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林貴弘之章

我望著她那雙大眼睛,問道:「妳覺得妳會幸福嗎?」
為何我會脫下美和子的衣服,為何她沒有抵抗,至今我仍不明白。我想她也不明白吧。當時,我只是一心想這麼做——我只能這麼說。
「嗯。」
我輕輕敲了兩下門,立刻聽到一聲微弱的「甚麼事」。美和子果然還沒睡著。
打亂我們人生的那一晚,世界突然扭曲的那一晚。
「最後一晚終於到了。」我下定決心開了口。這麼做,如同是刻意按住疼痛的臼齒,以此確認疼痛的感覺,來讓自己心安。
「然而那全都是演出來的。」她說。「不愛說話也好,慢慢變活潑也好,全都是演的。我只不過是表現出大人容易理解的態度而已。為甚麼要這麼做,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想,大概是那時候覺得為了活下去,自己非得那麼做不可。」
在那之前,我們正貼著臉說話,聊著有關父母的回憶。美和子靜靜地流淚。看著她的眼淚,我莫名感到無限愛憐。
「啊。」
「當然會。」美和子用力點頭。「穗高先生愛上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的詩。」
美和子點點頭。
即使如此,唯有一種感覺逐漸而確實地烙在心上:我們已開始從無盡黑暗的長坡上往下滑。
當時,包圍著我們的空間與世界脫離,時間也靜止了。至少對我們而言是如此。我用力抱緊美和子。她一度像人偶般動也不動,但不久便放聲哭了出來。她並不是不願意被我抱住而哭的,因為她的手也環抱了我的背。她哭著呼喊父親和母親。她的聲音,變成十五年前的聲音。也許是因為經過那麼和*圖*書多年,她終於找到可以放心哭泣的地方了。
我站在她房門前,在黑暗中凝視著門。彷彿X光透視般,腦海中浮現房內的模樣,甚至連她掛在椅背上睡衣的形狀都看得見。
我不知道美和子是以甚麼樣的心情接受了當時的那一吻。我猜想,她也和我一樣,內心產生了縫隙,因為她的臉上並沒有震驚的神色。不如說,更像是確認了早已預知的事似的,露出類似滿足的表情。
我的話讓美和子無言,於是我再往前踏了一步。但她伸出右手,輕輕推了我的胸口。
「就是,」我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希望妳不要因為新生活太忙、太匆促,而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那是我和美和子開始同住的第一個夏天。
「哥哥晚安。」美和子露出寂寞的微笑,關上了門。
「抱歉,」我受不了沉默,說道,「今晚我想待在美和子身邊。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能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了。明天要住的飯店,是一人一間房。而且,穗高先生也說他會來。」
我換上睡衣,爬上加大單人床的時候,已將近半夜一點,但仍舊毫無睡意。我早就料到會失眠,所以並沒有特別焦躁。
「放下?」
「美和子。」我靜靜地喚道。
「嗯,不過……」她低了一下頭,然後才繼續說:「要努力不這麼做才行。」
如果要找藉口,終究是要怪兩人孤單地過了十五年。儘管表面上故作開朗,但心底卻暗藏著如古井般的幽暗。
美和子頷首笑了,露出雪白的門牙。
我認為我的想法並沒有錯。但是,我卻連這一段時間都無和-圖-書法等待。我內心的縫隙讓潛伏在其中的惡魔有機可乘。
然而這條線就在我眼前忽然消失了。她房內又發出小小的聲響,應該是她上床了。
美和子淡淡笑著點頭。
當然,說實話,早在那之前,我心中就有一部份不把美和子視作親妹妹,而是當成年輕女性看待了。對此,我自己多少有所警惕,但並未抱持太多危機意識。我以為,許久不見的妹妹女大十八變,美得耀眼奪目,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經驗。我相信只要過一段時間,她對我而言就只會是妹妹。
這個不愛說話的陰沉女孩,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活潑起來了。小學畢業時,已經蛻變為一個開朗少女。
「因為我覺得妳在構思作詩時,看起來最幸福。」
但是,兩天後就要結婚了,卻完全沒有聊到這個話題,也未免太不自然。這份不自然,以尷尬的沉默呈現出來。
聲音低如囈語,但她的話卻像一根又細又長的針,刺穿了我的心臟。除了痛,我還必須承受透寒的冰冷感觸。
「總覺得很不可思議,我以後竟然不住在這裏了。」
於是,那一夜降臨了。
「以後我也會常常回來呀。」
「我已經決定放下了。」
「我知道,我會注意的。」
「哦。」美和子垂下眼點頭。「他說想要。」
「我睡不著,」我說,「所以我想如果美和子也還沒睡,就來聊聊。」
「怎麼了嗎?」她以略帶困惑的眼神抬頭看我。
「那就好。」我說。
我們在狹小的床上合而為一。我進入美和子體內時,她痛苦地皺起眉頭。第二天我才知道她是處女。hetubook•com.com
