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笹香織之章

正當我對我們的未來開始不安時,他向我提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要求,希望我介紹神林美和子和他認識。
「不用了,用不著麻煩妳,這點事我可以自己來。」然後他看著神林貴弘。「您知道回飯店的路嗎?」
說實話,我做夢也沒想到詩集會那麼暢銷。我當初的目的只是希望能引起一點話題,但詩集中的詩句變成流行語、類似書籍陸續出版等現象,完全是意外。
無法拋下自尊,自然是原因之一。但我是基於另一個完全無關的理由,才不想阻止神林美和子和男性|交往的。
「今晚好好休息哦。」穗高擺出笑臉。即使是這種時候,仍然戴著他的假面具,真有他的。
「是啊。」我回答。美和子太單純了,不懂得懷疑,就連對穗高誠這種男人也一樣,這讓我感到煩躁。
我和穗高誠聯絡,質問他打的是甚麼主意。他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找他,並沒有露出驚訝的樣子。
不久,穗高回來了。看他那個表情,我就確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他照舊露出社交式的笑容,但臉部表情明顯僵硬。我看得一清二楚,他視線游移不定,呼吸也變得急促。
幾分鐘後兩台車才開來。這幾分鐘對穗高似乎很漫長,因為他看了好幾次錶,美和子對他說話他也心不在焉。
我問他離婚的理由,他以略帶怒意的語氣這樣回答。我對這個回答感動不已,我以為他是怕我內疚。
從我第一次見到他便有種感覺,他對美和子的感情並不像是對待親妹妹的那種。在見面之前,我聽美和子提到他,已經留下奇異的印象,等到見面後,我找到原因了。換句話說,依我的觀察,她對親哥哥也懷著特殊的感情。這個看法如今也沒有改變,我認為她獨特的感性、表現力的源頭,也許全都是來自於此。
我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開始把我當女人看待的,但我想多半從初見面時,他就想把我據為己有吧。他是如此成功而確實地虜獲了我的心,就像電腦確實執行程式一樣。
我死命叫自己冷靜,問道,「我腦筋可能不太好,所以要是我誤會了,我先道歉。我https://m.hetubook•com.com覺得你這樣講,聽起來像是你對神林美和子很有興趣。」
為甚麼想見她?我問穗高。他的回答是他很有興趣,介紹一下沒有關係吧。我想不出堅拒的理由,但又沒來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個理由,就是神林貴弘。
我認為美和子對哥哥以外的男性產生興趣是非常重要的,她必定能夠因此而獲得全新的人生觀。我不相信這會對她的才華造成影響,使她成為凡夫俗子。她所擁有的力量,並非如此不堪一擊。就算真的造成影響,那也無可奈何,要有收穫,必須有所犧牲。一個編輯不能因為會影響書的銷售,就左右她的人生方向。我非常喜歡美和子,我希望她能夠幸褔。
「她可是我負責的作家。」
「這樣嗎?那我請他們把車子從停車場開過來。鑰匙可以借我一下嗎?」
接下來這句話,更是讓我樂不可支。
「你……喜歡她是吧?」
結果我們直接到他那裏去了。原本應該是去喝酒的,不過事實上在他房裏只喝了半杯摻水的波本威士忌,因為我們沒多久就上床了。
過了一會兒,穗高回來了。不知是否我想多了,感覺他臉上失去從容。「駿河說有急事,要先告退。在這種時候還這樣子,真是非常抱歉。」一就座他便這麼說,交互地看著神林兄妹。
「你好像很急啊。」我朝著他背後說。明明不可能沒聽見,他卻沒回頭。
「要不要坐我們的車?公司順路吧?」美和子熱心地說。
「我明白了。」
「那我問妳,假如我喜歡上妳以外的女性,我該怎麼辦才好?難道我要遵從仁義道德忍耐嗎?我們又沒有結婚。」
吃完甜點,正在喝咖啡的時候。年輕服務生彎著腰走近穗高,小聲說有他的電話。
「還早吧?還是你有甚麼急事?」
富豪車一個轉彎後消失,穗高臉上的笑容也同時不見了。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逕自朝自己的賓士車走去。
我調往文藝部的第二年,成了穗高誠的責任編輯。一個多才多藝的作家,是我對他的印象,但第一www.hetubook•com.com次見面時,我腦海裏刻劃出他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印象。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得好笑,然而當時我覺得就男性而言,他非常出色。
