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然而,兩人內心某個角落畢竟存在著遺憾,總覺得少了甚麼。他們並不是想在世上留下自己的血緣,而是打從心底渴望自己也能完成養育孩子的人生重要課題。
養母早察覺兒子最近怪怪的,也在猜想他是不是偷看了戶籍謄本,因此當拓實問起這件事,宮本夫婦並沒有顯得太狼狽,也或許是已有心理準備遲早得面對這一天吧。
「這孩子就麻煩你們了。」小男嬰的外婆正襟危坐,朝宮本夫婦深深低頭鞠躬,而一旁孩子的媽只是一逕低著頭,這兩人都穿著滿是蟲蛀痕跡的羊毛衫。
宮本太太望向丈夫,一直從旁看著小男嬰的宮本先生與妻子對看一眼,輕輕點了個頭。這就是兩人最後的結論。
那個時代不比今日,當年要從愛知縣大老遠跑來東京,對於精神與肉體兩方面都是相當大的考驗。何況須美子這趟即使到了東京,又無法保證她的目的能夠如願達成。
拓實問字怎麼寫,養父翻過報紙傳單的背面,以原子筆寫下「東條須美子」、「麻岡」兩行字。
不過幾年的時間,當年那個衣衫襤褸的憔悴小姑娘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雖然身子纖瘦依舊,體形明顯多了女性的圓潤,妝容非常得體,身上那套粉紅色洋裝也不像是廉價品。
「就是這麼回事。」養父邦夫打破沉默,「爸爸媽媽和你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但是,這就是和一般親子唯一的差別。我和媽媽從不覺得你不是我們的孩子,這一點往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所以……你就別把這事放心上了。嗯,我希望你別放心上。」
宮本太太抱起小男嬰,沒想到體重這麼輕。她將小男嬰放到膝上端詳面容。因為很瘦,一對眼睛更顯得大了許多。小男嬰也回望著她,雖然面黃肌瘦,眼神卻非常澄澈,雙瞳彷彿正在向她訴說著甚麼。
「有苦衷我能體會,但他甚麼都不講,鬼才知道啊。」
「老爹,煎餃兩人份帶走。」
其實這兩個月來,宮本夫婦一直滿懷期待地等待好消息。雖然他們對大阪那邊說要等看過孩子再下決定,在這對夫妻的想像裡,家庭成員三人的新生活藍圖早已不斷擴大,因此說實在的,根本不用等見到孩子的長相,他們的心意已經等同確定了。

一直避免與須美子聯絡的宮本邦夫,這時回了信報平安。信上只是淡淡寫著:恭喜妳結婚,我們寄予無限的祝福。拓實一切安好,非常健康地成長,請放心。
「他應該有不少苦衷吧,可能家庭背景比較複雜,和阿拓你一樣呀。和*圖*書
可是之前不是談好的嗎!——宮本夫婦難掩心中憤怒,尤其是宮本太太,受到相當大的打擊。這也難怪,夢寐以求的小孩眼看就要迎進門,卻被對方擺了一道。不過宮本夫婦倒是不至於感情用事而遷怒介紹人,兩人逐漸冷靜下來後,彼此安慰道——辛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身為母親的當然不願放手。如果那位小姑娘有能力自己好好養大孩子,那是再好不過了。
聽完整個來龍去脈,拓實依舊沒有甚麼真實感,自己彷彿只是看了一齣電視連續劇的旁觀者,既不震驚,也不覺得悲傷。養育他至今的雙親沉默著,似乎在靜待拓實爆發內心的悲憤,然而說實在的,他完全不知道該說甚麼。
然而,這對迫不及待想早日見嬰兒一面的夫妻卻遲遲得不到對方的通知,好不容易等到介紹人的聯絡,卻是出乎意料的消息——大阪姑娘生下孩子後似乎改變了心意,堅決不肯將孩子送人。
話雖如此,也不好冷淡地拒絕人家,苦思良久後,邦夫語意模糊地回了信說:等孩子大一點,看看時機再說吧。
千鶴往車站走去。兩人分開後,拓實走進平日常去的拉麵店。這家店只有櫃檯座位,服務採自助式,菜單也只有拉麵與煎餃兩項,而且最大的問題是,東西並不好吃,唯一的優點就是便宜。拓實點了拉麵、煎餃,外加一碗白飯,接著去倒了杯水。
達子問邦夫,我們求她不要再見拓實了好不好?邦夫只是安撫道,事到如今也說不出口叫人家不要來了吧。
