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她還是當了將近十三年的當舖老闆娘。她認為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錯誤。如果沒嫁給桐原,繼續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的話,現在不知道掌管多大的店。
「也不能怪妳啊,」笹垣伸手貼住變寬的額頭。「結果這一耗就是十九年。」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當第二瓶啤酒剩下三分之一時,笹垣站起來。「那我走了。」
笹垣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伸手去拿彌生子端出來的簡陋下酒菜。「生意怎麼樣啊?尾牙的季節就快到了吧。」
「真的啊。」彌生子拿起菸灰缸,將菸灰抖落。「關於這一點,笹垣先生不是已經查得快爛了嗎?」
「天曉得他幾歲,我都忘了。」
「仔細算是十九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查是查了,但是能具體證明的,只有松浦的不在場證明。」
「對呀,那是我最討厭的工作,跟我的個性完全不合。」
「謝謝你這麼冷的天還來,想到了再來坐坐。」
但是……
「不做甚麼,只是想把事情想通而已。命案發生時,去當舖的客人說門上了鎖。關於這件事,松浦的說法是他進了保險庫,而妳和兒子在看電視。但是,這不是事實,其實妳和松浦在裏面房間的床上,是不是?」
「哦,這樣啊。」彌生子吐了一口煙。「話是這麼說沒錯……」
笹垣自行把圍巾和外套掛在牆上。在可以擠上十個人的L形吧檯約中央的位子坐下。他外套底下穿著一件磨損嚴重的咖啡色西裝,從刑警的崗位退下來後,這號人物的風格還是沒變。
彌生子在他面前放了玻璃杯,打開啤酒瓶蓋幫他倒酒。她知道他在這裏只喝啤酒。
「幾天前的報紙上報導了公開判決的結果。好像是說犯案前三個月,他敬愛的爺爺死了,失去了心靈支柱甚麼的。」
最後,不到三年便收店了。那時候,當酒店小姐時的朋友說天王寺有家小吃店,問她願不願意試試看。條件很好,既不需要權利金,裝潢設備也都是現成的。她立刻答應了,那就是現在這家店。這十四年來,彌生子的生活全靠這家店支撐。一想到如和_圖_書果沒有這家店,即使是現在,她仍怕得汗毛直豎。只不過,她這家店才剛開張,「太空侵略者」便風靡全國,客人爭先恐後地進咖啡館都不是為了喝咖啡,而是為了電動玩具,那時候她倒是因為收掉前一家咖啡館而後悔得咬牙切齒。
「還撐蠻久的嘛,妳還是最適合做這一行,是吧?」
亮司在「桐原當舖」一直住到國中畢業。彌生子那時候滿腦子都是咖啡館的生意,不必照顧兒子倒是幫了她大忙。
小亮好像又出去了——松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壓在彌生子身上,鬢邊冒著汗水。
笹垣吃著花生配新開的啤酒,彌生子也陪他一起喝。一時之間,兩人默默無言。
「怎麼樣?那時候亮司在二樓吧?但是,為了隱瞞妳跟松浦的關係,你們決定對外宣稱他也在一起。是不是這樣?」
松浦是聽到有人踩著屋瓦的聲音才這麼說的。彌生子也早就知道,亮司會從窗戶爬到屋外,沿著屋頂跑出去。但她從來沒有就這件事對亮司說過甚麼,他不在家,她才方便與情郎幽會。
「你到底在說甚麼呀?」
「你要這麼想,那就隨你吧,我甚麼都不會說的。」彌生子將變短的菸在菸灰缸裏摁熄。「要再開一瓶啤酒嗎?」
「妳兒子在二樓嗎?」笹垣問。
「好啊,開吧。」
「當舖的工作妳也從來不幫忙吧?」
「你說呢?」
她這才明白,原來笹垣是為了引出這個話題,才提起宮崎勤的。
