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我知道,但是有些事就是辦不到。」
「我們只能走在夜晚的路上。就算四周如同白晝一般明亮,那只是假象。我們只能死了那條心了。」
「和雅也在一起,吃甚麼都好吃。」美冬說著,咬了一大口漢堡。
「對喔,信裏指定的銀行也是新宿分行。」
雅也吁了一口氣。
工作很忙是事實。今年迷你車零件的訂單增加了,再加上福田常叫他做那些用途不明的奇怪零件,害他一直加班。但雅也的疲倦並非來自於此,是美冬不定期委託的工作成了他的重擔,不但得使出全副心力,最累人的是不能被老闆福田發現。
但是,一見到美冬看到成品時那開心的表情,這些辛苦便煙消雲散;只要是為了這個女人,他想,要自己做甚麼都願意。
「我記得沒有。的確拍到我了,卻沒有拍到這裏。」
電話是美冬打來的,說現在要過來。雅也很慌,不知該不該將恐嚇信的事告訴她。
他曾經問她做這些東西到底要幹甚麼,她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
「妳是說,那是一條好的路?」
「不會。不會不方便。」
收件人的名字是電腦打字的,雅也查看信封背面,也是列印的文字;再看到寄件人姓名,他差點沒失聲驚呼。
「沒甚麼。」他別開視線。
「你看這張照片和一般相機拍的不一樣,是從影帶截取畫面列印出來的。」
她看著恐嚇信,眼睛一度大睜。看了好幾次之後,她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好,看著雅也。
「我覺得這樣最好。」美冬點點頭。
「一千萬這麼大筆金額,現在的我當然拿不出來。」
「詳細狀況我是不清楚,但既然是雅也做的抉擇,不管是不是一時衝動,我相信無論遇到甚麼狀況,雅也都會當機立斷,選出最好的一條路。雅也是有這種能力的人。」
美冬的眼睛似乎在發光。雅也知道她指的「那時候」的意思。
「大將要是聽到這句話,一定很高興。」有子笑著退下了。她在店裏都稱自己的父親為大將。
「我之前就常說,這個世界是戰場,我的盟友就只有雅也一個,雅也的盟友也只有我一個。為了活下去,我已經有所覺悟,要我做甚麼都願意。」
其他客人在喊服務生,有子朝那邊應了一聲,對雅也說那就先這樣。他輕輕點頭,走出了店門。
「別擔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絕對會查出是誰讓雅也這麼痛苦。」
「是嗎。我順道去了一下麥多。」說著她舉和_圖_書起拎著的白色袋子。和雅也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一如往昔說著關西腔,而大概也只有在雅也面前,她才會把麥當勞說成麥多吧。
「你是說如果拿得出來就付?」
雅也無法回答。正當他不知所措走投無路時,她就打電話來了。
事後的作法……,是指將麻煩一一鏟除嗎?那就是自己應該走的路嗎?雅也想問美冬,卻問不出口。
雅也其實無從得知。當時他若沒殺死俊郎,現在會是怎麼樣呢?父親的保險金一定被拿走了吧?那樣比較好嗎?
「話是沒錯,可是總不能當作沒看見吧?要是不理他,他一定會使出下一步的。」
「衣服想到了再洗,打掃就從來沒掃過。」
若限期內未收到匯款,視同交易失效,今後不予聯絡。證物將轉讓予第三者,第三者包含司法界人士。謹此通知。
「但是,我認為不應該付。」美冬拎起照片晃了晃,「這是陷阱,而且掉進去就是地獄,讓人生不如死的地獄。如果你以為寄這封恐嚇信的人收了這一次錢就會滿足,那就太天真了。從此以後,他會不斷地來勒索,恐怕一輩子都得受他糾纏。你要這樣嗎?」
裏面是一張信箋和照片,信箋上的文字仍是以電腦打字而成,內容如下:
「我認為對方不會這麼做。至少,不會因為雅也沒在期限內付錢就立刻報警。做這種事,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為何要以這個姓名捎信來?雅也一邊揣測寄件人的意圖,一邊慎重地拆開信。
「今天不要飯糰嗎?」付帳時有子問。
「嗯,包在我身上。」她往自己胸口一拍,接著以真摯的眼神望著雅也,「這是我們的第一個難關。可是,我們不能輸給這種事情,一定要克服它。」
「可是,那時候你卻辦到了。」
「雅也,我已經有所覺悟了。」
「我也想過來源可能是那卷帶子。」
當然,他從未忘記這個名字。無論做任何事,當時的情景都像飛蚊症的黑影般從眼前掠過。那是舅舅的名字,在阪神大地震那天早上,雅也打破了他的頭。
這麼說,這封信是他們寄的嗎?他們終於找出新證據了嗎?
