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但拓實只是搔著臉頰望向時生。他還是不想見東條須美子,但他也很清楚,到這個地步,他已經無路可逃了,只是依舊彆扭地不想點頭答應。
「你在一些小事上頭會使小壞,但重要的事情卻很堅持行得正。你就是這種個性。」
拓實與時生再次隨著東條淳子走在長廊下,卻不是先前經過的走廊。拓實不由得為東條邸的占地之廣咋舌不已。
「她病得很嚴重嗎?」時生問道。
「逃避?你說我?講那甚麼話,我有甚麼好逃避的。」
「我才沒有逃避咧!嗯,不過你說對了一點,我確實不大想去見她。」
「喔,那個字唸『熱』啊?反正就是那裡啦。」
「我哪有端架子!」拓實說完望向東條淳子,稍稍斂起下巴代替點頭。
「謝謝您。」東條淳子低頭致謝,「只不過,在您與母親見面之前,有些事我必須先告知您。一如我在信上所寫,母親目前正臥病在床,因此或許看上去有些憔悴,希望您能體諒。」
鑽過布簾一看,店內比想像中要昏暗,木架上整齊地排著和菓子商品,陳列架前方有兩位女店員,身穿白色外掛,頭上綁著三角頭巾;店深處還有一名一身和服的女子,似乎正在處理店務。
「因為我以前來過名古屋幾次呀。好了,快走吧。」
「不行嗎?覺得車開好快就讚歎說好快,哪裡礙到人了?」
聽到這個名字,拓實與時生再度對看一眼。
「忘了買伴手禮啦。東京車站內的商店明明有很多東京名產,像是人形燒還是關東綜合米果之類的,我竟然忘了買。」
「你怎麼現在才講這種話?說不要先打電話知會的也是你,虧人家都把電話號碼寫在信裡了耶。」
「喔,對喔。」
到了名古屋車站,走下「光」號的拓實在月台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是專賣和菓子的,更會在意各地的和菓子名產。要是帶雷門的水栗羊羹上門拜訪,他們一定很開心的。」
「你這傢伙真的很怪,你不是也一直說很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嗎?算了,我在他們面前不會提起你的事。不過這麼一來,我要怎麼向他們介紹你啊?」
「我不喜歡像是有人埋伏著等你上門的感覺嘛。」
「幹嘛討他們歡心。走了啦。」這回是hetubook.com.com拓實先邁出步子,但他很快就不得不停下來了。「喂,接下來怎麼走?」
「還有碁子麵店!碁子麵也是名古屋名產吧。喂,難得來這兒,吃一碗再走吧!」
「東條家應該是歷史很悠久的家族吧。在早期啊,和菓子可是奢侈品。像這樣的茶室,一定是從前招待地方士紳夫人喝茶的地方,藉此宣傳東條家的新產品。」
拓實拉開屏風後方的採光窗,眺望著庭院,爬滿苔蘚的石燈籠映入眼簾。
「淳子小姐當然也有繼承權,但你是一定分得到幾成的哦,雖然細節還要查一下民法才知道。」
誰在乎她得甚麼病啊!——拓實不禁望向時生。
拓實拿出echo菸盒。
「是喔。既然要改名,怎麼不改成大家都會讀的漢字嘛。話說回來,你為甚麼會知道這種無聊的冷知識?有人告訴你的嗎?」
「你在端甚麼架子啊?」時生一臉愕然地說道。
時生受不了了,開口問店員:「請問東條女士在嗎?」
都大老遠跑來這裡,當然是要見東條須美子一面,然而淳子卻問了這個問題,顯然她也很清楚拓實與須美子之間長年的糾葛。
「還有剛才那個女的不是嗎?叫甚麼淳子的。」
「所以我們才沒有事先電話聯絡就跑來了,不是嗎?好了啦,不要扯那些有的沒的歪理,趕快走了,菸也抽完了吧。」時生一把拿走拓實嘴上變短的菸扔到路邊,一腳踏熄菸蒂。
「你在說甚麼啊?我要不是還有點想弄清楚我和你的關係,幹嘛沒事大老遠跑來這裡!」
「請問她得的是甚麼病?」時生問。
拓實看了一眼打小鋼珠贏來的廉價手錶,時間將近下午一點。「那女的又不一定在家吧。」
東條淳子帶他們來到的是茶室。約四張半榻榻米大的空間不算寬敞,但還是設置了一處小小的壁龕。
