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返回故鄉
第二個犧牲者

「嗯——姑婆她們正在等著我們,而且我希望你能跟哥哥見個面。」
「不,還有久野表叔也來了,久野表叔是父親的表弟。」
哥哥還是不停地咳嗽。他每次咳嗽暫停的間隔,都會發出痰卡在咽喉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要刺穿骨頭一般。儘管如此,還是沒有任何人上前去慰問他,我覺得屋裡的氣氛愈來愈沉重,一股窒息的感覺向在座的每個人壓迫過來。
「對,就是他,你知道他呀!你是從美也子那兒聽來的吧!」
「久彌,把這個拿好。是水啊!你看——這不就是水嗎?」
雖然我還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由哥哥的態度來看,我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對久野表叔和慎太郎堂哥都心懷憎恨,甚至可以說充滿敵意。就算是親朋好友,也只有在情況危急時才知道究竟誰才是敵人或朋友。這一點讓我深深感受到鄉下傳統大家族之間彼此相處的困難。當我為他們的處境感到悲慘、無奈的同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沮喪席捲了我的全身。
說到這裡,哥哥又開始劇烈地咳嗽,他的太陽穴附近已經冒出許多冷汗。
就在這個時候,哥哥突然揮了一下手。
「看起來真的是一副年輕有為的樣子,田治見家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好男人,真是太稀奇了!哈、哈——」
只見哥哥把杯子一甩又開始努力地向喉嚨挖起來,直到他吐出大量鮮血在雪白的床單上,而後,他就一動也不動。
他看起來像是臨危不亂、大膽沉穩的模樣,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瀕臨虛脫的狀態了。
以前住在都市時,周圍總有許多噪音,因此無論怎麼晚睡也都不致於太晚起床。然而,第一次在我的出生之地過夜就睡過頭,實在不好意思。
吃了兩位姑姑拿來的藥後,哥哥躺在枕頭上一段時間。他的咳嗽好像暫時停止了,但是不曉得是剛才太過疲累,還是他纖細的肩膀已經無法再承受任何打擊,此刻他慢慢地平靜下來,我看了不禁跟著鬆一口氣。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哥哥突然全身痙攣。
「王八蛋!王八蛋!我這麼痛苦,竟然沒有任何人來安慰我,王——」
姐姐皺了一下眉頭。
久野表叔的名字叫久野恆實,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m.hetubook.com.com他的年齡接近六十,身體非常削瘦,目光犀利,灰白色的頭髮看起來很堅硬。可是他卻眨都不眨一眼,靜靜地遠遠看著正在咳嗽的哥哥。假如一個人的眼神足以殺人的話,那麼哥哥此時可能早已氣絕身亡了。
用餐中,我一直等待姐姐提起昨晚說過的地圖那件事。可是他卻始終沒有再提起。我心想:「反正我還會在這裡待上一陣子,所以不必那麼急。」
說到這裡,哥哥又開始咳得很厲害。我看在眼裡,不禁十分替他擔心。
這時姐姐又害羞地說:
「他就是在當醫生的那個嗎?」
「阿慎,怎樣?有這樣好的弟弟回來,你說我能不安心嗎?終於有人可以繼承家業,我也能安心的閉上眼睛了。久野表叔,你也替我感到高興吧!哈、哈、哈!」
原先把頭埋在枕頭裡的哥哥聽到了,立刻抬起頭來。當他正要將吃藥用的杯子放到嘴邊的時候,突然一副想起了什麼事的樣子,轉頭向著我說!
