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河直之之章

我不太瞭解神林美和子這個人。應該說,我幾乎不瞭解她才對。但從我的眼光來看,我不覺得她具有令穗高決心再婚的女性魅力,我甚至認為她欠缺身為女性魅力的某個重要關鍵。硬要說的話,她的美是美少年的美。以美少年來形容女性固然奇怪,但總之自認是正常男性的我,從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異性的性吸引力。看到年輕女孩時,我常會不由自主地想像衣服底下的樣子,對她卻從來沒有這種想法。她身上有些甚麼讓人不想這麼做。
「沒關係,只要能應付過去就好了,事後我再慢慢想些真正可行的東西。」
「男人和女人之間,以後會怎麼樣沒人知道。也許我也會有跟美和子分手的一天,到時我會把這件事搬出來。我會這麼說:這件事一直盤踞在我腦海,我就是看不開……多感傷啊!保證會成為社會焦點。」
「你的結婚動機聽起來真是不單純……」
我的話讓穗高無聲地笑了。
當然如果穗高就是迷上她這一點,我也無話可說,但就我所知,她並不是穗高喜歡的類型,因此聽到他們兩人在交往時,我有種不愉快的預感。
「想故事是你的工作吧?」
「那種東西在成人世界是行不通的。」
但真的是「暫時」而已。某天課長因為另一件事查閱紀錄,發現我挪用公款,立即把我叫去質問。我老實招認了,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聽準新娘這麼說,穗高停下本來準備蓋上藥盒的手。
「甚麼事?」
「沒事,我剛打開這個藥盒一看,原來裏面還有兩顆藥。」
「因為我認為,這秘密或許就是她神秘感的所在。再說,她在和我結婚之前愛著誰,我才不管,就算是血脈相連的哥哥也一樣。我只祈禱他們沒有肉體關係。怎麼?你看起來很不舒服啊。」
「你能不能在下週前想出兩三個故事?秋季單元劇要用的。」
「因為我記得已經空了。奇怪,是我記錯了嗎?」穗高思忖。「不過也沒甚麼,明天就吃這兩顆好了。」
「喜歡啊,勝過其他女人。」穗高一臉正色,大言不慚地說。
「不知道是甚麼時候的藥,還是別吃了hetubook•com•com。」
「好啦,我們出門吧!」穗高輕拍了一下手。
「她答應了嗎?」我問道。
然而穗高對這事卻不怎麼驚訝。不僅如此,他甚至還要幫我代墊。
我們聊的是穗高去年拍的電影。這部片的劇本由他執筆,描寫職業棒球的故事。當初的目的是不光以此為題材,還要儘可能貼近職棒的世界。或許真的達到目的了,電影受到部份電影迷和專家的好評,但票房卻慘兮兮,只為穗高企劃增加了借款。
「美和子的哥哥喜歡她,千真萬確。」
「你是真心喜歡她嗎?」
以棒球為主題的小說,不暢銷的原因和背景,則與電影不同。像《大聯盟》這些美國片在日本雖然也賣座,但從來沒聽說過棒球翻譯小說登上暢銷排行榜的。
「聽說他們長久以來都沒有一起生活。美和子並沒有明說,我是從她隻字片語中微妙的語意聽出來的。她哥哥把她當作女人看待,實際見面後,我就確定了。」
既然穗高不明白這些基本道理,最好是阻止他拍電影——這是我的想法。我承認他有才華,但這個世界未必事事都順理成章。
然而穗高卻以我們這夥人完全沒想到的路徑,實現了他的夢想。他的第一步是從寫小說開始,除了寫以外,他還投稿某新人獎,而且順利得獎。
穗高企劃原本一帆風順,但從某個時期起,前方卻開始暗潮洶湧,原因在於穗高正式涉足電影製作。
之後,我又為他提供多次自己的創意。我既不打算以創作者出道,也知道無論甚麼作品,只要以他的名字推出便能賣得更好的價錢,因此我並未感到不滿。最重要的是,我欠穗高一個大人情。
不久我便明白穗高選我作為搭檔的理由。某天,他對我說了這番話:
「結果,乍看是個熱愛棒球的國家,實際上還是不如發源地那麼普及和深入。你們想想,竟然會有不看棒球比賽,只熱中於加油的球迷,這種現象本來就很奇怪。這次真是學到不少教訓。」
我拿叉子捲著蒜味辣椒麵,一面偷看穗高。他的個性是只要有三人以上的聚會,不讓他當大王就不高https://m.hetubook.com•com興,所以從剛才就一直大談自己的事。我佩服他竟然有這麼多話可說,我心想,這點他倒是一點都沒變。
