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這麼說,我還是很不安。」雪穗偏著頭,眼光朝向美佳。「啊,早呀。」
但是,也許這種想法,並不是美佳獨自醞釀出來的。可以確定的是,其中有幾分的確是受到某個人的影響。
「美佳小姐,妳這是做甚麼呢?」妙子慌忙說。
或許是聽到她們的聲音,康晴走了出來。「現在又在鬧甚麼脾氣了?」
自那天起,美佳與優大便時常被康晴帶著出門,與雪穗一起用餐、兜風。和雪穗在一起的時候,康晴總是異常興奮多話。美佳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偶爾休假出門,康晴多半悶不吭聲,但他在雪穗面前卻滔滔不絕。話雖如此,無論大小事他都要徵求雪穗的意見,對她言聽計從。每當這時候,父親在美佳眼裏便化身為蠢到極點的丑角。
那時雪穗的反應極為高明。她不慌不忙,沒有顯示出一絲不愉快。
又傳來「叩——」的一聲,接著是說話聲。她聽不見談話的內容,但可以想像得到,反正是些沒營養的對話。
只不過,那些並不是鮮花,全都是精巧的人造花。
雪穗拿著球桿擺姿勢,康晴在身後貼著她,手疊在她的手上握住球桿,猶如雙人羽織。康晴對雪穗耳語,同時牽著她的手移動球桿,緩緩揮起,又緩緩放下。康晴的嘴唇好像隨時都會碰到雪穗的頸項,不,他一定不時故意去碰。
「沒關係,我不想穿了。」
「真可笑,一大早打甚麼球。」
「沒事,我走了。」
同時還有細碎的笑聲,聽到這裏,她睜開眼睛。花朵圖案的牆上有一道光,是朝陽從遮光窗簾縫隙射進來的晨光。
「她才國中,會不會太成熟了啊?」
她沒有回答,在第三次敲門聲後,門打開了,葛西妙子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
「不要管她!」康晴的怒斥聲像是要蓋住妙子的聲音似的。美佳背對著他的斥罵,跑向大門。從玄關到大門是一條花木扶疏的甬道,向來是她所喜愛的。為了感覺季節的變化,她有時候甚至會刻意放慢腳步。但是,現在甬道的長度卻讓她痛苦萬分。
「美佳小姐,老爺也還年輕啊,總不能一輩子單身吧?美佳小姐遲早會出嫁,少爺也有一天會離開家裏。」
美佳拿起叉子,開始吃火腿蛋。這時候,一碗湯擺在她眼前,是雪穗端過來的。
就這樣,三個月後,康晴與雪穗結婚https://m•hetubook.com.com了。他們並沒有舉行豪華婚禮,喜宴也很低調,但新郎新娘顯得極為幸福,賓客也相當愉快。
「人啊,年紀大了就會變的。」
夫妻倆的視線同時落在她身上。
她親密的口吻也讓美佳感到刺耳,然而更刺|激美佳神經的,是她的說法帶有兩種微妙的涵義:一個就是,她本人當然也會參加那場宴會,再者便是將美佳視為自己的附屬品。
然而,最後康晴詢問雪穗:「妳認為這樣如何?」
康晴無言以對,瞪著女兒。雪穗顯然是在迴護美佳,這反而讓美佳更加焦躁難耐。
在挑選美佳的小禮服時,美佳懷疑她可能將與自己和弟弟產生特殊關係。
慌了手腳的反而是美佳,她不發一語地逃走,衝進房間,鑽到床上,心臟狂跳不止。
「今晚?沒有啊。」
然而,她無法阻止已經開始轉動的齒輪。一切情況都朝著美佳所不樂見的方向進行。康晴為了能夠迎娶新歡而樂不可支,她打從心底瞧不起這樣的父親。一想到父親竟變得如此俗不可耐,她更加無法原諒雪穗。
雪穗放下叉子站起來。「沒關係,阿妙姊,我來。」「不用了,我不要喝湯。」說著,美佳抓起可頌,啃了一口。然後拿起擺在優大面前裝了牛奶的玻璃杯,大大喝了一口。
「媽媽還在的時候,爸爸根本不會這樣。」
「因為老爺夫人都很忙啊,只有早上有時間吧。我認為運動是好事啊。」
「這樣很好,」康晴說。「我並不是叫妳忘記死去的媽媽。只是這個家會有新成員,我們會多一個新家人。」
唯有美佳暗自擔憂,她認為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不,也許並不止她一個人,因為篠塚一成也出席了。
美佳沒有說話。她低著頭,在內心嘶吼:她才不是我的家人!