「我向母親報告拓實先生您前來一事了。她一直很希望能夠見您一面,您願意去看看她嗎?」
「不不,也沒有專程啦,是這傢伙一直吵著要我來……」
女子似乎這時才回過神來,眨了眨眼,低頭行禮道:「真是失禮了。我是淳子,東條淳子。」
拓實從上衣口袋拿出兩封摺起來的信封,是東條須美子的繼女淳子寄來的,信封背面寫著東條家地址。「我看看……。名古屋市熟田區……」
「小子,你去過東條家嗎?」
「我想他應該不是來見東條女士吧。」說完,時生便沉默了下來,而拓實也不打算追問這個話題,於是他又轉頭像方才一樣望著窗外的景色。外頭是成片連綿的工廠屋頂,他想起名古屋是知名的工業城市。
時生快步走在前頭,拓實連忙跟上。
「我的部份……就當成順便調查一下就好了啦,幸運的話自然會弄清楚,沒弄清楚也無所謂,這一m.hetubook.com•com趟最要緊的是讓你和親生母親見面,我的事之後再說吧。」
「茶室裡不能抽菸吧?」時生說。
她垂下眼,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二位這邊請。」
「看一下地址吧。東條家寄來的信,你不是帶在身上嗎?」
然而女子像是沒聽進拓實的話,連忙迎了上來,「先進來再說吧。」說完就要領著兩人走進店深處。
「呃,請問您是?」時生問女子。
「為甚麼不行?茶室不就和咖啡廳沒兩樣嗎?你看,明明就擺了菸灰缸呀。」拓實說著,將壁龕內的一個貝殼形陶器拖過來身邊。
「我是無所謂。好,就說是朋友吧。」
但房內沒應聲;也或許裡頭回應了,只是拓實沒能聽見。
「好像是那間哦。」時生說。
「母親的腦子裡有個很大的血塊,即使動手術也無法清除,而且血塊持續增大,造成腦部功能開始出現障礙。醫師也相當訝異,沒想到母親竟然能夠帶著腦中的血塊撐這麼久。說實話,母親這陣子幾乎都處於睡眠狀態,時常一連好幾天沒睜開眼睛。所以,母親今天難得恢復了意識,簡直像是奇跡一般,或許是因為她也感應到拓實先生您今天會過來吧。」
「那是甚麼?chi-dachi?chi-ritsu?」
時生伸出食指指著車內廣告上的一行地址,上頭印著「知立」兩個字。
「拓實先生,你是在逃避吧?」
拓實放下托著腮的手,搔了搔後腦杓。這「朋友」二字的重量,讓他有些坐立不安,他想起自己身邊已經許久沒有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了,因為他這一路走來,即使有過比較親近的同伴,他也從不允許自己放真感情進去。
接著她將紙門大大地拉了開來。
「看我們剩的錢夠不夠搭新幹線再說吧。」
「看來東條家頗有錢呢。」
「那是這兒的名產啊。」時生仍望著前方應道。
感應妳個頭啦。——拓實暗自嘀咕著。
「呃,我有個提議……」時生開口了:「說是提議,其實比較接近請求吧……」
「他和我一道過去,沒關係吧?」拓實指著時生,「這小子是我的摯友,而且剛才我也說過,要不是這傢伙開口,我是不會來這裡的。如果妳不讓他一起過去,我現在就離開。」
「就說我是你的朋友呀,……不行嗎?」
東條淳子離去後,兩人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
車內乘客並不多,他們挑了面對面的四人座坐下。拓實倚著窗邊,托腮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剛才在新幹線上看出去,還以為名古屋全是稻田和農地,看樣子這一帶其實滿繁榮的嘛。」
「因為濃尾平原非常遼闊呀。對了拓實先生,你知道這怎麼唸嗎?」
「你在逃避去見親生母親和圖書,想盡辦法拖延時間。」
「你要是真這麼想,就不要在這種地方突然說想抽菸。走了走了!」時生說著推了推拓實的背,拓實不甘願地踏出沉重步伐。
「那是放線香的盤子啦。」
「沒有啊。」
「請二位在這兒稍候。」
「不必買那種東西。東條家是賣和菓子的,買和菓子送他們也太好笑了吧。」
「啊?」