「吃過飯沒?」門一開,美冬便這麼問。
「帶子是大阪一個遊手好閒的人拍的,我騙他說有個靠影帶賺錢的好辦法,他馬上就上當,把帶子交給我了。不過那個男的和這次的事應該無關。」
「不要說得好像我只在有事請你幫忙的時候才來嘛,我不過是想來看看雅也呀。」美冬邊說邊衝著他笑,然而那笑顏旋即沉了下來。
他思考過美冬頸子上那兩顆並排的痣。以前待過福田工業的技工安浦,因為一名詭異女子而失去工作。那女人的真實身分仍未查明,安浦唯一記得的特徵,便是頸https://m.hetubook•com.com子上的兩顆痣。
「你一定很累吧。」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擔心,「你一個人住對不對?打掃、洗衣都怎麼處理呢?」
「那次真的好險,要是我動作慢了一點點,真的會被他們搶先一步。只能說是運氣好。」
雅也不明白這話的意思,看著她。
這句話是甚麼意思,她不肯告訴他。看來她似乎是想在珠寶界決一勝負,但具體的步驟雅也就不清楚了。
「雅也,你可不能想著走在白天裏哦。」美冬說,語氣是嚴肅的。
他不知道光說「那卷帶子」美冬能不能聽懂,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不管是哪種情況,敵人為了查出雅也的下落,應該採取過一些行動,一定會在哪裏留下痕跡。我去調查看看。幸好我現在的時間是自由的。」
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是佐貴子,以及她的同居人小谷。他們曾懷疑雅也殺害了俊郎,兩人四處奔走搜羅證據。
他心想不會是她吧,卻也相信這樣的事她做得出來。福田工業有段時間曾以製作銀雕為賣點,金工的機器設備也還留著,因此雅也才能滿足美冬的要求。事到如今,他忍不住懷疑她是明知這點才建議他到這間工廠來的;而且為了取得雅也的工作地點,不惜對同行的技工安浦設下陷阱……。這會是他想太多嗎?
「食慾真好。」有子接過碗,微笑著說:「工作很忙?」
雅也也認為很有可能。
「家裏不乾淨,對身體不好哦。」有子皺起眉頭,小聲說:「下次我去幫你打掃吧?我還滿會整理的。」
「還是在意恐嚇信的事?」
美冬的手指開始在雅也的胸口畫,似乎是在寫字。
他想拿那卷帶子來比較,但那是不可能的了,因為美冬將影帶交給他之後,是他自己立刻將帶子燒掉的。
「那裏面拍到了這一幕?」美冬立刻問他。
「也推測不出誰是寄件人?」
上面寫的是——米倉俊郎。
「那我現在過去。再五分鐘就到。」

美冬的視線回到照片上,陷入沉思。
美冬還是一樣,每次帶來戒指和墜飾的設計圖就要他做,而且最近拿來的不是平面設計圖,而是以電腦繪製的立體圖示。不知道是在哪裏學的,美冬對電腦也很在行,有時還會拿名牌商品的照片加工改成獨創作品,要他「做得跟照片一樣」。對於沒有正式學過金工的雅也而言,這些都是一連串的試誤學習,簡直把他給累壞了。
他再次細看照片,解析度實在說不上清晰。他對這影像有印象,與佐貴子他們當時想取得的影帶畫面極為相近,然而那卷帶子並沒拍到雅也下手的場景。
我們兩個真是不正常啊。——望著她的側臉,雅也心裏這麼想。兩人談起殺人只像件小事。
她顯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才會說這句話。
和-圖-書她卻沒回答。雅也朝她一看,她仍站在原地咬著嘴唇。
雅也沒見過那個人,其實無從判斷。
「最有可能的就是佐貴子那對夫妻了,可是我認為他們兩個不會採取這種手段。」
欲售當日早晨之證物。我方之希望價格為一千萬圓,低於此價恕不交易。
雅也一手抱住她的肩,另一隻手撫弄她的頭髮。她的頭髮飄散出好聞的香味,他心想,這味道大概是她經營的美容院的洗髮精香味吧。
