一個女子,此人正是潘賢妃,她好不容易掙扎到了江邊。潘賢妃曾和劉光世見過一面,她素來嬌貴,此時卻不得不降尊紆貴,哀求哭喊說:「劉節使,奴便是潘賢妃,你須救取奴家!」
事實上,在三個統兵官下令以前,金軍已經開始在揚州城裡肆虐。摘星樓是揚州城的第一高樓,樓高三層,雕欄畫棟,造型優美,位於城中心的東北,首先成為金軍縱火的目標。不用多時,這座高樓便成了一大團烈火。接著,城裡各處起火,烈焰燭天。留在城裡,沒有出逃的約兩三萬居民成了金軍姦淫殺掠的對象,幾乎無一倖免,甚至連降官吳萇也不能保全自己的家眷。建炎三年二月三日之夜,成了揚州城慘痛和恐怖的劫難之夜。近六千名金軍,無一不擄掠到豐厚的財寶,無一不對女子們發洩其獸|欲。揚州城的居民,有的為免遭殺戮和蹂躪,而奮起抵抗,有的則投井自殺或自焚,也有許多人則在一夜之間淪為金軍的驅口,即戰俘奴隸。
衛兵們也隊形零落,三五成群,不成部伍。張去為勉強招呼到一百多人,來到揚子橋畔。有一個衛士埋怨說:「自家們底老小都在城中,亦不知安危存亡。若不是官家輕信兩個奸相,早作計議,何至有今日底狼狽!」王淵厲聲大喝道:「你膽敢出語不遜,指斥乘輿,動搖軍心!」宋高宗並不說話,他抽出寶劍,向那名衛兵的當胸刺去,那名衛兵立時慘叫倒地。王淵對衛兵們說:「你們護衛聖上過江,白身底授官承信郎,有官底遷五官,另有重賞。若是心懷貳意,不知忠君,便依軍法行事!」在威逼和利誘之下,衛兵們紛紛表示服從。
宋高宗帶著康履、曾擇、馮益、藍珪和張去為五名心腹宦官從行宮出奔,王淵已接到急報,臨時調集了二百多名班直衛士,在宮外侍候,他遠遠見到皇帝,就匍匐在地說:「臣王淵恭請大駕巡幸江南!」皇帝焦急地說:「王卿少禮,速護朕躬南巡!」他一面說,一面騎上駿馬,鞭打著馬匹,急速南馳。五名宦官和王淵也飛馬緊跟,只是苦了二百多名衛士,他們一個也沒有戰馬,身披甲冑,手執兵器,在後飛跑,卻無論如何也跟不上以皇帝為首的七騎,不一會兒,就個個跑得大汗淋漓,喘著粗氣,而與七騎馬的差距卻愈來愈遠。
汪府的五安人舀了一勺鮮蝦簽,放到黃潛善的嘴邊,用嬌滴滴的細聲說:「黃相公,奴家知得黃相公最喜鮮蝦簽。」黃潛善此時才呷了一口,讚賞說:「其味煞是鮮美!」
黃潛善、汪伯彥和張俊竟在揚大港不期而遇。心懷鬼胎的張俊,本來可以在馬上行禮,他卻特別下馬,跪倒在兩名宰相兼御營使的馬前叩頭,表示格外的恭敬。他用解釋的口吻說:「小將聞得聖上南幸,倉猝之間,官、吏、軍、民擁擠出城,故以百騎率先,護衛二位相公。自家另命偏裨楊沂中,救護行宮妃嬪。」張俊雖是如此辯解,心中還是忐忑不安,他最害怕的,還是兩名御營使命令他回城防守。
二月十九日,完顏谷神終於率領金軍撤離揚州。臨行之前,再次縱火焚城,城裡最後只剩下數千居民。金軍滿載豐厚的財寶,押解著數倍之多的驅口北撤,簡直不像個軍伍,而沿途竟未遭遇到一支宋軍的邀擊,平安地回到了北方。
突然,難民群又自北而南,發生了激烈的騷動,人們紛紛驚呼:「大事了不得,虜騎殺來江岸!」接著,人們又紛紛呼叫:「請官軍迎敵,救我大宋百姓!」求生的本能,使逃難者沿江岸向東或向西奔竄。
如今那個老人高喊:「男女有m.hetubook.com.com眼無珠,不曾識得賢妃娘子。切望賢妃娘子賜天大底恩典,濟渡得小民全家!」劉光世見到這種情景,就向潘賢妃發問:「此事當怎生措置?」潘賢妃卻冷淡地回答:「不須理會得!」於是擁上一批軍士,將這一家人驅逐,第一艘船也馬上划向南岸。其他的船隻裝載三百幾十名軍士,也很快離岸。