「妳這甚麼話?想說甚麼就說啊!」
「是嗎,那麼,如果是妳的話,會選哪些?」
「老公,」雪穗插|進來,「今晚還是算了吧。仔細想想,我也不是完全沒事。」
美佳的話,似乎讓多年來疼愛她的妙子也感到不悅。妙子閉上嘴,走向房門。「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早點下樓。老爺交代,以後即使小姐快遲到了,也不會開車送妳上學。」
餐桌上,火腿蛋、沙拉、可頌麵包分別盛放在盤子裏。
美佳下床,打開遮光窗簾。陽光透過大大的窗戶和蕾絲窗簾灑滿室內,讓原本昏暗的房間立刻明亮起來。牆邊的穿衣鏡中,一個穿著皺巴巴的睡衣,滿頭亂髮的少女站m.hetubook.com.com在那裏,臉上的表情難看到極點。
篠塚美佳轉過頭去看枕畔的鬧鐘。那是康晴從倫敦買回來給她的鐘,鐘面上有會動的人偶。一到設定的時間,便會有一對少年少女配合音樂跳著舞出現。美佳把時間訂在七點半,指針即將到達那個時刻。只要再等一分鐘,輕快的旋律便會照常響起,但她伸手關掉了設定。
「對了,妳今晚有沒有事?」康晴喝著咖啡問雪穗。
美佳走向窗邊,俯視著草地仍顯得綠油油的庭院。果然如她所料,康晴和雪穗在那裏練習高爾夫球。應該說,康晴正在教雪穗打高爾夫球才對。
「外面?」妙子一臉不解,接著才恍然大悟般點點頭。「這陣子,老爺也起得很早呢。」
一股莫名的怒氣湧上心頭。美佳脫掉外套,接著在雪穗等人的錯愕之中,連Ralph Lauren 毛衣也一併脫掉。
看過衣服後,開始討論該買哪些。康晴問美佳想要哪幾件?美佳猶豫了,她全都想要,很難取捨。
想起那時自己的醜態,美佳臉都扭曲了,鏡子裏的她也做出相同的表情。她拿起梳子梳理一頭亂髮。頭髮打結了,梳子無法梳開,她用力硬扯,弄斷了好幾根頭髮。
「爸爸決定好了,我每件都喜歡。」
會不會連整個家都變成人造花?美佳有時甚至會這麼想。
有人在腦海裏敲鐵槌。叩——,叩——,叩——。
她粗魯地放下叉子,站了起來。「我去上學了。」
「她比你以為的大多了。」
聽美佳這麼說,康晴說著「好難啊」,邊挑了幾件。看著他選的衣服,美佳心想,很像爸爸,選的多半是千金小姐氣質的衣服。不暴露,裙長也很長。這樣的偏好與美佳死去的母親相同,她仍不脫少女情懷,喜歡把美佳當作洋娃娃打扮。一想到爸爸畢竟受到媽媽的影響,美佳不由得有些欣喜。
自從康晴向家族表明要迎娶雪穗,一成便頻繁地造訪。他是眾多親人中,唯一堅決反對這樁婚事的人。美佳好幾次偷聽堂叔與父親在客廳的對話。
「美佳小姐,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就端湯過去。」妙子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她似乎正在忙別的事情。
「阿妙姨講話真是顛三倒四。一下子說年紀大了就會變,一下子又說還年輕。」
「路上小心哦,別只顧著趕時間。」
「我本來想再多睡一下,卻醒了,因為外面好吵。」
像這樣練了一陣子後,康晴總算離開她身邊。在他注視下,雪穗試著實際推桿。叩——,有時打得很好,但還是沒打好的居多。雪穗露出羞赧的笑容,康晴則給她建
m•hetubook•com•com議。然後又回到最初的步驟,開始那可笑的雙人羽織,這樣的練習會持續三十分鐘。
到底是甚麼事情讓她這麼反感,美佳自己也不明白。心裏的另一個她冷冷地問:妳是哪根筋不對?對於這個問題,她回答:我不知道啊!不知道,就是很氣啊!我有甚麼辦法……
「啊,美佳,要洗澡嗎?」雪穗笑著說道,並沒有急著遮住她的裸體。