拒絕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我敢肯定,這個男人絕對不會死纏爛打。我想,他未來也不大可能再提出這種邀請。
「妳沒誤會,就是這樣。」他說。「我是對她有興趣,以異性的觀點對她感興趣。」
「不曉得呢。」我這樣回答。
我想穗高起初也沒有想將她據為己有的意思,應該只是想利用她來從事電影相關工作而已,我知道他極力想在電影上扳回一城。
駿河本來在講手機,回來叫穗高時表情略微僵硬。我猜想多半是那名女子提出了甚麼麻煩的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正在和神林美和子吃飯的穗高有甚麼理由離席。對他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應該就是美和子。
海膽義大利麵不怎麼樣,鹹味太重,不合我的口味,接下來的鱸魚也一樣。但吃進肚後,嘴裏卻沒有留下任何滋味,也許是因為我心不在焉的關係。
看到穗高凍結的表情,以及駿河慌張的態度,我頓時明白她是甚麼人。要不是神林貴弘在場,我就會徹底逼問穗高。
「沒事,沒甚麼重要的。」穗高的聲音難得沙啞了。「好……我們走吧。」他沒有坐下來,只是站著這麼說。可見得他急著要走。
我這是在做甚麼?我一邊望著窗外流逝的風景一邊想。外面已經暗了。
我追了上去。
目送他的賓士車發動開走之後,我朝反方向走。一直沒有空的計程車經過,過了十來分鐘,好不容易才看到一輛,我立刻舉起手。
「我可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態做這種事哦。」我說。
穗高誠今後做人能有多誠懇,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我為他和美和子所做的犧牲太大了,如果他純粹只是利用我,那麼我絕對饒不了他。
「哪裏。」神林貴弘簡短作答。這位美男子顯然看穗高不順眼,在用餐時幾乎不發一語。
一聽我這麼說,他的回答乾脆利落,似乎早就準備好了。
「只是碰巧而已,不是嗎?」
然而美和子m•hetubook.com.com從不背著我自行接工作。她希望由我居中聯繫,無論甚麼工作,都透過我來轉達。現在連其他公司的人也對我另眼相看,想必是因為我背後有神林美和子的關係。
「我來幫忙吧?」美和子說。
「這是甚麼意思?」
「也就是說,」我吞了一口口水,「我被甩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人在飯店的咖啡廳。假如我們單獨在房裏,不,就算是在咖啡廳裏,只要四下無人,我一定會摟住他的脖子吧。
當時他還沒離婚,因此在新宿租了工作室。他的理由是想讓家庭和工作有所區分。
大約三個月之後,穗高告訴我他要離婚,當時他和我的關係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
「我確實對她有好感。」
「今後我對神林美和子的感覺會有多強,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為了跟她單獨吃飯,就非和妳分手不可的話,那我也只好這麼做了。」
穗高忙不迭地送神林兄妹上了富豪車。
這是我們結束持續了近三年關係時的對話。穗高一定是從約美和子的那一刻起,就算準會有這種結果。他早就料到我不會大哭大鬧,明知道他看透了我,我卻想不出別的應對方式。
「請在這裏停車。」我對司機說。
我想起駿河直之的瘦臉,內心暗自同情。雖不知發生甚麼狀況,但想必他現在正滿頭大汗地為收拾穗高的爛攤子而奔走吧。
要出版一名素人女子的詩集,本來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企劃通過了。就連面有難色的上司,似乎也對神林美和子的詩心有所感。
「我嗎?」我沒甚麼事,但一個想法瞬間閃過腦海。「我要回公司。剛才拿到的散文得入稿才行。」
駿河直之的手機鈴聲,讓我產生某種預感。腦中驀地浮現剛才那名女子的臉。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臉、苦惱的眼神,投注在穗高誠身上。
正因如此……