宋高宗把劍上的血在自己的靴底上擦了幾下,插入劍鞘,重新上馬,親率這支隊伍來到江邊的瓜洲鎮。宋高宗見到了滾滾江水,心神才稍為安定。王淵立即尋找渡船,而張去為帶著幾名衛兵在鎮上尋找吃食。「京口、瓜洲一水間」,瓜洲往常是個熱鬧的渡口,如今卻顯得蕭條冷落,鎮上的居民大多已逃奔江南。張去為總算在一家餅店買了一批炊餅,抬著一個籠屜,來到皇帝面前,下跪說:「時已正午,請官家暫用點心。」
王淵臨時找來了十多隻小船,皇帝正準備渡江,又有二十多騎飛奔江岸,原來是朱勝非、呂頤浩和張浚也聞訊趕來。他們下馬跪倒,說:「臣等扈從遲緩,煞是辜負陛下聖恩!」宋高宗感慨地說:「朕未能用卿等議論,早作曲突徙薪之計,委是愧見你們!」三人方待回話,王淵在一旁說:「此間不是說話處,且請陛下過江,然後從容謀劃。」於是皇帝就匆忙上船。三名文官上了另一艘船。
二月四日天光大明,約有二萬金軍,其中既有騎馬的正兵,也有步行的阿里喜,從正南安江門和州城兩側,沿著運河兩岸蜂擁南下。膠滯在五十宋里運河中的官私船隻,依然一艘也不能動彈,船上的吏卒和百姓早已逃之一空。大批金軍首先登上舟船,恣意搶劫。凡是他們認為有價值的金玉珍寶、綾羅錦綺之類,紛紛搬運上岸,而如儀仗器物、官府文牘之類,被他們視為無用的廢物,或者扔在船上,或者棄於泥淖。宋廷大約有三分之二的國庫貯存都在運河的舟船上和揚州城裡,金軍甚至連搶劫也搶劫不盡。
楊沂中的部伍則是揚大港的最後一批渡江官兵。當時,還有很多難民逃奔揚大港,他們只能跪在地上,哀求官兵護送過江,有的甚至挽衣號哭。楊沂中見到這種情景,也有幾分不忍,他說:「爾們不須如此,且待官兵先過江,當棹船濟渡得爾們,必是無事。」於是,百姓只能讓官兵優先登船。
潘賢妃所以翻目無情,是害怕自己由兩個男子背負逃難的事,傳揚出去,很不利於後宮的爭寵。但這一家人被驅逐以後,自然憤憤不平,向眾人訴說事情的原委。大家不免七嘴八舌地議論,一個書生引經據典地感嘆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另一個詛咒說:「潘賢妃亦不過以姿色取寵官家,忘恩負義,不知積德行善,日後定須色衰失寵!」
兩個宰相沒有吃多少,第三盞的各色雞又取代了簽,有雞脆絲、酒蒸雞、五味杏酷雞、炒雞簟、雞元魚、雞四珍、五味焙雞、雞奪真等。黃潛善和汪伯彥各自動筷,剛夾了一塊雞放到嘴邊,有慌張的吏胥闖入堂內,他來不及作揖,就稟報說:「告報二位相公,大事了不得,虜人殺來,主上大駕已是出城!」兩個宰相的筷和雞同時落地。堂內的姬妾、女使和妓|女們都嚇得尖聲怪叫。
黃鍔成了黃潛善的替死冤鬼,而黃潛善本人又在何處呢?原來黃潛善和汪伯彥從壽寧寺出來,卻不去政事堂,而徑往汪伯彥的私宅,舉行午宴。他們認為政事堂畢竟是公務所在,有礙觀瞻,不如在私宅便於行樂。
楊沂中當即指揮部兵,來到行宮之外,招呼接應了一批宮女和宦官,其中有淑國夫人王氏、康國夫人蕭氏、和國夫人王氏、嘉國夫人朱氏、成國夫人吳氏、潤國夫人張氏和惠國夫人孫氏七名國夫人。然而楊沂中也不願意在行宮外停留過久,他接到了一些國夫人,自以為大功告成,匆忙率領軍伍,逃出康海門。
瓜洲鎮沿江的逃難者此時已聚集了十多萬人,而江面上只有二十多隻小船,每艘船至多也不過載二十人。船主們只是在江中向逃難者邀索高價,如果不支付金一兩、銀十二兩或者錢三十貫,就不得上船。儘管如此,還是有一批又一批願出高價的人,www•hetubook.com.com登舟逃到了對岸。二十多隻小船往返於寬闊的江面多次,這次又重新空船蕩槳,前來載客。
黃潛善饜飫膏粱,雖然有美麗的汪府五安人勸盞,他也懶於動筷。他的眼睛直盯著婆娑起舞的汪府四宜人,雖然他已看過幾回,而四宜人的窈窕身影,柔若無骨的美妙舞姿,總是使他銷魂醉魄。