煎餃是養父最愛的食物,他常說,只要有煎餃和啤酒,夫復何求,然後一個人點了好幾盤煎餃。養母看著丈夫這樣,總會皺著眉頭唸他,吃這麼多會滿嘴大蒜味,對客人太失禮了吧。這種時候,喝紅了臉的養父就會手揮呀揮地說,沒問題啦,只要睡覺前灌他個幾瓶牛奶,嘴就不臭了啦……
那時還沒有新幹線,宮本夫婦搭夜行火車回東京。將近十多個小時的路程,宮本太太抱著小男嬰,絲毫不覺得累;而車上其他乘客也因為他們帶著小嬰兒,對這一家子特別友善,更是令夫妻倆喜悅不已。
宮本夫婦終於點頭了,但是有兩個條件,那就是——須美子絕對不能讓拓實知道她是他的親生母親;還有,不能在拓實面前掉眼淚。須美子信誓旦旦地答應兩人,她一定會遵守條件。
據養父說,麻岡須美子將兒子送養後過了三年,嫁到愛知縣一戶姓東條的和菓子舖人家。她寫了封信過來通知宮本夫婦這和*圖*書個消息,但並未詳述她為甚麼會嫁人、對方又是甚麼樣的人物,她的字裡行間強烈表達的只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拓實,很想再見他一面。
宮本夫婦決定當天便帶走孩子。孩子的媽似乎已經死了心,甚麼也沒說。夫妻倆與孩子的外婆談了許多,多年後,當時雙方談了些甚麼,夫妻倆已經不記得了,他們唯一記得的是,當他們抱著小男嬰離開那間破屋子的時候,孩子的媽始終端坐著雙手合什,緊咬指尖,目送他們離去。
「那傢伙搞甚麼嘛,說哭就哭。」拓實邊走著,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租處公寓。
就這樣,拓實成了宮本家的兒子。
姑娘的母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她丈夫早逝,只留下這個女兒相依為命,生活非常清苦,若又多了個嬰兒,她無法想像日子要怎麼過下去。何況嬰兒的媽媽本身也還是個小女孩,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了,現在又生了孩子,更不可能期待她嫁去好人家了。
好好地見過拓實之後,須美子再次向宮本夫婦深深鞠躬致意,淚水在她泛紅的眼眶中打轉,但她終究是忍了下來,顯然仍堅守著對夫妻倆的承諾。她離開之後,拓實問養父母的第一句話是:「那個阿姨是誰?」
但這問題終究是得到解決,因為須美子沒再現身了。
苦思良久之後,姑娘的母親決定等女兒一生下來,便把小嬰兒送給沒有孩子的夫妻領養,但她不認識這樣的人家,於是找了朋友商量。這位朋友,便是打電話給宮本夫婦的親戚。
對自己有著養育之恩的兩人都這麼說了,拓實還能說甚麼。即使他們保證一切都將一如往常,拓實其實不曉得,自己還有甚麼選擇。
後來就一如拓實的記憶,須美子每隔一、兩年便會造訪宮本家。但宮本夫婦只是愈來愈不安,因為拓實日漸長大,開始會問說,為甚麼有時候那個阿姨會來我們家?為甚麼只有我和她待在房間裡?而且更令他們不安的是,他們察覺須美子的眼神中萌生了某種執著。
然而,孩子的生母卻將這個回覆視為允諾。不,或許她也明白宮本夫婦打算婉拒,只是決定裝作沒察覺。於是當拓實剛滿五歲沒多久的某一天,東條須美子突然造訪宮本家。
短暫的沉默之後,養父回答了:「嗯,是她沒錯。她後來結婚了,現在叫做東條須美子,舊姓是麻岡。」
於是,宮本夫婦向介紹人提出說,他們想等到看過生下來的孩子再做決定;一旦親眼看到嬰兒,內心自然會告訴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養育這個m.hetubook.com.com孩子。想出這個結論的,是宮本太太。
宮本邦夫找了妻子商量。說實話,他讓他們母子見面的意願並不高,而妻子也是同樣的心情。一方面是兒子已經完全習慣這個家了,突然要他和一個陌生女子見面,只是讓他覺得不知所措吧。再者,宮本達子還擔心另一件事——結婚之後生活安定下來的須美子,會不會想以親生母親的身分要回孩子呢?
