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等、二等候車室

關野科長就這麼應了一聲,但聲音裡卻透著興沖沖的勁兒。「看樣子事情蠻順手。」龍雄心裡想。
「走吧?」過了一會兒科長說道。已經快八點了。
到了明天,手頭非有六千萬元現款不可的。科長挖空心思要籌齊這筆款子。他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眼睛盯著方向盤前面的車窗,一動也不動。丸之內一帶的高樓大廈已經燈熄影沉,從車窗外飛掠而過。
龍雄舉起威士忌蘇打酒杯與科長碰杯。也為表示祝賀的意思,龍雄輕聲問道:
剛翻了兩三頁,科長霍地站了起來。
龍雄一怔。那坐著的,正是方才進來的兩個男人。難道科長剛才沒有看見他們進來嗎?轉念一想,要嘛是科長不認識他們?
「沒什麼事。」
只有三個是日本人,在那裡小聲談話。
窗外,陽光已很微弱,暮色蒼茫,天空卻顯得格外清澄。辦公室裡光線開始黯淡下來。屋裡只有十來個科員,桌上雖然攤著帳簿,可是每一個人都是茫然兀自挺坐著。五點鐘下班時間一過,其他科室只剩下兩三個人影。唯有這會計科像座孤島似的,人還留著。燈火通明,可是人人都顯出滿臉倦容。
「萩崎君,你今晚有事嗎?」
「科長真不容易當呀!」龍雄心裡兀自想著。
「我要在這裡等個人。」
龍雄隨口這麼說,想讓科長分分心。但科長沒有作聲,先坐進一輛出租汽車裡。
龍雄回答說可以。反正時間已經不早了,索性讓科長散散心,便一口答應了下來。兩人肩並肩地走出黑黝黝的辦公室,只留了個值班員在那裡。董事大概先回家了,他的汽車已不在大門口了。
「不,和-圖-書我再等一會兒。」龍雄回答說。
外面已經夜幕四垂,窗上映著霓虹燈光。龍雄看了看牆上的電鐘,已經七點過十分了。剛想再點烟,便聽見咚咚的腳步聲。關野科長回辦公室來了。
汽車到了東京站的站口。
「可能吧。」
「你可以乘中央線,正順路。八點後,我要到東京站去會見一個人。八點鐘前,你能陪陪我嗎?」
女掌櫃圓圓的臉,雙下巴,堆著滿臉笑容,走到他倆身旁。
科長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龍雄就坐在他身旁,中間隔著茶几。
龍雄看到這裡便站了起來,對面向著他的科長略施一禮,科長也點點頭表示回答。這時,紅臉膛的男人便扭轉頭來朝龍雄看了一眼,眼鏡反著光。而朝牆坐的那個人,照舊背人而坐,一次也沒有回過頭來。
「對不起。你該回去了。」科長一邊說,一邊匆忙收拾桌上的東西。
「天已經相當暖和了。」
彷彿大家就等著這句話似的,一個個馬上恢復了生氣,開始收拾整理東西。
科長沒有筆直走,折向左面拐了進去。通明的燈光透過玻璃門,照射到室外。那是頭等、二等車的候車室。
這種事以前也常有,可是這一次和銀行商洽,好像進行得很不順利。因為公司在有往來的銀行裡,還拖欠著一億元,行方大概不肯通融。所以,科長從昨天起,便設法疏通其他金融關係,辦公室裡幾乎坐都沒坐過。這情形龍雄當然也很清楚。
「很久未到府上問候了。」龍雄又說了一句。
「好吧。」
龍雄大步緊走幾步,開門出去。外面走動的人很多,穿深色西裝的女人就和*圖*書有不少。他拿不準究竟誰是方才那個女人。
推開門,從門口走進兩個日本人。科長沒有站起來,好像不是他要等的人。
「事情辦了麼?」
龍雄趁機同女掌櫃搭訕起來,想引科長說話。
「你住在阿佐谷吧?」
龍雄苦思冥索,想著科長的事。巨額票據是明天就須支付的,恰好又趕上發薪的日子。把銀行存款和明天的進款一併計算在內,差額還有六千萬。票據兌現固然不必說,就是薪水也遲發不得。這家昭和電器製造公司,連同下屬工廠和分店,大約有五千來個員工。工資哪怕遲發一天,工會組織也不會答應的。
科長心裡很不踏實,還在牽掛著什麼事兒。不錯,他說要上東京站去會一個人,也許就是這件事吧?龍雄心裡這麼尋思著。當然不難猜到,一定跟眼前金錢的事有關。科長的眼神,就足以說明他的心還沒有完全放下來。
科長不時地插上幾句,跟著笑笑,可是心情始終沒能舒展開來。他無形中很緊張,總是無法自由自在,怡然自得。而且,他不時地看看手錶。
「這候車室真是豪華。」龍雄說了一句。
從銀座到東京站有十分鐘路,路上兩人竟只交談了這麼幾句。龍雄雖想提起話頭,科長卻是不大起勁的樣子。
科長瞇起細長的眼睛,眼角漾起幾條皺紋。手裡捏著玻璃杯,眼睛凝視黃澄澄的酒液。龍雄看著,不由得詫異起來。顯然科長很緊張。每逢遇到這種情形,他的眼神就是這副模樣,這是他的習慣。
那兩人也從椅子站起來,向科長回了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禮。背朝這面的顯得更恭敬一些。他向站在他對面的科長做了個手勢,似乎是說請坐吧。於是三人重新落座。
「萩崎先生,您還不走?」
「科長恐怕回來得遲一些,大家就先走吧。」
龍雄在想,她這樣向頭等、二等候車室張望僅僅是出於好奇呢,還是在找什麼人?找人固然無妨,但她卻像在盯著看誰似的。
