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林貴弘之章

在場雖然準備了啤酒和日本酒,但喝的人很少。儘管時序已進入五月,今天卻冷得令人想開暖氣,讓所有人都只想喝熱茶。
穗高誠的屍體火化期間,美和子站在等候室的窗邊,一直注視著外面。外面依然細雨綿綿,種植在火葬場四周的樹木全被淋得濕漉漉的。天空是灰色的,水泥地面又黑又亮,像是只有窗外成了黑白畫面。美和子望著那樣的景色,站著不發一語。
她垂下眼瞼,喃喃地說:「是嗎?」
「哎呀,可是那麼遠,太辛苦了……又全都是不認識的人,妳去也一定很寂寞,所以真的,我想妳不需要過來。」
「向誠哥道別?」
「可是,」她說,「我卻沒當成新娘。都已經披上婚紗,教堂的門也打開了……」
「嗯……不自然這個說法可能很奇怪,但要說是浪岡小姐動手腳的話,讓我感到不大對勁。」
「女友啊。而且是未婚妻。」
「這我也知道。所以我才說可以的話我想這麼做。可是,不能死在心愛的人屍體旁邊就算了,要是我,我絕對不要死在一個完全無關的地方。」
「不是,沒這回事。」
「未婚妻……是啊。因為我連結婚禮服都做了,雖然我說用租的就好了。」
「這是美和子的家啊。」我說。「就算妳結了婚也一樣。」
男子的行動正是我所擔心的。他取出警察手冊,對我們說:「我是警察,有些事情想請教。」
「因為,按照哥哥的說法,她只是出現在誠哥家的院子一下,沒多久便被駿河先生帶去外面了,不是嗎?既然這樣,她不就沒辦法接近藥瓶了嗎?」
綠燈亮了,我放開煞車,踩下油門。
「當然啦,那可能是第一志願,可是那個時候她辦不到,因為到處都有其他人在。再說,只要她選擇以這種方式殺害穗高,根本無法預測他何時會吃下毒膠囊,也無法指望他能剛好死在自己眼前。而且第二天有婚禮,他會直接去度蜜月,暫時不會回來。算起來,在蜜月旅和*圖*書行途中死亡的可能性還比較高。換句話說,她連接近穗高先生的屍體,基本上都很難成功了,這麼一來,就只能一個人死了不是嗎?」
「他家,或是他家旁邊。」她的聲音雖小,語氣卻很篤定。「這麼一來,對方就一定會知道自己死了。我想我不會選擇一個人悄悄死在自己的房間裏,一想到他吃下毒藥而死時,卻連我死了都不知道,那也未免太感傷了。」
美和子好像露出一絲笑容。但此時我看著前方,只是憑感覺猜測。
「這個嘛,」美和子將頭微微一偏,「還是會選有很多共同回憶的地方吧。」
或許是體諒他們這一點,美和子不再堅持,只說:「那麼,如果有事的話,請和我聯絡。」聽到她這麼說,穗高道彥似乎如釋重負。
「不會,是不會奇怪。」
「可是,浪岡準子在自己房裏自殺是無法動搖的事實,所以無論多不自然,也只能接受不是嗎?」
「妳不冷嗎?」我把茶杯遞到美和子面前問。
「他的家人會處理的。」我也只能這麼說。
沉默充斥的車內,唯有雨刷的聲音規律作響。我打開收音機,古典音樂從喇叭內流洩而出,是首極為悲傷的曲子。
「這我知道。」美和子說完這句話,又陷入沉默。這陣沉默令我不安。
「三十分鐘就能結束嗎?」我問。
「給我三十分鐘就好。不然二十分鐘也可以。」他這麼說,就是不肯讓步。
穗高誠靠著運動所練就的一身強健體魄,已經化為白骨與灰燼。因為份量實在太少,我有種意外之感,覺得好像看到了人類的本質。就算是我,燒完也是這樣。
「不是的,我認為毒膠囊是混在那個藥瓶裏沒錯,因為聽說他在婚禮前除了那個甚麼都沒吃。」
「我在想,如果是我的話,會怎麼做。心愛的人背叛了自己,要和別的女人結婚的時候……」
車窗開始起霧了。我打開空調。
接下來我們又陷入沉默。我駕駛和圖書的富豪車安靜地駛在前往橫濱的高速公路上。
美和子有如機械人偶般,頭先轉過來,下巴一縮,視線落在我手上。她又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才在茶杯上聚焦。