我的父母不在這個世界上——時生是這麼說的。意思是,他的雙親早逝,所以他一直是孤獨一人嗎?這樣的話,拓實心想,雖然背景有些出入,但正如千鶴所說,時生與自己有著同樣的遭遇。
聽完養父母這段話,拓實心中對於東條須美子這名女性並沒有產生特別的感情,即使記憶中的確存在這位偶爾上門拜訪的神秘阿姨,但情感上,那名女子不過是個陌生人,至少他從未有過想再見她的期待,不如說,當時的拓實只覺得不想再和這種麻煩事有任何牽扯。
正在下麵的老闆默默地點了個頭。
宮本夫婦壓抑著內心的不安,安排須美子與拓實獨處。與其說是對須美子的體貼,他們這麼做其實是為了自己,因為他們很害怕自己無法承受生母與兒子久別重逢的場面在眼前上演。
櫻花前線從九州開始北上的某一天,宮本夫婦抵達大阪,來到一處許多破舊小屋集中的地區,當中的一間便住著小男嬰與媽媽、外婆三人。孩子的媽才十八歲,骨瘦如柴,臉色奇差,據說她中學畢業後便到紡織廠工作,後來因為體弱多病遭解雇。她的母親個頭很小,年約四十五、六歲,卻像個老婆婆般滿臉皺紋。
小男嬰躺在潮濕的榻榻米上,體形遠較同齡的嬰兒要小,肢體動作反應也偏遲緩,看著他那隱約可見肋骨的小身子蠕動著細瘦的手腳,宮本太太不禁聯想到孱弱的昆蟲。
宮本夫婦並未因此消沉,他們決定了,從此夫妻兩人攜手走完下半輩子;他們安慰著彼此,反正世上也有很多沒孩子的夫妻過得很幸福呀。
「我的親生母親……是那個人嗎?」他依舊低著頭,「就是那個……直到和-圖-書幾年前還不時會上門來的那個女人。操著一口關西腔的。」
結婚剛好邁入第十年,某一天,他們接到一通親戚打來的電話,扭轉了兩人的命運。親戚問他們,想不想領養孩子?聽說有位大阪的年輕姑娘未婚懷孕,但不清楚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無論怎麼逼問,姑娘只說,反正是不會回來身邊的人了,沒必要知道名字。姑娘的母親心想,女兒一定是被哪個男人玩過之後拋棄,於是想盡辦法要女兒墮胎,但姑娘非常堅持,始終不肯點頭。雙方持續拉鋸,肚裡的孩子卻一天天長大,後來已經無法人工流掉了;一方面是胎兒已經成形,不忍心下殺手,再者這時若勉強進行流產手術,對母體也有風險。到最後,只有生下孩子一途。
他算了算這餐的花費,想了一下口袋裡的所有財產。剛才進麵店前,他買了一包echo。
那天,碰巧宮本夫婦都在家。須美子朝兩人深深鞠躬,求他們讓她見拓實,邊說淚水邊啪嗒啪嗒落下,顯然不是裝出來的。
拓實實驗過好幾次,發現喝牛奶似乎沒甚麼效。事實上就是,養父只要前一天吃了煎餃,隔天絕對是帶著滿嘴大蒜味出門去上班。那樣臭乎乎的,客人哪受得了?拓實即使現在想起這件事,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當時養父的職業是開個人計程車。
拓實拿出echo,撕掉盒口的錫箔紙,抽了根菸出來,拿起櫃檯供應的火柴點上火。他望著呼出的煙緩緩飄向積了陳年油垢的天花板,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這對宮本夫婦生不出孩子,檢查後發現問題出在丈夫身上。檢查報告出來時,兩人非常沮喪,因為他們倆都無可救藥地喜愛小孩,結婚當時便租下整棟透天厝,之所以不租一層公寓或大樓,堅持要獨棟房子,正是為了日後降臨的孩子著想,他們想讓孩子在自家的庭院裡快樂玩耍、健康成長。
所以我本來應該叫做麻岡拓實啊。——他心想。