狡兔三窟,黃潛善和汪伯彥對金軍的奇襲固然麻痺大意,但他們也並非完全沒有逃遁的準備。兩人打聽到金軍來自西北方向的天長軍,為了避免與軍民人等擁擠,就率領一百騎從城東的康海門逃跑,準備在瓜洲鎮以東的揚大港渡江。親兵們也居然護送了他們的家屬,緊隨其後,平安抵達,可說是有驚而無險。
無獨有偶,與黃潛善、汪伯彥大致同時到達的,還有御營司前軍統制張俊。按照原先的部署,張俊是奉命負責揚州的城防。王淵臨行前,又派人通知他的乾兒子張俊,重申了此項命令。但張俊也相當狡猾,當然不願冒死守州城的風險,他吩咐自己最得意的兩名心腹部將楊沂中和田師中說:「聖上既已南下,自家們兵微將寡,豈可在此死守。田十七可選一百馬軍,隨我南行。楊十勇武,可護送大內底妃嬪、內侍等隨後,須盡心伏侍,不可疏失。」原來張俊是打算以護送大內宮眷的名義逃跑,而兩名部將也已心領神會。
耶律馬五的五百精騎經過長途奔襲,到得江邊,其實已成強弩之末,人困馬乏。他們攔截住一部分逃難者,殺戮了幾十人之後,被攔截者只能紛紛下跪求饒。耶律馬五大喝道:「你們交出康王,我便恕你們不死!」難民們紛紛說:「趙官家早已逃往江南,此處端的是並無官家!」耶律馬五望了望茫茫江面,竟無一艘船,深感掃興,他不再理睬那群下跪者,下令說:「且挪回城中,與拔离速、泰欲二孛堇計議後事!」五百金兵竟顧不上殺戮和搶掠,在蒼茫的暮色之中,離開了瓜洲。金軍的撤退,又使許多逃難者產生了僥倖心理。除了被害者的家屬慟哭收屍以外,大家以為禍難已經過去,於是又漸漸重新聚集在江邊。
傅慶對王德說:「自家們自沿淮退至沿江,如今退無可退,虜騎追來,求生不得,不如死戰,犯死求生!」王德說:「不可,軍無鬥志,劉節使又已渡江,群龍無首,唯有鼓率軍沿江西上,沿途尋覓舟船。」他說著,竟一馬當先,西向飛馳,二十多騎親兵也立即緊跟。傅慶長吁一聲,不免策馬追隨。一萬八千名宋軍,面對五百敵騎,竟不作任何抵抗,不戰而潰。軍民混雜,奪路而奔,還自相擁擠甚至踐踏,瓜洲鎮江邊的逃難者亂成一團,哭喊聲、哀叫聲、咒罵聲等,交匯成恐怖的、震耳欲聾的噪音。
完顏谷神命令通事向難民傳話:「交出金銀財寶,可免你們一死!」於是人們又紛紛將金銀財寶之類扔在金軍的馬前,頃刻之間,竟在江邊堆成了一座小山。完顏谷神接著又下令,把全體驅口押回揚州城裡,並且充當苦力,把運河舟船中搶來的物質搬運進城。約近十萬的宋朝男女老少回城以後,金軍又關閉城門,開始挨家挨戶淫辱婦女。這是揚州城中充滿了慘痛和恐怖的第二個劫難之夜。
亂嘈嘈的人流擁向瓜洲鎮江邊,卻少船濟渡。一些船民也乘機停橈在江中,向逃難者邀索高價,方肯擺渡。江頭的人愈來愈稠密,大家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有一個身穿紫袍的官員也逃到江邊,他名黃鍔,是從四品的司農卿,按他的品秩,剛好達到穿最高等紫袍的資格。一些軍士聽到僕從叫他「黃相公」,就手持兵刃一擁而上,一個為首的說:「原來爾便是黃潛善,禍國害民,皆是爾底罪孽!」黃鍔見對方來勢洶洶,十分驚慌,他張口說:「我不——」言猶未了,一個軍士已經掄刀將他的頭顱砍下,屍身從馬上跌落。軍士們還不解氣,又將屍身亂剁。有好幾名官員都在這場災禍中喪生。
宋高宗的船隊停泊在鎮江府的西津口,但西津口的少量居民也往往聞訊逃難。宋高宗一行來到一座江神廟裡暫息。由於衛兵們的家屬又都在江北,王淵害怕發生變亂,又對他們硬哄軟騙,許諾立即派大批船隻去接https://m.hetubook.com.com應揚州城裡的官吏和軍民,包括衛兵們的家眷。朱勝非等人經過商議,當即命令張去為飛馳鎮江府城,通報知府。直到傍晚,鎮江知府錢伯言才親自率領本府軍隊,將宋高宗一行接到府城。宋高宗到此算是驚魂初定。
