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河直之之章

「每年都不太一樣。詳細數字必須回事務所才知道。」
從水戶回東京的電車很空。我放鬆地坐在兩兩對坐的四人座,腳蹺在對面座位上看報紙,只是放鬆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多久。車廂內還有很多座位,但都坐了兩到三個人,容不下剛上車的胖子一家。
「多少是指……」
這對夫婦開始聊起天來。我無意偷聽,但聲音自然傳進耳裏。一開始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甚麼,不久才知道他們是在說親戚的壞話,像是紅包包得太少啦、酒品差啦,諸如此類的。聽起來,他們是帶剛出生的嬰兒去看望親戚。兩人說話的重音位置都有微妙的偏差,我聽出是茨城口音。也許說不上聽出聽不出的,因為直到剛剛,我都被這種方言包圍。
「事務所本身會怎麼樣都還不知道呢。」我這樣回答他們。聽了這句話,他們的反應很顯然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一臉出席葬禮的主要目的已達成的表情。
做母親的往這裏看。我立刻轉移視線,看窗外的夜景。
一陣忙亂之後,一家人總算坐好了。抱著嬰兒的母親坐在我旁邊,她對面是父親,父親旁邊坐的是裝模作樣學大人說話的女兒。
「啊,孩子的爸,那裏那裏。」
「不好意思。」我拿起報紙,從座位上站起來。
一個四十來歲、看似父親的肥胖男子,牽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孩。那女孩的腿也像火腿一樣。而比他們肉更多、體格更壯碩的母親,則是右手抱著嬰兒,左手提著一個鼓脹脹的紙袋,裏面大概塞滿了外出時的嬰幼兒用品吧。
因為沒有空間可以攤開報紙,我只好把報紙折起來收好。旁邊的女人占據一半以上的座位和*圖*書,擠得不得了。我不動聲色地調整坐姿以示抗議,但女人碩大的屁股完全不為所動。
我鬆開領帶。光是穿喪服就已經夠拘束了,結果還遇到這種事,真倒楣。
「位子剛好。」
「我想多少會的。」我回答。
讓我清醒過來的是穗高道彥。他突然點名叫我,表示想請多年來的友人同時又是工作伙伴的我說說話。
我是在東京的葬禮時,確信守著穗高企劃也沒有任何好處的。穗高生前來往的編輯、製作公司、電影業者都到了,但積極來找我問候的人很少。所有人幾乎都只是說些千篇一律的悼唁之詞,而主動找我說話的人,絕大部份都是想確認神林美和子的工作是否真的會由穗高企劃管理,他們心裏當然是巴不得這件事談不成。
「多少都會的。」我說。
但是選擇這條路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就算穗高活著,穗高企劃也是注定要沉沒的,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但我把時間提早了。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絲毫後悔。一個大男人,日子怎樣都能過,不過若扼殺了靈魂,就連活著的價值都沒有。
穗高道彥的臉色越聽越難看,稅務顧問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多半沒料到會有債務,說不定還一心認為穗高企劃是隻金雞母。
「好,那雅雅坐這裏,爸爸幫妳把鞋子脫掉哦。」
玻璃窗的倒影裏,肥胖的母親筆直地朝我這裏走來,我簡直可以感覺到地板的震動。
為了要承受車身的搖晃,雙腳採取微妙的平衡。實在可笑,早知如此,那一家人來的時候,就應該馬上換位子的。
在東京的葬禮上,也來了好幾個與穗高誠有交情的作家和_圖_書,其中也有這幾年當紅的作家。以前穗高曾半開玩笑地提議,將改編電影的相關雜務全部交由穗高企劃一手包辦。一旦成為暢銷作家,就會有製作公司來談改編成連續劇或電影的事,要應付他們,以及決定拍片後實際上會多出的雜務,其實相當煩人。再加上作家通常不擅長談版權費這類事情,所以建議由穗高企劃代替本人處理。當然,穗高不單單是仲介,他也把這些作家的原作構思成企劃,主動向電視台提案。
她先把紙袋放我旁邊,大概是表示「我要坐這裏」。我不得不放下蹺在前面座位的腳。
做父親的正要坐下,女兒就開始哭鬧,好像是想坐窗邊。
他帶我到附近一家咖啡店,有一個小個子的男人在那裏等著,穗高道彥說是認識的稅務顧問。
慢了幾步的父親也趕來了。
穗高道彥與稅務顧問互視,露出困惑與猶豫交錯的神情,他們腦中恐怕正在進行種種盤算吧。我幾乎能聽對他們撥算盤的聲音。
意外死亡,原因還在調查中——這些詞語穗高道彥用了好幾次,而且一開頭就言明,「雖然有許多不負責任的臆測,但我們相信誠」。茨城的報紙等也報導了穗高之死與浪岡準子自殺的關聯,因此他這麼做,應該是想在有人發問之前先下手為強吧。
但要是浪岡準子在這裏,她一定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吧。我想起每當看到帶著嬰兒或幼兒的女性,她的眼神總會夾雜著羨慕、悲傷與後悔。恐怕是下意識吧,那時她的手都會按著自己的下腹部。