拓實先是和時生對看一眼,然後轉頭望向女子,伸長下巴點了個頭應道:「嗯,我是。」
這時有人走近茶室。「打擾了。」一聲招呼之後,東條淳子拉開紙門進來了。她在兩人面前坐下,對那個盛著菸蒂的貝殼陶器只是瞥了一眼,似乎並不在意。
「又是你老爸,叫木拓是吧。你爸的老家在這裡?」
「拓實先生,我無所——」
其中一名店員正在招呼一位雍容的女客,另一名店員則是望向上門的拓實二人,輕輕點頭道了聲「歡迎光臨」。或許她也察覺他們不像是來買和菓子的,卻依舊有禮地打招呼,然而沒多久,她也難掩疑惑神色,因為拓實一直杵在原地一聲不吭。
「不必查啦,誰要那種女人的臭錢!」
「不是才剛吃了鰻魚飯便當嗎?」
「哈哈哈!」時生笑得好開懷,「這唸做 chi-ryu。很難吧?可是舊名更難唸哦,聽說寫做池中鯉魚的『池鯉』,加上鮒魚的『鮒』,三個字連起來還得一樣唸做 chi-ryu 呢。可能這一帶盛產鯉魚和鮒魚吧,可是實在太難記了,後來才借音改成『知立』兩字。」
名鐵名古屋車站的月台相當複雜,由於電車經由此站分出去的路線非常多,而且都分為上行與下行兩個方向,要是沒有再三確認目的地便跳上車,很可能會被載到完全相反方向的遙遠地方去;月台上的電車停車位置也依路線不同而有各自的上下車定點,有時候排隊排了老半天,臨到了車門口才發現不是自己要搭的班車。這麼複雜的設計,顯然需要一些經驗才能來去自如,然而拓實只是跟在時生身後便順利地搭上了車,看來時生說自己來過幾次名古屋,所言不假。
「怎麼了?趕快進去呀。」
東條淳子回頭看著拓實說:「請進吧。」
「裝名產的是另一個胃,就跟女孩子吃完正餐還會想吃甜點是一樣的。」
「你在講甚麼?腦袋壞掉了嗎?」拓實聽到這番話,不禁慌了陣腳,因為時生簡直像是看透了他的內心。而為了掩飾難為情,他又拿出echo來,菸盒卻是空的。拓實一把揉掉空菸盒,扔進壁龕去。
時生揮開煙霧說道:「你看嘛,據信上所寫,東條家的男主人應該是過世了,而現在是由東條須美子女士當家,對吧?然後呢,雖然有些複雜,拓實先生畢竟是須美子女士的親生兒子,理所當然擁有財產繼承權呀。」
「果然……。謝謝您專程過來。」
拓實說著將菸蒂往貝殼陶器裡猛地摁熄,然而他心中卻想著一件事——要是自己性格再卑劣一點就好了,那麼一來,自己搞不好會想盡www•hetubook•com.com辦法奪取東條家的財產。不,不是自己個性不夠卑劣,而是內心對於東條須美子的憎惡還不夠強烈。換句話說,或許這個壓根沒想到使壞的自己,不過是個不成熟的小角色。一想到這,拓實不禁煩躁了起來。
名古屋車站內部非常寬廣,時生卻毫不猶豫地向前走去,通道兩側有許多販售名產的商家。
「可是卻熟門熟路的?」
「呀!人已經在名古屋了,真的是一眨眼的時間啊!新幹線果然超快的!你看,我們離開東京到現在,才過了兩個小時耶!」
「嗯……,是關於我的身分,能不能請你別告訴東條家的人?我怕事情會變得太複雜,而且我還想私下先弄清楚一些事情。」
「熟田區?熱田區吧?」
「你講話像這樣曖昧不清的時候,通常不會說出甚麼好事。」
「對了,那雙腿還真美,雖然小姐不太親切。可是啊,那個小姐賣的鰻魚飯便當超好吃的!我們回程再買來吃吧!」
「這條路直直走下去就會看到熱田神宮,過了神宮之後……」有著一副親切面容的中年警察先生特地走出派出所為時生指點方向。
「請問您要找哪位東條……」女子只說到這,便緊緊盯著拓實,接著她倒抽了一大口氣,「您是……拓實先生?」
「小聲一點啦,很丟臉耶。」時生皺著眉悄聲說:「你在車上也從頭到尾一直喊著:『好快!好快!』還喊不夠嗎?」
「信上不是寫說她臥病在床嗎?應該在家吧。」
時生歎了口氣,不經意望向一旁的商店,突地皺起眉頭低呼一聲。
「拓實先生就是這一點可愛。」
「還好啦。」時生搔了搔頭回道。
時生戳了戳拓實的側腹。拓實試圖開口,卻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報上姓名才好。