我當時在汽車輪胎製造公司擔任會計,工作枯燥,每天都過得很無趣,於是我不小心就染了賽馬的賭癮。一開始小勝嘗到甜頭,以後每週都買馬券。但我本就不具備賽馬的知識與技巧,就算具備了,也不能保證每賭必贏。
於是神林美和子的名字便出現了。
當時,穗高的工作行程滿檔。他不但是暢銷小說家,也是炙手可熱的劇作家,再加上又想參與電影製作,的確有必要成立事務所來管理。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召募工讀生,可見他有多忙碌。
他先以小說家的身分做出成績,然後才接觸劇本。契機來自於他的作品拍成電影時,由他親自寫劇本。當時他的小說是暢銷書,電影也十分賣座,使得他後來的路輕鬆許多。
他們見面之後,經歷過甚麼事,詳情我不清楚,等我察覺時,兩人已經交往了,不僅在一起,還說好要結婚。
「目前我沒有這種打算。同樣的苦頭我也不想再嘗一次啊。」說完,穗高露出略微躊躇的表情,然後才開口。「只不過,有一點讓我放心不下。」
穗高苦笑辯解:「怎麼可能!」他的笑讓我安心了。但他緊接著說:
我立刻就輸光積蓄,若是至此收手也就沒事了,我卻為了彌補損失,進了地下錢莊。只要中一次大的,一切就會搞定——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很傻,但當時我是真心抱著這個夢想,所以將借來的錢全部投入賽馬。
雪笹一邊將海膽義大利麵往嘴裏送,一邊微微點頭。
「當然不止這樣。但可以說,假如她只是個名叫神林美和子的普通粉領族,我是絕對不會跟她結婚的。」
穗高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他深信要重返繳稅大戶排行榜,就必須推出賣座電影。他還有個信念,賣座電影不能沒有話題。
「這種話虧你說得出來。」
穗高、我、神林兄妹,以及雪笹香織共五人,圍著店內深處的餐桌而坐。時鐘的指針已略微超過午後三點,或許是因為這種不上和_圖_書不下的時間,店內沒有其他客人。
穗高之所以注意她,只因為她是話題女詩人。他拜託兩人共同的編輯雪笹香織安排與她見面。
帳面的虧空得以彌補,不必因為盜領公款吃官司,而且還找到下一份工作。我覺得幸運突然降臨在我身上,當場便接受穗高的提議。
「也就是說,就算外表極其相似,內容其實完全不同。」穗高揮著叉子說。「美國和日本對棒球的感情不同,棒球本身的歷史也不同,一般民眾對棒球的關心也截然不同。這一點我不是不瞭解,但程度卻超乎我的預期,才會導致上一部作品失敗。」
結局可想而知。為抵消不斷成長的借款,我動用了公司的錢。我設了一個空頭公司,進行假交易,把公司的錢匯進那裏的戶頭。我熟知上司會檢查會計的哪些部份,只要那些數字沒有出現矛盾,暫時就不會敗露。
「等你見到他就知道了。哥哥是不會那樣看妹妹的。搞不好美和子也把哥哥當成異性看待。」
課長應該是怕自己也會因為督導不周被追究責任,才這麼說的,但對我而言確實是法外開恩。問題是我該怎麼補這個大洞,所需的金額超過一千萬,連我自己也有點被嚇到。
「何必擺出那種臉。我這把年紀了,若要再婚,在喜歡之餘,要求點其他附加價值也不為過吧。」
「咦?」穗高打開牆邊置物櫃抽屜後發出了聲音。他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銀色懷錶狀物品,但那不是懷錶,而是他常用的藥盒。我曾聽他說過,那是他前段婚姻時和前妻買的一對相同的藥盒。
「我會讓她點頭的,我可是她未來的丈夫呢。」穗高抽抽鼻子。
從他的表情我聯想到某事,於是我故作玩笑地問:
「別為那麼一點小錢煩惱,只要和我聯手大賺一票不就行了嗎?要賭的話,我這邊比賽馬有趣多了。」
我堅決反對穗高企劃今後再參與電影製作。我本身很喜歡電影,真要拍電影又是另一回事。我反對的理由不純粹是因為拍電影不賺錢。我怕的是,他一心只想著拍電影,荒廢了小說、劇本這些本來的工作。實際上過去這一年來,他幾乎沒有從事像樣和_圖_書的創作。一向以寫稿為收入的人如果不再寫,錢的來源自然就斷了。穗高企劃戶頭裏的餘額,轉眼間越來越少。
我聽著穗高的話,覺得背上起滿雞皮疙瘩。究竟是對甚麼感到寒意,我也不清楚。總之情況並不正常,這個想法占據了我的心頭。
穗高冷笑,露出爬蟲類般的眼神。