聽到姐姐說話的口氣那麼慎重,我也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坐在慎太郎旁邊的就是他的妹妹典子小姐。當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可以肯定她絕對是個醜女。有人說,美麗是一種籌碼,如果她長得非常漂亮,我可能會很同情她,甚至會為父親所造成的罪孽感到自責、抱歉,但是也由於她實在不夠漂亮,她不僅沒有讓我有這種感覺,甚至還覺得心安理得。
「嗯,還好。」
「我聽阿島說,昨天有些村裡的人對你很無禮。如果有機會,我會好好地跟他們說,但是,也請你自己要小心。他們雖然都很固執,但並不是什麼壞人,這點我非常清楚。」
到了天快亮時我才好不容易睡著。當我睜開眼時,一道明亮的光線由窗子的縫隙中照射進來,我看了一眼擺在枕邊的手錶,發現快十點了,才嚇得跳起身來。
「讓你們久等了。來,辰彌,請進。」
這件事她昨晚已經提過了,所以我也早就有心理準備。
「藥——把藥給我!藥——誰把藥拿給我——」
自從母親去世後,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善待我,我不禁鼻頭一酸。為了掩飾我的窘態,我趕緊將頭低下。這時,姐姐不知怎麼了突然紅著臉、眼睛往膝www.hetubook.com.com蓋下望。
「你可能太累了,而且我又跟你說了那麼多無聊的話——你睡得還好嗎?」
她好奇地一一巡視在座的所有人,直到她的視線轉到我的身上才停止,然後她全神專注地望著我。但是,我知道她的眼中沒有摻雜一絲特別的感情存在,反而只是像天真無邪的孩子在看一項珍貴、奇特的東西罷了。
「辰彌,過來這裡,人家從剛才就一直等你等到現在。」
「早安,我不小心睡過頭了。」
至於里村慎太郎堂哥,從我最初踏進這個房間開始,他就是最受大家注目的。可是,唯獨只有他一個人讓我無法看出他的性情。
「抱歉。」
聽到這樣貼心的話語,我的心彷彿水浸入砂中一般,慢慢地被她感動了。
昨晚姐姐在臨睡之前,曾經說過她不會把走廊那頭的門鎖上,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到主屋去找她。她雖然說過那些話,但是在她慢條斯理,謹慎的談話當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的誠意,以及比昨天更加親近友善的態度,這使我非常高興。
兩位姑婆看到哥哥的痛苦和平常不同,也手足無措起來,她們趕緊將喝藥的杯子遞給他,但是哥哥已經無法再喝了,只聽見杯子撞到牙齒發出的喀喀聲音。
「久彌,這位就是你弟弟辰彌,他已經長成一個有為的青年了。辰彌,這是你哥哥。」
就在這同時,不知怎麼搞的,我覺得有一團漆黑的影像在我心底深處擴散開來。
哥哥的年齡大我十三歲,照算今年應該是四十一了,然而長年臥病卻使他看起來像五十歲的人。他的全身沒有一塊像樣的肉,皮膚好像直接貼附在骨頭上般形銷骨立,凸出的喉結非常明顯,令人覺得彷彿死神隨時會來召喚他一般。但是,即使如此,哥哥的臉上仍然充滿了強悍的氣息,有一種已經置生死於度外,仍要頑強抵抗某種東西的強烈意志。但是,剛才他那抹令人費解的微笑又代表什麼意思呢。
「噢。」
他的年紀大約和春代姐姐差不多,外表肥胖臃腫,皮膚很白,光著頭,身上穿的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粗糙卡其服,十足像個軍人的打扮,至於臉上沒刮乾淨的鬍渣,剛好印證美也子所形容的——是個邋遢、落魄的男人。
和-圖-書你跟哥哥見面時要小心喔;我並不是說哥哥不好、只是他長期臥病在床,人也變得比較神經質,再加上今天里村慎太郎又來了,所以——」
然後姐姐帶我到主屋去,她的僕人立刻端早餐給我。我看了看左右,似乎全家只有我一個人睡過頭。
儘管哥哥咳得如此嚴重,卻沒有一個人挺身出來慰問他。小梅、小竹姑婆雖然彎曲身子坐在他的面前,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算她們對哥哥的病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可是依常理來看,她們的態度也未免太無情了吧!
「就只有這些客人嗎?」
「來,久彌,你的藥。」
他把杯子用力推開,然後轉頭面對著我說:
「辰彌,我幫你介紹,坐在最旁邊的那個人就是久野表叔,他是個醫生。對了,我聽說最近我們村子又多了一個好醫生,辰彌,如果你生病了,就可以請他來替你看病。坐在他旁邊的是你堂哥慎太郎,雖然他在這個村莊裡沒有任何財產,你還是要盡可能地討好他,讓他對你好一點,懂嗎?要知道入境隨俗的道理,努力做好你的工作,好讓大家都疼愛你。最後還要注意一點,就是別讓壞人侵佔田治見家的財產。」
他從床上彈起來,把手伸進嘴巴去,拚命往喉嚨裡挖。他這個舉動把在場的人都嚇一大跳,和剛才咳得很痛苦的時候相比,簡直是天差地遠,我突然想起外公去世前全身顫抖的樣子。
哥哥看起來好像又要咳嗽的樣子,其中一位姑婆趕緊遞杯水給他。只見哥哥的喉結骨碌骨碌地滑動著,咕嚕地把水喝下去。最後,他把頭往旁邊一靠,說道:
我到現在還不懂哥哥為什麼那樣說,到底他那時心裡在想些什麼?難道他真的在誇獎久野表叔?可是那句話卻又如此巧合地諷刺著接下來發生的大事件!