丈夫洋介遭人殺害後,當舖暫時由松浦管理。但不久家族便召開了會議,當舖改由洋介的堂弟主事。原本桐原家代代經營當舖,由親戚聯合成立了好幾家「桐原當舖」。所以洋介身故後,彌生子也不能為所欲為。
「這時候才問過去的事,要做甚麼?」
彌生子再次想起當時的情形。一切正如笹垣所說,命案發生時,她與松浦好事方酣,亮司在二樓,樓梯的門上了鎖。
後來,亮司外宿的情況越來越頻繁。問他住哪裏,只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但是,學校或警察從來不曾找上門來,說亮司惹了麻和_圖_書煩,彌生子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她應付每天的生活就已經疲憊不堪了。
「你是說,人是我殺的嗎?」彌生子從鼻子裏噴出煙。
「宮崎不知道會怎麼樣。」笹垣突然冒出一句。
「是啦,那時候當然說不出口。」
「那算甚麼,要是每個人這樣就要去殺人,那還得了?」彌生子點起另一根菸。
平時總是默默離家的他,只有那天在門口回頭,然後對彌生子說:「那我走了。」
「都過了這麼久了,怎麼樣,有些事情應該可以說了吧?」
「那件事?」
彌生子把房子和店面讓給堂弟,利用那筆錢在上本町開了一家咖啡館。那時她打錯了一筆如意算盤,那便是「桐原當舖」的土地是在洋介的哥哥名下,並非洋介所有。換句話說,土地是借來的。這件事彌生子直到當時才知道。
「宮崎勤。」
「笹垣先生,你到底想說甚麼?」
咖啡館剛開店時相當順利,但過了半年客人便開始減少,後來更是每況愈下,原因不明。彌生子試著更新品項、改變店內裝潢,生意仍然一蹶不振。不得已只好刪減人事費,卻導致服務品質降低,客人更不肯上門了。
「我是說亮司,妳和松浦在一樓後面的房間,當時那孩子在二樓吧?你們擔心他突然闖進來,才把樓梯門加掛的鎖鎖上。」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早上,亮司照常準備出門。難得在早上醒來的彌生子,在被窩裏目送他。
「吶,後來都幾年了?從妳老公被殺之後。」笹垣抽著菸問。
她和男人大約同居了兩年,分手的原因是男子必須回他本來的家。他已婚,家室在堺市。
「哦。」彌生子撥動長髮,感覺手上纏著落髮,一看原來是白髮纏在中指上。她悄悄讓頭髮掉落在地上,不讓笹垣發現。「死刑吧,那種壞蛋。」
「是啊,我下次再來。」笹垣付了帳,穿上外套,圍上棕色的圍巾。「雖然早了點,不過祝妳新年快樂。」
「是嗎?我倒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沒甚麼,打擾了。」笹垣打開門離去。
「今年幾歲啦?正好三十嗎?」
彌生子拿出另https://m.hetubook.com•com
一隻玻璃杯,為自己倒了啤酒。也不向笹垣打聲招呼,一口氣就喝掉半杯。
「亮司,他真的一直在二樓嗎?」
「這甚麼話啊,我是財神爺沒錯啊。」
「你都看到啦,我這裏從好幾年前泡沫經濟就已經破滅了。應該是說,泡沫經濟從來沒在我這裏發生過。」
「妳和松浦有一腿吧?」笹垣喝光玻璃杯裏的啤酒,要彌生子不必幫他倒酒,自己動手。「不必再隱瞞了吧?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事到如今,沒有人會說三道四了。」
「嗯,幾年啦?」她扳著手指。「十四年吧……,對,沒錯,明年二月就十四年了。」
笹垣從彌生子開店的第四年,便偶爾來訪。他本來是負責偵辦洋介命案的刑警,但他幾乎不曾提起那件案子。只是,他每次一定會問起亮司。
「是啊。笹垣先生退休了,我也變成老太婆了。」
「嗯,路上小心。」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回答。
那又怎麼樣呢?這樣又能說亮司做了甚麼呢……?