相關業界包括出版業在內都無人出席,因為我根本沒聯絡他們。是穗高道彥要求我這麼做的,似乎是怕和-圖-書媒體蜂擁而來。理由很明顯:他想對出席者模糊穗高誠的死因。
「這樣的話,穗高企劃現今的主要收入來源是甚麼?」稅務顧問細聲問。由於他已經理解壞的一面了,要我告訴他們有利的一面。
換句話說,在這個業界,我實際上已經失去生存之道了。
「可是無論如何,至少都會賣?」
老鼠已經開始逃跑了,再來就只等船沉下去而已。我心裏這麼想。
「會不會是肚子餓了?」做父親的問。
我將穗高企劃的現況毫無保留地說了,隱瞞也沒有任何好處。
穗高誠的第二次葬禮,在他老家的區民活動中心舉行。話雖如此,正式的葬禮已經舉行過了,所以這次算是當地居民辦的追悼會。十坪左右的大廳裏,聚集了親戚和鄰里街坊,大家吃著外送料理、喝著酒,悼念穗高。
我在通道上邊走邊找空位,然而剛剛明明還那麼空的車廂,現在卻幾乎全坐滿了。雖然不是一個空位都沒有,但要不是在大漢旁邊,就是帶著小孩的家長,會空下來不是沒有原因。無奈之下,我選擇站在車門旁,靠著扶把。
「那是尿尿了嗎?」
車內響起嬰兒的哭聲,以及剛才那個母親哄嬰兒的聲音。吵死人了。對四周的人而言,真是無妄之災。
他們表示會再和我聯絡,我就和他們道別了。其實我早就打定主意,我完全無意堅守這艘沉船。
追悼會開到一半,穗高道彥站起來,請親戚和地方有力人士致詞。老實說,這實在是一種折磨。被點名的人似乎是事先就被拜託好,看得出是有備而來。然而,就和婚禮上的致詞一樣,既枯燥又平板的句子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而且還沒有m•hetubook•com.com時間限制,所以每個人的致詞都比婚禮的還長。不要說聽了,光是待在那裏就非常痛苦,我辛苦地忍著呵欠。
我再次細看他那張乍看之下很老實的臉,同時也想起他在信用金庫工作的事。
一想起浪岡準子,胃和胸口就熱了起來。這股熱氣上下移動,有時好像會刺|激我的淚腺。我咬住嘴唇強自忍耐。
「能賣多少我無法預估。也許會變成暢銷書,也可能只是還不錯,這就不知道了。」
我本想婉拒,但當下的氣氛不容我這麼做,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走上前去,隨便選了聽眾愛聽的兩三件事來說。例如和穗高一起去取材旅行時的事、作品成功兩人舉杯慶祝的事。我發現我的故事刺|激了好幾個人的淚腺,也許是我太過加油添醋了吧。
「可是我剛剛才餵過奶啊。」
依我的認知,穗高誠的人氣早就走下坡了,但置身於那群人當中,就會覺得他還大有可為。在他出生的故鄉,他依然是明星。來參加追悼會的人,似乎個個熟知他的作品,也以他為傲。我對面就坐著一個哭泣的老婦人,我問她是否與穗高很親近,結果她說,她雖然住在附近,卻沒見過他,即使如此,她一想到這鎮上最有成就的人竟然遭到不幸,眼淚就停不住。
葬禮中,我接近幾個作家,打聽他們需不需要所謂的經紀人。結果不出我所料,沒有人願意把這類事情交給穗高企劃的人辦。
現在這個寫稿的人已經不在了。
看到上車的那一家人,我的心情陷入絕望之中。那是一般人最敬而遠之的家族類型。
我想起她的遺書。她是懷著甚麼樣的心情寫下那些話的?
「金額大概多少?」稅務顧問以hetubook•com.com不怎麼期待的表情問。
女人立刻抱著嬰兒站了起來,似乎知道我準備換到其他座位。他們可能也在等這一刻吧。
「請問……」穗高道彥插嘴問道,「這次的事造成話題,會不會讓以前出過的書再大賣?」
追悼會結束之後,穗高道彥叫住我,表示有話要和我說。我看著錶回他:「一個小時的話沒問題。」
他們找我,是為了問穗高企劃的經營狀況,也是為了決定今後的方針。話說得一副以我的立場為優先,但其實就是想宣告往後由他們自己接手處理。
結果在工作方面,我也犯了同樣的錯,我心裏這麼想。我應該更早痛下決心離開穗高企劃,找下一份工作的。沒看清穗高誠已經江郎才盡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嬰兒的哭聲變大了。母親嘴上說著真糟糕,卻毫無採取具體對策的樣子。
旁邊那女人懷裏的嬰兒開始哭鬧。女人搖動身體來哄,更加壓縮了我的空間。
做父親的照顧女兒,做母親的似乎只想著如何把東西放到網架上。
因為這樣就以為他人氣仍旺當然是錯覺。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們嘴裏所談的穗高的豐功偉業,都是他全盛時期的事跡。小說得獎、暢銷作品拍成賣座電影等等,全都是陳年往事。他們當中似乎沒有人知道穗高一手籌拍的電影票房慘淡,穗高企劃還因此岌岌可危。
「出版品和錄影帶的版稅,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時的版權費……之類的。如果有寫稿,就會有稿費。」
「是嗎?」做母親的把臉湊到嬰兒的下半身,抽動鼻子聞了聞。「好像不是。」
「真不好意思,吵吵鬧鬧的。」做父親的總算向我道了歉,但那語氣顯然不怎麼抱歉,我只能說聲「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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