哥哥久彌住的地方,是位於樓中樓夾層的最裡頭一間稍暗的塌塌米房間。當我們穿過庭院時,園子裡的紫陽花正綻開著,到處充滿欣欣向榮的氣息。到達哥哥的房門口,姐姐推開房門,突然一股無法形容的臭氣侵襲而來,我整個人彷彿要暈倒一般。
「啊,對了,現在我就帶你過去。」
「姑婆年紀大了,都起得很早,她們正在等著你起床呢!」
「啊—姑婆——哥哥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
「啊,是吉藏。」
「啊、啊、啊,好——好痛苦,水——水——」
「你千萬別這麼說。這裡是你的家,你可以放輕鬆一點,而且我們鄉下人也沒有那麼多繁文褥節需要遵守——還請你多多包涵,在這裡多待一陣子。」
「早安。你的行李放著就好了,我會叫阿島來收拾的。」
這笑聲聽起來有點陰險,然而哥哥卻因為笑得過分劇烈而咳得更厲害了。當他咳嗽時,房間裡充塞著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這股臭氣雖然令人難以忍受,但是哥哥剛剛說的那些話語,卻讓我不敢把頭抬起來。哥哥持續咳了一會之後。終於停了下來,轉頭跟坐在另一邊的人說:
久野表叔的臉長長的,鼻子高高的,挺拔的面孔令人聯想到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英俊的帥哥,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的五官變得更加的凹凸分明,這時候,顯現在他臉上的只有憎恨傲慢的態度。
「好了,不用了。姑婆,別煩我了。」
「姑婆她們呢?」
正如剛才所敘述的,我從踏進這個房間開始,就一直注意慎太郎的表情。我試著想從他的表情裡探詢一些訊息,結果卻是一無所獲。他沉默地將雙手交叉在胸前,不管有任何變動,始終維持一動也不動的姿勢,眼睛冷冷地望著別處。
「辰彌,這就是久野表叔開的藥,你仔細看,很有效喔!」
在哥哥的床邊,小梅和小竹姑婆還是一如往常,像兩隻猴子般坐著。她們當中一個指著身旁的位置要我過去,我弄不清楚叫我的是那一位,只能照著那人說的去做就是了。
當我見到哥哥時,他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精神抖擻。姐姐打開隔間的門之後,我見到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抬起頭來。以那種病人特有的閃亮得如同泛滿油光的眼神望著我,讓我覺得心頭為之一震。但是,那只是一瞬間而已,然後,他終於露出令人不解的微笑,並且微笑地再將頭放回枕頭上。
我記得以前曾經聞過這種臭氣。那是好久以前,曾經在一個因患肺結核而去世的朋友家中聞過這種味道。據說肺結核是只要治療得當,就可以很快痊癒的疾病,可是如果肺部組織已經壞死,那就是無藥可救的絕症了。難怪姑婆她們說哥哥無法渡過這個夏天,m.hetubook.com.com可見得並不是胡亂說的。此時。我為這個被上天宣告死亡的人感到哀憐,心情也因而更加沉重。
「雖然里村慎太郎是我們的堂哥,但是不知怎麼搞的,姑婆和哥哥都不喜歡他,每次慎太郎一來,哥哥就會心情不好。但是因為今天要讓你和他們見見面,所以我們特地把慎太郎請來,他的妹妹典子小姐也來了。」
「不是的,是在巴士上聽一位叫吉藏的牛販講的。」
直到我用完早餐,姐姐才不好意思地跟我說:
其中一位姑婆為我和哥哥介紹。
小梅和小竹姑婆互望一眼,然後輕輕地點一點頭,接下來其中一位將放在枕頭旁邊的盒子打開,並從盒子中取出一包藥包,另一位則把吃藥用的杯子遞給哥哥。
這並不是表示說她看起來很年輕,只是他給人的感覺是,她好像錯過了成長的樣子,就像是不足月的早產兒,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有多脆弱。
坐在最遠處的姐姐低著頭微微地動了一下肩膀,我看見她從脖子到整個臉部都好像被火燙傷般火紅,是不是她也不敢抬頭看這悲慘的一幕呢?
我默默不語地往下望著,正好對上了哥哥那道幾乎要把人吞噬掉的眼神,最後他發出含著痰的聲音說: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太興奮的緣故,哥哥一直咳個不停,咳到幾乎讓人以為他會因此而斷了氣。聽到他的痰始終卡在喉嚨出不來時,我就覺得心中一緊,再加上那股難以忍受的惡臭飄散在這個梅雨季節的潮濕空氣裡,更加今人恨不得能馬上轉身逃開。
「你的眼睛紅紅的,昨晚一定沒睡好吧!我如果沒有跟你說那些廢話就好了。但是,你昨晚也沒有跑到主屋那裡去呀!」
典子張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在座的所有人。說她天真無邪,或許真有那麼一些,除此之外似乎就一無長處了。她是個額頭寬、臉頰消瘦的女人,正如美也子所描述的,她看起來不像和我差不多年紀。
當我急著由床上起身時,想不到窗子被我的動作震得嘎嘎作響,姐姐聽見窗子震動的聲音,便從主屋那邊走了過來。
這麼說,姑婆她們希望盡早讓人家都知道我已經回來了。如果這樣做純粹只是善意的示好,我當然很高興,但是,我覺得其中恐怕還有要警告慎太郎的意義存在,不禁讓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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