「謝謝。」彌生子點頭致意。「這是我唯一的樂趣。」
彌生子望著門半晌,在身旁的椅子坐下來。身上起的雞皮疙瘩,並不光是外面滲進來的冷風造成的。
「不,妳跟他在一起吧。我懷疑的是你們三個人在一起這一點,事實上,是妳和松浦在一起,是不是?」
「哦……」彌生子想笑,臉頰卻怪異地抽筋了。
若真要找他,當然不至於無從找起,但彌生子並沒有積極去找。儘管寂寞,她心裏也覺得這樣的局面其來有自。她自知自己從來沒有盡過母親應盡的責任,也明白亮司並不把自己當母親。
笹垣握住舊木門的門把,卻在開門前回頭。「他真的在二樓嗎?」
「如果能早點知道那件事就好了。」笹垣低聲說。
「彌生子小姐,妳這家店開幾年了?」
時鐘的指針走過十二點,正以為今天不會再有客人的時候,老舊的木門發出吱嘎聲打開了。一個身穿深灰色外套、六十出頭的男子,慢步走了進來。
「妳兒子怎麼樣了?還是一樣沒消息嗎?」笹垣問。
但是——當警察問起不https://m.hetubook.com.com
在場證明時,最好說亮司也在一起——這是松浦提議的,這樣警察才不會胡亂猜測。商量的結果,決定說那時候彌生子和亮司在看電視,看的是一齣鎖定男孩觀眾的科幻劇。節目內容在當時亮司訂閱的少年雜誌裏有相當詳細的介紹,彌生子和亮司看雜誌記住了節目的內容。
彌生子淡淡一笑,拿出自己的菸,點著火,朝著燻黃的天花板吐出細細的灰煙。「你這說法真奇怪,我可是甚麼都沒有隱瞞。」
一九八八至八九年間,日本埼玉及東京接連有四名女童遭到殺害。彌生子透過新聞知道這樁所謂「連續誘拐女童命案」正在審判中。辯方以精神鑑定的結果提出反證,但對於專挑女童下手的心態,她並不感到特異。她早就知道具有這種變態心理的男子不在少數。
之後,她和好幾個男人交往、分手,現在是孤家寡人。生活是很輕鬆,有時卻感到寂寞難耐。這樣的夜晚,她便會想起亮司。但她不准自己興起想見他的念頭,她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資格。
「咦?」
「妳老公的興趣。」
「二十年左右吧……」
「啊?」
「新年快樂。」彌生子露出和悅的笑容。
「哈哈哈!」她笑了。「也許吧,之前的咖啡館三年就倒了。」
彌生子懷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當初會生下亮司並不是因為想要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沒有理由墮胎。她嫁給洋介,也是因為以為往後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然而,妻子與母親的角色,遠比她當初預期的枯燥乏味。她想當的不是妻子或母親,她希望自己永遠都是女人。
看到客人,桐原彌生子堆著笑的臉又恢復原樣,輕輕地歎了口氣。「原來是笹垣先生啊,我還以為財神爺上門了。」
「甚麼意思?」
「宮崎?」
彌生子不慌不忙地繼續抽菸。看著飄盪的煙,思緒也跟著飄忽起來。
彌生子的嘴角垂了下來,搖搖頭。「我已經死心了。」
她對松浦勇並沒有多少感情,只是每天無所事事,心裏很著急,深怕再這樣下去,自己將不再是個女人。所以當松浦追求時,她便索性接受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虛,才找上她吧。
「加掛的鎖?」話說出口後,彌生子才大大點頭。「對喔,聽你這麼一說,樓梯的門上的確加掛了一道鎖。不愧是刑警先生,記得這麼清楚。」
「案發當天,妳說和店員松浦還有亮司三個人在家。那是真的嗎?」
「妳喝起酒來還是這麼爽快。」笹垣伸手拿起啤酒瓶,直接幫她把酒倒滿。
「那件事能有甚麼幫助嗎?」她問。
彌生子強忍住,沒有問這句話是甚麼意思。笹垣心裏恐怕藏了甚麼秘密吧,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知道。
「是啊。」
那天也是一樣。他回來的時候,瓦片發出了輕微聲響。
「果然被我說中了。」笹垣不懷好意地笑著喝啤酒。
亮司離家後三個月左右,她和一個男人有了深入的關係,他是經營進口雜貨的。他讓彌生子寂寞的心靈得到慰藉,實現了她希望再當女人的願望。
結果,這成為他們母子最後一次對話。好幾個小時後,彌生子才發現梳妝檯上的便條紙,紙上只寫著「我不會回來了」。一如他的留言,他始終沒有回來。
約與彌生子開始經營這家店同時,亮司離開了「桐原當舖」。但是,他們並沒有就此展開母子相依為命的溫馨生活。她必須陪喝醉的客人直到半夜,接著倒頭大睡。起床時總是過了中午時分,簡單吃點東西,洗個澡化了妝後,便得準備開店。她從來沒有為兒子做過半次早餐,晚餐也幾乎都是外食。就連母子碰面的時間,一天可能都不到一小時。
沒多久,松浦便辭掉店裏的工作。據接手的新老闆,也就是洋介的堂弟說,松浦盜用了店裏不少錢,但數字方面的事情彌生子根本不懂。事實上,她對這些毫不關心。
笹垣叼了根SEVEN STAR,彌生子迅速拿起陽春打火機,幫他把香菸點著。
「我是說,有些事那時候不能說,現在可以說了。」
「你還放不下那個案子?真有耐性。」彌生子以指尖夾著菸,輕輕倚著身後的櫃子。不知從何處傳來背景音樂。
「何止是幫助,要是命案當時就知道,調查內容就會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