美佳沒有回答,在她的位子坐下。結果,換康晴對她說早,並投以責備的眼神。美佳無奈,只好在嘴裏小聲地咕噥一聲早。
她的亡母生前喜愛插花。玄關、走廊、房間角落等處,總是裝飾著與季節相呼應的花朵。如今,這些地方放置的花更為華美,其氣派豪華的程度,任誰都會為之驚歎。
家裏有新媽媽的生活開始了。表面上,篠塚家並沒有太大的變化,然而,美佳感覺得到,很多事情確實在改變。過世母親的回憶被刪除,生活形態也變了樣,連父親的個性都變了。
雪穗拿起放在地上的外套,遞給美佳,美佳默默地搶了過來。雪穗對正在穿外套的她微笑著說:「這件深藍色的毛衣真可愛。」然後加了句「對不對?」,徵求妙子的同意。
出現在美佳眼裏的是一具完美的女性胴體,輪廓有如以電腦精密計算過的曲線所構成,同時卻又簡潔如以轆轤塑形的花瓶。豐|滿的胸部形狀完美,微微透出粉紅的白皙肌膚上附著細小的水珠。她身上並不是毫無贅肉,但那微量的脂肪卻使複雜的身體曲線顯得滑順柔美。美佳忘了呼吸。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鐘,那形象卻烙在她的眼裏。
美佳對康晴的叫聲充耳不聞,拿起書包和上衣來到走廊。她在玄關穿鞋的時候,雪穗和妙子走出來。
七月的某一天,康晴告訴她一個重大的消息。那不是商量,也不是詢問,而是通知。他說,他打算和唐澤雪穗小姐結婚。
「爸爸決定就好。」她說。聽到她的話,康晴向雪穗點點頭。「好,那就全部買吧。要是穿起來不好看,妳可要負責哦。」
「有甚麼關係,小氣。」
第一次見到雪穗,是今年春天的時候。康晴帶著她和優大兩姊弟到南青山的精品店,一個令人驚艷的美女來招呼他們,那正是雪穗。康晴對她說,他想為孩子們添購新衣,於是她便命店員接二連三自後面取出衣服。這時候,美佳才發現店裏沒有別的客人,整家店都由他們包下來了。
美佳和優大彷彿成了時裝模特兒,在鏡子前不斷地換裝。沒過多久,優大便垮著臉說:「我累了。」
「我都說不用了。」
妙子一語不和-圖-書發,準備離去。這時候,美佳卻說「等一下」,叫住了她。妙子準備關門的手停了下來。
美佳離開窗邊,站在穿衣鏡前。鏡裏映出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女的身軀。瘦削的身體,還沒有女性的圓潤曲線,只有手腳特別細長,肩膀的鎖骨清晰可見。
「美佳和優大也聽到了吧,有甚麼想看的電視,要記得預約錄影。」
「這有甚麼好問的。」
雪穗雙手抱在胸前,望著衣服說:「我倒是認為,美佳小姐可以穿稍微再華麗、活潑一點的衣服。」
「可是會冷呀!」
這時候,美佳感覺心裏某處似乎被踐踏了。她認為把她當作洋娃娃打扮的亡母遭到侮辱。回想起來,那一刻可能就是她第一次對雪穗產生負面情感。
若問她究竟不滿意雪穗哪一點,她也答不上來,到頭來,只能說是直覺。她承認雪穗的確美麗,也佩服她的聰慧。她那麼年輕就一手掌管好幾家店,必定有過人的才幹。然而,一旦和雪穗在一起,美佳身體就會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她心裏不斷發出警告,叫她絕不能對這個人掉以輕心。她感到這名女子釋放出來的氣韻中,含有一種異質的光,是他們生活的世界中不存在的。而這種異質的光,絕不會為他們帶來幸福。
「啊!姊姊,妳怎麼喝我的!」
「會嗎?」康晴搔搔頭,問美佳怎麼辦。
「如果是我的話,」說著,雪穗選出幾件衣服,大多是較為成熟,卻也帶點俏皮的風格,沒有一件是少女風的。
「哦,義大利菜呀,真棒。」
「阿妙姨,妳是站在我這邊的吧?」美佳說。
「放心吧。」對康晴這麼說後,雪穗朝著美佳笑。「從今天起,就別再當洋娃娃嘍。」