頭一次聽到的時候,我只覺得全身寒毛直豎。
我和穗高在大學是同一個社團,電影研究會。那時候他的志願就是當電影導演。社團成員包括地下社員在內,大概有幾十個人,但認真想走電影這條路的,大概只有他。
我大概是露出了厭惡的表情,穗高低聲笑著加了一句:
「是啊,我學乖了。」說著,穗高喝了義大利啤酒。
餐廳位在住宅區,就在距離穗高家車程十分鐘的地方。若是沒注意招牌,看起來就像是一戶時尚的洋房民宅。
「怎麼了?」神林美和子問。
他在七年前成立事務所,這不僅是為了節稅,也是為了將事業版圖擴及電影所佈的局。
就這樣拍出的兩部電影,都只留下負債。要不是我把票硬銷給贊助企業,情況一定更淒慘。
「她很特別。」他說。「在這個時代,詩要獲得好評,就表示一定具備了甚麼特別的東西。她的人氣不是一時的,只要把這種寶物據為己有,絕對不會吃虧。我們一定也會分到她的好運。」
這次的對話雖然令人不快,但更令我心寒的,是在不久之後,我提到了類似穗高不可以和她離婚這種意思的話。我的論點是,和神林美和子離婚,只會破壞他的形象。
我將以前想的三個故事整理好,交給穗高。結果這三個故事全都以穗高作品的名義問世,其中之一還出版成小說。
「做成動畫,絕對大賣。」我還記得穗高站在書房窗邊揮著拳頭的模樣。「製作公司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只剩下執行而已,這樣就可以谷底翻身了。」
「怎麼可能。是你多心吧?」
「不過呢,我認為這樣應該能改變運勢。」
「好呀。」她把藥盒裝進自己的包包裏。
這句話讓我驚愕得睜大了眼。
大家都下了樓,只見神林貴弘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姿勢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剛才一模一樣。美和子向他提出一起出門用餐的邀請,他臉上不見喜色地站起來。
「有道理。那這些還是丟掉吧。」說著,他把藥盒裏的兩顆藥丟進旁邊的垃圾筒,然後將藥盒交給神林美和子。「待會可以幫我把藥裝進去嗎?」
「你想辦法在這個月內把帳款補回來,」上司說,「這樣我就不會公開此事,只有我知。事成後你就遞辭呈,這樣還有退職金可領。」
「我知道,可是我很忙,顧不到那些了。你隨便寫就可以,只要有個樣子就行。你在學生時代不是寫了一些劇本嗎?從那裏面選就行了。」
不僅是原作、劇本,穗高連製作、導演都想自己來。我主要的工作變成尋找贊助商和上銀行,穗高則是大方揮霍我籌來的經費。
老實說,這邀約對我而言是順水推舟。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當時基於某些原因,我即將失業,但我也無法立刻允諾他。總之,那時我處於相當窘迫的狀況。
「雪笹小姐也說,不光是電影,主題是棒球的小說也不賣呢。」神林美和子看著雪笹香織說。
「那有甚麼不對嗎?」
「甚麼?」我張大了嘴。「他們是親兄妹啊。」
「那我就試試看好了。」
穗高就是在那時候主動和我聯絡的。他表明希望我到他的事務所幫忙。
「你是說,以後不會再以棒球為主題了?」
「聽你說的,簡直就像是為了這個才跟她結婚似的。」
「我覺得很噁心。」
「運勢?」
「美和子的哥哥。」穗高回答,嘴角都歪了。
穗高似乎認為既然棒球電影在美國能賣座,那麼只要拍出好作品,在日本應該也會受歡迎,但我不以為然。日本影迷已經對國片死心了,尤其只要聽到是棒球電影,就會以為是那種只為搭職棒人氣順風車,隨便拍拍的片。要洗刷這樣的污名,並不容易,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一直主張這個企劃很危險,但穗高聽不進去。
當穗高首次說起要將她的詩拍成電影時,我覺得我的預感果真沒錯。
「她哥哥怎麼了?」
見到穗高時,我老實把這件事告訴他。心想,如果他認為不能把事務所交給一個手腳這麼不乾淨的人,我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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