我知道。——雅也也看著她的眼睛回答。
「不過,我在東京沒有朋友啊?不說別的,阪神大地震那時候發生的事,東京的人怎麼會知道?」
雅也從工作服裏取出信封,默默遞給美冬。其實,他是想避免向她提起殺害俊郎一事,他一直覺得那是兩人之間的禁忌。
「雅也。」她開口了,聲音是平靜而低沉的,「一定出了甚麼事對不對?為甚麼要瞞我?我們是兩人同心不是嗎?不是發過誓,遇到困難要互相幫助的嗎?」
上次那個美髮師也令他在意。美冬在雅也不知情之下開了店,當他知道店長就是那個青江時大吃一驚。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拉攏他的?不,開店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晴天霹靂了。
至少,她一定不會要求自己在過度緊張中度日。雅也這麼認為。
「咦……」雅也回望她。
鯡魚肥得恰到好處,很好吃。「岡田」的白飯是可以免費追加的,他很快就吃完一碗,招手叫來有子。
「沒有。」
他抬起頭,正好迎上她的視線。
「覺悟……?」
「人頭帳戶要指定全日本哪個地區都可以。敵人特地選了新宿分行,可見那裏對他來說是個方便的地方。」
雅也睜大眼睛,看著說這話時甚至露出笑容的美冬,驀地出現一個想法——莫非這個女人很享受這樣的策略謀劃?
「可是,到底是怎麼……」
「也許對方地震那時住在關西,現在卻來到東京。不然就是一直在東京,卻因緣際會拿到照片或影帶……」美冬露出遠眺的眼神繼續說:「我去西宮一趟。」
「噢……」
「可是你臉色很差呢。感冒了?」美冬伸手要摸雅也的額頭。
將烤魚定食吃得一乾二淨,啤酒也喝光之後,雅也站起身。
美冬拿起信封,凝視著信封正面。
沒事啊,真的。——雅也只說了這幾個字便說不下去了,他敵不過美冬真摯的眼神。
「如果雅也無論如何都要付的話,我可以出這筆錢。」
「不知道……」他答不上來。恐嚇者聲稱不付錢就去報案,他不認為那只是威脅。
「那個,妳是從哪裏弄到的?佐貴子他們那時候應該也正在追那條線啊。」
「是嗎……」
但如果是他們,應該沒必要用假名。

雅也手中還拿著照片,當場坐倒在地。
她抬https://m•hetubook.com•com起頭來,「所以呢?你打算怎麼做?」
「你對這張照片有印象嗎?」
要是和那樣的女孩在一起,會過著甚麼樣的生活?雅也在回公寓的路上思考著。他和有子並不熟,但他覺得若和她在一起,一定能過著平靜踏實的生活。她不會去向大筆賭注挑戰,因此一輩子也不可能有一夕致富的機會,只能在明知不會有大幅成長的收入裏,精打細算地過日子,但她一定不會對此感到不滿,即使在平凡的生活當中,她也一定能發掘喜悅,建立起一個屬於她的幸福家庭。
匯款帳號:××銀行新宿分行一般帳戶1256498 帳戶名稱:杉野和夫 期限:一九九六年三月底。
她似乎察覺不太對勁,皺起眉頭問:「怎麼啦?」
「是為了我們的將來。雅也為我做的這些作品,將來每一件都會成為我們的支柱。」
「喏,雅也。」美冬抬起頭來,「要是查出了對方的真實身分,你要怎麼做?」
「不能放任事情發展,我們也得打點全副精神來對付。可是,現在沒有我們能做的事。要去調查這個銀行帳戶也是可以,不過反正一定是假名,這年頭連人頭帳戶都買得到了。」
美冬似乎已經贏了這場比賽。她所經營的「MON AMI」現已擠身名店之林,而青江則成了雜誌爭相採訪的紅人。
我沒事。——他把她的手揮開。美冬似乎吃了一驚,抬頭看他。
「還好。是這裏的東西好吃。」
「就是這點。照現在的狀況,我們其實毫無對策,因為我們不知道對方究竟是甚麼人。要對付敵人,首先得查出敵人的真面目;而要調查,就必須有線索不是嗎?這次先不理他,接下來說像雅也說的,敵人一定會有進一步動作,下一次對方也不想被置之不理,出手應該會狠一點,但這就是我們的目的。人啊,一急就會露出馬腳。」