「我就是不想去啊,不去也沒關係吧。」
媽媽想學高爾夫球的時候,爸爸明明大力反對……
「特地為妳端來的,妳說這是甚麼話!」康晴說。
「所以爸爸才跟年輕女人結婚?找一個比媽媽小十歲的人。」
「美佳!」
「為甚麼不想去?」
這一陣子,每天都看得到這幅情景。是雪穗主動說想學高爾夫球,還是康晴建議的,詳情美佳並不清楚,但看來他們似乎是在培養夫婦共同的嗜好。
「為甚麼?」康晴問道。「妳有甚麼事?今天沒有鋼琴課,也不必上家教吧?」
「那是因為康晴哥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至少,她不會是個安於家庭、以家人幸福為第一的人。拜託你,可不可以重新考慮?」一成以懇求的語氣說。
一點都不好吃,美佳心想。連她最愛吃的妙子的火腿炒蛋都吃不出味道,而且,用餐一點都不愉快。胃的上方有點痛。
聽到這句話,妙和圖書子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著呵呵笑了。「我不是任何人的敵人。」接著,胖胖的女傭關上房門。
美佳做好上學的準備來到一樓,其他三人已經在餐桌就座,開始用餐了。康晴與雪穗並排背牆而坐,前面是美佳的弟弟優大。優大唸國小五年級。
她把雪穗的身體與自己的重疊在一起。美佳曾有一次看到雪穗的裸體,她沒注意到雪穗在浴室裏,便打開浴室門。雪穗身上一|絲|不|掛,連浴巾都沒拿。
「原來妳已經起來了啊。」妙子一進房,便立刻著手整理美佳剛起身的床舖。胖胖的身軀,繫在粗腰上的圍裙,袖子捲起的毛衣,頭頂上梳的包頭,妙子的一身打扮與外國老電影裏的女傭如出一轍。打從她來家裏幫傭,美佳就一直這麼想。
那個人便是篠塚一成。
「沒關係啦。」雪穗小聲地安撫丈夫,尷尬的沉默籠罩著餐桌。
「啊!美佳小姐!小姐!」
「最近的制服都做得很漂亮,真好。我們那個年代的都很呆板。」
「有時候全家會受邀參加宴會吧?這時候,美佳要是穿著這件衣服,一定會艷驚全場,做父母的也有面子。」雪穗對康晴這麼說。
美佳正處於愛美的年紀,穿著精選的名牌服飾,當然不可能不開心。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在意,那就是,這個女人究竟是甚麼人?同時,也感覺到她與父親多半有特別的關係。
「實際打,就會發現沒有妳想像的那麼難。更何況妳說至少要把一號木桿打好,那可是最難的,打得好就是職業級的了。反正,妳先去高爾夫球場打打看,那是第一步。」
「太棒了!那我點心要少吃一點。」優大開心地說。美佳向弟弟橫了一眼,說:「我不去。」
「我都說我不要喝了。」她頭也不抬地說。
妙子也笑著點頭說:「是啊。」
這時,傳來敲門聲。「美佳小姐,早安。妳起床了嗎?」
優大愣住了,看來雖然不是欣喜不已,但對於雪穗將成為新媽媽似乎並不排斥。美佳認為那是因為他還沒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母親過世時,他才四歲。
「既然這樣,那我們一家四口出去吃個飯吧,我朋友在四谷開了一家義大利餐廳,叫我一定要去捧個場。」
「我實在沒有自信,至少要把一號木桿打好,不然會給大家添麻煩的。」
然而康晴的態度卻是顯得不勝其煩,壓根兒不把堂弟的話當一回事。漸漸地,康晴對一成心生厭惡,美佳好幾次親眼看到他佯裝不在家,拒見一成。
「哼!」美佳哼了一聲。「這一定也是她唆使爸爸的。」
美佳老實地說,我不太高興。還說,對她而言,七年前去世的母親是她唯一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