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林貴弘之章

就我所知,我們的祖先曾擁有可觀的財產,但當我成為家族一員時,卻連這個家族曾經風光的殘存樣貌都看不到了。父親是在證券公司工作的普通上班族,感覺是個能維持一般生活水準就滿足的人。在這裏新蓋的家,也是極其平凡的房屋。父親原本打算讓這裏成為二代宅,夢想他們夫妻倆能住一樓和室,二樓由兒子媳婦或女兒女婿住。若是人生能夠順利地走下去,這個夢想應該會實現。然而,突如其來的不幸在他們最掉以輕心的時候降臨了。
「不用了,我來。」美和子彈也似地站起來。
「嗯,應該沒有遺漏才對。」她手沒停歇地回答著。
「嗯,路上小心。」
「我來煮。誰叫哥哥每次都把麵煮得太爛。」說完,她步向走廊,下樓去了。
我望著微微殘留著美和子體溫的手,歎了一口氣,走向放在淺紫色地毯上的紙箱,抬起它掂了掂重量,發現只裝了衣服的箱子意外地輕。我抱起紙箱,再次望著屋內。郵購買來的廉價架子、母親遺留的衣櫃都還維持原狀,但熟悉的書桌消失了。這讓我不禁回憶起美和子面向深茶色書桌,像畫畫般用鋼筆在稿紙上寫字的模樣。她工作時會使用文字處理機和電腦,但寫詩時一定是手寫。
事後,我十分慶幸這位鄰居叔叔在途中沒有打半通電話回家,否則,我與美和子便無法在回家前度過這樣如夢般歡樂的時光,那是我們兄妹玩在一起的最後一日。
我看了看貼在牆上的月曆。後天,也就是五月十八日,被紅色圓圈圈了起來,這一天即將和_圖_書來到,儘管畫這個紅圈時,我以為還有段時間。
電話鈴響了,美和子迅速拿起安裝在牆上的無線電話機。「喂,這裏是神林家。」
「也對,我會考慮的。」
「辛苦了。」我說。「妳累了吧?吃點東西吧。」
美和子將雨衣仔細收好,闔上紙箱蓋,接著像在找甚麼似地左右張望後,拿起紙箱後頭的膠帶。
那是美和子上小學的第二天。我們的父母為了參加親戚的法事前往千葉,出門後就再也沒回來。父親駕駛的福斯小轎車在高速公路上遭大卡車追撞,這輛以金龜車暱稱聞名的小小車體,被撞飛到對向車道,父母兩人當場慘死。由於頭蓋骨破裂,腦部、內臟均潰不成形,當然連一秒鐘都無法多活。
我和美和子是在我決定留在大學任職的那一年重返這裏的,當時她已經是女子大學的學生了。
穗高誠——後天將和美和子結婚的男人,就叫這名字。
我的手環住她的腰,輕輕使力往我這邊拉。這樣的舉動並沒甚麼用意,至少我自以為沒有。但美和子似乎不這麼認為,她的笑容變得不自然,然後像滑冰選手的舞伴一般,圓滑地旋轉身體離開了我的臂彎。
所幸兩邊的親戚都對我們非常好,甚至還讓我唸了研究所。儘管我們的養育費是來自父母親的遺產以及保險理賠金,但我很清楚,要將一個孩子養育成人,並不是只要有錢就好。
「這樣啊。不過要是妳漏掉甚麼,隨時都能回來拿的。」
「明晚要住飯店,只有今天過去很奇怪。」
我們的家占地和圖書有五十坪出頭。一樓除了稍大的開放式廚房外,還有兩間相連的和室,二樓是三個西式房間。這棟房子是父親在快四十歲時蓋的。雖說是他蓋的,但父親其實沒有付頭期款,也沒有向銀行貸款。我聽親戚說,祖父去世後,父親繼承了遺產,但由於繳不起遺產稅,不得已只好將之前住的大宅賣掉,剩下的錢拿來蓋這棟房子。這也是我們神林家失去祖傳土地與房子的經過。
「他家那邊要等旅行回來再整理嗎?」我趁著吸拉麵的空檔問。
「哦……」我點點頭,「這樣啊。那妳怎麼說?」
「嗯……」
「也是。」
我在一樓的開放式廚房吃了美和子煮的味噌拉麵。美和子用髮夾將長髮別在腦後。
「嗯,剩下的行李全都收好了。我正在和哥哥一起吃拉麵。」美和子面露微笑,對著話筒這麼說。
「說的也是。」
我和美和子分開的那段期間,我們的房子租給父親的公司作為宿舍。當我們再次搬回這個家時,可以感受到當時借住的人沒有糟蹋這棟房子。
「沒關係,今天就由我來吧。」
「好像也只能這樣了,因為實在沒時間。明天光準備婚禮和旅行就夠忙了。」
美和子將紙箱封好,砰地拍了一下箱子上方。
我把兩個拉麵大碗放在流理台後,離開了餐廳。美和子和穗高誠說話時,我不知道該以甚麼表情待在旁邊才好。我也不願意讓她看到自己那副模樣。
「我還不曉得到底該不該賣掉,也可能租給別人吧。不過無論如何,我不打算繼續住在這裏。一個人住太大和_圖_書了。」
「還是考慮賣掉這裏?」美和子不安地問。
「哥哥,」美和子裝出笑臉說,「你也找個人結婚就好了啊。」
「這樣衣服就全都收完了吧?」我望著她的側臉問。