我之所以能毫無滯澀地回答,是因為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不必美和子提出來,五月十七日當天浪岡準子並沒有機會下毒,這點一直待在客廳的我最清楚。正因如此,我有必要先想好假如是浪岡準子動的手腳,應該是甚麼時候。
「這樣的話,」美和子說,「浪岡小姐為甚麼會出現在院子裏?」
待一切儀式結束,我們離開火葬場時與穗高的家屬告別。遺骨由穗高誠的父親拿著。
茨城也將舉行葬禮,但穗高道彥向美和子說了些話,意思是不用特地來參加。道彥雖是穗高誠的親哥哥,但長相和體形一點都不像,矮胖的身體上頂著一顆又圓又大的頭。
「我保證。」他說。
車子才剛開沒多久,美和子便冒出一句:「我究竟算甚麼……」
「關掉好了。」我伸手要去關收音機。
「哥哥。」美和子在我身後說。「請人家進來吧?我沒關係的。」
我心想,也許是吧。浪岡準子所冀望的,自始至終都是殉情。
「可是警方甚麼都沒有發表。」
「對。那時候她已經打算自殺了,所以大概想再見穗高最後一面,這樣想很奇怪嗎?」
「哭也沒關係啊。」我說。
我並不認為這是不值一提的芝麻小事。她現在恐怕正在一一清點自己失去的東西。
眼前的紅燈亮了,我緩緩踩下煞車,等車子完全停止之後,我面向她。
「拜託了,我們有新的發現。」刑警說。
「究竟是哪裏讓妳覺得不對勁?」
「美和子不會去尋死吧?」我瞥了她一眼說道,「妳不會做這種傻事吧?」
道彥的語氣簡直就是請她不要去。我本以為是擔心她在場的話,整場葬禮會被投以好奇的目光,但我立刻又覺得不是這樣。連日來,各家媒體不斷報導穗高誠的死因,而和_圖_書目前遭前女友殺害的說法越來越有力,但穗高家一定想否認,至少希望在老家能做出不丟臉的解釋。為此,想必多少會有扭曲事實的必要。到時候美和子在場反而麻煩。
「可是總覺得不太好。因為我一直告訴自己,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美和子這麼說,她像是看著甚麼炫目的東西一般,眯起眼睛望著我們老舊的家。
「是的,有不少呢。」刑警直視著我,那是一雙深邃、銳利的眼睛。那雙眼睛告訴我,裏面有他親自建立的一個堅固的世界。而他全身上下散發出要將別人拉進那個世界的光芒。
正當我要把門推開的時候,有人叫「神林先生」。我回頭,一名男子正從路的另一邊走過來。
「因為還在搜證的階段啊。如果沒有特殊狀況,他們並不會在辦案中途發表任何消息。」
「是這樣嗎?」
「那就好。」
所幸她並沒有以輕蔑的眼神看我,只是小聲回答是啊,然後說:「我在想他的衣服。」
「妳在想他嗎?」問完我自己都覺得怎麼會問這種蠢問題。每次遇上美和子,我總是常常說些不經大腦的話。
「比如說……」
我拿兩個茶杯倒了茶,走向美和子。就算我站在她身邊,她也沒有馬上轉過頭來。
回到家時,天已經全黑了。車頭燈的光,反射在淋濕的路面上。雨好像停了。
撿骨在沉默中淡然進行。我本來只打算在美和子身邊看,但一個應該是穗高誠親戚的中年女子把筷子遞給我,我便夾起一片骨頭放進壺裏。不知道是哪一部份的骨頭,那是一塊白色的碎片,生命的氣息全然消失無蹤。
「哪個人?」
「我在想,我究竟是穗高先生的誰。」
將富豪車停入車棚之前,我讓美和子先下車。因為車棚寬度幾乎和車身差不多,停好之後副駕駛座便無法開門。
「那有甚麼好不自然的?」
「哦,」我懂美和子在說甚麼了,「應該是吧。聽說她是服下同樣的毒藥死的吧?很難相信是巧合。和*圖*書
美和子一直在家門前等我從車棚出來。我說:「妳怎麼不先進去。」
「我本來希望您讓我過去幫忙的。」美和子細聲說。