汪伯彥瞧著黃潛善的心蕩神迷的模樣,笑著說:「黃相公,自來魚刺與熊掌不可得兼,以自家底四宜人,換你底七安人,如何?」汪伯彥對黃潛善的七安人,同樣也有垂涎之意。黃潛善笑著說:「兩個宰相互換宜人與安人,豈不惹天下嗤笑?」
船隊到達江心,張浚望著碧流連天的浩蕩江水,悲嘆說:「自家們幸脫此難,揚州城中二十餘萬軍民又不知如何禦敵?」呂頤浩拔劍在手,說:「此生但能雪國家奇恥,重返江北、河北,老死於樂陵故里底牖下,方得死無餘憾!」朱勝非悲觀地說:「大宋天下,經歷靖康之難,又有黃、汪二相公胡作非為,便是神人降臨,亦是難於整頓!」張浚卻說:「天下事物極必反,否極泰來,黃、汪二相不去,天下難以中興,二人罷相,中興必是有望!」這三人都估計到經歷此次事變,黃潛善和汪伯彥不得不下台,然而對殘局如何收拾,又持不同的估計。
黃潛善和汪伯彥身兼御營使,但按照宋朝官場中由來已久的文尊武卑的慣例,他們發縱指示,向來只是直接佈置給都統制王淵一人,難得接見一次各軍統制,就算是格外的恩典和青睞。然而遇到今天的突然事變,兩人最初是急於逃命,現在又轉而憂心自己的前程,至於王淵命令張俊負責城防,兩人也是懵無所知。黃潛善此時已是情緒低落,懶得說話,汪伯彥雖已稍稍品味出張俊辯解的意圖,卻也無意於追究,只是說:「救護行宮妃嬪,此事非細,你須用心!」
黃潛善立即吩咐準備馬匹,奔出廳堂。那群女子卻死死拽住汪伯彥,七嘴八舌地說,「自家們須與汪相公同行!」「汪相公!萬萬不可拋棄奴家!」汪伯彥好不容易掙脫了他們,說:「速去收拾細軟,我當命親兵護送你們出城!」原來黃潛善和汪伯彥利用兼御營使的職務,各人選拔一千名親兵,平時的錢糧和犒賞倍加優厚,現在正好派親兵護送家屬出城。
這是揚州城市史上可悲、可恥,而又可嘆的一頁,其浩劫的慘痛,完全可以和明清之交的「揚州十日」相提並論。金朝勝利者未經戰鬥,卻輕而易舉地得以恣意縱虐肆暴的喜劇,宋朝統治者狼狽逃竄的醜劇和廣大無辜平民慘遭劫難的悲劇,構成了整個事變的全部畫面。
完顏谷神親自督率部分金軍殺奔瓜洲江邊。江邊還聚集著約十萬人以上,大家誤認為金兵已經撤退,有的等候渡船,有的還商議回城。不料金軍再次南下,卻非耶律馬五的五百騎可比。完顏谷神按照女真人打獵的習俗,散開隊伍,密佈圍掩,設置圍場,把江邊手無寸鐵的宋人當作捕獵對象。金軍依憑戰馬的馳驟,很快就將宋人驅逼到圍場的羅網之中,少有倖免者。驚慌失措的人群哀叫著,互相擁擠,甚至自相踐踏,很多人被擠入滔滔江水,也有一部分人乾脆投江自盡。
劉光世見到是後宮的第一娘子、小皇子的生母,本來就不敢怠慢,更何況在不戰而潰之餘,更是把潘賢妃視為奇貨可居,不僅可以推諉罪責,甚至還能邀功請賞,他急步上前,打躬作揖,說:「賢妃娘子且放寬心,下官當護衛賢妃娘子過江,萬死不辭!恭請賢妃娘子登舟!」劉光世的低聲下氣,立即使潘賢妃恢復了驕矜,她禮貌性地對劉光世道了「萬福」,就率先登船。劉光世緊隨其後,帶領十八名親兵上船。
一批妓|女在廳堂奏樂,汪伯彥最寵愛的四宜人獻藝起舞。偌大的食桌上擺滿了各色美酒、果品、臘脯和蜜煎、鹹酸果脯,佳餚則是一批又一批地以新換舊。汪伯彥的五安人和六安人侍立在旁,為兩人勸盞。兩個宰相的正妻都封國夫人,而一批妾也在不久前得到如宜人、安人等命婦的封號。
楊沂中望著浩瀚的江水,長長地嘆了口氣,有一個老兵在旁說:「楊太尉豈不聞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這句話提醒了楊沂中,他下令說:「渡船且挪回江北,救百姓們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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