龍雄慢慢踱到門口。在這當兒,他看見門外站著一個女人。穿著入時的黑色西裝,白皙的面孔彷彿緊貼在玻璃門上。燈光反射在玻璃上,可以看出女人的臉沖在身子前面,那樣子分明是在向裡面張望著。
副科長萩崎龍雄心裡想,科長可能一下子還回不來,於是便向科員們說道:
不過,今天這麼晚,科長還滯留在董事辦公室,一定是事情辦得不順手。龍雄想,轉眼就是明天,董事和科長一定心焦如焚哩。
車窗外面,閃過一片片燈光,照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在燈光的明滅之中,科長的側臉映著昏黃不清的光影,彷彿表現出他那惶惶不定的心情似的。
「怪事兒。」龍雄心裡這麼嘀咕著,便走上中央線二號月臺的樓梯。
「科長也夠辛苦的了。」
春意盎然,夜晚的銀座後街行人絡繹不絕。
他們常去的酒館,在銀座後街的土橋旁,靠近公司的一條巷子裡,挺方便的。
科長轉過瘦長的身子,從屏風上取下外套穿在身上。突然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衝著龍雄說:
差不多會以為是外國人專用的候車室呢。
「嗯。」
「擠得您二位這麼不舒坦,真過意不去。」
「今晚您回家該很晚吧?」
狹窄的和-圖-書店面,人很擁擠,煙霧騰騰的。女掌櫃笑靨迎人,殷勤地招呼來客,在屋角拉出兩把椅子。
相繼關上檯燈,說聲「先走一步」便告退了。他們匆匆忙忙,恨不得馬上把身影投到街上明亮的燈光裡去。
一想到關野科長這位好好先生,急得滿頭汗,苦思設法的樣子,龍雄就不忍心先逕自回家。
「好像還沒來。你進來再陪我一會兒吧。」
龍雄拿起擺在桌上的美國畫報,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龍雄問話雖然含糊其詞,彼此卻都心照不宣。
「噢,差不多啦。」
龍雄在這些事情上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平。提拔擢升他當副科長還是去年的事,年紀又輕,才二十九歲。提升得算是快的,很讓人羨慕。為了不要招人反感,目前他得事事謹慎才行。背地裡不免有人說三道四,再說除了董事的器重之外,他沒有別的靠山。
候車室同外面隔著很大一片地方。藍色的靠背椅,圍著桌子擺了好幾圈。寬大的牆壁上,鑲嵌著日本名勝古蹟的浮雕,地名是用羅馬字寫的。這裡與其說是候車室,倒更像是大客廳。
他特意點起一支香煙。
科長打開門回頭對龍雄說道:
科長先下車,朝站內走去。車站裡旅客來去匆匆,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像激流一般,裹挾著人身,推來擁去。
龍雄目送著科長那瘦削的背影。他緩緩地在拼成圖案的地板上走過去,走到對面有京都風景浮雕的牆下站住,鞠了一躬。
科長答道:「改日來玩吧,內人也常叨念你。」
「一切都順利吧?」
科長在門口朝裡面掃視了一眼,又說道:
其中一人背朝外坐,另一個是橫著坐的。離得相當遠,但和*圖*書龍雄看那人的側臉,年紀有四十多歲的樣子,短頭髮,胖胖的紅臉膛,戴一副金框的墨鏡。
然而,龍雄不便細問。那是科長同董事之間的事,他,一個副科長,不容置喙。當然,要猜也能猜個梗概,但是詳情科長並沒告訴過他,他不便直截了當過問其事——這中間有身分之別。
「是的。」
實際上,候車室外國人很多。一群穿藍軍服的人坐在那裡閑聊。也有帶孩子的夫婦。正面窗口旁,有兩三個男人正在傾聽著什麼。還有仰坐在椅子裡看報的。那些外國人身旁,都橫放著很大的皮箱。
過了六點鐘,科長還沒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在一小時前,上專務董事的辦公室去了。這位董事兼營業部主任,有間個人的辦公室,和會計科是分開的。
只有一盞檯燈還亮著,燈光之下,香煙的青煙裊裊上升。
科長低聲說道,話音裡含著一種茫無頭緒的意味。
龍雄剛瞧見,她突然又閃開不見了。敢情是見龍雄走過來便離開了那裡。
龍雄想,科長大概是等什麼人下火車,要不就是會見從東京站上車的人。
「噢,萩崎嗎?還沒走?」科長看見龍雄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這裡,不由得問了一聲。
「那麼我就失陪了。」
打從昨天起,會計科長關野德一郎幾乎就坐不安席,一刻都不能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儘管說到月底還有進帳,可是必須先通融一部分現款,這就夠科長奔波的了。有關這類交涉的電話,科長一向不在辦公室裡打。一方面怕別的科聽了去,即便是自己科裡,甚至同副科長龍雄,他都不談這些事。所有交涉,都是用專務董事辦公室的電話,和董事商量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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