「哥哥,」當車子下了高速公路,剛駛入街區的時候,美和子說,「真的是那個人幹的嗎?」
美和子此刻回想的情景,也浮現在我眼前。穿著白色晨禮服的穗高誠,倒在她即將走過的處女之路上。
「是的,所以現在我們只想儘快放鬆休息。」我打開門,輕推美和子的背,讓她先進去,我自己也跟在她身後。然而刑警卻按住我反手要關的門。
等候室裏的其他人話也很少,雖然有二十來個人,但每個人都帶著疲憊不堪的神情坐著。穗高的母親還在哭。這位老婦人拱著背,身形顯得更加嬌小,每次對身旁的男子講幾句話,就要拿折好的手帕按眼睛。男子以沉痛的神情聽她說話,不時大大點頭。四天前的婚禮上,我也見過穗高的母親,和那時相比,她現在瘦得令人懷疑體重幾乎少了一半。
「那妳會怎麼做?」
「基本上可以。可是,」她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如果是我,我想我不會孤伶伶地死在家裏。」
「咦?」我開著車,臉微微轉向她。
「請明天再來。」
「對不起。」美和子說,聲音略帶鼻音。「我今天本來不想哭的。我今天一直都沒哭,對吧?」
「如果可以的話,我大概會先殺死我愛的人,然後再死在他身邊。」
我回頭看她,歎了一小口氣。然後又轉頭看刑警。
但美和子似乎把我這句話做了另一番解釋。她眨了兩次眼,平靜地說:「是啊,我又不是他的家人。」
「他為了蜜月旅行訂做了衣服。有三套只在店裏試穿過。我在想,那些該怎麼辦才好。」
是個陌生人。個子高,肩膀寬,可能因為這樣,臉看起來像外國人一樣小。
我不禁對這句話有所反應。我問:「新的發現?」
「又不見得是在那一天動的手腳。她是穗高先生的前女友,以前一定可以自由出入和圖書他家吧?也許拿過他家的鑰匙,在歸還之前再打一把也不無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甚麼時候都能溜進去下毒。」
「來道別的……吧?」
「兩位是神林貴弘先生和美和子小姐吧?」男子確認般問道。從他的語氣,我就知道他是甚麼人了,同時心中感到一陣鬱悶,真希望今天能讓我們兩個人好好地過。
「真是抱歉。兩位是前往上石神井參加葬禮吧。」刑警說。我心想,他應該是看到我們的服裝才這麼判斷。
「能不能明天再來?今天我和我妹妹都累了。」
「說來聽聽。還是妳覺得跟我說也沒有用?」
我的手放開門。刑警把門推開,走了進來。
「衣服?」
此時,穿著喪服的男子走進等候室,告訴眾人遺體已火化完畢。聽到這個消息,所有人都開始緩緩移動,我和美和子也走向火葬室。
「那妳想死在哪裏?」
「既然這樣,妳不也就能理解浪岡準子的行為了嗎?」
雨變大了些,我加快雨刷的速度。由於雨刷的橡膠材質老化,每次刷過車窗表面都發出廉價的吱吱聲。
「不自然?美和子認為穗高先生是經由其他方式中毒的?」
「啊……謝謝。」美和子接過茶杯卻沒喝,只是將另一隻手也握住杯子,兩隻手牢牢包著茶杯。看來是為發冷的手取暖。
美和子取出手帕,按住眼睛。我聽見她吸鼻子的聲音。
「原來如此。」
「為甚麼?」
「妳想說甚麼?」
「我覺得很不自然。就是把毒膠囊裝進藥瓶這一點……」
「我不知道,不到那時候很難說。」她說。「只不過,我能理解與其被別人搶走,不如殺掉自己心愛的人再自殺的心情。」
和他們告別後,我們前往停車場,坐進舊型的富豪車準備回橫濱。
「我沒有想說甚麼,可是有幾件事,我就是沒辦法接受,雖然可能只是一些小事。」
「那個女人。呃,叫作浪岡準子……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用,別在意。不是因為被音樂刺|激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