實際上也是如此。我甚麼也沒告訴神林美和子。她問過我好幾次:「穗高先生是甚麼樣的人?」但我從不說實話。我們只有工作上的來往,我不清楚——我總是以這句hetubook.com.com話搪塞。
「對不起,在那之前我還要先去一個地方。」我合掌說道。「等一下我再打電話到飯店找妳。」
「這種話虧你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穗高瞪了我一眼,也許他察覺了我小小的惡意。但是我裝作沒注意到,享用我所剩不多的咖啡。
「不曉得出了甚麼事。」美和子略顯不安地看著我。她不知道有個失了魂的女人佇立在穗高家院子的事。
「不用了,是我邀約的。」
神林美和子轉眼間成了名人,電視台的邀約等也紛至沓來,其他出版社也開始競相和她接觸。
我們的關係前前後後持續了三年。老實說,我是在等他求婚,但我從來沒有表現出催他的態度。我完全不知道離婚之後經過多久再婚才符合世俗的眼光。我的個性也是很吃虧的,因為開口說要結婚,就必須拋棄某種程度的自尊,所以我頂多是開玩笑地說,與其一輩子當編輯,不如找個終身的鐵飯碗好了。結果穗高誠笑著回答,妳明明根本沒那個打算,我很瞭解妳,妳不是那種肯屈居於家庭的人。他早就把我看透了,知道只要他這麼說,我就不會老把結婚兩個字掛在嘴上。
「因為我的觸角伸得太廣了。真的是偏勞他了。」穗高說著這種有口無心的話,向明天的新娘微笑。那是他最自豪的笑容,任何女人都會上一次當吧。
「我應該說過,若是和工作有關的事,要透過我。」
「到石神井公園那邊。」我說。
「只不過,如果沒有妳,我可能無法下定決心。」
雖然只是一段短暫的歲月,但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想成為穗高的妻子。我一直抱著一輩子都要工作的打算,但唯有那時候,我曾想像自己整天穿著圍裙的模樣。只能說,那時候太天真無知了。
「雪姐,」美和子從後面叫了我的暱稱,「雪姐接下來呢?」
「可是……」
「果然很忙呢。」美和子對我說。
「沒甚麼特別的意思。就是想和她吃個飯而已。」
「電話?」穗高一臉疑惑,然後看著美和子苦笑:「是駿河那傢伙。該不會是捅了甚麼婁子吧。」
「出了甚麼事?」我一面注意美和子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一面問。
「駿河先生也不輕鬆呢。」美和子露出少女漫畫的眼神看著穗高。
穗高家就在前方。我輕輕按住下腹部,那裏似乎隱隱作痛。
「我還有些事情非處理不可,蜜月旅行的事我還沒準備。」
還有一件事也在他的算計之中,就是他料到我絕對不會把我們的關係告訴美和子。我不僅不會說,也不會妨礙他接近美和子。
我想起穗高誠薄薄的嘴唇,以及他尖尖的下巴、直挺的鼻子、修得有稜有角的眉毛。
「要不要到我房間繼續喝?」慶功會後,我們在銀座的酒吧喝雞尾酒時,他對我說了這句話。他不喜歡有陪酒小姐的店,至少他是這麼對我說的。
「之前關係就不太好了,不是因為跟妳在一起的關係,所以妳別放在心上。」
「也對,那麼失陪一下。」穗高站起來。「不好意思,哥哥,一而再、再而三的。」
「我也是,」穗高也回應,「所以妳要做好心理準備。」他還這麼說。虧他說得出這種話。
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我意料。我頭一次覺得不對勁,是美和子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問我穗高先生請她吃飯,她該怎麼辦?從她的語氣,我聽得出她很想去。這一點令我格外焦慮。
「那就等妳電話哦。」美和子粲然一笑。
「那你快去接電話。」
「明天見。」美和子隔著車窗說。
「沒事。」穗高冷冷地答,眼神很不安。
我們又沒有結婚——這句話重重敲了我一記。
我刻意放慢動作,把咖啡杯端到嘴邊。
向神林貴弘拿了車鑰匙後,穗高的手伸進上衣的內口袋,快步走向出口。
「不用了。」穗高將金色的信用卡遞給結帳人員,然後將兩把鑰匙交給另一個服務生,要他們把車開到店門口。有一把是穗高自己的車鑰匙,我們是開兩輛車來的。
美和子本來是我妹妹的朋友,在妹妹把她的詩拿給我看後,開啟了這一切。美和子詩中凝聚的熱情、悲傷、心痛令我著迷。我心想:這一定能出書。
「我來吧。」我小聲說。我指的是付帳。
「有地圖應該就沒問題。」
「不是工作的事,是我私人想和她單獨見面。」
「怎麼了?」美和子問。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