從她的表情變化,便知道是誰打來的。不過,會在星期五白天來電的人本來就不多,學校研究室不大可能會打緊急電話給我,美和子上個月也辭掉了保險公司的工作。若是打給她另一個身分「詩人神林美和子」的電話,雖說白天晚上、平日假日都有,但是那支電話已經遷往新居,這幾天,出版社和電視台的人應該都為聯絡不上她而乾著急。
我們陷入短暫的沉默,美和子也放下了筷子。碗裏的拉麵還沒吃完,但看樣子她已經不想吃了。
我和美和子分別被不同的親戚收養。對這兩個家庭而言,各收養一個孩子大概還不成問題,但同時扶養兩人恐怕就負擔不起了。
房間的窗戶面向一條狹窄的私人道路,一陣微帶濕氣的暖風從外頭吹了進來,白色蕾絲窗簾隨之搖曳。
那一天,我和美和子被父母託付給住在附近的友人,那個人和父親在同家公司上班,當天他帶我們和他的孩子到豐島國去玩。警方通知他的妻子這個黑暗的消息時,我們正搭著雲霄飛車和旋轉木馬。該如何將這場悲劇告訴兩個年幼的孩子,恐怕令她煩惱不已。當她出來迎接從遊樂園玩回來的我們時,那張發灰的臉道盡了她的煩惱。
「家裏有甚麼?」美和子側著頭想。看她的表情,是在回想家中冰箱有些甚麼。
美和子下了樓梯,幾分鐘後和圖書傳來玄關門開啟的聲音。我站在窗邊,俯看她推著腳踏車出門。美和子白色防水外套的帽子,被風吹得膨脹起來。
穗高誠希望美和子今晚就到他家過夜,仔細想想或許是合理的,這樣才能有效利用時間。而且新郎想和新娘在一起,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將掛在角落的最後一件淺綠色雨衣從衣架上取下,衣櫥整個清空了。我踮起腳尖檢查上方的架子,再回過頭看看美和子。她正將雨衣整齊疊好,放進一旁的紙箱裏,光澤亮麗的長髮遮住了她半張側臉。
美和子很快就講完電話,來敲我的房門。我正對著自己的書桌發呆。
「我說這邊還有些事要處理,還是按照原本的計劃就好了。可以嗎?」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去買點東西。」
即使如此,我仍無法消除對他的不滿。今晚是美和子在這個家度過的最後一晚了,這麼寶貴的夜晚,為甚麼要被他搶走?我為此深感不快。
我手插腰,環視美和子這不到三坪的房間,房裏擺放著過世母親曾用過的抽屜式舊衣櫃,這裏也已經清空了。美和子所有的衣物,都收在這個舊衣櫃以及另一個複合式衣櫥裏。每天她都會根據天氣、流行以及心情,從眾多衣服中精心搭配出最適合的一套穿去上班。她嚴禁自己連續兩天穿同樣的服裝上班,說是怕被人誤會她外宿。對我這種一週七天都穿同套西裝也稀鬆平常的人來說,這個原則真是麻煩。但看她穿甚麼樣的衣服走出房間,倒是我每天和_圖_書早上的一大樂趣。但今後我將再也無法享受這個樂趣了,也是我不得不放棄的事情之一。
「有拉麵。我來煮。」
我把紙箱放在地板上,關緊窗戶,上了鎖。
我很清楚她應該是鼓起莫大的勇氣才敢說出這句話,所以我沒有回視她的臉。
我望向玻璃窗外的院子,草皮已經長長了,雜草也變得顯眼。我心想,無論房子是租是賣,最好還是先整頓一下。不過若整頓後,恢復了原來美麗的樣子,肯定又會捨不得離開這裏。
十五年。這是我和美和子分開的時間。兄妹分開生活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是第一個錯誤。而十五年後開始同居生活,是第二個錯誤。
「好,完畢。」
「當然可以。」怎麼會不行呢。「不過,妳真的要留下來嗎?妳也想早點過去那邊吧?」
我們打算開車過去,可以順便運送剛才打包好的紙箱。傢具等主要行李,上週已經請搬家公司運走了,明天只要將當時沒搬完的小東西和衣物帶去即可。
「看得出來。」我回答。
吃完拉麵,我放下筷子,手肘靠在餐桌上撐著臉。
「他問我要不要今天就過去。」
「是穗高打來的。」她有些顧慮地說。
後天的婚禮預定在赤坂的一家飯店舉行,由於從我們所在的橫濱到飯店的交通狀況難以掌握,擔心會影響預定抵達的時間,因此我和美和子明晚就要住進那家飯店。但是明天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準備,我們倆必須在那之前先去一趟穗高家。他家位於練馬區石神井公園這個地方。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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