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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須美子仍然一動也不動,彷彿死了一般。
「……您的意思是?」
東條淳子點點頭,「那時我已經十歲了,所以當時的事記得很清楚。母親剛嫁進門時,看到東條家的狀況,當然是驚訝不已,但她很快便振作起來,首先從縮減餐費開始,接著著手節約水電瓦斯與雜費支出。東條家的人從來不曉得甚麼叫節儉,一開始反彈非常嚴重。但母親不僅努力節流,由於她希望多少幫到一些家計,不久之後還去找了份兼差。那段時間,店裡的人紛紛責難她,說堂堂老字號店舖的少奶奶,出去兼差像甚麼話。於是母親回到店頭幫忙,從打雜的學起,最後成為店長的得力左右手。而且在這段期間,由於對店內的事情愈來愈熟悉,母親試著提出許多建議,不但改變了食材的進貨方式,在宣傳面也下了許多工夫,或許她本來就很有經營天分吧,她很清楚如何以最少的投資創造最大的獲利,在我們地方上可是無人能出其右。而且她不只是想點子而已,她還擁有身先士卒的行動力。母親所開發出來的新產品,有許多至今都是我們店和圖書頭的熱銷商品。後來,店裡起初和她唱反調的員工也逐漸聽從她的建言,我們『春庵』的業績終於起死回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真是了不起。真是太厲害了。」拓實嘟囔道。
「求求您。要是母親錯過見您這一面的機會,一定會非常傷心的。」
「很久了嗎?」他問道。
拓實默默地點了點頭,甚麼也說不出口。
「你們想想,我可是因為她太窮、養不起才被丟掉的。被她拋棄,丟到毫無關聯的陌生人家裡養育,到頭來我甚麼都不剩。反觀拋棄我的她呢?全心全意拯救他人的貧窮,每個人都對她感激涕零,簡直把她當成救世主一般。呵,拋棄親生兒子的女人,卻被當成救世主。」拓實拚命地擠出笑臉。他知道自己的雙頰僵硬,但他還是要笑著說完:「真是太可笑了。這真是本世紀最爆笑的諷刺劇。」
「她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一位女性。」
但拓實一逕垂著眼,直盯著榻榻米。他根本不想聽這些事,每個人都對須美子讚譽有加,卻無法改變他恨她的事實。
「妳想想看,要是在一和-圖-書般人家,哪有能力照顧她?既不可能有這麼舒適的環境讓病人靜養,也請不起全天候的看護,所以啊,該怎麼說……,這就叫做不幸中的大幸嗎?果然有錢人命比較好吧。」
「真是抱歉,母親這陣子常這樣,清醒沒多久,很快又失去意識了。」東條淳子向拓實道歉。
「就等她醒來吧,都來到這兒了。」時生語帶責難地應了回去。
「嗯嗯。」東條淳子看向白衣婦人,「媽媽這樣大概多久了喔?」
「夫人對我恩重如山,無以為報。」良枝小姐鄭重地說道。
一陣尷尬的靜默。他也曉得在場的人聽到他這突如其來的發言,都很想追問是甚麼意思。
「所以是奶奶……須美子女士救了貴店嘍?」時生插嘴道。
東條淳子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良枝輕呼了一聲:「啊,夫人!」
「既然睡著了,那就沒甚麼好說的吧。」拓實回道。連他自己都覺得語氣很冷淡。
拓實撫著後腦杓。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這麼死命地懇求他。
「媽媽還在睡嗎?」東條淳子問白衣婦人。
「對呢,從和圖書三月一直躺到現在。」東條淳子附和婦人的話,回過頭望著拓實點了點頭。
拓實對自己說,他死也不說出任何慰問的話語。「不過,還好她是在府上病倒的。」
「她剛才還是清醒的。」
「等一下倒是無所謂,不過我們也不是閒著沒事能夠一直等下去啦,對吧?」他衝著時生問道。
拓實聽不懂這話的意思,蹙起了眉頭。東條淳子彷彿看穿他的困惑,繼續說道:
東條淳子將兩個坐墊擺到被子旁,然而拓實完全不想靠近床邊,就在房門附近直挺挺地坐了下來。東條淳子看在眼裡,並沒說甚麼。
接著拓實認出了一床被子,因為白衣婦人就坐在枕邊,而被窩裡躺著一名女性。白衣婦人正凝視著病人的面容。
「甚麼……?」
拓實瞪著東條淳子心想,想發脾氣的話就來吧!然而淳子只是眨了好幾次眼,然後微微地點頭說道:
「這位是我的後媽,東條須美子。」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再稍微多待一會兒?因為母親有時也會突然醒過來的。」
東條須美子的雙頰微顫,睜開了眼。
東條淳子跪行移動至床畔,湊近和*圖*書須美子的耳邊說道:「媽媽,聽得見嗎?拓實先生來了哦。」
「或許吧。不過,我們能夠擁有今天的經濟狀況,得以如此看護母親,追根究柢都是出於她本身的能力。」
被窩裡的女性閉著眼,雙頰瘦削,眼窩凹陷,皮膚呈現灰色,毫無光澤,乍看宛如高齡老嫗。
「她維持這個狀態很久了嗎?一般是叫做……臥病不起是吧。」
「所以您父親再娶是正確的呢。」時生說道。
「夫人是在今年開春時倒下的,之後立刻住進了醫院,」白衣婦人屈指數了數,「所以已經三個月有了吧。」
聽著東條淳子這番話,拓實內心五味雜陳;這麼算來,表示須美子在「春庵」風雨飄搖的時期,仍然每個月匯錢給宮本家做為拓實的養育費。拓實相當驚愕,但他一直在心中築著高牆,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對她心存感謝。
「拓實先生您或許一直以為,我後媽嫁進我們老字號的和菓子舖,便從此過著富裕的日子吧?若您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母親嫁過來那時,正是我們店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店裡的負債愈滾愈大,招牌眼看就要砸在父親手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即使知道要從節約成本面下手,在我們這種老字號的店舖,偷工減料是絕對行不通的,首先我們的師傅那關就過不了。當時真的是隨時都可能倒店的狀態,而當然,家中經濟也十分窘迫,然而,我父親在尚未進門的母親面前卻是隻字不提,因為他似乎很想娶個年輕太太,才會一直在女人面前虛張聲勢吧。換句話說,母親其實算是被騙進我們家門的。父親在衣食無虞的環境中長大,毫無拯救店舖的智慧與心力,他能做的,只有茫然地望著這艘船一天天往下沉。」
東條淳子微笑道:「是啊,我那毫無才能的父親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後媽娶進門來。」
首先映入拓實眼簾的是點滴等醫療器材,器材旁有位頭嬌小、微胖的婦人,身穿短袖白衣。
「二位這邊請坐。」
「所以,」東條淳子看著拓實說:「我們為母親做這點事,比起她為『春庵』的付出,根本不算甚麼。還有,這位是良枝小姐。」她看了白衣婦人一眼,「她並不是請來的護士或看護,只是我們工廠從前的員工。是她自己要求說,若母親臥病在床,她希望能讓她隨侍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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