結果隔沒多久,她又捎了第二封信來,這次非常清楚地寫著:能不能讓我見見拓實?整封信的內容只有這件事。
一般人或許覺得這件事令人大受打擊,但拓實依然順利地考上高中,並加入了棒球社。在宮本夫婦坦白一切的之前與之後,宮本家的生活步調並沒有甚麼改變,養父每天開計程車賺錢忙到很晚才回家,養母則是一樣悉心地照料拓實的成長。
但是,過了大概一年,那位介紹人親戚又打電話來,問宮本夫婦還想不想領養先前那個小男嬰。
然而奇妙的是,時生先前說他與拓實的關係www.hetubook.com.com類似親戚,但兩人同是舉目無親的天涯淪落人,哪有可能是親戚?
當時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宮本夫婦也沒能見到小嬰兒一面。
這消息宛如晴天霹靂,宮本夫婦問介紹人,對方為甚麼改變心意了?介紹人說,孩子的媽很想憑一己之力帶大孩子,但她原本身子就不好,一邊帶孩子一邊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這麼一來,家計便落在她母親身上,但單靠母親微薄的家庭副業收入,根本無法支撐三人的生活,再這樣下去,孩子遲早會營養失調而活不下去。到了這個地步,孩子的媽才終於答應將孩子送人撫養。
拓實與千鶴一起離開租處,因為千鶴覺得讓時生獨處一下比較好。拓實完全不知道時生發生了甚麼事,但確實,看他那副模樣,拓實知道自己沒辦法、也不應該打擾他。
他們還是很想要小孩,這份心情始終沒變;而且就算不是孩子的親生父母,身為養父母一樣能夠充分體會到養育孩子的喜悅吧。不過,讓他們猶豫的只有一點——孩子的生父不詳。他們知道,自己可能領養了孩子之後,仍會一輩子耿耿於懷這孩子究竟體內流著甚麼樣的血液。
「是啊,拓實,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媽媽我也常覺得你是我奶大的呀。」
大約兩個月後,姑娘生了,是個男寶寶。宮本夫婦開心不已,因為他們就是想要家裡有個男孩兒。
那一晚的談話,大多是養父邦夫在回想述說,養母達子只是偶爾插個話替邦夫補充一些細節,而且她從頭到尾都低著頭,不敢和拓實對上眼。拓實望著達子那副模樣,可悲的是,他心裡想著——看來這個人和我果然是沒有血緣關係。
於是介紹人轉告大阪姑娘的母親,她也同意了。
聽到這天外飛來的消息,宮本夫婦倆錯愕之餘,相對商量了無數次。其實他們之前也不是沒考慮過領養孩子,只不過沒有具體的領養對象,兩人的討論也顯得不切實際。而這次,他們首度認真地考慮領養這件事。
就在高中升學考前幾天的某個夜裡,拓實向父母問起自己的身世。其實他猶豫了很久,不知道這種事該不該由自己先開口。自從偷看了戶籍謄本,發現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他一直很煩惱該在甚麼時機問他們。這天他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並不是因為他決定面對現實,而是他再也受不了這種內心折磨了。
吃完拉麵喝完麵湯,拓實正要起身,看到牆上貼了張紙寫著「煎餃歡迎外帶」。
然而,說一切如常是騙人的。原先宛如鎖鏈般緊緊繫著的一家人的心,開始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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