「說得也是。」我垂下頭,吐了一口氣。「當然,妳說得對。」
「兩個。先女兒,再兒子。」
「可是,能夠和還不屬於任何人的美和子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今晚了。」
「我想妳應該不至於……只是希望妳小心點。」
「會繼續寫嗎?」
我吻了美和子,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如果是吻在臉頰或額頭上應該沒甚麼關係,但我親吻的卻是她的嘴唇。
我看到美和子的T恤,畫著貓咪打高爾夫球的圖。我想起那是我們去夏威夷時買的。以後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時光了。
一切彷彿發生在夢中,時間與空間的感覺模糊依舊。我的腦子完全拒絕思考。
「不放下,怎麼有辦法跟別人結婚呢。」
身體好熱。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卻沒有半點睡意,心想不如直接醒著等天亮吧,但時鐘的指針卻慢得令人好生不耐。我陷入極端可悲的情緒中。
在生澀的結合之後,美和子再度發出哭聲。我以嘴唇輕觸她纖細的肩膀,緩緩動起來。
領養我的親戚非常好,親切熱心,不但視我如己出,也隨時細心留意我會不會有奇怪的自卑感。為了回應這份關懷,我的舉止也像家庭裏的一份子。我經常提醒自己不要生分見外,有時候也會特意撒嬌。總之,就是扮演一家人。我覺得自己不能太乖,便會做一點壞事,故意讓叔叔他們擔心。因為我知道,與其始終當個好孩子,不如裝壞再改過,更能討大人的歡心。
美和子甚麼也沒說,只是定定地望著我的胸口。臉上的神情,表明她清楚看穿了哥哥敲門的目的。因為和-圖-書看穿了,才不知如何回答。
酒足飯飽後,我們仍舊坐在餐桌椅上,東拉西扯地聊了一陣子,提到我的大學時代、她的前公司,但就是完全沒提到結婚或戀愛相關的事。我當然是刻意的,想來她也在迴避這些話題。
「幾個?」
「詩呢?妳有甚麼打算?」我改變了話題。事實上這是我由衷關心的問題。
我們又陷入一小段沉默。看樣子,不會造成緊張氣氛的話題已經全部用完。我手上沒有棋子了。
「小孩?」
從門縫透出的光可得知燈再度點亮。門開了,一如我的預料,美和子穿著T恤,衣襬下露出她赤|裸纖細的腿。
「不,沒關係。是我自己不知道在想甚麼。」
我想起那個晚上。
「對不起。」
十一點一過,我們便回到各自的房間。我打開音響,播放莫札特名曲CD,開始整理起量子力學的報告。只不過我的工作完全沒有進展,耳裏聽的也不是莫札特。由於這裏可以隱約聽見隔壁房間的動靜,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美和子奪去。
「甚麼打算?」
「晚安。」我說。
「是啊,當然。」我的右手捏扁了空啤酒罐。「小孩呢?」
同住之後,我們儘可能長時間待在一起。一方面是彌補過去分開的時光,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醉心於有家人同在的安適。我們像貓一樣互相嬉鬧,體會到身邊有了和自己流著相同血液的人竟是如此幸福,甚至因此而深深感動。
我告訴美和子時,美和子一臉驚訝地表示她也一樣。而她也分享了她的經驗。
「要不要生?」
過了一會兒,隔壁傳來小小的聲響,接著是拖鞋與地hetubook.com.com面磨擦的聲音。美和子還沒睡。
「妳隨時都可以回來啊。」
我們談過之後才明白,原來彼此的想法相似得驚人,而且都基於同樣的想法採取行動。「孤獨」是我們的核心。我們心中所追求的,是「真正的家人」。
美和子說她剛被收養時,是個沉默的小女孩。不和任何人玩,總是獨自看書。「暫時不要勉強她,她還無法從打擊中走出來——我身邊的叔叔伯伯這麼說。」美和子回憶著當時笑道。
忽然間,我心頭泛起了疑問:美和子是否已經和穗高誠有了肉體關係?我試著去想有沒有甚麼辦法可以旁敲側擊,但馬上放棄思考這問題。有沒有都無所謂。就算有,也不成問題;就算現在還沒有,不久後也會發生。
虧我能丟出如此無聊的話題。既然談到小孩,就一定會聯想到做|愛這件事。
「甚麼事?」她面向我。
略微躊躇之後,我的妹妹在聲音裏加入幾分力道回答:「當然。我一定會幸福的。」
我下了床,悄悄開門。走廊很暗,但美和子的房門縫隙透出光線,在地板上劃出一條細線。
「小心?小心甚麼?」
但我立刻微微搖頭。因為我想到,這個房間裏面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樣。椅子已經連同美和子常用的書桌搬到另一個家了。而今晚她睡覺時穿的,應該不是睡衣,而是T恤。
這天晚餐我們吃壽喜燒,這是我和美和子都喜歡的料理。我們兩個都不太會喝酒,卻難得喝光了兩罐五百毫升的罐裝啤酒。美和子的臉頰微微泛紅,我想我的眼睛周圍大概也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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