時生突地停下腳步,回過頭直盯著拓實看,拓實不由得移開了視線。這陣子時生愈來愈常像這樣瞪過來,而拓實總是拿他這神情沒轍。
「無所謂啦。甚麼事?說來聽聽。」
「所以要是拓實先生你願意,這個家的財產也是有可能成為你的吧。」
「你閉上嘴。」拓實厲聲唸了時生一句,凝視著東條淳子。
「這個請求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怎麼了?」
「唔,不是啦……」時生低下頭,不知怎的欲言又止,頓了頓才抬起臉說:「我爸很喜歡這裡,常帶我來這兒玩。這裡對他而言,應該是充滿回憶的地點吧。」
「是喔。你這傢伙年紀輕輕,倒是懂得不少。」
兩人的名鐵車票也是由時生打理。拓實雖然也看了路線圖,但他唯一確定的只有自己現在身在名古屋,其他一概一頭霧水,既不清楚要搭哪條路線,也不曉得要坐到哪裡下車,只能默默地接下時生遞過來的車票。
時生略微沉吟,旋即帶著笑容回道:「是我爸告訴我的。我以前常和他來這附近。」
看來東條須美子在這個家裡一定是過著優雅的日子。一想到當初那個因為貧窮而拋棄兒子的女子,下半輩子得以在這棟蓋有別館茶室的豪邸中享福度日,即使聽到www.hetubook.com.com她現在臥病在床,拓實只覺得她是罪有應得。
「所以就是在熱田車站或是神宮前車站附近了,那我們搭名鐵比較快。走這邊。」時生伸出拇指比了比名鐵方向,轉身便帶起路來。
走了一會兒,一行人來到內院一處僻靜的和式房前。東條淳子輕輕將紙門拉開一條縫,朝裡面喚道:「我帶拓實先生來了哦。」
「那麼,拓實先生,請您隨我來吧。」東條淳子說著站起身。
拓實拿出echo菸盒,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以百圓打火機點上火,朝著白雲飄浮的天空呼了口煙。一位像是家庭主婦的太太經過時,一臉狐疑地側目望著兩人。
「大概吧。」有錢了不起啊。——拓實心中暗罵。
「可是又不確定現在是甚麼狀況,要是我突然上門,對方也會不知所措啊。」
「哇,在賣外郎糕耶!」
「等一下,先讓我抽根菸行吧。」
兩人照著警察先生所說的路線走去,來到一處古老木造房屋聚集的住宅區。路上行人並不算少,四下卻籠罩著寂靜安穩的氛圍。一間看來年代悠久的和菓子舖就面對著這樣的街景靜悄悄地矗立,門口掛著的藏青色布簾清晰印著商號「春庵」。
東條淳子領著兩人往屋內走。東條家的主屋似乎就位在店面後方,但是淳子並沒將兩人帶往客廳,一逕走在長廊上,不久,眼前出現一座整理得非常漂亮的日式庭院。拓實與時生一面眺望著庭院,一面穿過銜接主屋與別館的長廊。
「相當了不起嘛,還有多餘的地皮蓋這麼漂亮的別館。」
「是沒礙到人,但實在太丟臉了,你還一臉很爽地說推販賣車的隨車小姐裙子好短。」
「醫師是說,母親隨時都有可能嚥下最後一口氣。」東條淳子依舊挺直背脊,語氣平淡地述說著。
店深處那名和服女子聞言望向兩人。她年約三十,身材纖瘦,盤著頭髮,戴了金邊眼鏡,五官並不深邃,但若好好化上合適的妝,應該算得上是個美女。
「隨手亂扔菸蒂不好哦。」
「管他的,用完洗一洗不就好了。」
「是啊。好像是。」拓實說著,退了幾步。
「是嗎,那很好啊。」拓實根本不在意時生的父親和這片土地有甚麼淵源,然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欸,你老爸常跑這裡,會不會是來見東條老太婆啊?他不是說你和我有血緣關係嗎?」
到了神宮前車站,兩人一下車,時生便拿著東條家寄來的信去問附近的派出所,拓實只好跟了上去,沒想到警察竟然曉得東條家。
「哪有可能,你在說甚麼傻話。」拓實嘴裡一口煙朝時生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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