「你要付嗎?這筆錢。」
回到家,門上的信箱夾著東西,拿起來一看,是寄給他的一封信。雅也既不解又吃驚。搬到東京之後,他從未收過信,而且應該沒幾個人知道這裏的住址。
「咦……」
「那是……不對的。」
「怎麼了?現在不方便嗎?」
「反正就是先觀望嗎……」
「雅也。」看他沉默不語,美冬便說:「十全十美的辦法是不存在的呀。」
美冬的手伸向他的下半身,但那裏卻不大有反應。怎麼了?——她望著他,表情彷彿這麼問。
美冬特地買來的麥當勞漢堡都涼了。她把漢堡放進小烤箱加熱,從冰箱拿出罐裝啤酒。
雅也身體發起抖來,接著看照片,一看差點昏厥。照片拍到的正是那天早上的光景——毀壞的建築物,水原製作所歪斜的招牌,以及身穿綠色厚夾克的高個男子。男子正舉起某樣東西,而他腳邊還有和*圖*書另一名男子被壓在瓦礫下。
雅也無法問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算知道對方是誰,對方也不可能停止恐嚇。當然,也不能去報警。
「西宮?」
「那根本沒甚麼啊,只是租房子裝潢而已,接下來才累人呢!要怎麼打響名號,才是勝負的關鍵。」
「避開討厭的事而闖出一條生路是不可能的。」
「吃過了。」
掛斷電話之後,雅也將照片和信箋放回信封,收進工作服口袋之後,開始換衣服。剛換好一身運動服,玄關的門鈴響了。
美冬將照片放回桌上。
她恢復一臉認真的表情,「你是要問錄影帶的事吧?」
「嗯,今天不用。洗個澡就要睡了。」
「怎麼突然跑來?又要做戒指嗎?」雅也問。
事業成功是好事,但雅也每次看到美冬的行動,一股莫名的不安便油然而生。她是為了甚麼那麼拚命?她的終點在哪裏?他完全看不見。
他不好意思說偶爾來家裏的女人會幫他打掃。
「那倒是還好。所以說,美冬妳要一個人去嗎?」
這一點雅也也有同感。
她望著他的眼睛,點點頭。
他明白她的意思。今後若要擺脫恐嚇者的陰影,辦法只有一個。雅也並不是沒想過,只是那想像實在太過駭人,他一直有意識地將那念頭趕出腦海。
「雅也還是不要去比較好,因為我們不知道敵人在西宮是怎麼行動的。而且你工廠那邊也很忙吧?這陣子你好像一直加班不是嗎?再加上我又託你幫忙,你一定很累。」
正當他思索著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時,電話響了。雅也嚇得整個人彈起來。
雅也也喝了啤酒,之後,他們在被窩裏相擁。好一陣子沒曬的棉被又硬又冷,但赤|裸的身子緊緊相依,暖和得令人出汗。
「我也一起去吧?」
「你後悔了?雅也,那時候如果你沒那麼做,下場會是甚麼?」
「郵戳是麴町郵局。如果是關西那邊的人,不會專程為了寄一封信跑到東京來吧。」
一語中的。明知再想也無濟於事,那些字句還是盤踞在腦海。
「我相信雅也的判斷力,再者,是不是一條好的路要看之後的行動。無論做出多麼正確的選擇,如果事後的作法不對,一樣不行。」
今天的烤魚定食是鹽烤鯡魚,雅也先喝了口啤酒,拿起免洗筷下箸。從小吃魚就是他的拿手本事,魚刺再多也不當一回事。「貓不理」——某個親戚阿姨曾這麼形容他,因為他吃過的魚乾淨得連貓都不屑一顧。阿姨還說,雅也就是這麼會吃魚才適合當巧手工匠。
「抱歉。真的沒甚麼。」他搖搖手,「我來泡咖啡吧,美冬妳先去吃漢堡。」
美冬撫摸著雅也的胸膛,接著臉頰靠上去摩蹭。
「吶,美冬,我一直想問妳一件事。」雅也斂起下巴,抬眼看著她。
「當然不要啊。可是他一報警,我就完蛋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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